王先佑
一
小区后门外有一个开放式钓场。庄得水、老余和老顾分别居住的三个楼盘,从东、南、北三面对钓场形成合围之势。钓场往西,是水库和郊野。
晓琳一家人回河北的第二天,庄得水去钓场,只看到两三个人在垂钓。钓场老板斜卧在彩钢棚屋前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庄得水问老板:“过年回不?”“不回。你今天不来钓两竿?”老板懒洋洋地说,似乎并不指望庄得水能给他肯定的回答。
临近春节,老余和老顾都回了老家。老余随女儿回四川,老顾跟儿子回贵州,庄得水独自留守深圳。本来,晓琳让他跟她回河北婆家过年,庄得水没有同意。六年前,晓琳生了一一,亲家两口子来深圳伺候她坐月子,三个老人一起处了三个多月,把庄得水处得很不高兴。倒不是别的,主要是庄得水有洁癖,见不得俩亲家饭前不洗手、东西乱放乱丢。亲家公还抽烟,被晓琳说了几次,就躲进卫生间开着排风机抽,一出门,庄得水就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但俩亲家知道庄得水心里对他们有些膈应。这以后,他们就没有再来深圳了。庄得水更不会去河北。那不是找罪受吗?
老伙伴都不在,一个人钓鱼有什么意思?庄得水对老板笑一笑,沿着环绕钓场的栈道,溜达了几圈。那几个垂钓者的面孔并不陌生,但他从来没和他们搭过话。庄得水发现,老余和老顾才走了几天,自己就有点想他们了。他们仨一般会在固定的钓位上一字排开,老余在左,老顾在右,庄得水在中间。没有鱼儿来打扰时,老余就掏出手机刷抖音。看到好笑的段子,就讲给他俩听。老顾一边笑眯眯地听老余讲段子,一边抱着大号茶杯喝茶。老顾喝茶,是极小口极小口地品,近似于啜饮,因为钓场上厕所不方便。老余经常取笑老顾,说看他这架势,喝的不像是茶,是飞天茅台。等老余说累了,老顾便接过话茬,讲他的儿媳,讲小区物业,讲深圳的学位,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简直是条分缕析了。庄得水呢?话题离不开一一。六岁的一一上小学一年级,在庄得水眼里,她简直就是个小仙女,哪哪都好,亲也亲不够,看也看不饱,说也说不厌。说起来,女儿女婿走的时候,似乎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轻松。只有一一还恋着他,在深圳北火车站排队进站时,她一边喊着外公,一边频频回头向他招手,眼里的泪水一直在打转。想到这里,庄得水的眼眶居然有些潮湿。他自嘲地想:“真是年纪越大,眼窝越浅。”
庄得水回到家里,三居室的房子,只有80多平方米,四个人都在家时,庄得水还感觉有点挤,但现在他觉得空荡荡的,像是被谁一下子抽走了灵魂。对,一一的笑声就是这个家的灵魂。她在的时候,笑声钻进了房子的每一处缝隙,填满了家里的角角落落。庄得水怅然若失。他打开电视,主持人在播报这场罕见的南方大雪。看起来,似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一一他们已经到了河北。换了台,是一档重播的喜剧真人秀。庄得水不爱看这样的节目,又换台,还是不爱看的节目。他切换到网络电视,挑了一部老电影,看着看着,又兴味索然。
临走前,老余和老顾拍着胸脯向庄得水保证:早则初六,最晚不超过元宵节,他们一定会回深圳。老余和老顾同时去外地过年,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以往过年,他俩当中总有一个人会留在深圳,虽不如平时热闹,但庄得水好歹有个伴儿。他心里有些惆怅,但也无可奈何。也是,连自己的女儿都抛下他了,哪儿还能管得了几个老伙伴?回河北过年是女婿的主意,但女婿不说,让晓琳跟他说。庄得水心里清楚,女儿女婿从结婚以来,每年都在深圳陪他过春节,俩亲家很有意见,女婿也多少有些想法。可能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晓琳这次才跟他开口,让他和他们一起去河北。庄得水心里不悦,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气的不是晓琳打算带一一回河北,而是她明知道他和亲家不睦,还提出让自己跟她同去。“你们自己想回,直说就是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是宣示你们的孝心吗?我还不算太老,你们不在,我也能把自己照顾好,死不了。”庄得水心里这样想,说出来的却是:“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在家,还自由点,也清净些。”
老余和老顾走得早一些,女儿和女婿到腊月二十八才走。走之前,晓琳还有些犹豫。庄得水猜测,女儿倒不是怕他一个人在深圳太孤单,而是因为电视上播送的天气预报。专家说,湖北、湖南等地区即将迎来近50年不遇的暴雪。湖南、湖北是乘坐火车前往河北的必经之地,晓琳担心这场大雪可能影响交通——春节期间,机票价格暴涨,而且一票难求。庄得水不知道他们后来是如何决定还是要回河北的,可能是女婿拍的板。也罢,由她去吧。他只是舍不得一一。如果晓琳能把一一留在深圳陪他,他们去哪里他都没有意见。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在庄得水的心头一闪而过。
庄得水有些饿了。他关了电视机,走进厨房。庄得水厨艺不错,但这会儿他没有做饭的心情,打算煮碗面条将就一顿。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走之前,晓琳采买了大量的蔬菜和肉类,看上去,庄得水就是放开肚皮吃,半个月也吃不完。他想:“不就是在河北待一个星期吗,干吗搞得像是要外出不归似的?”庄得水改变了主意。他用电饭锅煮上饭,打起精神炒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红烧豆腐,一个人吃起来。勉强扒了几口,就不想再动筷了,索性放下了饭碗。
中午,庄得水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对着房间的天花板发了一阵子呆,不知道下午该干点什么。他的时间太多了,多得没法打发,就像一个暴发户守着一堆钞票,不知道该把它们花到哪里一样。他不想再在家里待了,就下了樓,在小区转了转。小区里也是冷冷清清,小公园、儿童广场、健身角都没有什么人,连往日里一向人喊马嘶的篮球场,也只有几个小孩在玩轮滑。他抱着膀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一阵冷风吹来,把他吹回了家。
二
庄得水是在大年初二的晚上开始失眠的。
平时,庄得水一般都是到晚上十二点才睡觉,女儿去河北后,他上床的时间比以往稍稍早一些。那天晚上,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梦中醒来。他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拿起手机看了看,刚过凌晨两点。他想接着睡,但怎么也睡不着,就像一段精彩的连续剧,被人从高潮部分硬生生地掐断,没法接上后面的剧情一样。他翻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
庄得水感觉头发晕,身子发飘。洗漱完毕,他斜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小区里的早餐店都关门了,早餐得自己动手做,但是他不想动。庄得水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的睡眠一向不错,怎么就毫无来由地失眠了。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手机响了。
“爸,雪下得太大,我初五回不去了。”
下雪和回深圳有什么关系?庄得水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大年三十那天,晓琳给他打电话,说北方已经降下暴雪,她有些担心,想早点回深圳,但公公婆婆都疼一一,说回来过一次年不容易,留他们再待几天。后来,庄得水在手机、电视上,也看到过这样的消息,但都没有太当一回事。
“怎么不能回来了?”
“铁轨和电线结冰,火车停运了。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甚至更长时间,都有大雪。”
火车?停运?想不到这场暴雪威力这么大。庄得水都想不起来上一次的大风雪造成铁路停摆是哪个年头的事了。接着,他脑子里像是闪过一道光。难怪,小区这两天显得有些怪异,他还以为这是因为很多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小区没有人气。现在看来,更重要的是少了火车跑来跑去的声音。小区的围墙外有一段架在空中的铁路线,它从钓场西边的水库上空穿过,擦着小区向南而去。这是一条高铁线,来来往往的火车像一条条长长的漂亮的带鱼。晓琳家的阳台正对着铁路。前几年,数火车是庄得水和一一的保留游戏。听到有火车从远方隆隆驶来,他就在阳台上喊一一,带她一起数火车。有的火车是8节车厢,有的是16节车厢,不会再有第三个数字。数完火车,一一还会扬起小手,和火车上的乘客打招呼。她的小手刚刚举起,火车就已经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时间长了,就是不去阳台,庄得水和一一也能从火车驶过时的声音,猜出它有多少节车厢。铁路、火车和盆栽、绿植一样,成为家里阳台上的风景。庄得水仔细回想,这两天,火车驶过的声音确实少了。日子过得没油没盐,他居然没有发现这种变化。
这样一想,庄得水就为自己的失眠找到了原因:昨晚,那趟火车没有来。五年前的一个晚上,熟睡中的庄得水梦见自己正带着队伍开山炸石,隆隆的炮声把他惊醒。这时,他听到窗外有火车驶过的响声,还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震颤,这才知道自己在梦里听到的其实不是炮声,而是火车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它具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他看了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他确定,以前这个时候,并没有火车通过。用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入睡。他以为这只是一趟临时列车,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火车驶过的隆隆声再次惊扰了他的梦乡。他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夜间高铁?此后,每天凌晨两点,夜行高铁都会如约而至,他也一次次地被它从睡眠中唤醒。两个多月后,他才习惯了夜行火车,习惯了在它的隆隆声中安然酣睡,直到这声音成为他睡眠的一部分。
庄得水像一只被人放了气的皮球。他原本以为,再等一两天,晓琳就该带着一一从河北回来了,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虽然不高兴,但庄得水知道,女儿不会拿这种事作为不回深圳的借口。
“一一呢?我想跟她说说话。”
“外公!爸爸妈妈不带我出门,在家里好闷。我好想外公,好想回深圳——”听到一一拖得长长的、稚嫩的童声,庄得水忽然鼻子一酸。一一才走不过五天,庄得水已经和她讲过三次电话,但这次,他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乖一一,外公也想你。妈妈为什么不让你出门啊?不能出门,你就在家里看电视、玩游戏、看书,也可以给外公打电话啊。外公给你的白牡丹晒太阳了,还浇了水。还有,庄得水又长大了,它昨天吃了五只虫子。等一会儿,外公再去捉虫子给它吃。”一一养了一只蜥蜴,她说自己像喜欢外公一样喜欢它,就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庄得水”。
和一一通完电话,庄得水感觉好一些了。他不想吃早餐,便拿上一一的虫盒,到小公园的草坪上捉虫子。一个保安走过来,问他:“阿叔,小心踩坏了草皮哈。要不要帮忙?”
庄得水没有接话。他蹲在草坪上,抬头看向围墙外空荡荡的铁路线。今天晚上,夜行高铁还会来吗?
三
这天晚上,庄得水还是醒了。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十一点半上床后,他以为自己能像以往那样很快入睡,但是并没有。潜意识里,他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着那辆夜行高铁的到来。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终于还是没有等到。看来,这趟列车真的是停运了。庄得水开始数羊,但这并不能帮助他入眠。
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庄得水实在不想再烙烧饼。他爬起床,穿好衣服,坐到沙发上。他很想给老余和老顾打个电话,问问他们那边情况怎样,什么时候能回深圳。看看手机,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白天,他给他们发过微信。老顾没有回复,老余后来给他发了条语音,说他在和女儿的几个亲戚打麻将。老顾老家亲戚朋友更多,该是乐不思蜀,顾不上看手机吧。形单影只的庄得水,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发呆吧?庄得水想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他走进一一的房间,看了一会儿蜥蜴。他丢了一只虫子到笼子里,蜥蜴却看也不看。虫子一跳一跳的,又蹦出了笼子,他赶紧又把它捉进虫盒。他走到一一的书架边,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绘本、画册、图书又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遍。他拿出一一的书包,掏出里面七七八八的東西,把卷角、有褶皱的课本、寒假作业和练习本仔细压实、抹平,让铅笔、削笔刀、橡皮擦、改写纸各归其位。做完这些,刚过五点。他想了想,又拿来抹布,翻开一一的玩具箱,把每样玩具拿出来,一一擦拭。擦完,他把一一的大小玩具娃娃抱到卫生间,用洗衣液和消毒液泡起来,又挨个洗干净。把洗好的玩具娃娃们挂上晾衣杆时,鸟儿们已经沐浴着晨光,在窗外的黄葛榕上鸣唱了。
这一天,庄得水精神恍惚。整个上午,他都是在沙发上度过的。他想睡觉,又睡不着,总是迷迷糊糊的。电视上,差不多所有的频道都在播报这场史无前例的冻灾。他看了几眼,把电视关了。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他把昨天的剩饭加鸡蛋炒了,随便吃了几口。他担心今天晚上还会失眠,便穿好衣服,下楼,到小区的药店买了药。
晚上睡前,庄得水吃了药。情形比前一天晚上好了一些,但是一到凌晨两点,他又醒了,此后再难入睡。他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在家里找事做。年前他帮着晓琳搞过一次大扫除,家里已经很干净了,但他还是挨着擦拭了一遍家具、门窗,又仔仔细细地拖了一遍地。庄得水又来到一一的房间,看看书架,把架上的书都取下来,又重新分门别类地排列了一次。天还是没有亮,但他感觉有些累。他在一一的床上坐了一会儿,抱着一一的枕头。枕头上似乎还留着一一的气味。他渐渐感到一丝困意,便和衣倒在一一的床上。他终于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天刚破晓。
白天,晓琳又给他打来电话。她说冰雪灾害已经蔓延到南方多省,形势越来越严峻。她让庄得水好好照顾自己,没事别出门,在家里看电视。如果有什么需要,她会想办法找朋友或者物业帮忙。庄得水心不在焉地应着。晓琳听出他的嗓音有些异样,问他身体怎样。庄得水说:“没事。就是火车停了,晚上睡不着。”晓琳说:“那您试试白天少睡点,晚上晚点儿再睡。”晓琳都没有问他火车停了是什么意思。庄得水不想再和她说什么了,说了也是白说。
下午,庄得水给老余和老顾打了电话。老余说,女婿家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深圳。老顾说,贵州那边冻雨下得厉害,火车和长途客车停运、飞机停飞,无论如何,元宵节前他是到不了深圳了。挂了电话,庄得水的心情更差了。
晚上,火车还是没有来,庄得水还是失眠。家里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从箱子里取出几年没有用过的棋盘,一个人下起了象棋。下着下着,他一把将棋盘掀翻,棋子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把棋子捡进盒子,下楼转悠到小区的健身角,这里摸摸,那里坐坐。这会儿,除了庄得水,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门岗里的夜班保安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朝他走了过来。
“大叔,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怎么回事?”
“火车没来。”
“你说什么?”
“火车没来。”
保安转过身,走开几步,拿起对讲机,跟谁在说话。刚开始,庄得水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但后来,保安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脸上还挂着神秘的笑容。庄得水这下听清楚了,保安是在说他精神有问题。庄得水愤怒了,还没有人这样说过自己。他朝保安走过去。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庄得水一把夺过保安手里的对讲机,奋力朝地上砸去。对讲机被摔成了几截。
“你这是干什么?”保安大声叫起来。远处,两个保安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吹着哨子。
四
初五下午,庄得水被晓琳的闺蜜安安接走了。
安安住在深圳北站附近,她所在的小区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来了以后庄得水才知道,那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首先是时间不对,不是在凌晨两点。其次是频次不对,一个晚上有好几趟列车驶过。第三是声音不对。安安的家在20多层,听上去,火车的声音显得遥远而缥缈。住到安安家的第一个晚上,庄得水仍然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数火车。他想知道,一个晚上究竟会有多少列火车通过深圳北站。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数字。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这个数字又变了。第三天晚上,还是不一样。
庄得水的睡眠状况不但没能得到改善,而且越发严重。他简直快要崩溃了。更痛苦的是,他觉得床板硌得难受,但他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半夜爬起来找点什么事情来做,甚至连到沙发上发发呆都不行。他怕把安安的家人吓到。他白天昏昏沉沉、恹恹欲睡,晚上彻夜难眠。在安安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差不多在数完最后一列火车后,他穿衣下床,悄悄出门,走进电梯。他来到一楼大堂,打算去小区走一走。想了想,又转身回来走进电梯,摁下最高楼层的按钮。似乎受到了某种启发,电梯升到最高层时,他又按下了通往地下二层的按钮。就这样,在这个晚上的最后一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电梯里上上下下。
天亮之后,安安家里来了管理处的人。他们把安安叫到门口,给她看了视频,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是否需要帮助。安安进门时,脸色通红。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庄得水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果然,管理处的人走后不久,他就接到了晓琳的电话。
“爸,您到底怎么啦?现在能听到火车的声音了,您怎么又这样啦?”晓琳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怎样了?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觉得我精神不正常了?我要回去,今天就回去。”
“您回去了怎么办啊?住在安安家,好歹还有人照应。我们也想回深圳,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您一个人在家里,出了什么事都没人知道……”晓琳停下来,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早干什么去了?不用管我,我死也要死在家里。”庄得水狠狠心,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听到晓琳的抽泣声從电话那边传来。他不想再听她说话了。
这天下午,庄得水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区。在送他回来的路上,安安似乎很不高兴,但是庄得水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到家后,庄得水接到老余打来的电话。老余长吁短叹,说他在那边不认识几个人,没人跟他聊天下大事,成天闷在家里;和亲家没有共同语言,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刷抖音,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该发神经跟女儿回四川。老余问起庄得水在深圳的生活,庄得水告诉他,自己一到半夜就失眠,躺在床上睡不着,爬起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难受得很。
“实在熬不住的话,你可以去夜钓啊。”老余说。
三年前,庄得水和老余、老顾尝试过夜钓。夜钓的感觉没有白天好,试过几次,他们就没有再继续。但是这会儿,老余的话像是醍醐灌顶,让庄得水仿佛在暗夜里看见一道曙光。他找到钓场老板的电话,给他打过去,问钓场有没有开业。
“开什么业。很多人都还没回深圳,谁还来钓鱼?”老板说。
“我晚上想来钓鱼。先记账,行不行?”
“夜钓?只要你愿意,随便钓。钱嘛,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