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郑大车,”马段长放下电话听筒回头说,“你们组昨天刚从前线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这不又来活了。”
“段长,没事。”郑铁龙说。
“有事也没法子了,眼下缺人呐,而且这次任务非同小可,你是我手里最后的王牌,非你不可了。”马段长拍拍郑铁龙的肩,“你们的机车呢?”
“昨黑介入库,正洗罐呢。”
“马上调出来,到货场二股道挂上,司乘组人员不许离岗,随时待命出发。”
“明白。”
郑铁龙带着副司机高青和司炉戴半拉子到货场挂好了机车,下了车向后走,甩荡着饭盒去食堂。郑铁龙边走边用眼角扫着身旁的货车,從头默数到尾,正好十节车皮。
十节车皮都是平板货车,前边五节已经装完了,军供站的人用钢筋铁丝和木棍在车皮四周和上部编搭上大空篷,上面苫好了篷布。后边五节没苫篷布,也快装完了,几个工人正踩着跳板把麻包往最后一节车皮上扛。
军供站派来的押运人员也已经到位,一个机枪班,七个人和两挺机枪都布置在第六节车皮上。
“哎,那不是我们装过的麻包吗,拉这玩意干啥,朝鲜缺这个?”戴半拉子嚷道。
戴半拉子认出来了,那是他们青工突击队参加义务劳动时装过的麻包,里边装的是沙石和黄土。
郑铁龙向左右看看,狠狠瞪了戴半拉子一眼,戴半拉子摸摸脖颈吐了下舌头。
从开向货车内部的后门进了食堂,高青去窗口打饭,郑铁龙和戴半拉子在桌边坐下。戴半拉子扭头向前望着窗外,发呆。
从食堂前门出去,穿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医院。
“半拉子,想刘大车了吧?”郑铁龙说。
戴半拉子还不满18岁,是个战争孤儿。他本来不在郑铁龙这个司乘组,上次跟着他师傅刘大车出车去朝鲜,归途中在鸭绿江大桥边遭敌机扫射,刘大车中弹,双目当即失明,肠子也被打了出来,刘大车糊着一脸血把火车开了回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几经转院,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期。
戴半拉子回过头,眼睛里是潮的。
“郑叔……”
戴半拉子刚转到本乘务组时叫郑铁龙师傅,郑铁龙说:“师徒如父子,只要刘大车还在,你先别叫我师傅。”
“让我去看看吧。”戴半拉子向窗外呶呶嘴。
郑铁龙摇摇头说:“饭来了,吃饭吧。”
饭很快要吃完了,三个人隔窗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马路对面跑过来,姑娘焦急地向一个出门倒泔水的厨师连说带比划,厨师向身后指了指。
“爸、爸……”姑娘从前门跑进来,一眼发现了郑铁龙三人。
郑铁龙站起来迎过去,“咋了大兰?”
“不好了,出事了,二刚让派出所——”
“你们俩先走,回车上给传动杆上上油。”郑铁龙对高青和戴半拉子挥挥手,回手把大兰拉出前门外,“二刚让派出所咋了?”
“整进去了。”
“因为啥?”
“他在供销社拿了两包红糖,让人摁住手了。”
“这小畜生!”郑铁龙明白了,前些日子他老婆生老六时大出血,郑铁龙托人弄了三两红糖,掺在小米里给老婆煮粥喝。三两红糖喝没了,老婆的脸还黄得像泥一样。
“你妈知道吗?”郑铁龙问。
大兰摇摇头。
“先别告诉你妈,她受不了。”郑铁龙望着医院的楼顶,楼顶上的一条红布标语被风吹得一鼓一摆的,字仿佛在布上跳动:保家卫国,抗美援朝!派出所离这也不远,过了医院就是。
郑铁龙想,一个15岁的孩子,甭说手里没钱,就是有钱他也买不到红糖的,那时候的紧俏商品得要供应票。
“爸,咋办哪?”大兰问。
“爸现在哪也不能去,马上就要出车,很快就回来,等爸回来再说。”郑铁龙从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衣兜里掏出一把饭票塞给大兰,“爸现在手头没现钱,这些饭票你去退了,想法买几包好烟,给派出所的叔叔大爷发发,别让你弟弟受难为了。你吃饭没?”
大兰咽着口水摇摇头。
“来,”郑铁龙拉着大兰回食堂来到取饭口,从女儿手心里挑出一张面额最小的票,换了一张饼子,“吃吧,回家照顾你妈和弟妹,记着爸的话。”
军列连夜出发。
进入朝鲜时已经天光大亮。
“半拉子,添煤,烧大火。”郑铁龙吩咐道。
“师傅,”副驾驶位置上的高青说,“前方是长大下坡道,应该减火吧?”戴半拉子拄着大板锹,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注意瞭望,少说闲话。”郑铁龙说,“半拉子,还站着干吗?添煤。”
戴半拉子抡开了大板锹,炉膛里烈焰腾腾。
又开了半个多小时,高青突然叫道:“师傅,师傅——”
“别叫,我早听见了。”郑铁龙说。
“郑叔,你听见什么了?”戴半拉子满耳都是机车的轰鸣声。
高空的嗡嗡声越来越近了,戴半拉子也在机车声中分辨出来了,失声叫道:“郑叔,高哥,是美军飞机。”上半身探出窗口外的高青仰头向上追望。郑铁龙侧了侧耳朵,说:“别慌,那是‘油挑子。”
“油挑子”是志愿军官兵给美军侦察机起的绰号,它们的形状很像中国民间卖油郎挑的货担。
郑铁龙猛一拉汽门,机车发出尖利的吼声,大团大团乳白色的蒸汽嘶叫着喷薄出来,刹那间把机车后部十多节车皮都笼罩住了,持续喷了五六分钟,地面的火车仿佛一匹拖曳着鬣鬃的战马,成了一条疾速奔驰的“汽龙”。天上的嗡嗡声转了几个圈,减弱、消失了。
高青和戴半拉子大笑起来,高青说:“师傅,怪不得要烧大火备蒸汽,原来是要蒙鬼子呀。”郑铁龙说:“别笑了,小高你去烧会火,让半拉子歇一会儿。”
距离郑铁龙的火车180公里外是美军空军基地,酒吧里,钱伯斯中尉亲热地挽过伯尔少尉的肩,请他坐下,向他举举烟斗,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运送给养的火车,外观上看应该是粮食,有的蒙着篷布,有的没蒙篷布。”伯尔说。
“一样的粮食,两种装法,志愿军为什么那么不嫌麻烦呢?”钱伯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蒙上?”
“也许是怕下雨把粮食淋湿吧。”伯尔说。
“那为什么不全部蒙上呢?蒙一部分淋一部分吗?”
伯尔摊摊手耸耸肩:“中队长,我们是职业军人,不是敌方的参谋人员,我们的职责是侦察和摧毁敌人的军事目标。”
“你说得对,伯尔,”钱伯斯说,“不过很显然,那些裸露着的粮食麻包是为了给人看的,更确切一些说就是给军人看的,为的是检测他们的职业性。你刚才说,车上还有武装押运人员?”
“是的,我低空盘旋的时候,他们站起来了,怀抱着机枪。”伯尔说。
“他们很紧张。”钱伯斯点点头向吧台打了个响指,“请给伯尔少尉拿点喝的来。”又向另一个方向甩了下头,“霍金,请来一下。”
“霍金,伯尔刚才看到了一列有趣的火车,敌人正在用那列火车运送给养。”
“什么给养?给他们自己的还是给我们的?”霍金说。
“这正是我们需要搞清楚的问题。”钱伯斯说。
郑铁龙的火车绕过了山脚,前边的路越来越平坦了。
郑铁龙说:“半拉子,不用使劲烧了,已经过了新义州,前边就是平安北道,我们快到地方了。”
“师傅,”高青指着天上喊,“‘油挑子又来啦。”
郑铁龙呸他一口道:“你眼瞎了吗?好好看看再说话。”
高青说:“师傅,您还没看就……”
“我不用看,‘油挑子不会连来两回的,下蛋的鸡来啦,那是‘黑寡妇!”郑铁龙一把将调速杆推到了“非常位”,机车厉吼,山摇地动,震颤着全速狂奔。
两架轰炸机一前一后,僚机上的霍金不断听到钱伯斯的指令,长机和僚机同时压低机位,第六节车上的机枪班当即开火,两挺机枪左右点射,霍金拉起飞机钻向天空。钱伯斯继续压低,左盘右旋地在避弹中观察。
车速带起狂风,前部十节平板车上的篷布忽而鼓起来忽而瘪下去,篷布下面空间大部分是空的,这绝不是粮食车。钱伯斯进一步看清,每块篷布顶部的后端都有一处凸起,像一根大长棍子支起了帐篷——那是炮塔!钱伯斯不再犹豫,趁飞机翻身之际一按按钮,两颗炸弹呼啸而下。
钱伯斯在飞行中通过和车皮的对比估算出了炮身的长度,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苏制1939式37mm高射炮。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盟军易北河会师之后,钱伯斯在战场上见识过这种火炮的威力,一道道火舌准确地舔开了纳粹战机的机腹,在夜空里璀璨绽开大团大团的钢铁之花,令钱伯斯眼花缭乱。
头两颗炸弹不偏不倚,“轰”的一声,恰恰炸断了第五节与六节车皮的连接处,机枪零件四处迸飞,七个战士死伤过半,还有两个被掀下列车。半截列车拖着浓烟和火苗向前飞奔,钱伯斯和霍金在后边紧追不舍。
炸弹爆炸的一瞬间,郑铁龙只觉得机车像害了疟疾一样剧烈颤抖,他稳住操纵手把,屏气细听,车轮在钢轨上的轧击声依然有节奏,列车没有出轨。郑铁龙一边开一边擦一把冷汗。喊道:“高青,到三津里没有?”
“师傅,马上要进站了。”高青回答。
郑铁龙多次担当入朝运输任务,对这一带情况非常熟悉。三津里站内有一条岔线,那条岔线通向山里,途经一条五六百米长的隧道,只要保证列车全速前进,从车站到隧道用不了两分钟,把车开进隧道里,就能紧急避弹。
郑铁龙的耳朵分辨着各种声音,撕裂空气的咝咝气流声就在头顶,郑铁龙一把闸扳到了底,这是资深大车多年磨炼出来的绝活,全速行进中一把闸到底,火车司机们的行话叫顿车,顿不好人毁车翻。
车轮吱吱尖叫,钢铁磨钢铁,浓烟翻滚火星飞溅,列车咯噔一下平稳地停住。高青仰面朝天来了个屁股墩,戴半拉子收脚不及向前冲刺,脑袋差点扎进熊熊的爐膛里。钱伯斯和霍金嗖地一下掠了过去,两排炸弹像两排缝纫机针脚一样“突突突突”落到了火车前面,把三津里车站炸成了一片火海。
钱伯斯和霍金立即掉头,一个回旋就回到了刚才郑铁龙顿车的地方,钱伯斯透过瞄准镜向下一看,啥也没看着。
郑铁龙顿了一下车,随手把调速杆推回“全速位”,钱伯斯一来一往,火车开进了车站的火海里。
霍金清晰地收到了指令:“霍金,速度放慢飞到它前边去,不用急,慢慢来,别炸车,炸前边的铁轨。我想,没有了路,他的火车也许就会像我们一样飞起来吧?”
霍金笑笑。
两枚炸弹落下去,火光升起,下边的钢轨扭曲成了两股麻花。钱伯斯吹了半声口哨。
后半声没吹出音,光剩个唇型在那里,钱伯斯看到,火车从火海里倒着出来了,机车顶着车皮逆向行驶。
霍金呼叫:“中队长,机车上有人跳车了,要逃跑,是炸他们还是用机枪扫他们?”
钱伯斯说:“他们穷途末路了,是要逃跑,但不是弃车而逃,他们不会。霍金,用你的枪,盯住那个跳车人。”
戴半拉子拼命跑到道岔旁边,抱住道岔杆用力一扳,轨位推到岔线和隧道方向。郑铁龙和高青同时喊:“半拉子,快回来上车,快、快跑——”
霍金一个低掠,一串机枪子弹狂扫而过,戴半拉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孩子啊——”郑铁龙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这时火车已经退到了隧道口,却怎么也推不进去,郑铁龙像把脉一样握着操纵手把,感觉火车遇到了细如发丝般的阻力。他扭头去看高青,高青也正从瞭望窗口回头看着他,高青两只手叠在一起,声嘶力竭地吼:“师傅,炮管高,就差这么一点,进不去呀——”
“怎么办,飞机在头顶盘旋,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硬往里顶吗?”“绝对不行,别看只高出一点点,若是硬顶,五门大炮无一例外都会被顶断。”郑铁龙的嘴唇都被牙齿勒出血了,忽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驾驶台下的步枪,那是军管站配备给司乘人员防身用的,每个乘务组一支。郑铁龙抓起步枪递给高青:“到炮车上去,开枪打,打轮胎。”高青说:“啥?”郑铁龙厉吼:“快去呀——”高青猛然醒悟,现在炮管高出了十来厘米,只要把轮胎打爆就能降低相应的高度,列车就能将就着开进隧道。临来之前,军供站为了能让大炮尽快顺利地投入战场,把每只轮胎都充足了气。高青钻出机车驾驶室爬到平板车上举枪就打,“砰”——第一只轮胎爆了。
郑铁龙手心里全是汗水。飞机的轰鸣声又到头顶了,郑铁龙两眼一闭,等了两分钟,没等到炸弹落下来。郑铁龙睁开眼睛,狂笑,哈哈,鬼子没炸弹了,扔光了,天助我也!他从窗口探出半身向后喊:“到后边去,注意顺序,从后往前打。”高青跳下车向后跑,跑到戴半拉子身边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抬头望望飞机,蹲下给戴半拉子抹上未合上的眼皮,站起来继续跑,跑到第五节车皮爬上车,开枪又打。
郑铁龙猜错了,B29轰炸机载弹量充足,钱伯斯的手指已经扣到发射按钮上了,霍金却忽然收到了指令:“暂停攻击,他们逃生无望,在杀战俘。”
钱伯斯判断,火车上不仅有大炮,还有被束缚押运的战俘,钱伯斯无法断定战俘是否都是美国人,联合部队的兵员来自16个国家,钱伯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志愿军而束手无策。
郑铁龙操纵手把一丝一丝地错动,高青每打爆四只轮胎他就把车倒进隧道里一点。
枪声哑了,郑铁龙心里一沉,“没子弹了?”这回他猜对了,回头一看,高青端着打空的枪发愣。“快上刺刀啊——”郑铁龙大吼。高青咔地推上刺刀,隔着篷布噗噗突刺,一刀一个。霍金呼叫:“中队长,你快看。”
钱伯斯什么都看见了,一阵狂风把一块篷布掀开了,高青的刺刀还没来得及从最后一只轮胎上拔出来。
“骗子!”钱伯斯咒骂。
霍金失声叫道:“该死,中队长,拉起来,快拉起来——”
钱伯斯见郑铁龙已经把车倒得只剩下多半节车皮和一个机车头,一个猛子扎下去,投弹的同时俯冲过低,山崖狰狞地向机窗扑过来,百分之一秒的瞬间,机车、飞机、炸弹同时响了,高青叫一声:“师傅——”
朝鲜人民军的游击队闻讯赶来,在山顶上架起机枪对天开火。霍金知道这帮对空射击组打起来不要命,一贯同归于尽的战法,丢下几颗炸弹,把机翼摇了三摇,向钱伯斯告别,然后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