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杜鹃已开成海

2020-12-28 02:18莫晨霞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锁匠观海叶家

莫晨霞

杜鹃穿上红得像火的嫁衣,在喜婆的搀扶下走上轿子的时候,一场雪开始从遥远的天际向这边奔来。杜鹃的嫁衣上,落满了白雪,她掸了一下肩头的雪,很轻地对天空笑了一下。心里说:“嫁人了。”这是1941年的冬天,唢呐声响了起来,杜鹃放下了轿帘,仿佛隔开了她的童年和少年,隔开了她从前的所有岁月。

杜鹃去的是一个叫观海卫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宅院,宅子里住着一位姓叶的老爷,据说叶老爷是观海卫这个地方最有钱的地主,也据说他家的佣人就有几十个。叶老爷不满意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叶少爷是个跛子,不过这并不影响叶老爷给他娶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叶老爷家娶的新人就是杜鹃。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升腾起的烟雾让迎亲的队伍看上去如腾云驾雾一般。

杜鹃见过一次叶少爷,杜鹃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跟叶少爷成亲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叶少爷,但是杜鹃的父母喜欢。杜鹃在媒婆上门提亲的时候父母不一样的笑脸上,就知道父母是十二分喜欢上了叶少爷。

杜鹃的喜轿在叶家大院停了下来,鞭炮轰响,仿佛要把整个冬天撕裂。杜鹃的红色喜鞋从轿子里跨出来,落在冰凉的雪地上,有一些雪翻滚着进入了杜鹃的鞋帮里。“真凉啊。”杜鹃想。杜鹃在喜婆的搀扶下走进大厅,她听到了叶老爷绵长而又威严的咳嗽声。

叶少爷喜欢杜鹃。看着杜鹃的眼睛,叶少爷就感觉自己会掉进去。叶少爷说:“杜鹃,你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漂亮?”但是杜鵑从来不对叶少爷笑。这让叶少爷不停地叹息。一天,叶少爷让人拔去了院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种下了一院子杜鹃,叶少爷对着一地的杜鹃说:“等你们开出花的时候,杜鹃,你会喜欢我的。”很多时候,杜鹃总是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有时候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樟树,杜鹃会看上很久,就像樟树长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杜鹃的目光一样。樟树偶尔会落几片叶子在杜鹃的身上,轻轻地触摸一下杜鹃的头或脊背,然后再轻轻叹口气滑落在杜鹃的脚边。杜鹃就会轻轻地笑,然后想:“人和叶有时候是一样的。”

那是个春雨连绵的日子,一名锁匠站在叶家的屋檐下。他收拢了一把油纸伞,低声而恭敬地叫了声:“叶老爷。”那时候杜鹃正在屋檐下喝茶,她的目光紧紧地笼罩住锁匠。锁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微躬腰,像一只兔子一样穿过天井,雨水就直接洒在了他的身上。叶老爷又咳嗽了一声,管家走到了锁匠面前,说:“你跟我来。”

管家告诉锁匠,叶老爷让锁匠给一个箱子打制一把特别牢固的锁。叶老爷的箱子里不知道藏了什么,但肯定是这个小镇里别的人家所没有的东西。叶老爷一点也不相信店铺里买来的锁,他要看着锁匠给他特制一把锁,而且只有两把钥匙,一把给自己,一把给儿子。

锁匠在叶老爷家里忙了三天。第四天清晨,锁匠恭敬地站在叶老爷面前说:“老爷您要的锁打好了,这是梅花锁,它的锁芯状如梅花。除了我特制的梅花钥匙,谁也开不了。”

叶老爷说:“我给你三十个大洋。”

锁匠就笑了,说:“谢叶老爷。”

锁匠说完,又一场春雨从天空中飘落下来。杜鹃看着锁匠像来的时候一样,兔子一样穿过天井,然后撑起他的油纸伞走出了叶家大门。锁匠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了一个黑点。杜鹃就想:“怎么跟没有来过一样。”杜鹃的眼里,除了一望无际的春水,还是一望无际的春水。

杜鹃的失踪是叶少爷半夜回家后发现的,叶少爷怎么也不能让杜鹃笑,就去能看到笑的地方,那里的女人个个都带着笑,每一个都像刻上了笑容的花。叶少爷于是就总在这花丛里喝酒。这天晚上,叶少爷醉醺醺地爬上床时,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叶少爷忽然就痛哭起来,哭得不像一个男人。他跛着一条腿,像一棵歪脖子树一样,在观海卫的大路口连续站了七天。每一天他都在等着杜鹃回来。叶老爷在第七天晚上出现在叶少爷面前,管家打着火红的灯笼在前面引路,灯笼把叶少爷映得红通通一片。叶老爷盯着儿子说:“不会回来了。你还是回家吧。”

叶家的仆人背起了软得像面条似的叶少爷回家了。

后来的消息,是管家从各地打听来的。管家站在叶老爷面前,把他收集来的消息告诉叶老爷。在叶老爷连绵不绝的咳嗽声里,管家说杜鹃本来就认识锁匠,但是锁匠没那么多聘礼。锁匠带着杜鹃私奔了,至于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叶老爷笑了,说:“继续找。”

叶老爷还说:“找到了以后,抽筋剥皮。”

1942年的春天,除了绵密的雨声以外,还多了隆隆的炮声。日本人炸掉了观海卫的南城门,在城里驻扎了下来。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日本人把镇里的男女老幼集中起来,让他们看一个杀人的表演。他们看到了被捆绑着的杜鹃和锁匠。日本人说:“这就是反抗我们的下场。”原来,杜鹃和锁匠没有去遥远的地方。他们只是去了四明山,他们加入了一个叫“三五支队”的游击队。

人们看到了日本人长长的刀子从杜鹃和锁匠的肚子里进去,喷射出的鲜血在绵密的春雨里划出了两道血色的弧线。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只有叶少爷没有,叶少爷睁大眼看到杜鹃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然后她倒在了被雨浸润得湿透了的泥土上。叶少爷想:“杜鹃在春雨里那么红那么艳,跟山上的杜鹃一模一样。”

叶老爷对叶少爷说:“现在你可以解气了,你的仇日本人替你报了。”

叶少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很淡地对着叶老爷笑了笑。

两天以后,叶老爷发现他的箱子被打开了,锁却没有被撬坏的痕迹。箱子内空空如也,叶老爷叹了一口气,轻轻合上了箱子。管家撑着一把巨大的黑柄雨伞,紧紧跟随叶老爷走到院门外。叶老爷看着下得正欢的江南雨,轻轻对着一片迷蒙的雨说:“我的儿啊!”

叶老爷看到的是雨阵,却看不到儿子此刻正在四明山的一个山洞里。洞外是铺天盖地的雨,洞内叶少爷仍然像一棵歪脖子树一样生长着。他脱去了绸衫,换上了一套粗布衣裳,站在游击队长面前。他的身边是五十杆快枪,是叶少爷用箱子里的金条换来的。

游击队长拍了拍叶少爷的肩,说:“你为什么要上山?”

叶少爷说:“我得替杜鹃活下去。”

叶少爷挺了挺身子,仿佛长高了不少。叶少爷又说:“我得替杜鹃报仇!”

这时候山洞外的雨声越来越响,铺天盖地,瞬间灌满了叶少爷的耳朵。

观海卫的叶家大宅里冷清了许多。叶老爷整日眯缝着眼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嘴里含着一根烟管,黑色的绸布长衫软塌塌地垂贴在日渐消瘦的身架上。一向精明的叶老爷也不再过问管家一切账目,仿佛那些进进出出的铜钿跟他没有多少关系似的,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但每隔两三天,叶老爷就会幽幽地说:“管家,山上咋样了?”管家垂手立在叶老爷跟前,说:“没打探到新的消息,就前一阵子打过一仗,杀死了十多个日本人,不过也死伤了好几个自己人……”“这个我知道,你都说过了。”叶老爷又咳了起来,对着管家无力地摆了几下手,“少爷呢?少爷咋样?”“少爷没事,还精神了不少呢……”“没事,好,这就好,这就好……”

1943年的春天突然就走进了观海卫,走进了叶家大院。叶少爷种下的杜鹃已经盛开。一日,落起了扯天扯地的雨。叶家大宅里突然来了两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年轻人,他们带回了叶少爷。叶少爷躺在一辆板车上,沾满泥土和灰尘的衣服碎成了一根根布条,胸口还开出了一朵暗红的大花。他们对着叶老爷鞠了一躬,说:“叶老爷……”

叶老爷醒来后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墙上多了一幅叶少爷的画像,儿子长得多好啊,叶老爷抬眼看着画像,像上的人也看着叶老爷。

那两个年轻人在叶家大宅里住了三天,在第三天时,叶老爷让他们讲了那次敌我力量悬殊的惨烈战斗。叶老爷看到那粒尖叫着飞进儿子胸膛的子弹,看到被炮火吞噬的村庄,看到嘴里叽里呱啦高叫着的日本兵在一片狼藉的村子里的兽行……叶老爷听着听着又开始了缠绵不断的咳嗽,叶老爷说:“你们的队伍收快死的人吗?”

管家知道叶老爷有钱,但没有想到叶老爷居然这样藏他的钱。当装满银元的五十个大坛子从后院的泥地里挖出来时,管家还是不相信这是一向嗜钱如命的叶老爷的决定。但是管家分明听到了叶老爷对那两个年轻人说:“可以换多少子弹多少枪?”

这时,杜鹃在叶家大院里已开成了一片海。1943年的春天,仍然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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