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深黑的裂缝。盛满邃寂的大缸。吞噬天空火焰的古灶。在群山的沉梦间痉挛的涛声。荒野。巨型的水,钢刺般发亮。
海马。我看见它骑着星空的烟尘,蹄音滚烫。潜踏在深夜磷光闪烁的湖面。被浓夜的凛寒激起的水,柔软的晶体,似箭,似玉。清冽的蜃雾,混合着神灵飞翔的水之碎屑,如羽,如霜,披覆在它的身上。
静悄悄远古出征的壮士,失落的江湖嘶鸣。一匹古滇人的骠骑。它惊散在刀丛剑林中,无数兵士的鲜血和尸体拭亮铜蹄,越过传说的山峦,到达这片水域,寻找它失去的主人。堑壕。被风雪掐断的霜天号角,在凌厉的锋刃中闪现。波浪的阵地。旷野的屠戮。它探出头来,星空如炬。它在总攻的前夜死去和复活,马的热血熨烫着黎明。黎明大火飘摇拖曳。它依然等待着,怀有英雄之气。
骁腾万里,垂鞭拂云,金辔银鞍,侠骨悠香。砉砉春潮涌,萧萧霹雳弦。
據道光《澄江府志》中记:在抚仙湖中,“有物如马状,浑身洁白,背负红斑,丈尺许,时出游水面,迅速如飞,见者屡获吉应。”民国《江川县志》记:“乾隆四十三年,抚仙湖中于十日内有海马出现,自江昌前起,向东南奔腾,水如翻花,至宁州塘子岸边没……”
水底暗城与尸蜡。人壳。晃动的白影。黑暗的城市。远古的通衢。幽冥深处的悲恸传说,如寒箭穿心。这片水域永远属于滇人。在云贵高原的夜空中飞过的候鸟,带来阒寥的唳叫。深不可测的水底,是为了守护他们永恒的寂静和秘密。
湿黑悠长、苔草丛生的街道,被水浸泡的古老石板路。陈旧的院墙和方砖。祠堂匾额上刀刻的字。水井沿的凹绳痕。盛过雨季的石臼。磨损的台阶。床榻。石鼓。沉重的锁和生锈的门环。黑魆魆的、深陷在星月下的牌坊。神龛里的雕像。曾经辗过的车辙。窗棂。雕花的门楣。屋顶的水草模仿着瓦松的身影摇晃。凝重的、永世不腐的石头,游动在街道和院落里的鲭鱼。尸蜡,僵硬行走的幽灵。被埋在水底潜伏的夜行者。被水彻底隔绝的世界。他们超脱疼痛,没有呼吸,内心平静,远离火焰和爱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飞阁缭垣的墙堞。箭楼。瓮城。栈桥。被时间消蚀的道路和小巷,停止了人的脚印的折磨,没有了喘息,爱恨和呼喊渐渐冷却。像潮湿阴黑的花朵,在大水深处开放。这悲伤的繁花,地狱之蚌。不再思念人间,是他们唯一战胜时光的利器。万劫不复的生命也许是这样的,我不能猜想他们的内心,安静到什么深度。这是生命最后的形式。这被人怀念和暗夜啜泣的人,成为了天人相隔、咫尺天涯的世界。把一个人的废墟沉入水底,这是时间的杰作。所谓传说,就是不死。所谓神话,就是不活。故园永无归期。
……一群人又一群人撩开水草,从黑暗深处走来,像琥珀般的幽灵,顽强保持着前世的尊严和生命的幻象。刻过石碑上一生的錾子,敲打过的铜鼓,发出沉闷的响声。法师和毕摩披毡下的手式,吟唱咒语的含混拖音,被神灵的到来惊起。在水下冷却所有欲望比得到欲望便捷。不再经受高原上的烈日和淫雨,在漫长的凉寒中像活着一样死去,像死了一样活着。你无法等待他们终有一天倒下的碎裂声,像一根根生命的针,钉在那个荒凉的、被水草纠缠的暗城,不再愤怒和詈骂,心如死灰地站着,站着……站得笔直……
……清晨花巷的叫卖声。款款走过的女子和雨伞。街道上几片轻旋的花瓣,像失血的癍痕。一个在晨曦中推开窗牖的女子,鬓鬟轻拂,罗襟初掩,她看见茅店月色下走去的人,一个负剑远行的孤客。一杯浥去轻尘的早酒。一盏刻写至鸡鸣五更的豆灯。一个吟诵者。一个从恶梦中逃脱的杀手……黑压压从远处街道上走来的人群,他们着古代的袍褂,像是一群黑浪和石头扑向沸腾的水底。他们忽聚忽散,一惊一诈,宛如神秘的行者,被人间行刑的冤魂。溺死者。被这儿深不可测的水密封,在时间的遗忘中苟活着,和那个传说中的水底暗城一起,成为天空的恐惧。
夜色越来越深。时间的外壳已经石化,水是他们的天空和星群。
巨环。暗夜的渔火汇入月光。浪迹天涯的一个渔人,他看见一只圆环,一只巨大的圆环——它从沉重的水体漫升起来,它在湖面上旋转、漂浮。在雾气聚散的深夜,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像悬浮的天体,在抚仙湖宽阔无垠的烟水之上转悠。这也许是仙人的浮槎,它逡巡在午夜时分,现身在月光深处。一个老渔人,几乎窒息地看着它持续悬浮、旋转,然后梦幻一样地消失,逸出人间的视线。
鲭鱼阵。优雅。神秘。潜行的大鱼。亲见者说风浪起时,看见它们像翻覆的大船,其实是鱼脊。
每年的五月至八月,数以千计的大鲭鱼在大鱼的引领之下巡游湖中,常出没于月圆之夜。在鲭鱼队伍的旁边,一定有数条白色的大鱼护航。传说它们从湖中孤山下的蛟宫里游出,那个神秘的宫殿是由十根金柱顶着,里面快乐生活和遨游着数不胜数的大鲭鱼。它们首尾相接,像是表达对渔人的蔑视。这些抚仙湖中的巨兽,它们的出现是一次轰动。月光里的精灵,鳞片闪闪的黑甲武士,乘激越的疾风群游于天地之间,持鳍如戟,浪焰炸开,它们是肉型的礁石。
海蛆和车水人。海蛆又名鱇浪鱼,为抚仙湖独有。车水人又名渔人,海蛆的诱子和杀猎者。
剿杀海蛆的人们,在昏茫寂然的灯火下,用波光粼粼车起的水,制造激流的幻象,诱使海蛆逆流而上。这平静中的杀机,是用一条人工修筑的水道、一架水车、几个大酒瓮似的鱼篓组成的。它们全是险恶的机关,夜半张着血盆大口,像一个饕餮者,永远胃口十足地吞噬着源源不断的愚蠢海蛆。
无声的杀戮持续了几个世纪或者更长。湖边的人们将这种渔获作为他们生活的重要部分,面带微笑,暗藏杀机,是他们最终成长为渔人的必备之路。
马灯。水车。汩汩的水流。渔人阴沉的程式化的眼睛和动作。几乎不屑于眼前水中游动的、前仆后继的海蛆。看啊,它们身材苗条,秀丽可佳,淡黑色的身影,排列有序地进入这条水道,再进入小口狭窄而大肚如坛的鱼篓,再也游不出来……它们太多,多得让人厌恶,像海子中的蛆,渔人轻蔑的称呼并不能唤起它们的自尊,它们的结局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
天空中满是鱼的造型,那些巨鳞的云,那些让他们向往的收成,变成铺天盖地的海蛆,填满他们的欲壑。咯吱咯吱的车轴,艰涩地转动在蓑衣和烟雨中,湿冷的夜雾让山影和庞大的树冠沉凝,沿岸的渔火深潜于雾霭的梦里,猩红,时隐时现,又抽搐着身子跃入湖中。车水人用水车艰难、固执、疲惫的转动声,承续着祖先发明的骄傲。这样持久的、坚韧的、神志不清的混沌战场,凄怆迷人,演绎出人鱼斗争的故事。在盛载着千古悲剧的波涛间,一星星浪火跳闪耀金,被神话频频送上岸边的水沫,冰凉地打在脸上和石头上,倾泻成悲愤无声的水之语。
夜空的深穹在锯齿样的群山上分外荒旷。海蛆的路那么曲折短暂。出生就是猎杀。它分不清生死都在同一条路上,全是水的诱惑。生命的最后一段完全是一个骗局。但它们不会回头。
从禄充村到明星村,两三里的沿岸水边,有至少百年的石砌水道,像是城墙和灌溉系统。它们却是海蛆的墓道,吸引着新来的殉道者。湖中密密麻麻、鲜美可口的海蛆,越来越少,不是因为它们的精明,而是人们的滥捕。上世纪八十年代,年获还有四百吨,现在所剩无几。八十年代一对才三毛钱——澄江这地方,卖鱼不论斤,论对。而今这种海蛆——鱇浪鱼,已经几千元一斤,成为抚仙湖凋零的果实和记忆。
抚仙湖水深:158米。海拔:1600米。湖的存在已经有600万年。因为没有任何外来河流水源的补给,自然置换一次要167年。蓄水:206亿立方。13亿中国人人均可得15.8吨。湖水透明度达7至8米。她是我在图片看到的那个影像,近似于一种无,在透明的空气里像幻象一样存在,船浮在空中。这是一个经受百万年蹂躏羽化成仙的湖泊,冰莹的巨翅,带着云贵高原和羅藏山脉一起飞升。
她使我想起我见过的贝加尔湖,我走向那个远东西伯利亚的的湖泊时,记得那澎湃的、摇曳着碧色火焰和图腾的水,因为旷世的寒冷逼着我们悄悄离开。
抚与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具有玄音。清道光《澄江府志》载:抚仙湖“东南诸山,岩壑嶙峋,悬窦玲珑。中有石肖二仙,比肩搭手而立,扁舟遥望,若隐若现,旧传仙人慕湖山清胜,因留其迹,故以名湖。”二仙人肖与石,哪方神仙,史载语焉不详。
我真不知道还曾经有一个这样的湖泊,她活在我们国土的高原上,在茫茫的滇中群山中间,像一个修为高深的隐士,出没在云雾缭绕的传说顶端。无尽的荒野和奔向星群的山冈,带着火焰的响声,干硬地敲打在石头上。这残存的大水,一直以寒澈的形象忍受着干旱、地震、现代化污染狂飙的凌辱。顺着罗藏山脉的褶折,进入大水的内部。从禄充渔村的沙滩一步步走向她的边岸,水亲切地舔拭我的脚踝。接近六月的阳光,刺眼,但不眩目灼热。我们的国土上最清澈剔透的水,抚摸着我。让我成仙——抚仙之湖,每一个到来的人会因为各种际遇而爱上她。甚至会哭泣和膜拜,会成为仙人。
贞洁。高尚。单纯。丰腴。妖娆。灵异。滇中的浓云在湖上激荡。孤山岛,仿佛是这座亘古水泽废墟上独存的柱础。阳光是古老法器包浆所泛出的圣光,宽仁、慈慧、沉静,抚摸着人类婴儿时期的巨水摇篮。
这沧海桑田的景像,像一罐圣酒贮藏在幽深锐利的群山之间,甚至,遗弃在八荒,忍受着千万年孤独的创痛。
时间的烙印无法驯服一滴水。透明的古水,我终于像回到前世双手索取,掬上清凉的一捧,送进嘴里品咂。水质的标准叫一类水质,而心灵和味蕾告诉我,这是圣水,仙饮。这是上苍的佳酿,风格凛冽,缠绵,而且有着智者和哲人的甜意,这是古老文化和哲学的味道。水影晃动,水的本色接近于古代。一个遥远而来的旅人,可以卸下一切,名利、荣辱、苍凉的心和对世界的诅咒。卸下惊惧、仇恨、杀戮、暗算、关隘与险阻,不必怀有射雕青山、饮马黄河的壮志与野心,在她的抚慰下,独享这旷世难逢的滔滔风月,苍苍烟水。雨收远岫,风度疏林,晚来闲望,夕阳天外。
我住在湖的东岸,遇忱度假酒店。这个幽静的、时尚的、有着花草和木廊的民宿,精制高朗。打开窗户,可见抚仙湖浩渺的湖面。碧峰四围,晚霞透亮,云团舒卷,宛似天庭的火焰。穿过巨兽般的大水,远山像烧炼的铁坯销镕落日。
如一只巨蟹悄悄爬上来的云,散开在更浓黑的晚云中,夹杂着水汽和山岚,吐着难忍的泡沫。燃烧在山尖的云烟如一次燎荒。一只渔船,一星孤火,离岸越来越远。白色的尾迹是耥平的肥垄。苍山浴日。云团被烤灼出一个大洞。一会,天色骤然暗了,黑夜兀自来临。湖上的风加大了力量,沉重的气息山一样扑过来,让这片湖水越来越远。星星又大又亮,好似许多仙人挑灯夜行。月亮像是仙人佩戴的饰品,漂移在天空。山影与水影,湖岸与岸岬,小心翼翼地地忖度着。不能再进,也不能再退,终点大约是这里了。夜晚的蚊虫飞撞玻璃,山风呼啸,发出嗡嗡的奔跑声,就像一个高原的浪子。而湖在浓夜中含烟酣睡,梦境在漫漶,吞噬着千年的寒寂。
白昼的喧嚣只是短暂的,黑夜的横行具正当性。浸透了无数墨汁沉夜的湖面,只有一些鱼的眼睛像爝火一样,在蓝色的瞳孔里闪烁。很深的沉默之后,会有一两声鸟或者浪花辗转反侧的呓语。
月光垂下。那只紫檀金钗似的渔船,像一个古老的魅影被聚光在月光之下。没有尽头的水上月光,铺展在湖上的通衢,交给了一个风浪里寡言的渔夫。
在暗夜笼罩的湖之东岸,抚仙湖这坛圣酒正悄声如呓地打开,偷放在人迹渐散的群山间。高原的神仙们即将在旷野中叩舷对饮。或者,面对这坛琼浆,将有大地上的曲水流觞、诵唱。神灵们从月光中飞翔而出。
一连几天的夜晚,我都在浓黑的罗藏山中,在那片湖水星空里浸泡。淡褐色的月亮挂在天穹,湖水在森严的月色里略显暧昧黯淡,它行走的窸窣声发自很久以前,从邃远的时光里传来,经过几个世纪,在自己的回声中盘桓踽行,让我夜不能寐。孤独。磅礴。盛大。独处在莽莽群山一隅,被亿万年天地的沉默压下她的喊叫,像钢锯割裂着高原的冷漠。等待发现,她为此贞守了几百万年。隔窗眺望,月光荒远,星空幽寂,山影如魅,涛声如泣。怎样的悲痛才能配得上你的诉说?
云团簇动,群山之顶,湖为天空的窎远而俯首称臣。潮湿黧黑的风,摇动着湿地的芦苇,飒飒生凉的低吟一直滚荡。又一忽猛然震响,像一个疼痛的痉挛者,被清寂把守着,折磨着。野草。野风。野云。野鱼。野天。一切的野物。在冥想和凝神中,水的激浪喷涌在袅袅升起的月光里。
这片月,与这片水如此纠缠缱绻,仙袂飘飘,脚步轻灵,各自模仿着对方天赋的灵跃与颦笑。游曳与潜伏在星云黑暗中的水,仿佛藏进了一片深坑,昏聩茫然。但那些远山的白光处,仍是我们对浩大落日念想的窗口。远古之时就已埋进湖底的城池,在月光照彻的云隙处复活,变成夜晚的不夜城。
罗藏山脉间,抚仙湖属于遗落于荒野的神珠,只接纳沟涧和天上的雨水,作为孤独存在的一个特例,从银河里淌泻坠落,依然仙风道骨。隆起在云贵高原上的山脉,是一组群雕,天气晴朗之日,从罗藏山(亦梁王山)顶望去,滇池、抚仙湖、阳宗海、星云湖、杞麓湖,这些遗落在高原的天镜,养育着大地上的生灵。她们是滇人心中的教堂,洁净的精神院落,被云空擦拭的玉池。阳光蒸腾,蜃气弥漫,她们在大山的庇护下,像是冰河时期遗藏的冰块,闪现着寒冷传奇的白焰。
凹陷和坍塌,雷暴和地震,衣衫褴褛,割咬着舌头,天穹的注视像钢铁一样冷硬。所有宏大的叙事结束了,战栗、悲痛、愤怒、呻吟、号叫都归于零。更宽广的是平静、映照和存在。存在是永久的秘密,天大的事。这只碗,盛着宽大的水,在我们汲取的时候看到水的内部,有悦耳天真的响声。在这里,在贴近她时,厚如昆仑之玉,薄如彩蝉之羽。曾经挣扎、破碎、崩裂、压榨、喘息和痉挛,成为毁灭世界的浩浩能量,成为恶魔,但最后,她成为了雪乳和美玉。
在野蛮暴力的创口上愈合和生长的蓝,是真蓝,把无数幽鸣山涧的水抚抱敛纳,任凭生硬的寒寂刺痛,慢慢感化为日光月华。这人间的绝饮,是谁让她们明眸皓齿,纤芳不老,风华绝代?
据康熙《江川县志》载: “明洪武十年,江川地震,明星湾子沟有独家村,因地震陷落入湖。”“清乾隆十七年江川地震,秦家山抚仙湖边田荡入湖中者甚多,而最多者23户。”民国《江川县志》载:“抚仙湖滨有村曰冯家湾,其村关圣宫门首原有石埂一路,所以防波浪之淘田禾。 民国十三年(1924年)四月十二日午时,石埂间忽响,声大震,冲出黄烟一堵,向湖之东南而去。农人群往视之,石埂连田陷于湖内,旁边陷成大坑。”在古滇国都城的一次地陷中,一对老年夫妇从这里的深渊中逃出,不知所踪。
抚仙湖是一个断陷湖泊。
责编: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