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飞
一、尿急时的感想
有个老男人尿憋急了,夹紧了大腿,弯腰,像个驼子,朝着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一路小跑,但又不敢快跑,怕憋不住尿了出来。此人是谁,我不想说,因为说不清楚,就是老鱼,或者不是。
有个细心的女人看见了,就笑,笑得很迷人,牙齿很白,像深海里游弋的鲨鱼。女人只要一笑,就有鲨鱼的感觉,不信你试试,在任何地方。
很多人尿急了,要找地方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几千年了。很多女人喜欢看男人着急的样子,特别是男人尿急、没钱、挨揍和找不到活儿干的时候。找不到活兒干的时候,男人特别急,就像憋尿一样,尿脬里面明明有东西,却不敢乱放乱射。
但是,女人永远有活干,几千年了。
但是,女人永远有活干,几千年了。
但是,女人永远有活干,几千年了。
嘿嘿。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我那什么的也不想知道。
春天的花啊叶啊什么的,该开的都开了,该长的都长了。我却真的一方面看到了碧云天,另一方面却看到了黄叶地,全部都十分美丽十分豪华地堆积着,而且堆积在一起。有人说,那些在春天落叶的树,叫作大叶榕。那些叶子,果然很大。很多人都说,是真的,真有诗意。于是,我知道,春天也有树会落叶的,而且也十分美丽十分豪华。而黄叶如果开花,却注定是一种十分腐臭的气息,迟早招致天打五雷轰。糜烂之后留下来的晴天,犹如一只独眼龙,也仅仅只是一种毫无价值的尸身的腐败而已,不管它外表如何豪华与美丽。晴天,也会有霹雳,迟早。
2010年12月7日的下午,我的身体忽然走进了广州市天河区什么什么街的一条什么小巷子,名叫什么寮什么的,也很有名气的。据说,从前这一带是块种花生的地方,经常绿油油一大片一大片什么的,什么卵形的果实们在土地里面成长得很好,因为那时的土地的确很肥沃。地里搭了棚,里面住着人,专门看守花生的,怕贼人偷,还有老鼠也偷吃。老鼠们在果实很多的地方积极长大后,极有可能成长壮大为硕鼠,要吃掉更多的东西,连国库的东西都敢偷。因此,搭个棚子来守卫果实,就很重要。结果,这棚就成了什么寮了。这地方,也就被命名为什么什么寮。其实,“寮”是本地土话,大概也就是“茅棚”“窝棚”的意思。嘿嘿。嘿嘿。
从著名的什么寮再朝旁边的某个方向走一走,拐几个弯,再拐几个弯,就可能到达龙口西路。但是,继续走下去,就肯定不是龙口西路,而是别的什么路了。嘿嘿,广州市天河区龙口西路什么什么的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晃着,硕大地晃动,刺眼,真的。
而此时金色的阳光就这么洪水一般地泄了进来,更像一股永远都什么什么一样的某某液体一样,黏黏糊糊,前赴后继的,但都是从前的历史故事,或者传奇。谁都知道,没有液体就没有世界,没有阳光也就没有一切。我的灵魂一直存活在从前的尸体中,身体却滞留在现在的液体里。从前很寂寞,现在很热闹;现在很寂寞,从前很热闹。这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不尴不尬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鸟世界,一直就在我的身体旁边,就在那不是很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不死不活地跟着我,跟着我,就这么跟着我。阳光真的像洪水的时候,世界就是那个洞,不知道有多深。阳光像什么什么一样的液体的时候,世界其实也就是个大傻瓜。当你还搞不清楚也完全没有必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被什么古怪东西给彻底干掉了,被彻底地干掉了,被干干干干干干干干干掉得很彻底。
嘿嘿,有人总是要躲在暗处发出某种笑声的,要不然就不过瘾,而且全面不过瘾。这就像全世界的蚊子一样,要寻找可以刺入的某一块软弱皮肤,要一直嗡嗡叫,要叮,要吸血,要过把瘾。昨天,我还在一个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朵非常深刻的玫瑰猛烈地开放,清香四溢,令人浑身酸痒,却始终记不起来是什么颜色。我想大约是红色,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颜色,甚至一切颜色。一提起玫瑰,老是会想起红色,就像经常悬挂在空中的太阳一样,总让人念念不忘。如果是白色,很可能就是月亮。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白的。血冒出来后是红的,有些人的皮肤也是白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进什么寮,也不知道龙口西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我却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走了进去。接着,又还是继续走了进去,走了进去,反正都差不多的。
但我感觉得到,有一只猫什么的,慈眉善目,慈眉善目,总蹲在那里,一直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嘿嘿。昨夜,我就梦见一排整齐的牙齿,全部白森森的,像狐狸一样立在那里,感觉一切十分尖锐,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尖锐。
二、龙口西路的夕阳
我不去龙口西路,就不会有故事。但,我去了。因为我想尿,且急,只得去;去了,若无夕阳,也无故事,却有夕阳,还似乎与猫有关。
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姓展的男人,很偶然,总想着他会不会与中国宋朝的那个可以带着刀飞檐走壁的大侠展昭有点什么这样那样的关系。展昭当时是朝廷里面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封号“御猫”,人称“南侠”,常州府武进县人氏,温文尔雅,一身功夫,使一把叫作“巨阙”的宝剑。展昭和一个姓丁什么的女人结婚后,就改用一把叫作“湛卢”的宝剑,还曾经在著名的开封府供职。嘿嘿。
但是,那一日下午,夕阳真的西沉的时候,我和一个写诗的男人一起去广州市天河区龙口西路什么什么号的什么什么大厦找这个姓展的男人聊天时,我们一起不分场合不拘礼节地乱说乱侃,就有些必然性了。原来,一切跟从前一样,都是差不多的人,似乎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姓展的男人的旁边,是一个叫金的男人。叫金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很苗条很爽朗的女人,忘了姓什么了,还是湖南老乡来的,后来升了官,一切都特别什么什么的。这个写诗的男人,写得很细致,说一条虫在夕阳的余晖中沿着鱼缸周围爬了一整天,居然可以连续爬那么几十厘米远的距离,且一直兴致勃勃。附近,真的有猫。
嘿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又突然想起了那猫什么的,真有意思。同时,我又想起了一个叫作老鱼的人,也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是一个与一只什么什么猫有点瓜葛的人,与最近一段历史上的什么什么女人也有点纠缠不清的人。同样,一切似乎也很偶然,跟这个十分偶然的世界一模一样。
老鱼是谁?就是我,我就是那个老鱼。这个世界,人很普遍,满地人乱爬,怕啥?大不了,就和那些某年某月某日某餐桌上的琐碎面包屑一样,被随意吃掉,或者像垃圾一样抹掉,横竖都是那个样子吧,横竖都是那个猫样子吧。面包啊,多温柔啊。
三、老鱼的半截红薯
红薯在我们湘西又叫“苕”,这种地下块茎植物似乎跟所有的事情有关,就跟我偏偏叫作老鱼一样。我还可以这么说,有些事情,就跟月亮潜伏在白色的玫瑰花朵中一样,就跟黑猫潜伏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一样,永远捉摸不定。当你发现的时候,絕对已经来不及了。没有红薯,就没有我们。
但我相信,我认识的那些人,完全是真的。
在我吃苕之前,阳光们仍旧有条不紊地从广州市天河区龙口西路多少多少号的广东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大厦一带森林般密集的钢筋水泥楼房之缝隙中投射出来,晃眼,似乎也柔和。因为,现在城里只有这种通过层层钢筋水泥硬板墙反射出来的阳光,从真正自然之地生长出来的树林中渗透出来的那种淳厚阳光,罕见,稀有。真的,那种十分纯粹的阳光,古代有过,现在真的很稀罕。我却只想喝点酒,就几个人,不要太多,太多了也没什么意思的。喝酒的人太多,就不是喝酒,是酗酒。嘿嘿,一切真的没什么意思。
我,其实一开始就叫老鱼。或者这么说,故事中的他,一开始也叫老鱼。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就是他,我就是我。多少年前,我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村农民;多少年前,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村农民;多少年前,老鱼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村农民。他日日跟随着和自己一样单瘦却很结实的老父亲一起,在家乡的深山老林里面用锄头和砍刀种地开荒,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有时来运转出人头地的所谓黄金时代。他只知道,每天的早饭,都是头发斑白的老母亲独自一个人背着大背篓,踏着青石板小路,披着金黄色的霞光,送到田头。大家一起吃饭。那早饭,似乎永远是红薯米饭配腌萝卜,或者荞麦粑粑配酸菜,还有坛子里面腌出来的酸辣椒什么的,鲜红鲜红的。他顿顿都吃得很香甜,这些山里长出来的东西吃了也很长肉的。所以,这个叫作老鱼的人,也就是我,就是他,长得单瘦却很结实,就像地里成熟的红薯一样。那时候,其实也只有红薯荞麦之类的杂粮吃,但大家都吃得很香。老辈儿的人开玩笑说,红薯其实就是长在地里的硬东西,长短不齐,但有硬的有粗的,吃起来还是都很管用的。有个著名的男人赴宴,宴罢归来,其夫人发现:不知何故,其裤裆竟然全破,成了开裆裤似的,里面的红色短裤犹如红皮球,圆鼓鼓的,十分性感。宴会上,吃了一只王八,结果买单要千余元。远处,一只猫,正在关注地看着墙根,那里有一半截吃剩的红薯。
四、盘踞就是栖居
反正,山里的人民就以红薯为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荒年。山里的人经常吃着红薯,吃着红薯,个个都长得很结实,命大,力气也很大,也很能吃。任何时候,穷人的生命力都是旺盛的,就跟长在地里的红薯们什么的一个样。红薯,永远只会盘踞在地里。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肯定是一个十分日怪的时间。一个被叫作什么什么的人,被什么什么人给诞生了;另一个被叫作什么什么的人,被什么什么人同时又命名了。老鱼。老鱼。老鱼。但是,我现在所讲述的这一切,似乎又与那个被历史给注定了的某年某月某日没有什么关系,许多事情也并非仅仅只是在某年某月某日才会发生的。仿佛任何时候都会发生。因为,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可能也不是一个十分日怪的年代,没有什么什么的人被什么什么人诞生了,另一个什么什么的人也没有被什么什么人命名。总之,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似是而非,跟生活本身一样。其实,事情有可能发生在任何年代、任何地点。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我总是梦游一样,搞不清楚周围的一切,觉得太偶然。任何一个年代,都纯属偶然,跟这个绝对纯属偶然的世界一个样。
我,任何时候,都是一个偶然,纯属偶然。
谁能说得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鸟知道,猫知道。我们的日子,有时候简直过得跟玫瑰什么的一样,时刻充满了梦幻般的感觉。嘿嘿,诗意地栖居啊。
我突发奇想:水里的鱼们,也是诗意地栖居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不乐?海德格尔和荷尔德林,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老乡吗?
还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日子,夕阳西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我们故事中的那个主人公被叫作老鱼什么的,忽然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湖南湘西偏远山区的一个很小的县城,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小城,或者吉首,或者是凤凰,或者是古丈,或者龙山什么的,反正随便什么的都行。有的人,离开是为了盘踞;有的人,盘踞就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谁都不会知道最终的结局。湘西这个地方,历朝历代都曾经因为土匪出没而闻名。嘿嘿。土匪哪朝哪代都有,但哪朝哪代都会剿匪。有时候,只要是个山头的样子,就肯定会有人去盘踞,之后就肯定成了土匪什么的。有些人,总是想盘踞在某一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卵意思的。另外的一些人,又总是想着把盘踞者干掉,自己再去盘踞,其实也没什么卵意思的。苍蝇盘踞在什么东西上面的时候,离死期就不远了,因为人类总会有办法灭掉苍蝇的。特别是那些正盘踞在人类食物上面的什么什么东西,往往被灭得最快最彻底。你也吃,我也吃,哪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乱吃的?有的人,不仅要吃很多东西,还要藏很多东西,而且吃的藏的都是别人的东西。
于是,在不经意的离开与盘踞之间,偏远小县城的深山坳里种地的年轻农民老鱼的命运从此就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农民老鱼当时很年轻,还是个刚娶新媳妇儿不到一年的毛头小伙子。
嘿嘿。老鱼,那时很年轻,刚娶媳妇儿。婚姻也是一种十分另类的盘踞,利用法律和性欲,盘踞别人的钱财和肉体,甚至精神。其实,人的决定很多时候都是由别人来做的,都是在自己没什么主意的时候有人来帮你敲定的,或者,主动找别人来帮你敲定的。但是,冥冥之中,命运却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发现谁家的猫在笑。
五、猫的目光
那时,也正好有一个住在大城市的老乡路过,顺便招工,也不知道是什么工,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工,说反正有吃有喝的,还有工资。同村的尹什么毛和张什么佬曾经拉住老鱼的手,说:“走,到城里去混吧,有饭吃,有衣穿,有钱使,好好的啊。混得好还能当个头儿的。”就这样,迷迷糊糊之中,老鱼真的差一点就去了。但正准备报名填表时,一只花猫忽然从老鱼的脚背上窜了过去,还叫唤了两声,之后回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珠子充满了迷离、忧郁的光芒,就像一把利剑,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尖锐地刺了过来。老鱼当时就觉得浑身骨头松软,血脉偾张,真的血脉偾张。不知道这猫是谁家的,说不定还是一只野猫。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着看着,老鱼就有了莫名其妙的念头,不想去城里做事了,不想去,不去了,就是不去!因为,那猫的目光实在是太恐怖,就像个职业刺客,就像个地痞流氓。
嘿嘿。那只从老鱼脚背上滑了过去的猫,真的很忧郁,就像那些湿漉漉的热带雨林一样,生机勃勃,无边无际,却永远也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任何方向。
后来,当了什么长的尹什么毛和也当了什么长的张什么佬都在一次车祸中被撞死,尸体被碾压得稀奇古怪,连下体都找不到了。有人就说,运道恶了,什么人都会死的。奇怪的是,同去的还有一个叫作苟皮的人,是做挑夫的,又矮又胖,没文化却戴着近视眼镜,很像当官的样子,却怎么折腾也没当成官。苟皮也被撞死了。苟皮的老婆姚什么甜,一个酗酒如狂的人,心儿呀肝儿呀地哭得呼天抢地的,就像真的很伤心一样。但没多久,寡妇姚什么甜就找了个据传什么都很大的什么人,敲锣打鼓大红大紫地改嫁了。老鱼一直认为,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
男人想盘踞女人,女人想盘踞男人。嘿嘿。结果怎么样呢?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但是后来,男人老鱼还是去了城市,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
湘西偏僻山区的男人老鱼离开家乡后,也到过很多大开眼界或开不了什么眼界的大大小小的地方。之后,湖南山里的男人老鱼就渐渐地长了不少见识,在人生的残酷洗礼中,摸爬滚打委曲求全苟延残喘,好像什么什么什么一样的,不断地成长成长成长起来。人都是这样,永远好像什么什么什么一样,不断地成长成长成长起来的。红薯这样,猫也这样,鸟也这样,什么都这样。
其实,后来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年轻的深山坳里的男人老鱼很能吃苦耐劳,平时也算机灵,运气似乎也特别好。谁也想象不到,这个脸色苍白单瘦得像红薯的山里小伙子最后竟能够从山里农民变成城里人,像模像样的,赚钱了,发财了,当上了什么什么长,董事长什么的,成了什么什么人物似的,还住进了南方大城市广州的里面。一个乡下红薯一样的人,最后居然当上了什么什么什么的,事情古怪得像什么一样的。
六、行狗屎运
深山坳里的男人老鱼几乎是从离开湘西没多久就开始走运,狗屎运,很快就发了,升了,发了,升了,又发了,又升了,什么什么的。很多人后来几乎都忘记了老鱼这个名字,只知道他这个人就叫作什么长、大一点的什么长、又大一点的什么长、还大一点的什么长、越来越大的什么长、很大很大的什么长的。姓还在,名字却被人叫得越来越少了,代之以各种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头衔名称,一大堆一大堆的。深山坳里的男人老鱼当时还只是一个身材矮小却显得很结实的勇猛小伙子,皮肤黝黑,肌肉发达,如此而已。一个好端端的红薯一样的好小伙子,后来却成了什么什么长。
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老鱼。
此刻,早已退休多年的男人老鱼,或者什么长什么长,一定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年轻时的那些美丽或者凄婉的故事,大约正在他家的那座似乎永远也没有什么变化的独立小院子里面喝茶,或者和他的曾经美丽的老伴儿玲什么兰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生活琐事吧。无论什么事情,那么大的年纪,很难吵架的,没必要吵了。
但愿他也能够有机会看到这篇以他为原型的人生故事,或者说叫小说吧。或者,其实是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小说不存在,故事也不存在,一切都是虚拟的。随便怎么样,都行。
其实,离开湘西的时候,老鱼当时还只是个穿了套土布衣裤连身体都还没怎么发育的毛头小伙子,胸前挂了个大包袱,就走了。那一日,其实真的烟雨朦胧,路上真的行人很稀少。多少年来,这个到处都是寂寞无比的青石板和永远孤独的吊脚楼的小县城,一下子变得更加凄凉,仿佛到处都是模糊的人,都是清冷的烟,都是充满期盼和苦楚的脸。
老鱼的新媳妇儿小什么翠独自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痴痴地望着即将远行的新婚丈夫,不吱声,眼里静悄悄地淌着泪珠儿,一颗接着一颗,好像一串珠子滑落下来似的,就是不断线儿。她不明白,周围的人们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她当时还只有十八岁,年轻美丽,温柔善良,对生活充满了美丽无比的憧憬。她真的想不到,她还来不及感受新生活的美好或者艱难什么的,生活就开始对她露出了极其残酷的本来面目。
她根本就想不到,她的新婚丈夫会从此一去不回头的。
那时,她却刚怀上孩子。她本人恰好也单纯得好像个大孩子,生活在她的心里还刚刚开始,便毫无缘由地结了尾,几乎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留下丝毫的可以回忆或者可以诅咒的任何东西,就很简单地煞了尾。
七、新媳妇儿
那天晚上,湖南湘西的男人老鱼就回来对他的新媳妇儿小什么翠说:“我也要到外头去了,到大城市去,赚钱去,明天就走的。”
新媳妇儿小什么翠一开始没有做声,只是埋头认真地缝着一个小红兜兜儿。于是,她的丈夫老鱼又说了一遍。新媳妇儿小什么翠当时就只轻轻地问了一句话:“那你什么时候得转来呢?”“转来”是湘西土话,就是“回来”的意思。
年轻的山里男人老鱼望着自己的新媳妇儿,终于没有再作声了。因为,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甚至还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新媳妇儿小什么翠默默地替自己的丈夫老鱼收拾好行装后,一个人独坐到天明。
次日一大早,湖南湘西深山坳里的男人老鱼就穿上了一套土布新衣裤,走了。快要出城的时候,老鱼回头发现了自己的新媳妇儿小什么翠,正呆呆地望着他,眼里悄悄地流着泪。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一只小花猫,爪子雪白,嘴巴雪白,尾巴雪白,耳朵和全身却是黑色的,很可爱的样子,不知道是谁家的。湖南湘西偏僻小县城的年轻已婚男人老鱼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乡。
几年后,来自湖南湘西偏僻山区的年轻男人老鱼就赚钱了,已经当上了什么长,管了一些也想赚钱的人。不久,他又到了广州。到广州不久,老鱼又赚钱了,就升为什么什么长。升了什么什么长没多久,湖南湘西深山坳里的男人老鱼就跟当时的许多人一样,没费多大周折,就冠冕堂皇地同家乡的媳妇儿小什么翠办了离婚手续。一拿到离婚证,老鱼就在顶头上司什么什么长牛巴的主持下,与公司后勤部门的一个女演员举行了婚礼。这个风韵犹存的女演员,曾经当过公司什么什么很大的长伊什么眺龙的私人保姆。嘿嘿。
当过伊什么眺龙的保姆的女演员名叫玲什么兰,与老鱼结婚的那一年,她刚好二十一岁。玲什么兰长得很漂亮,温柔大方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玲什么兰的嗓子很动听,开始时是在一个叫做“三月三”的民间歌舞团当歌唱演员,专门唱一些令人神采飞扬斗志昂扬前程远大的什么什么歌曲,鼓舞志气,也点缀气氛。后来,伊什么眺龙在观看一次演唱会时,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看上了她,就把她送到卫生学校和烹饪学校去学习了几个月。从学校出来以后,年轻漂亮的女歌唱演员玲什么兰就成了伊什么眺龙的专职保姆。
八、鸳鸯戏水
公司里面渐渐地就有了很多关于男女关系方面的神秘传说和议论,以及一些被认为是谣言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伊什么眺龙的夫人把年轻漂亮的女保姆玲什么兰叫了去,面色慈祥地对玲什么兰说了一些很好听却很不好受的话,然后就不容商量地给她做起了媒,要她考虑考虑,不要错过了大好的机会。最后,伊什么眺龙的夫人才说已经给她安排了新的工作,要她收拾一下马上就到新单位去上班。年轻漂亮的女保姆玲什么兰最后才知道,自己要去上班的新单位就是公司的后勤部门。
年轻漂亮的女保姆玲什么兰发现,伊什么眺龙的夫人在跟她讲这些话的时候,两个眼泡都很突出,目光很坚硬,仿佛就是钢铁一般,墙壁一般,屠刀一般。美丽的女保姆玲什么兰望着满脸皱纹眼泡突起的伊什么眺龙夫人,知道了自己命运的结局。美丽的玲什么兰就很温顺地答应了伊什么眺龙夫人的要求,面对权威她实际上没有丝毫的选择余地。伊什么眺龙的夫人已经用这种方式辞退了四个年轻的女保姆,美丽的玲什么兰是第五个。
年轻美丽的女歌唱演员玲什么兰在给伊什么眺龙当了一年的专职保姆后,就又奉命简简单单地嫁给了伊什么眺龙部下的部下老鱼。正式结婚的那一天,伊什么眺龙还派人给新郎新娘送来一对精美的绣花枕头,上面绣得有两个鸳鸯和几朵绿色的荷花,大概就是鸳鸯戏水的意思吧。但是,到了晚上,当他仔细观看时,却发现那枕头上绣的不是什么鸳鸯戏水,而是一大一小两只灰色的猫,全部笑眯眯的样子,胡子伸得老长。那荷花也不是什么荷花,而是向日葵,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当时,老鱼看着枕头上绣的那一大一小两只猫,也立马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背发冷,血脉偾张。他知道,他的生活中从此将会有一些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和晦涩记忆,魔鬼一般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之中,一直到死都不会褪色。人的生命之中,注定会有许多这样的阴暗晦涩记忆存在,有时候还会暗中左右和影响人的一生,而人却往往毫无觉察。或者,觉察时已经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返了。
新婚之夜,老鱼果然发现他的美丽温柔的新娘玲什么兰搞起来一切都很顺溜,动作配合得丝丝入扣的,很到位,似乎还很缠绵。事毕,老鱼一翻身过去就睡了。聪明的老鱼当时也并没有去多追问什么。这种事情,问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不问也就那么一回事。嘿嘿。所以事一毕,老鱼十分简单地一翻身过去,真的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实,跟老家地里的红薯一样,稳稳当当,无声无息,或者说,就像一头什么猪什么猫一样地睡着了。
九、绣花枕头
从伊什么眺龙的夫人亲自上门来做媒的那天起,老鱼就知道他将面临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以及他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固执地等到新婚之夜证实了所有的一切之后,才认定自己以后的感情生活是福还是祸的。山里农民出身的老鱼,有时候固执得好像山坳里的那些老树根,树干倒了,根却还在泥土底下起劲地长着,而且要越长越粗壮。
老鱼有时候又跟煮熟的红薯一样,看起来又粗又硬,却一捏就软。
那晚,老鱼的确很平静,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窗外的月亮却很圆很亮,仿佛是拼命要为这一对新人增添些什么喜庆气氛似的。美丽温柔的新娘玲什么兰也很知趣,独自一人忍受住了丈夫在新婚之夜无言的冷落和嘲讽,没有落泪,也没有叹息。她自己起床倒了一杯冷开水喝掉以后,又替自己的丈夫也倒了一杯,轻轻地放在了酣睡不醒的丈夫的床头旁边的一张小茶几上,等丈夫醒来之后好喝。丈夫仿佛很疲倦,满身汗珠,喘着粗气,好像刚耕完田的牛。
那天晚上,老魚始终都没有醒过,一直鼾声如雷,满屋轰鸣,仿佛这个世界没有发生过任何新鲜事情一样。那个茶杯的盖子上头,一只苍蝇始终在飞来飞去的,还嗡嗡地叫,想停下来。
老鱼重新结婚后没多久,就托人把同家乡媳妇儿小什么翠生的那个女儿也带了进城来。女儿名叫弯月,那年才十岁。有一天,湖南湘西的农民老鱼忽然想到,要是还有个儿子该多好啊,怎么的,也是一儿一女一枝花啊。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也是这么想的,也很想有个大胖小子。
据说,主持婚礼的牛巴的老婆也给伊什么眺龙当过保姆,同牛巴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喜得牛巴整天都合不拢嘴。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当时凡是给伊什么眺龙当过保姆的女人都很美丽,最后都由伊什么眺龙的夫人做媒嫁给了伊什么眺龙的某名很不错的部下,而且个个生下的都是又白又胖的儿子,个个都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可爱。每当这些女保姆结婚时,伊什么眺龙都会很及时地派人送礼物,往往都是些色彩很艳丽的绣花枕头之类的东西,上面绣的动物图像又好像是猫又好像是虎,好像伊什么眺龙家里永远都有送不完的绣花枕头似的。
十、小桥
老鱼与当过保姆的女演员玲什么兰结婚之后没多久,年轻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也真的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许多人都在私下里说,玲什么兰生的这个大胖小子真的长得有点像伊什么眺龙,也跟伊什么眺龙一样长得虎头虎脑的。
虎头虎脑的伊什么眺龙闻言大喜,马上派人送来了贺礼:果然,是一只玩具猫,乍一看起来却像老虎,再看又还是像猫。反正怎么看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有人当面恭喜说,虎头虎脑的,真的和伊什么眺龙差不多的样子,日后肯定会大有出息的。老鱼本人却从来都不这么看,他坚持认为,这真是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叫小桥。
那天在产房里,有一股浓烈的什么药水味儿,还有人好像哮喘一样地长久咳嗽,搞得空气都显得摇摇晃晃的。老鱼感觉很热闹,忽然就想起了老家的那座小木桥,架在小溪流上面,周围都是山,偶然才有挑着柴草的人从上面走过。一切都晃晃悠悠的,有鸟儿躲在树林中叽叽喳喳地叫喊着,幽静得很。老鱼曾经在上面走过,桥面横放着十几块宽厚的木板,人走过的时候有响声,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但从来没人在意过,更没人担心过什么。挑着再重的担子,也可以轻松地走过去。那桥,一直横在那里,风雨无阻。有一次,当时还是山里农民的老鱼还忍不住站在那座寂寞无比的木桥上,扯起喉咙,使劲地喊了几句野山歌:“哎——,山上有个斜坡坡儿啊,上面坐了个情哥哥儿啊;桐子树边边儿歇个脚脚儿啊,看到前头来了个女娇娥娥儿啊;来了个女娇娥娥儿啊,屁股股儿好大腰杆子好细啊;情哥哥儿啊眼睛往下边边儿睃啊,裤子就鼓起一大坨啊;裤子就鼓起一大坨啊,那又如何得了啊。”结果,很远的山里居然有人对唱起来:“哎——对面的那个黄牯子儿啊,你莫鼓啊鼓啊;老子带得有砍柴刀啊,立马就砍了去打汤汤儿喝啊,看你还鼓啊不鼓啊?”山里农民老鱼当时站在小木桥上骂了几句粗野土话,就走了。
没隔多久,老鱼就升了一级。老鱼带着一儿一女一妻,从此就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南方大城市的生活有时候也令人知足常乐,老鱼一家四口人住在广州城什么什么路一带的某个红砖围墙里面,和所有的城里人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倒也自得其乐。如果不是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老鱼的生活也许就跟许多无风无浪的寻常百姓的家庭生活一模一样,几乎就会这么平平常常地过下去的。但是有一天,一只极其普通的花猫却没有任何征兆地闯进了老鱼的家庭生活,改变了许多东西。
十一、弯月和小桥
那一日,老鱼偕妻子儿女到广州市什么什么路的一家叫作“湖南老家”的饭店去吃东西,一人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来吃。阳光下,一家四口围桌而坐,吃得津津有味。忽然,老鱼看见十三岁的女儿弯月一边用筷子挑起细细的面条顺着碗沿往自己的嘴里扒送,一边还用汤匙把几颗零星的小肉丁剔出来舀起来后,轻轻地倒进了旁边同父异母的三岁的弟弟小桥的碗里,然后又双手捧着瓷碗大口大口地喝起那碗里的剩汤。
女儿弯月被滚热的面汤烫得通红的小嘴唇边上,还沾得有几小片翠绿的葱屑,令人想起春天的碧绿。女儿弯月就一边伸出红红软软的小舌头往外舔那葱屑,一边用衣袖擦干了自己的嘴巴。谁家的一只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用鼻子嗅了几下后,就把掉在地上的一颗小肉丁给吃掉了。女儿弯月看见后,一笑,又夹起一颗小肉丁丢在了地上。那猫望望,嗅嗅,又吃掉了。
这一切,都被老鱼看在了眼里,老鱼望着不声不响的女儿,忽地就想起什么来了,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些年女儿跟着自己受了很多委屈,心中顿时就有了一种愧疚感。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愧疚感,似乎已经在老鱼的心里隐藏了很久,也积蓄了很久,单等一个喷薄而出的机会。
老鱼坐在这家处于闹市中心的湖南风味小餐馆里,不知道怎么搞的又想起了自己的前妻。那个至今仍还在家乡湖南的边远山城里独自一个人生活着的苦命女人小什么翠,曾经托人带话对他说,要他把女儿带进城里去,让女儿今后有个好点的日子过。所以,老鱼就把这个女儿也带进了城里来生活。
太太其实对这个并非己出的女儿弯月很好,从不打骂孩子,宁肯自己穿打了许多补丁的旧衣服,也要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的。小姐弟俩的感情也不错,整天一起嘻嘻哈哈地打闹。老鱼望着自己的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忽然就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来。过了几秒钟,又骂了一句十分著名的湘西土话,就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意思。
十二、老太太的瓦罐
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這时正好在跟女儿弯月说着话,真的没听见丈夫说的话。街道上人来人往,很热闹的样子。
街对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棵大榕树的树荫下面,很虔诚地卖着菠萝。那些菠萝个个都长得很饱满,颜色黄绿相间。每个菠萝的顶端都有一簇绿叶,很动人。有菠萝的地方,一定有很多阳光的,像钱,像水,洒满一地。菠萝的旁边,放得有一只褐色的球状小瓦罐,开口很大,口的边缘已经被摸得溜光发亮。这只褐色的小瓦罐里面,装得有很多花花绿绿的钱。那些钱,是老太太卖菠萝得来的。
老太太一会儿看看瓦罐子里面已经堆得满满儿的钱,一会儿望望身边的那堆菠萝,脸上顿时就会露出一种比较稳定安全的微笑来,好像全世界都已经被她成功地装进了身边的那只褐色小瓦罐子似的,她觉得一切已经很满足了。老太太的身边,还坐着一个面色黝黑的光屁股小男孩儿,胖胖的,嘴里含着一块淡黄色的小菠萝片儿,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口水不断地顺着幼稚的嘴角往下淌。
那光屁股小男孩儿只穿了件短袖衬衫,下身光溜溜的,没穿裤子。那件短袖衬衫的胸前,却印得有一个很大的猫头,白色的,似乎笑眯眯的,露了牙齿,胡子很长,看起来竟有点像老虎似的。
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望着这样的一幅街头小景,心头一热,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觉得,大街上的确很热闹很喧嚣,就像一个煮开了的锅一样。嘿嘿。她目前的生活也的确很满足,很美的样子。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丈夫老鱼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女儿弯月曾经央求过他,想要买一只小猫来养。不知道怎么搞的,女儿弯月老早就喜欢和猫玩,还说过屋子里面有老鼠的事。老鱼当时也没怎么当回事,加上又好像没发现过老鼠什么的,就一直没有去买猫。女儿弯月见到父亲总是哼哼哈哈的没当回事,也就很乖巧地不再纠缠着要买小猫了。但是,每次在外面看见猫,弯月总是流露出欣喜和眷恋的神态。老鱼的太太美丽女人玲什么兰见状,就设法弄了玩具大花猫给女儿弯月来玩。一开始,女儿弯月把玩具猫当枕头来玩,夜夜相伴,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但不久,就又没什么兴趣了。女儿喜欢猫。老鱼觉得他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补偿女儿的办法了,心里很得意。于是,吃完云吞面后,老鱼一回到家里,就郑重其事地对自己的美丽的太太玲什么兰说:“我们去买一只猫来养吧,给两个小家伙玩。”他说完这些话后,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
老鱼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便说:“好哇,咱家里也好像真是有老鼠呢。”接著,太太玲什么兰便自告奋勇地说她负责弄猫,不用老鱼操心啦。她的丈夫老鱼就吩咐说:“一定要弄只好看点的来啊。”
十三、窑姐儿
果然没隔几天,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就弄了一只威武雄壮的小花猫回来。这只小花猫全身麻灰色,从腹部到颈部却有一条纯白色的花纹。猫的四个爪子也是白色的,纯似雪。尾巴灰白夹杂,尾端却生有一圈纯白的毛,煞是好看,好像一只灵巧的小松鼠似的。
女人玲什么兰那天下午用手把猫捧回来一放到地上,那猫便钻到了女儿弯月的脚边,偎依在女儿弯月的裤管下,不肯离开了。老鱼的女儿弯月和儿子小桥见状都很高兴,轮流抱着这只小花猫玩,一会儿叫咪咪,一会儿又叫喵喵。两个孩子为了给小花猫取个钟意的名字而大叫大嚷。后来,女儿弯月突然来了灵感,说:“我们就叫它雪雪吧,看它身上的毛有多白啊,简直就像雪一样的白!”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立即点头说:“好,这个名字挺好的,就叫雪雪吧,看它一身毛多可爱,多么的纯洁呀!”
也就在这个时候,来自湖南深山坳里的农民老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有些轻描淡写的样子,他轻轻地问自己的太太:“这猫从哪儿弄来的?”
他的美丽的太太玲什么兰闻言,立即在脸上现出了一丝十分温柔的微笑。接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就轻声地回答道:“是伊什么眺龙的夫人送的,不要钱的。”说话的声音,就像秋天的蚊子飞过夜空一样,没有任何痕迹似的。
老鱼这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太太今天是穿了一套裹得很紧的旗袍出去的,旗袍的两边,开衩很高。老鱼还发现,他太太的脸上还很巧妙地施了薄妆。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今天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过了时的姨太太的样子?
老鱼也当时就在自己的心里涌起了某种梦幻般不可捉摸的念头:是否生命之中所有的诗意都已经丧失殆尽了呢?是的,他明显地感觉得到,他目前平静的生活又重新变得十分地可疑起来了。
平时,他的太太都穿普通装,要么就是过了时的裙装。穿学生装或者中山装的女人玲什么兰,看起来一直很美丽很温柔。但穿旗袍的女人玲什么兰就显得有点骚里骚气的了,好像窑子里的什么姐儿似的。男人老鱼喜欢美丽,却并不喜欢骚气。他用一种十分可疑的目光,对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玲什么兰,很忧郁地扫视了一下,觉得他的生活的确一下子就又没底了,仿佛深渊一般,仿佛陷阱一般,深不见底。
女人怎么有时候和窑姐儿一样?甚至连窑姐儿都不如!窗户外面的一棵什么树上,挂得有一张看起来很温柔的蜘蛛网,丝们很清亮。一只很大的蜘蛛,花花绿绿的,正趴在网的中间,安心等待着捕食什么猎物。
可能是伊什么眺龙喜欢这么个骚样子吧。老鱼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当时,太太见丈夫这么问,就娇声娇气地反问道:“怎么?这猫你不喜欢呀?”来自湖南的农民老鱼一听,马上就说:“不,哪里,哪里,我很喜欢的。”
老鱼这时候才想起来,牛巴的家里仿佛也曾经有过一只跟这差不多花色的猫,牛巴的独生儿子整天抱在怀里玩弄戏耍。那猫还时常做人立状,一肚白毛很有趣,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温暖感觉。但是后来牛巴轻描淡写地说,那只猫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跑到别处去误吃了一只被鼠药毒死的老鼠后,就很干脆地死掉了。
十四、牛巴的猫
据说,牛巴家那只花猫死的时候,表现得很惨,七窍流血气绝身亡。那只花猫,也是伊什么眺龙的夫人送的。
牛巴说,那天他在后山种树,附近还有很多人也在种什么东西。大家正在地动山摇地挖着种着,一切都很喧嚣,就像一锅滚烫的热粥。突然,他的太太满脸焦急地跑过来,说是家里有急事什么的。回到家里一看,猫死了。牛巴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总是虚虚实实的,老是望着远处的一堵陈旧的围墙。围墙下面,有一棵不知名字的什么树,叶子很大,好像一把蒲扇,在不停地晃动着。后来,猫被埋在了院子后面的一个土坡里面,还种了点花草。春天的时候,开放出几朵极其艳丽的花儿来。
老鱼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某一个无法复述却又永远都在重复的古老故事之中,等到故事完结的时候,听众可能都已经全部走散了。但是,那故事却又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循环下去。老鱼觉得目前的生活其实很惨烈,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只猫的叫唤声,听到了某种东西在远处的爆裂声。阳光好像黄金一样,又软又厚,一片一片的,仿佛到处都有。
那时,阳光的声音很强硬,就像一堵高墙一样。
有只猫,一直躲在暗处,窥伺着这个看起来复杂其实简单无比的世界。我们的生活,到处都有猫的存在。
这就是当时的广州或者说是城里的生活给老鱼的一种关于生命的实在感觉。为了这种感觉,来自湖南深山坳里的农民老鱼付出了生命之中的许多美好的时光和憧憬。有时候,生活就是一些纯粹的感觉而已,而且是一些很简单的感觉。
但是,日子其实也过得挺快的。老鱼的太太从伊什么眺龙家里弄回来的这只小花猫,表现得很乖巧,很有灵性。老鱼的儿子小桥和女儿弯月小姐弟俩用一个废旧的纸箱给小花猫做了个窝,在纸箱里铺了一层柔软金黄的稻草。这个纸箱放在老鱼女儿弯月的屋子里,就像安徒生的某个童话一样,静寂、安详而又美丽。
安徒生永远只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童话。嘿嘿。
每次,小花猫只要一见到家里有人回来,便会从某个角落里突然蹿出来,主动迎接主人。有时候,小花猫还会跟脚,跟随主人走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后,又自己顺着原路跑回去。主人回来后,小花猫一会儿绕着主人的脚转圈,一会儿蹿上脚背,一会儿又咬裤管,闹够了才“嗖”一声跑开。每天,一到小姐弟俩放学回来的时间,小花猫便会跑出门去老远老远的,停在路边,蹲着不动,一直等到小姐弟俩走到面前时,才忽地蹿出来,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引路。
自从家里有了这只小花猫后,老鱼的女儿弯月一改从前的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变得活泼开朗多了。她经常一手抱着小花猫,一手牵着小弟弟,蹦蹦跳跳地在家里戏耍嬉闹不停,家里时常传出姐弟俩开心的笑声。老鱼的太太也很高兴,脸上时常充满了笑意。两个儿女和一只小花猫,给家里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和生气。老鱼见女儿、儿子和老婆都很高兴,便也觉得很高兴。他也时常与儿子女儿一起,逗弄那只小花猫。他觉得生活其实好像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普通老百姓应该懂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所以,老鱼有时候就会露出比较爽朗的微笑,甚至哈哈大笑,感染女儿和儿子,还有他的老婆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
十五、猫的灵性
某一天的早晨,这只小花貓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弄松了老鱼女儿弯月小睡房的一扇小木窗,钻进了房子,并站在老鱼女儿弯月的床头,人立而啼。只听见“喵喵”两声,睡得正香的老鱼女儿弯月就被唤醒。之后,小花猫还用额头在老鱼女儿弯月的小胳膊上擦了几下。
女儿弯月爬起身来一看,窗外晨光初照,窗台上那只铁壳闹钟正指在早上七点半的位置上,但闹钟却似乎始终没有响起来。七点半,正是老鱼女儿弯月起床准备去上学的时候。老鱼女儿弯月仔细一看那闹钟,原来是忘记上发条了。
次日,老鱼女儿弯月特意给闹钟上足了发条后,才去睡。但是,等到了早上,却仍未听到闹钟的铃响声,还是那只小花猫跑到床头把她弄醒的。老鱼女儿弯月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年轻的继母。老鱼太太就叫女儿弯月当晚先不用闹钟,她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到了早上七点半的时候,老鱼太太果然发现那只小花猫用头顶开木窗,钻进了女儿弯月的小睡房里。小花猫跃上女儿弯月的床头后,先是人立而啼,“喵喵”地叫唤了两声后,又用头在女儿弯月稚嫩的额头前擦了两下,就把酣睡的女儿弯月给弄醒了。实际上,那只闹钟放在老鱼太太的房间里却是准时闹响了的,还响得很厉害。
只是不知何故,自从小花猫来了以后,女儿弯月总是听不到闹钟的声音。而在养这小花猫之前,只要闹钟一响,女儿弯月就会立刻醒过来的。大家都觉得有点奇怪,同时也觉得小花猫很神奇。
后来,大家都慢慢地习惯了。每天早上一到七点半,那只小花猫便会从窗户那边钻进来,轻轻地唤醒老鱼的女儿弯月。之后,小花猫又“嗖”地蹿出去,不知去向了。于是,老鱼一家更加喜欢这只小花猫了,老鱼本人也经常冲着小花猫笑呵呵的。
老鱼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见一家人都高高兴兴的,便也感觉十分自足。她觉得,她目前的生活已经十分惬意了:自己已经多少都算是个城里太太了,在这个南方大城市里面生活,拥有一夫一子一女一只小花猫,生活还算过得去,此生差不多已经到了别无所求的地步,真好。
于是,太太加倍劳作,操持家务,尽到人母人妻的职责,更加悉心照顾好一个升了点级别的丈夫、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和那只乖巧机灵的小花猫。这个普通家庭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和那只小花猫,和平共处,友好协作,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
湖南深山坳里的农民老鱼看见:自己的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似乎越来越美丽动人了,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神秘而又温馨的魅力,火炬一般地照亮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活。男人的生活,似乎是靠女人来照亮的。女人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团火,永恒地燃烧着,并照亮男人一生的行程。
这时,老鱼又发财了,已经升了级别,当上了什么什么鸟长。他觉得,似乎自从有了这只小花猫之后,运气就特别好,一切都顺畅得很。
大家都认为,那只来自伊什么眺龙家的小花猫的确很有灵性。
十六、搪瓷碗里的肉
某一日,老鱼突然兴起,走到附近什么什么大马路的一个叫作“朱记土猪”的肉铺里,称了两斤上好的猪肉,准备回家做个红烧肉,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因为两个孩子都处在正猛长身体的发育阶段,需要足够的营养。
老鱼把刚买来的猪肉洗干净后,就像往常一样,用个大搪瓷碗装起来,放在了餐桌上。那时,老鱼并未想到要用什么盖子把那块鲜嫩的猪肉盖住。
因为家里养的那只花猫是从来都不偷食的,很乖巧很规矩。
因为家里养的那只花猫是从来都不偷食的,很乖巧很规矩。
因为家里养的那只花猫是从来都不偷食的,很乖巧很规矩。
记得有一次,老鱼的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从市场上买了条活鱼回来,刚放在桌上,那条鱼竟一个翻身跃起,从桌上跌落下来。那只一直在旁边关注着的花猫,立即电射而出,活鱼刚一着地,便被雪白的猫爪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那花猫按住尾巴乱摆的活鱼之后,并未下嘴,而是歪过头来朝着美丽的太太“呜呜”地叫了两声,表示鱼已被抓住了。太太见状,一阵惊喜,忙将丈夫儿女等都叫了过来,大家一起观看这只忠心耿耿绝不偷腥的花猫。大家都觉得很惊奇,说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不偷腥的乖猫儿呢。其实,真的就有不偷腥的猫儿的。从此以后,不管生熟食物,都不加掩盖了,就放在餐桌上,一切都很放心。那只花猫就是个好看守,从来都没出过什么事儿。
的确,老鱼把两斤洗好了的鲜嫩猪肉用大搪瓷碗装着,像往常一样放在了餐桌上后,就又走了出去。
因为这时,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忽然就想起来了,要喝点酒什么的过过瘾,于是,他就又走了出去,到街上不远处的百货铺去买酒。他并未想到他离开屋子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似乎永远也想象不到未来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的,正如所有人一样。他仿佛只是在轻松平常地等待着某种注定了的生活的来临一样,所有的一切早就是被什么东西给注定了的,无法动弹。该面临的就得面临,该来的总会来的。
事后,他自己多少有些遗憾地回忆说:“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世间的一切其实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命运不可抗拒,永远也不可改变。谁都是一样的。”
该打酒的时候就去打酒,该吃肉的时候就吃肉,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一切都是老天爷早给安排好了的,挣都挣不脱的。孙猴子本事再大,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
十七、酒兴
那日,老鱼只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夕阳似火,正在远处的天边上滚滚地燃烧着,就像一个又红又圆的大皮球,很有意思。他想,他老婆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这会儿大约正带着女儿弯月和儿子小桥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还不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呢。老鱼的儿子小桥刚读小学一年级,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每天都要到学校接送儿子小桥和女儿弯月,因为她不放心让孩子们独自上学。女儿弯月比儿子小桥大十岁,老鱼比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也要大十岁,一切也很巧合的。
有时候,人生就是在很多或者很少的巧合中,很巧合地度过的。
大约半个钟头后,老鱼拎着一瓶叫作什么什么“老白干”的白酒,晃晃荡荡的,走在了离家最近的那条两边都是古旧红砖墙的小巷子里。阳光斜斜地从巷子尽头照过来,好像一条闪亮的什么带子似的。他当时就觉得,那光线突然有些耀眼,或者刺目。
拐角处的那株盘根错节的大榕树上面,有一只什么鸟儿正躲在浓密的树枝中间鸣叫,叫的声音很古怪,好像小孩儿的哭声,更像猫的啼叫,还像蜘蛛吐出来的细丝,尖细而又绵长。但老鱼并没有感觉到他那天的日常生活将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他依旧迈开大步走在通往自家小院子的那条寂静的小道上,准备回家后就炒几个菜好下酒的。忽然,老鱼想起了一个循环谜语,谜面:徒劳无益(打一酒名),谜底:老白干。反过来,谜面:老白干(打一成语),谜底:徒劳无益。
嘿嘿。老鱼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红色围墙上方的参天古树上,曾经传出什么鸟的鸣叫声,尖细绵长。但是,他真的没有听到。除此之外,周围就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一切都跟平常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什么特别的征兆,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似的。
当时,老鱼的心情也跟他手里拎着的那瓶烧酒一样,在看起来十分温暖的阳光的照射穿透下,似乎一切都是晃晃荡荡的,竟多少还有了点末日般的诗意感觉。所以,老鱼在快要拐进自家小院子的时候,忽然就有了点想唱点什么歌的念头,但他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到底要唱哪句歌儿。这样,他满腔的激情和激动就都滞留在喉咙,唱不出来什么,只是简单地鼓动了一下喉结和腮帮子,一切便了无声息。
真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当时他的确是想唱歌的,但终究没有唱出来,因为他一下子记不起来任何歌曲了。老鱼当时的确很想唱一首什么歌的,但始终没有能够唱出来,因为在那一时刻,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世界上所有歌曲的歌词了。他感觉到,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重归于寂。
就在这时,老鱼的脚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进了自家的那间独立的小院子里。突然,他的喉咙里面一阵滚动,竟然就冒出了几句山歌来:“对门山上好古怪啊,有人喜欢朝茅草窠里钻啊;老子挺通丢了一块岩头头儿啊,真的就打出两个来啊!”唱完这几句后,老鱼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他依稀记得,这首山歌是用来互相开玩笑的,说的是有个人看见对面山上的茅草丛中有人蹲着趴着,觉得奇怪,就扔了块石头过去,结果跑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挺通,挺通,挺通,挺通,挺通。
十八、雪雪
老鱼的脚一跨进自家的小院子里,立刻就十分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儿子碎玻璃般的尖锐哭泣声。确切地讲,应该叫作惨嚎声。那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突然咬着后所发出的恐惧呼号。老鱼同时还听到了自己太太的不断抚慰声。
他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正在劝说儿子,连连地说:“乖,别哭了!不要紧的,妈带你去医院。”
老鱼仿佛听到了身体深处某种积蓄已久的呼唤,他当时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并感觉到喉咙深处有一种很冷很硬的什么味道冒了出来,而且像刀一样锋利,深刻。
老鱼的心头一紧,便加快步伐冲进了屋子里面。他看见儿子正伸出一只小手给他母亲看,两个白白胖胖的手指头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点皮,渗出了几滴淡红色的血珠子,正顺着手指慢慢地往下流着。
儿子小桥见到爸爸老鱼回来了,就满脸泪珠哭着告起状来,说:“爸爸,雪雪它咬我。”
于是,老鱼猛地一扭头,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珠子也同时一紧,洪水一般的目光便直射了出去。其实,也只是那么缓缓的一瞥,他便看见了那只肇事的花猫。他感觉得到,他自己的体内正有一种什么又热又腥的东西在兴奋地奔腾着,也已经洪水一般地不可阻挡。
此刻,那猫正小心翼翼地蜷伏在女儿弯月的脚下,身子挨着女儿弯月的裤管,伸出头来,畏畏缩缩地左右张望着,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地上不远处,就是那只大号的白色搪瓷碗,还散落得有一些搪瓷碎片。老鱼刚买回来的那两斤鲜嫩的猪肉,就躺在那些白色的搪瓷碗碎片的中间,整个地面就仿佛是一朵刚刚绽蕾吐芳的映山红。那块两斤重的猪肉,肥的白嫩,瘦的鲜红,红白相间,更像一块已经被切开了的新鲜蛋糕,极其生动地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某种特殊气息。
这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向都显得很沉稳很有教养的老鱼突然就大声粗野地用普通话骂了他老婆一句,说:“他妈的,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快去医院打针!”平时,老鱼都是讲湖南的家乡土话的,一串一串地,好像屙羊屎一样。
他的老婆当即就从他的骂声里面感觉到了某种末日般的威吓,她感觉到了从积蓄已久的某种深渊中冒出来的恐惧,一种隐藏了很久的恐惧。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心里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临的。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其实又并不害怕什么。她只觉得,要来临的事情就让它自自然然地来临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么个样子的,又能怎么样呢?尽管她一直以为自己似乎已经在过着一种越来越养尊处优的生活。
美麗的女人玲什么兰想了很多,直到她的丈夫老鱼再次冲她突然失态发火时,才回过神来。于是,一家人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医院,给儿子注射狂犬疫苗。
那只花猫独自留在了屋子里面。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临走前,花猫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似的,不断地用前爪抓搔着老鱼的女儿弯月的裤管,好像是在乞求着什么。老鱼的女儿弯月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花猫的脑袋,说:“哦,雪雪别怕,等我回来。”
之后,老鱼的女儿弯月就跟着父亲和母亲一起,护送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桥去医院打预防针去了。
老鱼临出门时,仿佛不经意似的,轻轻地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那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花猫。他发现,那只花猫也正好目光低低地在望着他。
那只花猫也正好目光低低地在望着他。
那只花猫也正好目光低低地在望着他。
那只花猫也正好目光低低地在望着他。
十九、福尔马林的味道
到了医院后,老鱼给儿子挂了号,又取了药,把儿子送到了注射室,之后,就面色异常平和地对他的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说道:“门还没锁的,我先回去了。你们等针打完后就自己回家吧。”
说完,就甩开脚步往回走,黑色的皮鞋踏在地面的某些碎石子上,顿时就发出碾碎了什么蛋壳一样的声音,闷响闷响的,却又嘹亮。
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见状,急忙就说:“很快就打完了的,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啊?”老鱼听得出来,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那一时刻的声音有点嘶哑,干干的,低低的,就像一只在夜幕中偶尔飞过的秋蝉。
老鱼还看得出来,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的目光里满含着某种近乎绝望的乞求,几乎看得见眼角隐藏着的泪珠,跟珍珠一样,反光。但是,此时的老鱼只用鼻子“嗯”了一声后,就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一个人先回去了,肩膀上的肉很厚实,看起来就好像沙漠上远去的骆驼什么的一样。
其实,家门是锁紧了的,而且是老鱼自己亲手锁好了的。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知道,有些事情是早就已经注定了的,迟早都要发生的。
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只觉得皮膚发麻,全身发紧,立即有了一种十分寒冷的感觉。这时,阳光斜斜地射了过来,照在坚硬的地面上,好像一枚陈旧的金币。
不久,一个袅袅婷婷的女护士推开门走了进来,问道:“谁打狂犬针的?”
注射室里,恰好只有老鱼的儿子、女儿和老婆坐在长椅子上,等候着打针。所以,袅袅婷婷的女护士喊完话后,就又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就给老鱼的儿子小桥打针。那细长闪亮的针头一扎进去,就弯了一点,老鱼的儿子小桥立即杀猪般地嚎叫了一声,接着就又不叫喊了。女护士的手很轻巧,飞快地做完了自己的工作。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站在旁边,很细心地观看着。
护士打完针,又袅袅婷婷地走了,嘿嘿。
在带着儿子小桥和女儿弯月迈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刹那间,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感觉到自己真的就像一条僵硬的什么尸体一样,被弃置在这美丽无比的人世间,总有一天会无人问津的。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就跟一个巨大的太平间似的,时刻充满了尸体味儿,同时也肯定就会充满了福尔马林的味道。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即将是这个喧嚣世界中的一具被弃置的无名尸体。福尔马林到处都是,简直漫山遍野,简直比比皆是,简直无边无际。总有一天,谁都会成为关于自己的一具有点什么意义或者没有任何意义的什么尸体的。
那时,福尔马林的味道,仿佛到处都是。
二十、猫眼
老鱼的女儿弯月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桥,还有年轻的继母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一起回到家里时,发现那只猫已经死在了自家的地上。
当时,老鱼的女儿弯月一进屋,刚准备叫唤花猫雪雪,就发现那只被他们全家称为雪雪的花猫已经无可挽回地瘫倒在地,身子软塌塌的,扭曲成了麻花状,但整个身子却还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在不停地颤动着。那条美丽的花尾巴也在地上无力地卷动着,似乎还在诉说着什么,一直在诉说着什么。
花猫见了老鱼的女儿弯月后,脑袋艰难地抬了抬,却终于没有能够抬起来,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异物滚动般的声响后,便慢慢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它肚皮侧翻,一肚柔软的白毛露了出来,四个爪子斜斜地耷拉在地上。那一天,花猫成了它自己的一具尸体,一具十分无辜的也无可挽回的尸体。
远远地望过去,那花猫就像一只被人扔掉了的玩具娃娃,无力地躺倒在屋子里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旁边,就是那些散落的搪瓷碎片,还有那两斤仍旧原封不动地躺在地上的鲜嫩猪肉。
老鱼的女儿弯月轻轻地走了过去,弯腰,伸手,捧起了已经瘫痪成一团稀泥状的花猫雪雪。谁知,刚把花猫雪雪捧至胸前,老鱼的女儿弯月就突然极其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接着便惨哭起来,哭声之中夹杂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原来,那只花猫的两个眼珠子早已暴凸而出,脱离了眼眶。老鱼的女儿弯月伸手一触动花猫的身体,那两粒晶莹多姿的眼珠子便完全脱离了满是血污的眼眶,顺着惯性跌落到了她嫩嫩的手掌之中。那对无辜的眼珠子上面,仍然沾着鲜红的血滴。
也就是在此时,那花猫才极其无助地低声呜咽了一声后,脑袋往后一软,真正地死去了。
老鱼的女儿弯月放声地哭了起来,全身颤动着,又把那对带血的眼珠子重新塞进了死花猫的眼眶之中。接着,女儿弯月便对美丽的女人继母玲什么兰说:“妈妈,我好怕啊!”
女儿弯月终于开始连续地号哭起来。她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桥也跟着哭了起来,并从姐姐的手里接过了花猫软软的尸体。
老鱼的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一直悄无声息地倚靠在门边,脸上淌着清泪,不停地淌着清泪。
一缕阳光从屋子外面射了进来,照在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的身上。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就好像是站在黄金一般的软地毯上,就像一个美丽而又已经过时了的什么童话一样,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孤独无助。她的感觉停留在一片永远的黑暗之中,那是一片无边的黑暗,永恒的黑暗。
老鱼背对着妻子和哭泣着的一双儿女,站在那扇熟悉的木窗前面,抽着烟,一语不发。那只已经死去的花猫,经常从那扇陈旧的木窗里面进进出出。
那一刻,那扇陈旧的木窗正沐浴在一片神秘的阳光里,真的好像软硬兼施的黄金一般。
那窗,依旧很陈旧,像一个梦。
二十一、方头黑皮鞋
花猫是老鱼从医院回来后踢死的。
老鱼从医院回来,一跨进屋门,就看到了那只花猫。它缩成一小团,仍旧蹲伏在那个大号搪瓷碗的旁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主人的回来。那块两斤重的猪肉仍旧那么鲜明生动地躺在地上,搪瓷碗的碎片像花一般散落在周围。
花猫见到男主人回来了,立即立起身来,迎上前去,嘴里还轻快地发出了“呜呜”的叫唤声,准备像往常一样跟归家的主人亲热一番。它绝对没有想到,顷刻之间自己就会有灭顶之灾的。
真的,花猫就像往常一样,欢快地跑向了自己的男主人。
老鱼那时就跟一头失了性情的什么畜生一样,突然就目露凶光,面皮紧绷,暗暗一咬牙,迅速弯下腰,伸手一把就抓紧了正轻快地向他跑过来的花猫的颈部,并毫不犹豫地将花猫用力抛向了半空中。然后,恶毒的变态的老鱼异常凶猛地飞起了自己的右脚,准确地、恶狠狠地朝着正在空中急速往下跌落的花猫踢了过去!
老鱼在飞脚踢中花猫细嫩的腰骨的时候,同时就突然恶狠狠地骂出了一句极其粗野的湖南湘西土话。那一刹那间,老鱼的面部表情非常凶恶,就像一条复仇的恶狼,终于及时地张开了兽性的血盆大口。
那只可怜的花猫被无情地抛向空中之后,当即就在透明无比的空气之中露出了恐惧之极的求救眼神,低声叫唤了一声。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眨眼之间,老鱼的脚尖已经以压倒千钧之势极其准确地击中了它腰部的细嫩肋骨。花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惨叫,真的好像皮球什么的被踢中后突然漏了气似的,只一声低哑的惨叫过后,就死鱼一般地沉默无声。面对这个总是充满复仇情绪的人的世界,花猫似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当时,花猫被老鱼沉重的方头黑皮鞋拦腰击中后,又被巨大的冲击力重新抛上了四无依傍的空气之中,到达顶点后,又沿着生命中最后的那道拋物线软软地滑落,好像一团翻滚不已的什么东西一样,更像一条已经陈旧不堪的抹布。半秒钟之后,可怜的花猫才从空中重重地坠落在地。坠地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轻飘飘的,好像枝头无声绽放的棉花,更像除夕之夜纷纷飘落的白雪。
那两粒晶莹剔透的眼珠子就是花猫被踢中的一刹那间,伴随着那一声短促的嚎叫而暴凸出眼眶来的。跌落在地上后,它仍未断气,但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只一个劲儿地抽搐着,最后终于还是充满恐怖地死去。
但是,它却一直熬到了小女主人弯月回来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许,它以为小女主人回来之后就可以救救它的。也许,她以为小女主人回来之后就可以救救她的。花猫到死都不会明白,为什么男主人会对它如此残酷无情,为什么这个人的世界会如此捉摸不定?
二十二、奢侈品
事情真的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老鱼把买回来的新鲜猪肉放在餐桌上的大号搪瓷碗里后,就出去买酒。男人没酒,就像女人没钱一样,都很没意思的,一定要有酒又有钱才行。
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偏偏那一下就想起了要弄点酒来喝。老鱼出去买酒后,他的太太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和一双儿女不久就回到了家里。他们娘儿仨走到家门口附近时,发现那只花猫没有像往常一样蹲伏在路边的草丛里守候和迎接他们,觉得很奇怪。儿子小桥便飞快地跑进屋子里面,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花猫雪雪。
儿子小桥冲进屋里后,发现从来都不偷食的花猫雪雪正独自蹲在餐桌上的那只大号搪瓷碗的旁边,用嘴在认真地撕咬着碗里的那块鲜红的猪肉。花猫美丽的尾巴拖在桌子上,那一小团白色花絮一般的尾巴末梢正在欢快地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很是得意的样子。看来,不偷食的动物,有机会也会偷的。
那个时候,猪肉还是很紧俏的东西,是奢侈品,很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搞得到肉吃的。
儿子小桥见状,立即扑了过去,一边叫嚷着雪雪你不能吃你不能吃,一边伸手抓住了花猫嘴里的那块猪肉,想把那块猪肉从花猫嘴里夺回来。但是,儿子小桥与花猫拉扯了几个回合之后,都未能奏效,那块猪肉仍然在花猫的嘴里。那花猫嘴里叼着猪肉,还有点得意地“呜呜”叫了两声,仿佛在同小主人逗趣似的。
儿子小桥有点急了,一把按住花猫的头,就将小手伸进了花猫的嘴巴里面,想把花猫叼在嘴里的那块鲜嫩的猪肉抠出来。那花猫被按得“呜呜”直叫。于是,儿子小桥和花猫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争夺战,拉拉扯扯的。结果,儿子小桥的小手就被拼命想把头躲开而又不想马上放弃嘴里的那块猪肉的花猫的利齿给划破了。
花猫并不想咬小桥,也没有咬,但锋利无比的牙齿却还是将小桥的手刺破了。一瞬间,它的性命就被注定。一瞬间,它的性命就被注定。
儿子小桥的小手被划破后,立刻痛得大声哭喊起来。花猫竟然立即懂事地松开了口,从桌上跳了下来。花猫跳下来时,那只大号的白色搪瓷碗也被撞下桌来,跌瘪了,碎瓷撒落一地。那块鲜红的猪肉也同时掉在了地上。
但是,老鱼的儿子小桥的一根小手指头已经被划破,并渗出了细细的血珠子。
二十三、弯月的故事
花猫雪雪的尸体,最后被老鱼的女儿弯月和儿子小桥埋进了院子里的一块杂草丛中。穴挖得很深,靠近一堵墙。那墙上,也长满了不知道名字的藤蔓花草,大都是些爬行了很多年的墙头草。这年头,墙头草很多,简直蔓延。
当上了一个什么什么长的从前的那个喜欢会唱歌的女保姆的伊什么眺龙,也正好在这一年从岗位上退休。老鱼飞脚踢死花猫雪雪后,女儿、儿子甚至老婆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搭理他。大家看到他时,躲得远远的,眼里都有一种明显的陌生感和隐隐的敌意。他们的家庭生活,从此就变得有些枯燥乏味。
老鱼就又开始有些后悔,深深地后悔,就想再买一只花猫来养。不料刚开口,便遭到了大家的齐声反对。女儿弯月说再也不想见到猫,儿子小桥说一见到猫就害怕,老婆玲什么兰则说还是算了吧,免得惹麻烦。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他实际上已经毁坏了生活中的某种很隐蔽很珍贵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只有被毁坏了以后,才显示其价值。生活的价值,永远隐藏在琐碎的细节之中。
从此以后,老鱼的家里就再也没有养过猫。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已经一天一天地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好像一个陈旧的故事一样,散发着关于过去历史的某种特殊气息。女人的青春,也就十来年的光景,之后,也许就会变成越来越乏味的老女人。
许多年后,老鱼的女儿弯月在婚床上对我讲述了这个十分凄婉的故事。那是在我和她的新婚之夜,一个天上满月如金的美丽夜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在温馨的新婚之夜里,对我讲述这个已经发生了很久很久的陈旧故事,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其实也是一个关于晦涩爱情的故事,或者情爱故事,或者其他的什么什么故事,一切的一切。
老鱼这时早已退休多年,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退休老人老鱼或者湖南农民老鱼,没有任何头衔和身份什么的可以用来称呼。他的女人玲什么兰却还很健壮,依旧很爽朗,经常笑呵呵的。似乎自从那只花猫被踢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升迁过。他是从那个什么什么的位置上退休的,但他却时常找借口取笑他的老伴儿铃什么兰,说一些这样那样的话,都是些没有来由故意找茬儿的话。
但是,美丽的女人玲什么兰一直到死都没有对自己的丈夫老鱼讲述过她自己婚前的情爱故事,或者爱情故事什么的。老鱼本人也从来就没有问过那些事情。
他最后才觉得:他实际上非常地爱他的太太玲什么兰,玲什么兰是一个很美丽很贤惠的女人,曾经火炬一般地照亮过他的生活。他发觉,世界上的一切都跟生活本身一样,永远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永远也说不清楚缘由。
在那个充满了朦胧诗意的新婚之夜,我的善良美丽的妻子弯月就像一只温柔的猫一样,静悄悄地躺在我的身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吹气如兰,跟我说了许多话,许多实实在在的话,许多漫漫无边的话。
之后,她在黑暗之中平静地告诉我:她经常梦见猫,大花猫,胡子伸得老长老长。
二十四、幼儿心理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真的,听完弯月讲的这些话后,我就仿佛看见了一只在凌空飞舞的花猫,正朝我露出了深刻无比深刻无比的微笑,同时也是一种阴谋无比阴谋无比的微笑。真的,那是一种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深渊一般的微笑,深渊一般的微笑,或者,简直就是一种关于生活和生命的阴谋。真的,月光之中,我仿佛看见一只无法摆脱的猫,正朝着我走过来。
我感觉到生活的无比残酷,我就是一只被永远注定了的猫。
有一天的黄昏,我便对我的美丽无比的妻子弯月说:“我们是否可以搬离这幢小院子,到外面去住?”
我的妻子弯月立即回答说:“太好了!到哪儿都行!只要没有猫就行。”
在这座多少已经有了些年代的古旧小巷子里,仍然还有许多人家的院子里豢养着花色各异的小猫和大猫,仍然会有许多关于猫或者人与猫的故事在不断地发生。我的妻子弯月不喜欢看见猫,以及那些养着猫的人家。所以,当我提议搬出这座用红砖砌成的古旧的小院子时,她竟兴高采烈起来,爽快地答应了。
我的妻子弯月在回答我的这些话时,两只眼睛在夕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格外好看。
我觉得,我的善良美丽的妻子弯月当时就跟夜空中的月亮一样,美丽凄清,娇柔似水,深深地感动着我。我应该像守护一个美丽无比的童话一样,去终生守护我的美丽善良的女人弯月,去终生守护生活和生命之中的每一片诗意。我们的生活之中,不能没有诗意。我们永远也不能失去生活和生命之中的已经存在着的那些诗意,我们也应该诗意地栖居。
于是,在另一个悄悄來临的黄昏里,我和老鱼的女儿弯月就正式搬出了那座用古旧的红砖青瓦砌成的独立式小院子。我们搬到了学校去住。我在城里的一所师范学校教语文,弯月也跟我在同一所学校里面,教幼儿心理学。我们有一套砖木结构一房一厅的小套房。学校在一个深山坳里,平时很安静,除了漫山遍野的树木和野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汽车,也没有商店。
当我和美丽的妻子弯月一起走出那座小院子的大门时,曾偶尔一回头,竟然发现院子里的围墙下面生长得有一簇很旺盛的不知道名字的白色小花,花朵开得很鲜艳,正在冷风之中微微摇摆,很寂寞的样子。
那个地方,就是当年埋葬那只惨死的花猫的地方。周围的那些野草,绿茸茸的。
二十五、乌蛇止痒丸
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邻居的一只猫总是喜欢跟我的脚,一见到我,就会急急忙忙跟过来,好像寻找什么似的。很多年后,广州市天河区龙口西路多少多少号广东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大厦那个姓展的男人问我,这个老鱼是不是就是你自己啊?我说,当然不是的,最多是同名同姓的人。我就是我而已,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呢。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多着呢。又问,猫变是不是猫儿变了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说,就是猫发生了变异的意思,或者与猫有关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吧。或者,就什么意思都没有的意思。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的确发生过,又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我也不知道猫变到底是什么意思。
2011年12月的某一天,我其实都快五十岁了。
我一个人走在那个埋猫的地方,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这才想起来:那猫埋在红砖院墙下面的土里没多久,就被小舅子小桥在一个无名的月夜里重新挖了出来,还是放在一只废旧的纸箱子里,骑着单车和姐姐弯月一起,埋到了广州城从前的一个旧机场附近。旧机场的附近,是一条有水的沟子,里面还有许多游鱼。因为家里有人说,老是做噩梦,把那猫换个地方埋吧,于是,就换了个地方埋。后来,沟子及其周围的草地都被慢慢地搞平整了,且越来越平整,还建了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大厦,慢慢地,就成了现在的天河区,或者龙口西路一带什么的。
终于,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走进了一个无限循环无限循环无限循环无限循环的怪圈。任何事情,无论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
邻居的猫,只要看见我掏钥匙开门,就会悄无声息地跑过来,直立,双爪抓搔钥匙孔,还不断回望我。我想,它大约已经知道开门的诀窍就是那个小孔。后来,它身上的灰色杂毛居然不断褪换,纯洁的白毛越来越多,一直到尾巴肚子和爪子全白,背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灰色杂毛,一切煞是好看。又有一只黄毛小猫也出现了,尾巴很长,长得有点像松鼠,喜欢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的脚后跟附近,行走的速度极快。之后,也喜欢人立,两个前爪抓搔锁孔,还一定会回头看着我,等我开门。小黄猫钻进我的小客厅后,喜欢追逐任何小东西玩,把放在一种叫作“乌蛇止痒丸”的中药药盒内的折叠成一个长方形小块的白色说明书给弄到了地板上,用前爪反复拨弄。那张被多次折叠的说明书就在地板上不停地滑动,或滚动,像有腿的小动物一样。于是,小黄猫就极其认真地飞速追逐,拨弄,并钻进沙发后面再叼出来,就像叼着一只老鼠什么的一样。如此不断反复。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忽然就喜欢上繁体字,于是拼命地理解那些我还不太熟悉的繁体字,如獦獠什么的。等等。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隔壁邻居豢养的一只土狗,居然取了个人名,叫二狗,还有点辈分似的,怪怪的,一切都怪怪的。
乌蛇止痒丸。乌蛇止痒丸。乌蛇,止痒,丸。嘿嘿。
二十六、春天的时候
其实,那只猫,真的就埋在天河区龙口西路多少多少号的广东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大厦大门口左侧的台阶下面。那个姓展的男人,还有叫金的男人、某某们,其实天天都从被掩盖了的猫坟上面走过的。
我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哪个朝代了?如果真的是某个朝代,那多少年以后的龙口西路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那只猫,或者猫的尸骨,还在那里吗?
后来,在一切都很冷的2012年1月6日,我听说2012年1月4日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情:某师范大学图书馆门前的一个小水池里,一只小狸花猫被冻僵在玻璃一样透明的冰层中,头永远地向上望着,尾巴永远地下摆,身体永远地站立着呈朝前努力走动或爬动的样子,耳朵和脊背的一部分却还露在冰层外面,与人间冷空气直接接触,成了一个永远残酷的标本,被永远地固定在那里,仿佛冰雕一般。历史很美丽,真相却很残酷。
那天,天气预报这样说,今天夜里多云转阴,阴到小雪,有时有小雨或雨夹雪,气温零到五摄氏度。明天白天多云,有小雨夹雪,气温零到摄氏五度。后天阴到大雪,有时有小雨夹雪,气温零到摄氏五度。
傍晚,我样子很孤独地从某理工大学交通学院附近的一口废旧鱼塘边走过,听见什么鸟儿飞过去,还连叫了几声,叽叽咕咕的,好像老鼠被什么东西追赶的声音。接着,我看见浅水边的草丛中有三两只褐色的大翅鸟貼着水面低飞不已。不久,钻进草丛中不见了。那口鱼塘给我一种十分古老的感觉,一切都是黄黄的,却有波光粼粼的意思,水草们很丰美。不知名的鸟儿在那里做窝并鸣叫,很快乐。那只是一口很浅的废旧鱼塘,随时可能被什么人填平,但鸟儿们却仍然很自在地飞来飞去,似乎过得很幸福。
我忽然想起来:曾经在一个没有人的早上,看见一只褐色的大翅鸟飞过浅水边的草丛,嘴里叼着一条摆动不已的小鱼儿。之后,这褐色大翅鸟盘旋几下,降落在池塘边生了锈的钢铁栏杆上,居然将嘴里的小鱼儿丢在了地上。那小鱼儿,停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尾巴还在摆动不已。旁边,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守着,好像小熊猫一样,但已经饿得皮包骨,只剩骨架。那小鱼儿被大花猫几下就吃掉了,居然吃生鱼。没多久,褐色鸟儿又衔了鱼儿,扔在了其实已经饿得很干瘦的花猫脚下。不知道怎么搞的,花猫的尾巴很整齐地断了,很像被人砍断的,只剩很短的一小截,好像没有长叶子的树桩一样。
有辆小汽车冲进了河里,居然撞死了一条鱼,还把那条无辜的死鱼撞上了岸。
我住在九楼,楼下的木棉树已经长到七楼那么高了,那木棉花开的时候,很艳丽很高贵,而且每一朵都很艳丽很高贵。但是,木棉树身上,却长得有很多无法逾越的木刺,密密麻麻的,就像地雷阵。除非是蚂蚁蜘蛛之类的微小动物,可以沿着刺的缝隙,找到一条路子,慢慢爬上去,其他大型动物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去的。
有个黄毛女人,牵着一条脖子上挂了个铃铛的白毛犬,一路响声很大地走,响声很大地走。于是,我决定绕道而行,没必要与犬同路。老鱼,老鱼,有人在叫,不知道是谁。老子走路,从来就不挂铃铛。
嘿嘿。真的嘿嘿啊。
责编: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