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龙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传承和繁衍着民族文化。“人类没有语言则不成其为人类,语言没有文化则不成其为语言”[1]。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背景下,翻译的文化属性得到业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认可。翻译不再被简单地视为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更要确保语言交流中的文化转换。《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奠定了中国诗歌艺术创作的民族文化传统。“意象是诗歌的灵魂,没有意象,就没有诗歌”[2]。《诗经》中使用了大量的植物意象,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诗经》中对植物意象的描绘,不仅留下了当时农业生活的烙印,记录下采集文明到农耕文明的发展过程,而且通过传达上古先民赋予这些植物意象丰富的生命情感体验,彰显其内在的文化内涵。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不仅要译出原作的语义信息,而且还要尽可能完整、准确地传达原作特有的文化意象,在译入语中尽可能多地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异质性元素,突出文化意象所具有的文化内涵,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切实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
本文从跨文化交际的角度,对比分析理雅各(韵体译本)、庞德、许渊冲、汪榕培等四个《诗经》英译本中植物意象的翻译策略,探讨诗歌典籍翻译中的意象传递原则,以期为中国典籍翻译提供借鉴。“诗歌意象可以是单纯的情景的替代,也可以是隐喻的、象征的”[3]。笔者将分别考察“单纯”植物意象及植物隐喻意象在《诗经》四译本中的传递情况。
《诗经》中的“单纯”植物意象以单纯状貌的生命形态客观存在于自然界,与《诗经》时代上古先民农业生活息息相关,客观映射出当时社会的农业文明。“单纯”的植物意象并非像汉语言传统文化中“梅、兰、竹、菊”那般具有独特而又被大众广泛接受的文化寓意,它本身的独立性不会为外在的任何因素而改变。因此,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使用“单纯”的植物意象,并未有意识地借物抒情,读者在接触此类意象时也不会浮想联翩,产生认知障碍。下文结合实例,对比分析理雅各、庞德、许渊冲、汪榕培等四个《诗经》英译本中“单纯”植物意象的翻译策略。
例1 《周南·卷耳》中的“卷耳”
原诗: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理雅各译文:
Though small my basket, all my toil filled it with mouse-ears but in part.
注释:There are many names for the卷耳. Maou calls it the苓耳;Choo,the枲耳, adding that its leaves are like a mouse’s ears, and that it grows in bunchy patches. The Pun-ts’aou calls it 苍耳, which acc. to Medhurst, is the ‘lappaminor.’The Urh-ya yih (尔 雅 翼) says that its seed-vessels are like a mouse’s ears, and prickly, sticking to people’s clothes.
庞德译文:
She: Curl-grass, curl-grass, to pick it, to pluck it, to put in a bucket never a basketload.
许渊冲译文:
Wife: “I gather the mouse-ear with a basket to fill.
汪榕培译文:
The chickweed is green That I in my basket glean.
原诗选自《周南·卷耳》的第一章。“兴”是《诗经》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赋予它独特的美学价值和感染力。《周易·归妹三·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女承筐,无实”与《卷耳》的首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对应。《卷耳》是一首妻子怀念征夫的怀人诗。诗人在这里把当时的汉族民谣用作套语起兴,反映出《诗经》时代先民的生活习俗以及蕴含其中典型的采集文化。“卷耳”是这首诗中的植物意象。《毛传》:“卷耳,苓耳也。” 朱熹《集传》:“卷耳,枲耳。叶如鼠耳,丛生如盘。”综上可知,“卷耳”是一种叶子形状像鼠耳一样且可以食用的野菜。“卷耳”作为普通的植物意象,本身承载了一定的审美信息。理雅各和许渊冲均把“卷耳”译作“mouse-ear”,突出了“卷耳”的形态特征,尽可能地将“卷耳”的概念意义通过形象化的审美调节手段审美化。读者在阅读译文时很容易联想到“老鼠的耳朵”,但是需要根据语境来推断其概念意义。与许渊冲不同的是理雅各在译文中加入注释,对“卷耳”的概念意义进行了解释,提供了较为翔实的考证依据,唯一不足的是注释的信息无法保证读者对“卷耳”理解的准确性,即“卷耳”的食用和药用性,并以此了解《诗经》时代的采集文明。庞德则将“卷耳”直接译作“curl-grass”。庞德的译文使读者一目了然,无论从形式上还是意义上都保留了原文中的意象,清楚地传递出“卷耳”是一种“卷曲的草”这一概念意义,但是也未能彻底扫除译入语读者的认知障碍。汪榕培把“卷耳”直译为英语世界读者更为熟知的“chickweed”,更易于译入语读者的接受。笔者认为,如果把“卷耳”译为“mouse-ear chickweed”,译文将会更大程度地满足译入语读者的价值诉求,即对意象概念意义的准确转换及审美表现,避免了读者源语语言文化色彩传递的缺失。
例2 《陈风·东门之枌》中的“荍”
原诗: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理雅各译文:
You hear a youth say to his mate, “sunflower bright, pledge me with pepper-stalk your truth!”
注释:I have called 荍,‘the thorny mallows,’after Medhurst. This is, indeed, a literal translation of another name for the same plant, ——荆葵. The figure of it is evidently that of one of the malvaceae.
庞德译文:
We see you as the Sun’s flower; grant we hold pepper in pledge.
许渊冲译文:
Lasses look like sunflowers,A token of love in hand.
汪榕培译文:
She looks as pretty as a nosegay, And lo! She gives me a pepper plant.
原诗选自《陈风·东门之枌》的第三章。《东门之枌》是一首描写男女爱情的情歌,反映了当时陈国的一些社会习俗。《尔雅·释草》:“荍,蚍杯。”(蚍杯,或作芘芣)陆玑《诗疏》云:“荍,一名荆葵。”《尔雅翼》进一步明确:“荍,荆葵也……一名锦葵。”“荍”是一种两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紫色或白色花,名锦葵,也叫荆葵。原诗中的“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说明男女彼此倾慕对方,小伙子认为姑娘美若荆葵花,姑娘送小伙花椒以示爱慕。对比四个英译本,不难发现理雅各、庞德、许渊冲分别把“荍”译为“sunflower、Sun’s flower、sunflowers”,虽然形式有异,但表意相同。然而,从理雅各译本中注释可知,“锦葵”转换为英文时与之对等的是“mallow”或西方读者更为熟知的“malvaceae”而并非“sunflower”。这样的处理方法并未将原诗中的意象真实地呈现在译文中,显然造成“荍”在译文中的意象歪曲。汪榕培则将“荍”译作“nosegay”(an arrangement of flowers that is usually given as a present), 原文中“荍”的意象在译文中被模糊化了,未免有失偏颇。
植物隐喻意象指的是“人们在生活的体验中,通过与植物的接触,产生了抽象性的联想意义,从而用由思维加工形成的植物概念去表达一些概念的语言表达形式”[4]。植物隐喻意象是诗人通过使用植物意象表达思维的一种有表现力的意义审美表现手段。
例2中“视尔如荍,贻我握椒”除了“单纯”的植物意象“荍”外,还有一个植物隐喻意象“椒”。首先对比一下“椒”在四个译本中的传递情况:理雅各、庞德、汪榕培分别选择“pepper-stalk、pepper、pepper plant”来传递“椒”这一意象。“椒”此处指的是“花椒”,花椒结实累累,是子孙繁衍的象征。赠椒是表示结恩情,姑娘将自己和花椒联系起来,希望子孙繁盛。“翻译接受对意义的准确转换及审美表现的诉求很高”[1]233。虽然三位译者在译文中较为准确地传达出“椒”的概念意义,但是翻译读者很难将“pepper”与男女慕悦之情联系起来,导致译文中源语意象的“意”的流失,进而无法满足他们自身对译文的审美期待。或许是在翻译过程中考虑到这一点,为了避免文化差异造成的意象传递失败,许渊冲将“椒”意译为“a token of love”,尽可能在译文中再现原文意象的审美价值。然而,许渊冲的译文只取了原作中意象的寓意,凸显了原诗中蕴含的《诗经》时代女子以“椒”赠与心爱之人以表达爱慕之心的文化特质,但遗憾的是,“椒”这一植物意象在语际传递的过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笔者认为,译者不妨将以上两种翻译方法结合起来,即使用直译加注释的方法,既可以保留原诗中代表中国文化的异质性意象,又便于翻译读者接受带有外来印记的文化意象,满足其向往异族文化的需求。
例3 《小雅·蓼萧》中的“萧”
原诗:蓼彼萧斯,零露湑兮。
理雅各译文:Tall grows the fragrant southernwood, On which the dew shines bright.
注释:萧=荻, which Medhurst calls ‘southernwood.’ It is understood to be here what is called the 牛,尾蒿, as in the translation; ‘with whitish leaves, the stalk brittle, bushy and fragrant.’
庞德译文:Thick southernwood, Thick southernwood dew drenches
许渊冲译文:How long grows southernwood With dew on it so bright!
汪榕培译文:Tall and green the mugwort grows; Wet and moist fall the dews.
原诗选自《小雅·蓼萧》的第一章。《小雅·蓼萧》一首典型的祝颂诗,表达了诸侯朝见周天子时的祝颂之情。原诗以蓼萧沾露起兴以颂天子“泽及四海”。自古以来,微臣小民多以草芥自比,承受了天子的恩泽。因此,“萧”用来比喻“诸侯”(the feudal princes who have come to the King’s court)。《古汉语常用词典》将“萧”解释为“艾蒿,一种含有香味的草本植物”[5]。下面考察诗人在诗的开头起比兴的植物意象“萧”在四个英译本中的传递情况:理雅各、庞德和许渊冲均将“萧”译为“southernwood”,而汪榕培则选择“mugwort”在译文中传递“萧”。虽然理雅各在译本中通过夹注的形式阐明他选择“southernwood”的原因,对比“southernwood”和“mugwort”,不难发现,两者还是有明显的区别:“southernwood”指的是“青蒿”,而“mugwort”才是“艾蒿”。“青蒿”和“艾蒿”虽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毕竟不是同一种植物。因此,如果将“萧”转换为“southernwood”,用类似物象代替原物象,原诗中的“象”明显被歪曲了。在典籍外译的过程中,译者只有主动保持文化自觉,树立文化自信,才能达成文化自强[6]。译文中如果加上“Chinese”,用“Chinese mugwort”来对应“萧”更为准确,也更有利于“萧”作为植物意象在英语世界被译入语读者接受。此外,“萧”还出现在《曹风·下泉》的第二章,云:“冽彼下泉,浸彼苞萧”。《曹风·下泉》是一首典型的战争诗,主要写曹国臣子感伤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以强凌弱,小国得不到保护,因而怀念周初比较安定的社会局面。此诗兴中有比,开头以寒泉水冷,浸淹野草起兴,比喻周室的内乱与衰微。浸泡于寒泉中的“萧”正如当时处于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而得不到重用的“贤臣”(Virtuous Court Officials)。笔者认为,以上两个例子中的“萧”作为植物隐喻意象蕴含着不同的文化信息。译者在进行意象传递时不但要传达“萧”的概念意义,更重要的是明确其承载的文化内涵。因此,译者需辅以注释来解释植物意象的隐喻意义,帮助译入语读者更好地获得原作的审美体验。
上文提到的“椒”“萧”等植物意象反映的是原始先民的民俗民情。它们的生成受到了当时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并非单纯地借用植物意象,而是《诗经》时代先民“内在精神世界同外在自然世界在特定文化背景上的交媾融会”[7]。因此,这些植物意象蕴积的丰富的原始文化内涵在现代汉语文化中鲜见。然而,有些植物隐喻意象是中国民族文化特有的,并且其中寓含的特定文化含义也一直被源语文化读者广泛接受。但是,西方读者很难产生与我们本土读者同样的审美感受。如果译者在语际翻译的过程中无法在目的语西方文化世界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内涵信息通道,导致跨文化交际障碍。例如“竹”是中国民族文化中的“四君子”之一。千百年来,“竹”以其清雅淡泊的品质,一直为世人所钟爱,成为一种人格品行的文化象征。“竹”也是各种诗词歌赋中诗人经常用来感物喻志的植物意象。清代著名书画家郑燮在《竹石》中,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庭竹》中,云:“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竹枝杆挺拔修长,四季青翠,凌霜傲雨。因此,“竹”常被喻为“谦谦君子”,有着不屈的骨气和谦虚的胸怀。“竹”作为植物隐喻意象主要出现在《诗经》中的《卫风·淇奥》篇和《小雅·斯干》篇。《卫风·淇奥》的每章均以“绿竹”起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借绿竹的挺拔、青翠、茂密来赞颂卫武公高风亮节的君子形象,开创了以竹喻人的先河。《小雅·斯干》是一首祝贺周朝奴隶主贵族宫室落成的歌辞。诗的开头“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主要介绍了宫室之形胜和主人兄弟之间的和睦友爱: 它面山临水,松竹环抱,形势幽雅,位置优越,兄弟们和睦友爱。其中,“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既赞美了环境的优美,又暗喻了主人的品格高洁,语意双关,内涵深厚,足可见作者的艺术用心。然而,由于文化差异,译入语读者遇到“竹”时不会产生任何联想。因此,汉语中的“竹”文化在目的语文化中没有与之对应的文化内涵,导致跨文化交际的障碍。四个所选的《诗经》英译本中,“竹”的概念意义以“bamboo”或“bamboos”的形式得以传递,由于没有其文化意义的相关阐释,只能算“象”存“意”失了。
随着社会多元化规模和活力的提升,翻译的读者接受越来越受到重视。20世纪60年代德国的现代美学流派先驱人物尧斯(Hans Robert Jauss)和伊泽尔(Wolfgang Iser)提出了接受美学理论,其理论核心便是走向读者,强调读者在文学欣赏中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见,读者是“翻译价值构建和审美取向定夺的强有力的参与者”[1]231。失去了读者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梁高燕曾指出,典籍中的意象翻译要重视对源语文本中出现的意象进行严谨的名物考证,同时更不能忽视原作意象的文化翻译[8]。从上文对《诗经》四译本的分析中,不难发现译文中存在意象变异、隐形等问题。对于《诗经》中“单纯”的植物意象,译者在进行语际转换的过程中首先要通过名物考证确定意象的概念意义,以避免对原作意象的误读和对翻译读者的误导;然后“利用物质实体对等所指的同一性进行转换”[1]109,即通过简单的字面翻译在目的语中真实地再现原诗的意象。译者在准确传达原作中植物意象的概念意义的基础上,需要努力响应目的语读者的审美期待,最大程度地满足其价值诉求,即高度重视意象概念意义的审美转换及审美表现,引导读者积极参与阅读译文的审美体验。对于《诗经》中的植物隐喻意象,译者不仅需要在译文中再现原作的意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传达其中蕴寓的文化内涵,实现跨语言的文化沟通。本研究考察的四个译本中,译者大都忽略了对植物隐喻意象文化内涵的传递,只选择传达其概念意义。此外,汪榕培在处理个别植物隐喻意象时,虽然突出了意象的文化寓意,但并未能在译文中保留其原貌。因此,译者在译文中需要完整地传递出植物隐喻意象的概念意义和文化内涵,绝不能顾此失彼,以有效地保证译入语读者获得与源语读者相似的审美情感体验。由于有些植物隐喻意象的原始文化意蕴,反映的是《诗经》时代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先民的类比思维方式,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原始意象渐渐远离现代读者的视野,例如上文提到的“椒”“萧”等植物意象。像“竹”这类的中国民族文化特有的植物隐喻意象,本身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它们的文化蕴意虽然一直被源语文化读者广泛接受,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但是由于文化差异无法在目的语文化世界找到对应的文化信息内涵。译者如何才能在译文中准确传达植物隐喻意象的文化内涵,帮助译入语读者在阅读译文时成功获得相应的文化体验呢?在“文化转向”之后,翻译研究开始关注副文本问题。法国的叙事学家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最早提出了副文本理论。热奈特指出副文本围绕在文本周围,确保作品现身并被读者接受[9]。笔者建议,在传递《诗经》中的植物意象时,译者须增强跨文化交际意识,可以通过副文本注释的翻译方法,对植物意象特定的隐喻意义进行明确的阐释。副文本可以用来协调文本与语境,促进不同文化间的相互理解,译文文本外夹注的副文本注释,与译文正文构成互文性文本,有效地帮助译入语读者清除文化差异导致的理解障碍,从而确保译文在英语世界中获得同源语在原文化语境中等效的接受。
在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的时代背景下,典籍翻译责无旁贷地担负着向世界介绍中国文化经典的历史使命,应该把中华民族本土“最本质、最优秀、历史最精华的部分译介出去”[10]。《诗经》中的植物意象承载着中华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译者在传递意象时,不仅要准确传达原作意象的概念意义,而且要自觉地传递出意象本身蕴藏的文化内涵。对于文化差异导致的跨文化交际障碍,笔者认为,译者应相信译入语读者乐于接受异质文化特有的意象含义。因此,为了避免译入语读者对原作意象的曲解和误读,建议采用副文本注释的方式,解释意象的语义及文化含义,确保读者对原作意象的准确理解,以满足读者接受的审美价值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