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短篇小说)

2020-12-24 08:04路福行
作品 2020年12期

推荐语:王闷闷(西北大学)

我比老路(路福行)大几岁,但就对写作的这份热爱而言,他让我敬佩。我写作基础较差,仅是依靠无知和极大的热情前行,现今看来不时觉得羞愧,然后又自我安慰说谁都有青涩时期。当然青涩也未必不好。就是在这种愧疚的安然中徘徊踟蹰。老路的文字把控力、故事节奏皆好。这个小说我一气看完,写了几个青年人的迷茫困惑,情爱是女子浸湿的头发,难以分解,交织缠裹一块。这种题材说来极难的,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俗套,整个小说的立意就会跟着下坠。由着故事情节发展看至后半部分,矛盾陌生化下引出了别致的关系。有这样的升华是可圈可点的,不过很是惊险,如果要想作品有更高层面的提升,还是要有哲思在里面,就像这副画,图画和话语之间的别扭之下是某种哲学在支撑,如没有哲学思想的支撑,也将陷入不堪的苍白。希望老路日后有所突破。与老路共勉。

1

2015年秋天,我开始了为期半年的黄河之旅。我想循着那少年的足迹,去还原一段现已模糊的记忆。出发前,我本想和娟秀道别,但那段日子,娟秀忙到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没有时间见我。她和人合伙经营一家小酒吧,子云还活着的时候,我去过几回。空间挺大,装饰也新潮,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只是人不怎么多。

我从兰州出发,目标是黄河的源头——约古宗列。我本可以只行到青海境内一个无名的峡谷处就停下,坐上子云曾坐过的那块石头,把前后往事细细梳理一遍,再抹上几把眼泪,也就得了。但我始终觉得万事都有个源头,只有源头能解开一切。

到刘家峡的时候,天已微黑,日光拖着长尾巴从江面掠过,两岸山谷灰蒙蒙,那些伫立其上的银色电线塔也暗淡了许多。我站在库堤上眺望,江面上还有未返回的游船,泛着半点星光。附近就有旅馆。我走进一家民宿,是当地老农开的。夜深之后,听见楼下有人在唱一首当地民谣。打开窗户去看,是一个打扮颓废的年轻人。

又躺回床,四肢摊开,吊灯昏暗而又遥远,我感觉自己在旋转,像是掉进了水的漩涡。同样的感受,也发生在两年前。得伊坐在我身上,不停晃动,她面容扭曲,两只乳房像皮球一样蹦来蹦去。我感觉眩晕,仿佛有个泵悬在头顶。后来,得伊晃得更快了,她叫了出来,而我只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掉进深渊。

子云是后来才知道我和得伊搞在一起的。那时候,我和得伊正在热恋,每晚都做。得伊时常揪起我的那管阳物,像捧着一只鸟,呼呼吹气。也有时候,她显得疲惫,大字形摊在床上,说,来吧,随便你。我往往不理睬她,坐在床头写我的小说。每当我写得正欢时,她会一把合上我的电脑,将脱下的内裤塞进我嘴里。我气愤极了,将她扔上床,撕掉睡衣,狠狠地撞击她。毕后,她又附在我耳边,说,你猛极了。此时,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子云。

夜深了,拔凉的野风自窗户打进来,金色的窗帘在虚无中飘荡。我起身,站在窗前。远处的山岭只看见一条脊线,跟画上去的一样,天色蓝冥冥,一弯残月挂在半空。

我本科毕业后,在一家教育机构上班,每天昼伏夜出。子云是公务员,朝九晚五。刚毕业,手上没钱,就合租了一间小房子。我俩分占一室,住惯了学校宿舍的架子床,也不觉得拥挤。我通常是下午三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我和子云基本碰不着面,但每天我醒来时,厨房总放着子云煮好的饭,晚上亦然。

后来子云恋爱了,对象就是得伊。得伊顺其自然搬了进来。自此,每当我深夜回到出租屋,子云房间的灯总亮着,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呻吟。我记得有一次,我走近时,听见得伊说,你太猛了。之后的事是那么轻浮又顺其自然。有一晚,我回去时,听见子云的房间传出争吵,两个人在打架。我没在意,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干仗的。第二天,我起来上厕所时,看见得伊蜷缩在客厅,衣衫不整。看见我走过,她只抬头瞥了一眼。我不太敢靠近。从卫生间出来,我几乎躲着得伊的目光走进卧室,关上门,躺下。正迷迷糊糊时,得伊推门进来了。她一下揭过我的被子,我惊讶间看见那丑物立起来。她趴在我身上,开始寻找我的嘴唇。我感觉我唇边的胡子被点燃了一般,便变被动为主动了。

子云得知我俩之间的事,是得伊主动坦白的。子云甚至都没有打我一个耳光,他轻松地原谅了我。但当我搬出来,准备和得伊同居时,他抄起厨房的菜刀在我胳膊上砍了一下。我以为这一刀我倆算是互不相欠了。于是,我潇洒地推开他,从那间房子走了出来。

等我再走进那间屋子,它的女主人已经换成了娟秀。

2

我和子云是发小。

同村,也是小学同学,也是初中同学。

子云是个蔫蔫的孩子,经常被人哄。记得初中有一次星期五放假,我们沿河回家,途中去抓鱼。是那种土鱼,也叫泥鳅,灰灰的,生着两抹胡子。抓完泥鳅往回走时,看见路边死着一只猫头鹰,很大,光头就有猫大。我们说,子云,快拿上,能好好吃一顿肉。子云真信了,争着提起了猫头鹰。我们看见猫头鹰的头垂了下来,耷拉在地上,拉起沿路的尘土,发出噗噗的响声。

不过那时,我们也不知道猫头鹰的肉到底能不能吃,只知道猫的肉不能吃,酸的,而且特别热,吃了会把人烧死。

子云拽着猫头鹰走进家门时,我们都守在外面。一分钟后,子云爸爸出来了,他扬起猫头鹰,向我们投来。我们看见猫头鹰在短暂的飞行中,竟展开了翅膀,羽翼像琴键。等它完完全全铺在我们脚下时,子云抽着鼻子从他爸身后闪了出来。他提起猫头鹰往野坡去了。

子云事后说他把猫头鹰埋了,还堆了个坟。我记得小学的时候,经常和子云去沟里玩,时常将捡的石子放进洞穴里,当神供拜。那段日子,子云父母在家,吵得不可开交。有次,半夜,子云突然敲开我家的门,要和我睡。他说,活着没意思,想死。我告诉他,可以敬家神。他说,敬过,不管用。我说,那就去庙里。他说,我要敬自己的神。

于是,每天放学后,我们就去沟里跪石头。几天后,子云父母真就和好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阳光刺眼,窗户泛在一片模糊里。楼下又是昨晚那首民谣。爬起来,洗漱,整装出发。

天已经黑了,我停在河谷地带,四面是茂盛的森林。月色映照中,森林蓝幽幽的,笨拙,像木板画。水面如同撒满银粉的黑炭。远处是几声不知名鸟儿的凄叫,像拉锯的声音。我搭起帐篷,躲进里面。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梦见两个人追着要杀我,他们拿着刀,离我只有咫尺。我的背上被砍了一刀。我跌在地上。他们摁着往我身上捅刀子。血像飛起的气球,在四周游荡。我又跑起来,他们穷追不舍。我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恍惚觉得,那个人像子云,另一个像我父亲。

起身。拉开帐篷。爬出。满天繁星,四野俱寂。周围群山环绕,天空仿若一个挂满银灯的穹顶。耳畔微微吹过一丝凉风,像女人的舌头。我站直身,伸展双臂,仿佛立在世界的中央。

子云和娟秀谈得如火如荼时,我和得伊正闹得四宇不宁。得伊想结婚,而我从未想过。也不是没想,是没想过和她结婚。我俩因为这事吵过几回,都是她主动让步。也不是让步,语气服软了,疙瘩在心里。终于有一天,晚上,她重提此事。我说,怎么又说这个,不是说了不提了吗?她停下脚步,立在原地。走出几步后,我回过头看她,她正恨恨地瞪我。铁桥上人迹罕至,车辆稀稀拉拉。两旁路灯洒下一圈圈淡黄的浊光。河流在远处高楼的投影下变得五彩斑斓,像涂料黏在了上面。

我走过去,搂住她,说,行啦,回家。她白了我一眼,挣脱跑了。我没有想过要去追她,哪怕她的哭泣无意间进入了我的耳朵。她拐进街角,看不见了。我去了酒吧,喝了不少,并和一个中年男人干起来,他将我推倒,我拾起旁边的瓶子在他脑袋上开了花。

半夜,得伊去派出所接我。她打了我个耳光。那时,我飘飘然,只是简单地跌在地上。她扛着我,坐出租,然后上楼。我俩铺展在床上,呼呼喘息。

有点冷了,我去帐篷穿了件棉衣。季节已到中秋,空气寒凉。我打开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都是娟秀发来的,她问我在哪!我没有回她。

子云和娟秀的相识,说来也滑稽。娟秀那时还在打零工,无非发个传单,或者哪个公司搞宣传时混在游行队伍里当一个旗手,再或者,哪儿要临时的志愿者,她也要干,即便只能拿一百块的补助。子云那时已经工作满三年,手头有些积蓄。

一次,子云去外地出差。刚下高铁要住店。他想着完全可以住个便宜的店,但开发票时让报得高一点,能挪几百块饭钱。正盘算着,一个女人迎了上来,问住店否。子云问价钱。那女的说好商量,一晚上五十。子云盘算了下,觉得可以,就跟去了。

那女的也热情,主动帮子云提皮箱,一直送到客房,交代子云哪上厕所,哪洗澡。子云无意听,因为他并不内急,也没想过要在这里洗澡。他背过身,开始收拾明天要穿的衣服。突然,女人从背后扑倒了他,直扒他衣服,等他挣扎过来,女人已经赤裸,两只乳房送到了他的嘴边。

这时,从门后涌进来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撕起子云,打了他一拳。子云一脸惊讶,难以置信。大汉说,你睡了我老婆,是报警,还是私了?子云怯怯地说,私了,多少钱?大汉说,看你还嫩,要你一万,不然送派出所,判个强奸罪,坐上三五年牢。见子云有些迟疑,又说,我们房间里有监控。子云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那个女人。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椅子上抽烟,她的两只乳房在衣服里若隐若现。子云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只有三百,爱要不要。那个女人站了起来,向他走来,开始搜他身。

子云身上果然只有三百现金、一个钱包、几张银行卡和工作证。大汉拿起银行卡,说,密码?子云不语。大汉又打了子云一拳。女人好奇地捡起丢在床上的工作证,露出了些许微笑。她给身旁的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随即说,绑了。

一直到晚上,他们再没有进来。到了深夜,他听见门在响动。他以为他们要杀他了,就说,我说,密码是××××××只听得黑暗中有个声音说,是我。他定神一看,是那个女人,她正在给他解绳子。他有些许疑惑,说,你干吗?那个女人哭了,说,说来话长,你还是先逃吧,不然待会他们就醒了。

子云跳出绳子,拿上行李,拔腿要跑。那个女人拉住他,说,你带上我吧,他们发现是我放了你,会打死我的。子云这才反应过来,拉了女人一起跑。女人走在前面,子云弓着身,大气不出。待走出来,子云便拉着女人狂奔。

跑出很久,两人停下来,蹲在路旁粗喘。忽然,女人大哭起来。子云吓了一跳,疑惑不解,走近,说,你怎么了?那个女人却扑在他怀里,说,我是被迫的……那三个人其实是我的父亲和哥哥……他们在外面挣不到钱,就想了这法子……并逼着我干,不干就打我……说着,撩起袖子,子云亲眼看见那女人胳膊上新鲜的鞭痕,有的皮肉都近乎翻开了,像掰开的猪血馒头。

子云心疼地抱住那女人。女人也紧紧地抱住子云。

那个女人就是娟秀。

3

我和得伊最终还是分开了。

她割掉了我的阳具。

子云带着娟秀找我借钱时,我刚出院,在家中休养。至于我失去一个男人最重要工具的事,除了我的手术大夫、得伊和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子云坐在我对面,略显尴尬,他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最后还是娟秀开门见山,她说,我开了个烧烤店,想拉你入股。我端起手旁的杯子,看着子云,他面露难色,我说,靠谱吗?娟秀拿出包里的一本规划书,向我介绍可行性。她说,我考察过了,咱们这几条街上只有一家烧烤店,每天都排着大长队,说明有市场。又说,我都想好了,过段时间有个烧烤大赛,咱们必须参加,到时候肯定有媒体,只要咱们得个名次,打出声誉,一定能赚钱。这回轮到我支支吾吾了。我说,好是好,关键我也没时间,也没多少闲钱。娟秀说,没事,不用占用你时间,我打理,你只年底分红。又说,可别装了,你工作都好几年了,还没个一二十万的。我说,话是这么说,我哥是知道的,前段时间我妈做手术花了不少钱,真没闲钱。娟秀一听,变了口气,说,哼,还知道叫哥,睡人家女人时咋不知道是你哥。我腾的脸热了,像在蒸炉里。子云拉娟秀。娟秀不住,还说。我连忙说,借,借,借。娟秀说,迟子,放心吧,姐还能坑你,年底就等着数钱吧。

娟秀拿走了十万块。

送走他们后,我去了趟厕所,下身还是痛,憋住了几回。

我撒完尿,回到帐篷。已经是凌晨三点,手机上是娟秀发来的三条信息。第一条是十五号九点发的,是一个拼多多砍价链接。第二条是二十号发的,是一条长文字,大意是遇到债务危机,想借点钱。第三条是二十三号发的,也就是前天,只有四个字,在哪?救我。

我没理睬。

过了龙羊峡,再往前大约五百公里,就是子云失踪的地方了。及至草原地带,已经是晚上了。我向附近的牧民要了吃的,并在那里休息了一晚。夜间,大帐篷里笼着粪火,草秆的味道。一位牧民跟我攀谈,问我自哪里来,要去向何处。我看向他,他面色油黄,胡子间还夹杂着些许草末。我说,去看一位朋友。又想说句,不过,他已经死了。但终究忍住了。牧人往火堆里填了一铲牛粪,便离开了。

我打开微信,看见得伊发了条朋友圈,她结婚了。

我最近一次见到得伊,也是在两年前。那是她割掉我阳具的一个月之后。她来找我,像平时争吵后一般。我俩躺在床上,互相抚摸。显然,作为一个男人,我已无法慰藉她。她枕在我的臂弯里,良久。继而,她坐正了些,说,干点正事吧。我说,可以。她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出几张男人的照片,递给我,说,你给看看。我疑惑不解,迟疑地接过手机,说,我虽然没X了,但也不至于把屁股租出去。她敲了一下我头,说,想什么呢!我妈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你看看哪个合适。我说,哦,都见过了?她说,见过了。我说,怎么样。她说,都比你强。我说,那就好。她说,你挑挑吧,哪个合适?我边看照片,边看他们的资料。有个商人,有个厨师,有个教师,有个司机。我说,这个搞农贸的就不错,年轻有为。她说,跟你一样,油嘴滑舌,不着调。我又看了看,说,这个厨子没啥毛病吧。她说,怎么了?我说,这都快二十八了,没谈过恋爱。她说,挺腼腆一人,有些木。我看了一眼他的工资,还挺高的,又盯着照片看了看,说,就这个人吧。得伊拿过照片,看了看,说,我也觉得这个人挺好。

天已经大亮,日光自帐篷上面的空洞照下来,在地面洒下一个圆圈。我爬起来,走到屋外,草腥和泥土的芬芳,草尖上露珠闪着光泽,远处牛羊哞咩成片,牧人骑着马悠然信步,几束光照进我的眼睛里,成了破碎的泪花。

娟秀后来做烧烤生意失败了。

她进了一批来历不明的羊肉,顾客吃了后食物中毒,派出所来查,是肉有问题,馊了。烧烤店被查封,还赔进去二十万。子云东拼西凑,才补足罚款。之后的日子,娟秀闲居在家,无所事事。但她终究是闲不住的,有天,她突发奇想,要收购废品。她又来找我借钱,虽说之前她开烧烤店给过些钱,但还是抵不了本,这次,怎么也不会借她。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她想故技重施,我却不为所动。最后,她站起来,指着我鼻子说,肏你妈。

不过娟秀终究还是開了个废品收购点。

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即使在和垃圾打交道的日子,她也打扮得光鲜亮丽。那些捡垃圾的人特别愿意把垃圾卖给她。娟秀出的单价比别人高一毛钱,而且态度好,遇到老奶奶老爷爷,还会帮他们下货。她的生意很火,一个人忙不过来,子云下班后经常搭忙。

然而,一段时间的平静之后,祸端又来了。一天晚上,她的废品店着火了,烧了个精光。警察查了监控,一无所获,最终认定是废品里夹杂的烟头引起的。娟秀不服,上诉了几次,均被法院驳回,却得罪了整个同行。

那段日子,如果你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马路上骂街,那必定是娟秀无疑了。我们都觉得她疯了。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抽着烟,骂骂咧咧,也往往抓住一张纸,狂笑,边撕边说,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子云正打算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时,她却突然好了。

好了之后的她,和之前还是一模一样。有天,她带着子云,找我借钱,说要开个奶茶店。她发现附近一所大学门口没有奶茶店,而学生对奶茶的需求量很大。我挨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就借了她五万块。

不过后来她也没有开奶茶店,那笔钱她也如数还给了我。

她和一个男人合伙开了间酒吧。

4

子云和娟秀分手是后来的事了。

我离子云失踪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子云的喘息。正是晌午时分,日光迷离,一株株绿藤蔓自峡谷峭壁茁壮生长,河水湍急,爆破有声,林中幽暗,不时传来一声鸟叫,高亢深远。

我坐在子云曾坐过的那块卧石,向远处眺望。无尽的黄河水,波涛翻卷,不绝东逝。

娟秀和一个男人合伙开了间酒吧,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那时候,娟秀和子云欠了一屁股债,每天上门追债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但大家并不是朝娟秀要,而是朝子云要,因为娟秀行拘的那段日子,都是子云在外面折腾,最后才商定赔偿,受害人写了谅解书,娟秀才得以关了几天被释放。

也是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娟秀跟子云提出了分手。当时我也在场。

娟秀又不知从哪和一个男人联系上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成,反正娟秀是以合伙人的身份和人开了间酒吧。起初,酒吧生意不怎么好,也没见她多忧虑,还和之前一样,干劲十足,但每天都回子云处。后来却回家少了,因为生意火爆,经常忙到凌晨两三点。后来完全不着家了。子云多次去找,娟秀都在忙。子云就坐在那等她,娟秀也不赶。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娟秀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是个晚上,我和子云在看NBA。正当那个憨憨的胖子詹姆斯进球,我们欢呼时,门锁响动了,进来了个人。房间瞬间安静了。子云靠着沙发扭过头说,怎么自己回来了,打电话我去接你呀!娟秀站在门口,愣了愣,说,我想和你谈谈。子云一抖,立刻站起来了,说,那什么,我给你做饭了,我给你去热热。说着往厨房走。娟秀说,不忙了,我吃过了,他请我吃的……子云打断她,说,再吃点,还热着,浪费了。娟秀大喊,我们分手吧。子云转了几圈,冲着我喊,谁让你看狗屁NBA,饭都煳了!煳了!我一言不发。娟秀说,迟子,你出去一下吧,我和子云有话要说。子云自言自语,分手!分手!你欠了我那么多,怎么分?我把命都给你了。娟秀说,我会还你的。子云说,命啊!命!命,你怎么还,你拿什么还?说着将茶几上的杯子摔得粉碎。娟秀说,子云,别这样,我们可以好聚好散的。子云说,好聚好散,你现在跟我说好聚好散,你他妈怎么当婊子的时候不说好聚好散。娟秀说,你妈的住口。子云说,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娟秀说,我不想跟你吵,你说怎么办吧。子云说,好,真要分是吧,你把那钱现在就还我啊!娟秀掏出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是十五万,密码是你生日,剩下的一礼拜后还你。子云说,哼,这么多钱,出去卖了吧!娟秀说,随你怎么说,今天咱就算两清了。子云说,什么?两清了?说得轻巧!娟秀说,你还想怎样?子云说,我想让你死!娟秀说,好。

娟秀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脱掉外套,解开内衣,只留下胸罩,将刀子放在锁骨处,便往下划。在明亮的灯光下,娟秀整个身子照得荧光。刀在锁骨处往下拉,所到之处,皮肉翻开,像犁过的地。鲜红的血沿着皮肉渗出,流向胸脯,流向地面。娟秀还在往下划,她已经出汗了,嘴唇发白。子云哭了,说,够了!够了!你走吧。

娟秀放下刀子,正了正胸罩,穿上内衣,一个个系了扣子,套上外衣,推门走了。

5

我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日头偏西,不过我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我准备在这休息一晚。子云就睡在我身下的黄河里。

子云与娟秀分手后,消沉了好一段时间,整天以酒度日,凭烟续命。但我却并不担心他会做出傻事,他怕死极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四个去游乐场玩,要坐吊车和摩天轮,子云死活不干,还百般劝阻我们,说那万一摔下来就死定了。我们都劝他,别人都玩,还不都好好活着。子云说,那是他们,我可不拿生命开玩笑。还有一次,小学放学,下雨了,路上特别滑,回家要经过一段下坡路,前面走的学生都摔倒了,几乎是滚到平地,才起身走了。子云却立在路顶,迟迟不肯下脚。直到晚上他父亲来接。他宁愿一个人在那等几个小时,也不敢多迈出一步。

事实也和我预测的差不多,几个星期后,子云就好了。他还带着我光顾了几次娟秀的生意,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调侃娟秀。就这样,我们相安无事地一天接着一天。突然一天,子云要我陪他徒步跋涉黄河。那时,我正处在无业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我们从兰州出发,目标是黄河的源头——约古宗列,但却只行到了龙羊峡过去的一段无名峡谷。

我们到那时,已经走了近两月。中午,我俩坐上卧石上休整。头顶罩满了藤枝,看不见太阳,只见细碎的光沫在树枝间隙闪烁。耳畔是鸟雀的啁啾,身下是滔滔翻滚的黄河。我站起来,看着汹涌的黄河,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水势极快,倏忽不见,说,都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看,就压根没洗的时间。子云却说,跳进黄河的人从未想过要洗净自己,只是想解脱。又说,敢不敢跳进去洗一洗。我说,别闹了,我可是只旱鸭子。子云说,你就。说着,脱了上衣、裤子,一头扎了下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子云便看不见了。我知道子云会游泳,在大学时曾得过省高校大学生游泳大赛冠军,也就只当是玩笑。我对着水喊,子云,别闹了,快上来吧。水面静止,只有滚滚涛声。我又喊,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大喊,子云,子云,子云。子云却突然冒出水面,冲着我笑。我也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子云又一头扎进水面。我还继续笑着,嘎嘎嘎。这会,水面却一点没动静了。我喊,子云,别闹了,快上来吧。水面寂静,波涛汹涌。我又喊,子云,子云,子云。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大喊,子云,子云,子云。子云没有像上次那样突然冒头,水面寂静,波涛翻滚。我跳下石崖,沿河岸狂奔,企图看见子云,但除了激流不息的江水,空无一物。

报警后,警察在江面上打捞了好几天,没有任何收获。他们怀疑是我杀了子云,将我关了几天审问,最后也没弄出个啥。他们就疑心是我报的假案,最终不了了之,草率结案了。我记得从公安局出来的那天,是重阳节傍晚,街上张灯结彩,笑语欢声。当我路过南关十字,过马路时,我身后突然腾起一颗烟花,绚丽极了。

6

2018年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说《黄河》出版,在业界受到好评,于上海书展上举办了一个签售会。那天人很多,在二楼一个小小的展厅里,挤进来几十人。开始时,主持人对我做了介绍,并交代了分享会的流程。接着就是我针对《黄河》的写作和个人的心路历程做了一个漫谈。其间,分享会极其安静,我感觉台下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一个人傻瓜一样在上面喋喋不休。于是,在做了半小时的漫谈后,我恰当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让听众提一些问题。

主持人接过话筒,看着观众席,说,哪位读者愿意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前排有位女学生举手,她问我,老师您好,我了解到你以前是个教师,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你走上文学之路了呢?我说,这个我也搞不清楚,阴差阳错吧,其实也没什么,生活中,大多数人干一件工作不顺心了,或者有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大概会跳槽,我也就是这样。接下来的问题也跳不出这个问题的窠臼,大都是关于我的生活、写作经验,平常而乏味。

(我的这篇小说讲了四个年轻人的故事:子云,娟秀,迟子,得伊。子云的父亲和迟子的父亲是亲兄弟,有一次喝酒,两人打起架,子云的父亲失手将迟子的父亲推下五米高的埂子,摔死了。由于子云的父亲是家中老大,再加上在村里的威信,无人敢过问,就将迟子的父亲扔到井里,制造了跳井自杀的假象。迟子的母亲软弱无能,不敢声张,得过且过。而小小的迟子却一直记在心里,要为父亲报仇。正当迟子准备开始一些行动时,子云的父亲却脑梗突发死了。这笔账自然就得子云继承了。迟子开始刻意靠近子云,努力学习,和子云上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甚至在一个城市工作,租一间房。迟子明白自己得干得干净利索,不把自己套进去。于是,他开始精心谋划,用重金资助了一个贫困女大学生得伊,让其对他产生愧疚,并利用这种心理对其进行必要的洗脑。一切就绪后,迟子让得伊主动靠近子云,做了子云的女朋友。迟子觉得差不多后,在黑市上买了一瓶慢性毒药和迷药,给得伊下了迷药,并拍了她的裸照和淫秽视频,以此要挟得伊将慢性毒药每天放进子云的食物和水中。谁承想,在相处中,得伊对子云竟产生了真感情。迟子知道此情况对自己严重不利,几次以将视频公布为要挟,逼得伊尽快动手,但得伊嘴上应承,就是不行动。迟子决定另做计划。正赶上公司裁员,迟子失业了,缺钱,便想敲诈得伊一笔。于是,得伊找来五万块,在和迟子睡了一觉后,拿回了照片和视频,从此离开了,不知去向。迟子简单调整后,决定重新谋划。得伊走后,子云又找了女友娟秀。两人如胶似漆。迟子见子云用情至深,便想在这上面做文章。为了使子云垮掉、崩溃,迟子开始给子云吃的食物和饮用水中放毒粉。不久,子云果真对毒粉产生依赖。为了给子云买毒粉,娟秀拼命挣钱,四处攀关系,开过烧烤店、奶茶店,收过废品。但子云的毒瘾却越来越大,娟秀回天乏力。为了逼迫子云主动戒毒,娟秀不惜以死相要挟,甚至拿刀子在自己的胸口上划出一道血沟。眼看子云要主动配合戒毒,迟子慌了。凭着和子云一起长大和他对自己的信任,迟子凭空捏造了娟秀曾经卖过淫的事实。子云精神崩溃,轰走了娟秀。迟子见时机成熟,趁子云心田荒芜之际,提出徒步黄河之旅。子云勉强答应了。两人从兰州出发,沿着黄河向西徒行。行到青海境内一处荒无人烟的峡谷时,迟子趁子云出神之际,将其推下了黄河。子云不会游泳,扑腾几下,便不见人影了。)

在活动接近结束时,突然有个女听众站起来,说有个问题。我当时正起身打算要走,抬头一看,竟吓了一跳,那个人正是娟秀。主持人连忙打圆场,要我留下来,说,这位女士就是我们此次活动的赞助商北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客户经理,娟秀女士,她对您很崇拜,得知您新书在这开发布会,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的。娟秀笑了笑,说,迟子老师,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这本书里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呢?我看着她,一时哑口无言,不知作何回答,便搪塞道,小说嘛,当然是虚构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哦,我只是好奇,我也有个朋友写小说,他经常写到我或身边的人,有时候,我真分不清楚我活在现实中,还是活在小说里。我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回答。

出来的时候,我绕了几圈,刻意没有碰见娟秀。正门口陆续离场的人熙熙攘攘,街道上停满了车,喇叭声响成一片。我突然想起来在那日傍晚抵达黄河源头——约古宗列的情景,雪山高远,溪流交错散布,石子像秋天晒在院里的包谷粒,无序而厚实,肥云浮在山峦之上,近在咫尺,我用手舀了一掬水,仔细喝了,便起步返程。大风肆虐,飞雪纵横,黄河带走了一切,也留下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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