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跃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司马相如是汉代大赋创作的奠基者,他的文章表现了西汉文帝、景帝、武帝时期的升平气象,所以历代的评论家在论及西汉文学的时候,或称贾马、或称枚马、或称朱马、或称“两司马”(司马迁和司马相如)、或称扬马,总之都离不开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公元前118年),字长卿,小名犬子。因慕蔺相如为人,遂改名相如。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少时好读书,学击剑,素有大志。汉景帝时以家财多得拜为郎,为武骑常侍。《华阳国志》载其离开成都时,题市门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①常璩:《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任乃强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2页。。然景帝不喜欢辞赋。因此他并不得志。梁孝王来朝,随从者有邹阳、枚乘、严忌等,都以辞赋见长。司马相如一见倾心,于是随从梁王游。这期间创作了著名的《子虚赋》。梁孝王死后,司马相如回到蜀郡的临邛,依附于临邛令王吉。临邛富人卓王孙以司马相如为临邛令贵客,遂设宴召待。酒酣耳热之际,临邛令请司马相如鼓琴。其时卓王孙有女卓文君新寡,相如以琴挑之,成就一段姻缘。
汉武帝爱好辞赋,读了《子虚赋》,非常赞赏,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他的同乡杨得意作狗监,把他推荐给汉武帝②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2页。。他受到汉武帝的召见后又写了《上林赋》,或以为《天子游猎赋》,即今所传《子虚赋》与《上林赋》。武帝读后大悦。司马相如遂在朝廷获得官职,深得武帝信任。汉武帝使唐蒙通夜郎等地,唐蒙在西南大肆骚扰,“巴蜀民大惊恐”③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44页。。汉武帝使司马相如责唐蒙,又叫他写《谕巴蜀檄》。元光六年,为回击反对派的责难,他写下著名的《难蜀父老》,批判了在西南地区开发问题上目光短浅的看法。其后,有人上书言司马相如出使西南时受过贿赂,司马相如因此而失官。大约过了一年多又复为郎官。汉武帝好打猎,自击熊豕,司马相如因作书谏。后又从武帝过宜春宫,司马相如又作《哀二世赋》,拜孝文园令。他见武帝好仙道,遂上《大人赋》以讽谏,而武帝读后反而“飘飘有凌云之气”。由此看来,司马相如在思想倾向上,维护国家的统一,反对骄奢淫逸,反对寻仙好道,还是有其进步意义的。后来称病闲居,卒于茂陵家中。司马相如死后,其妻上书一卷,言封禅之事。这就是后世盛传的《封禅文》。史书记载:“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泰山,至梁父禅肃然。”①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72页。据此,司马相如的卒年应为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史记》卷一一七、《、《汉书》卷五七有传。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仅著录八篇,存目三篇,即《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然未有转录。史书说司马相如“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②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63页。,可见他对于自己的著述并不特别刻意留存。其辞赋,《汉书·艺文志》著录,共二十九篇。《子虚上林赋》是其代表作。《文选》收录其《长门赋》。《魏都赋》李善注引有司马相如《梨赋》残句,《北堂书钞》著录《鱼葅赋》,《初学记》《古文苑》收录其《美人赋》,《玉篇·石部》提到其《梓桐山赋》,《西京杂记》还引有《答盛举问作赋》等,这些辞赋文章,清人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多已辑录,凡十余篇。《汉书·艺文志》杂家类著录《荆轲论》五篇,班固注:“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等论之。”③班固:《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1页。《文心雕龙·颂赞》:“相如属笔,始赞荆轲。”④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9页。《汉书·礼乐志》还说他曾作诗配乐,今存《郊祀歌》十九首多与他有关⑤班固:《汉书·礼乐志》,第1045页。。崔豹《古今注》也说司马相如曾作《钓竿诗》⑥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62-263页。。《玉台新咏》卷九收录其《琴歌》二首,又有文字学著作《凡将篇》。但是这部书久佚,因为《隋书·经籍志》中已不见著录。《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司马相如集》一卷,早已散佚。明人辑有《司马文园集》。
今人整理本主要有金国永《司马相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朱一清、孙以昭《司马相如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李孝中《司马相如集校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张连科《司马相如集编年笺注》(辽海出版社2003年版)等。
司马相如的文章,《上疏谏猎》《谕巴蜀檄》《难蜀父老》《封禅文》最具有代表性。《上疏谏猎》见于《史记》《汉书》本传。《史记》载:“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⑦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53页。文章劝戒武帝不要因一时之乐而蒙受伤害,由此作者指出:“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所忽者也。”因见《文选》及《古文观止》收录,亦为秦汉名篇。
唐蒙在西南大肆骚扰,汉武帝使司马相如责唐蒙,《谕巴蜀檄》即为此而作。如开篇宣示: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安集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颡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堕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向风慕义,欲为臣妾。⑧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44页。
文章先声夺人,威胁巴蜀人服从汉朝的命令,否则将兴师出兵,武力解决。无论如何,西南归附,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对此,任何人也不能心存疑惑。当然,诉诸武力不是目的,唐蒙出使西南,对于百姓的骚扰,也不是汉武帝的旨意。存抚天下,这是汉帝国的基本国策,每一个人,都要以国家利益为重,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扬名后世:
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处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逸,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⑨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45页。
全文恩威并施,理直气壮,表现出作者敏锐的政治眼光。
打通夜郎通道后,汉武帝急欲乘势再逼近西南大部,为此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这时,西蜀有首领欲归附,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武帝颇为踟躇,询问司马相如。元光六年,为回击反对派的责难,司马相如写下著名的《难蜀父老》。他设蜀父老为辞,自己出面诘难,陈明大义,认为开发西南,一时可能扰动百姓,但是,从长远来看,这样做又是必须的: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塞源。决江疏河,洒沉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腠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喔啮。拘文牵俗,修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①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50页。
大禹治水,虽劳苦一时,最终天下永宁。他认为:“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真正的君主,雄才大略,不拘泥于微细之文,不牵制于流俗之议,不取悦于当世之情,创业垂统,为万世规。这篇文章,义正词严,有力地抨击了那些目光短浅的人,为汉帝国便利交通,恢拓疆土,建立与西南少数民族的联系作出了重要贡献,表现了一个生逢盛世的有为之士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和果决干练的政治才能。文章层层递进,气势磅礴,尤其是“世必有非常之人”那段话,极富逻辑力量,颇得武帝欣赏。二十三年之后的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在诏书中也借用了这段话:“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②班固:《汉书·武帝纪》,第197页。《文心雕龙·檄移》称赞说:“相如之《难蜀父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③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279页。
《封禅文》始见载于《史记·司马相如传》,《汉书·司马相如传》有转载。唐人所编《艺文类聚》卷十《符命部》亦有收录。这类文章的最大特点,就是“表权舆,序皇王,炳元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④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292页。。也因此而成就一种文体,叫封禅文体。凡为古代帝王寻访名山而作的文章,大体都可以视为封禅文一类。《白虎通》专辟《封禅》,从内容方面展开讨论。而《文心雕龙》专辟“封禅”一体,则专就文体论列。刘勰说:“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疎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⑤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291页。他认为,真正成为一种文体,还是由于司马相如的《封禅文》。
文章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散体,或为序论。第二部分是赞语,或曰颂体。第三部分是总结。散体部分,从远古说起,用以表明自己所说均渊源有自,顺理成章。在作者看来,历代君主通常循览近代明治踪迹,听察远古的风雅之声。这样的事例,或隐或显,举不胜举。唐尧时期,君主贤明,而后稷时期,贤臣众多。后稷是唐尧的大臣,周之始祖。所以周天子传承唐尧遗风。后稷的曾孙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开创王业,改正朔服色。作者这里先抑后扬,把周朝的事业与汉代相比,显然已后来居上,从而说明此时封禅乃是历史的必然性。
天佑汉德,从历史说到现实,再从“怀生之类”的各种符瑞变化,说明此时封禅的现实合理性。首先是世风的变化:“协气横流,武节猋逝。迩陿游原,遐阔泳沬。”⑥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1页。随后是昆虫鸟兽的变化“昆虫闿泽,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⑦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1-2602页。第三是植物的变化:“导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柢之兽。”⑧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2页。第四是前代珍宝的出现:“获周余珍,放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⑨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2页。
至此,作者再一次综合论述此时封禅的历史必然性与现实合理性:“盖周跃鱼陨航,休之以燎,微夫此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⑩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2页。陨航,跳进船中。介丘,大丘。休之以燎,谓俯取祭天。当年,周武王渡河,有白鱼跳进船中,武王认为祥瑞,故登泰山封禅,是为进。后人视之为惭。而汉代符瑞如此之多,却退让不敢封禅,是为让。故曰“进让之道,何其爽欤。”①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602页。作者看来,如果此时还是不封禅,则有绝三神之意。所以有人说,上天以符瑞见示,不可辞让。如果辞让,泰山之上就没有留下表记,梁父坛场也无所任何遗迹。古代封禅帝王,都有各自的荣耀和济世的功勋,如果总是谦让不封禅,后代怎么可能有七十二君的记载呢?
序论的最后一段为结论。作者坚持认为,天子修德,天赐祥瑞之符,说明天子应当仰承上天之命,实施封禅之事,不仅不逾礼,而是恰逢其时。所以,圣明的君主要依次敬奉地祗与天神,从中岳嵩山到东岳泰山,拜谒报诚,彰显天子的盛德,沾溉百姓。这是天下的壮观,王者的事业。
下列的韵文,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颂诗。从“自我天覆,云之油油”到“盖闻其声,今亲其来”,描写风调雨顺、祥瑞涌动,正是封禅的最好时机,并想象武帝封禅的情形。孟子说:“油然作云,沛然下雨。”②阮元:《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807页。雨露滋润,生长万物。祥瑞履至,可以遨游。“嘉谷六穗,我穑曷蓄?”亦即上文“导一茎六穗”之意。这种祥瑞,不仅仅来自雨露,更有君子功德的润泽。这种润泽不仅惠及个人,而是覆盖天下,无所不至。作者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因为这是继往开来的大事:“厥涂靡从,天瑞之征。”靡从,《史记》作“靡踪”,即来无踪,去无影,这些都是天意的安排。
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九称此篇为“符命谀佞之祖。”③何焯:《义门读书记》,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66页。评价不高。其实,我们从文章的结论看,语气很重,带有逼宫的味道,必须封禅。但是作者还是通过一系列的事实来阐述自己的看法,所以黄侃《文选平点》卷五认为“此文符采复隐,精义坚深,虽子云、孟坚效之不能至也。”④黄侃:《文选平点》(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2页。这样的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史书记载,当时倡导封禅的还不仅仅司马相如一人,齐人待诏臣饶,亦著有《封禅方说》十八篇,《汉书·艺文志》原注:“武帝时。”此外,他还著《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可见亦是当时著名的文人,但是他的这篇《封禅方说》却未见流传。而司马相如这篇《封禅文》则开创了一种独特的文体。《文心雕龙》称其“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⑤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292页。,就看到了司马相如这篇作品的政治意义和文学价值。
《子虚赋》和《上林赋》,《史记》和《汉书》引作一篇,称《天子游猎赋》。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时析为两篇,第一、二部分,叫《子虚赋》,第三部分,称《上林赋》。对此,历代学者多有分歧意见。《史记》认为,《上林赋》是《子虚赋》的续篇⑥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02页。,这是《文选》分为两篇的根据。宋代王观国首先提出异议,认为这是同一篇作品,不应当分成两篇⑦王观国:《学林》(卷七),田瑞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19页。。顾炎武等人又提出,《子虚赋》已经失传,现存作品应当是《天子游猎赋》⑧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二十七),黄汝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540页。。
其实,《汉书·司马相如传》明确记载:“赋奏,天子以为郎。亡是公言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云梦所有甚众,侈靡多过其实,且非义理所止,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⑨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3043页。关键在这最后两句话:“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颜师古注:“言不尚其侈靡之论,但取终篇归于正道耳,非谓削除其辞也,而说者便谓此赋已经史家刊剟,失其意矣。”⑩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576页。颜师古所见,依然保存了《子虚赋》和《上林赋》的全部内容。王观国所说的未尝有《上林赋》,顾炎武所说的《子虚赋》已亡佚,均不能成立。“删取其要”四字明明白白地说明,现存的这篇作品,是经过了增删润色而成。《史记》中所说的《子虚赋》,作于游梁时期,似为初稿;而《上林赋》则在此基础上加上天子游猎的场面,加工润色,遂成定稿。因此,这是一篇完整的作品,可以称《子虚上林赋》,亦可以简称《上林赋》。
全篇设计了三个虚构人物,即子虚、乌有、亡是公。子虚,即虚言的意思,极力称说楚国风物之美。乌有,即无有此事,作为子虚的对立面,讦难楚国之事。而亡是公,即无是人的意思,在两者之间作折中之谈。
三个虚构人物的对话,构成三大部分。从开始至“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是第一部分,写楚使子虚来齐,齐王举行大规模的田猎,在子虚面前夸耀齐国的强大,子虚则向齐王叙述了楚国云梦泽之广大、富有,田猎之盛大、壮观,远非齐国之所能比。尤为令人惊异的是,通过子虚之口,说:“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楚国最小云梦泽尚且如此,其它六泽之大,当然可以推想。子虚的夸饰,首先引起了乌有先生的不满。从“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开始,到“何为无以应哉”为止,为第二部分,写乌有先生批评子虚之言“彰君之恶而伤私义”,进一步为齐国辩护,申说齐国之大乃“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其“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不可胜记。至此,对立的双方已经将各自的观点展现出来,于是引出了第三部分,即亡是公的折中之论,替天子张目。作品先是批评子虚、乌有“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然后极力铺陈天子上林苑的繁华、富庶、广大和天子田猎的盛大场面,闲暇张乐,“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以极尽夸张之笔调写出天子的豪奢,最终的落脚点却是为了讽谕。最后写天子自省,认识到“此大奢侈”,于是拆墙毁囿,实行王道仁政,“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而子虚、乌有“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而退。从作品最后的处理来看,作者想要表达的基本思想,是劝诫汉武帝应“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而不能追逐声色之乐,不过,“劝百而讽一”,反而冲淡了其真实的用意,因而也引起了后来者的一些不满。如果抛开传统的讽谏旧说,我们仅仅从赋本身来看,这篇作品确实写出了汉帝国政治统一、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蓬勃气象。全篇结构完整,前后呼应;内容衔接有序,义脉贯通;情节跌宕有致,详略照应,这些,都可以说它是一篇完整的作品。
司马相如为什么要创作这样的作品?他所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这就不能不论及《上林赋》的写作时间。王先谦《汉书·司马相如传补注》谓:“开二郡事在建元六年,相如已为郎数岁,是献赋在武帝即位初矣。”①王先谦:《汉书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5页。在史书中,对于“初年”的理解比较宽泛,可以视为建元元年(前140年)。何沛雄《上林赋作于建元初年考》以为作于建元二年②何沛雄:《汉魏六朝赋论集》,中国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15-26页。,《资治通鉴》系于建元三年,简宗梧《上林赋著作年代之商榷》则以为作于建元四年,奏赋则在建元末年③简宗梧:《汉赋史论》,中国台北:东大图书股份公司1993年版,第119-126页。。
上林苑扩建始于建元三年,因此,称此赋作于建元元年或二年,均无根据。《汉书·东方朔传》记载:“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秔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宫,上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时朔在傍,进谏曰:‘:‘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④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847-2849页。案:上林苑原本秦代五苑之一,在渭水之南。汉初,萧何曾打算改为良田,为刘邦所阻止。文帝、景帝、武帝等曾多次到此打猎,因为打猎时常滋扰百姓,“民皆号呼骂詈”⑤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847页。。因此,武帝决定扩大上林苑。吾丘寿王等提出了具体的扩大方案,“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⑥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847页。。对此,武帝深表赞同。尽管东方朔上书表示异议,结果还是如(吾丘)“寿王所奏”⑦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851页。,建元三年开始对上林苑作大规模的扩充。《资治通鉴》根据动工之年,系《上林赋》奏于建元三年,虽不无道理,但是,这项巨大工程很难说当年即告成功。上林苑的规模,根据扬雄《羽猎赋序》的记载:“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营建章、凤阙、神明、馺娑,渐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莱。游观侈靡,穷妙极丽。”①班固:《汉书·扬雄传》,第3541页。这里提到的昆明池、建章宫等,根据《三辅黄图》《三辅决录》及《三秦记》等文献记载,其中有离宫七十余所,皆容千乘万骑。另有池塘十五所,方圆三百余里。《汉旧仪》载:“上林苑方三百里,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②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30页。《上林赋》:“日出东沼,入乎西陂”③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第2556页。,上林苑十五池塘就有东陂池和西陂池等。另外,“终始灞浐,出入泾渭”④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第232页。两句所描写的恰恰是扩建后的上林苑的规模:就是说,上林苑已经超出了秦代修建于渭南的范围,扩大到渭河两岸,乃至今天整个西安市的周围。这样大规模的扩建,如果从建元三年开始动工,至少需要数年才能完成。武帝建元年号凡六年,随即改元为元光元年,即公元前134年。根据相关资料,我认为《上林赋》定稿于元光元年最有可能,这里可以例举三个方面的佐证材料。
第一,《三辅黄图·上林苑》载,“帝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余种植其中,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异。”⑤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第230页。这些名果异卉,在《西京杂记》中有详尽的记载,可以和《上林赋》相互印证。在众多名果异卉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上林赋》中提到的“樱桃蒲陶”。《史记·大宛列传》载,大宛盛产葡萄酒,汉使带回葡萄籽,种植葡萄,开始酿酒⑥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第3173页。。按西域与中国相通不始于汉武帝时代,但是中国与西域大规模的交往确实始于张骞出使西域的建元三年。后来,武帝李夫人兄李广利破大宛,得蒲萄种归汉。根据《三辅黄图·甘泉宫》载,武帝甚至在上林苑西建造“葡萄宫”⑦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第194页。。《资治通鉴》卷三五胡三省注:“蒲陶,本出大宛。武帝伐大宛,采蒲陶种植之离宫,宫由此得名。”⑧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123页。这也是建元三年以后的事。
第二,文中借亡是公之口说道:“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途,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这里所列,均为儒家经典。我们知道,武帝即位之初,曾想扶持儒术,启用赵绾、王臧等人。这一系列恢复礼制、强化中央集权的举措,立即引起了武帝祖母窦太后以及一些王公贵戚的强烈不满。其结果,窦婴、田蚡以外戚故,未致死地,仅免去他俩的丞相和太尉职权;赵绾和王臧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先是被罢逐,不久即被杀。在当时特定背景下,儒家经典不可能得到应有的重视。通过亡是公之口所说“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途,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等雅事,也不可能发生在窦太后还健在的建元年间。
第三,文中借亡是公之口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汉代建国不久,就有不少学者提出要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至孝文帝时,贾谊以为汉兴已经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⑨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2492页。。鲁人公孙臣以终始五德上书,也建言“改正朔,易服色。当有瑞,瑞黄龙见”⑩司马迁:《史记·历书》,第1260页。。事下丞相张苍,张苍亦学律历,以为非是,亦未能实施⑪司马迁:《史记·历书》,第1260页。。武帝恢复王度,采取两项重要措施,一是招致五经之儒,术数之士,“议定汉历”⑫徐幹:《中论解诂》,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56页。,二是“更用邓平所治,元起太初”⑬徐幹:《中论解诂》,第256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元光元年历谱》大约就是改元元光元年之后颁布天下的。联系到前引《上林赋》最后“与天下为更始”,当是指此元光改元一事。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窦太后死。其时,汉武帝二十一岁。我们从“改正朔”,即改元为元光元年等一系列政策来看,武帝正试图通过强力手段,使“天下为更始”真正成为他独立执掌大权的开端。《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说年轻的汉武帝“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⑭司马迁:《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第2964页。。如果说,“文”主要体现在对内政策方面,而“武”则表现为拓展边疆的雄心与实力。元光元年,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下诏郡国举孝廉各一人。这是真正推行儒家孝悌之道的重要举措。董仲舒在《元光元年举贤良对策》中正式提出建立太学的构想。
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正是比较了诸侯与天子的异同,最终归结到天子,归结到一统,反映了当时士人经过一百多年的思索而得出的结论,即国家需要强大的统治,对内对外,无不如此。本篇的主旨在篇末借乌有先生的话揭示了出来:“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唯其如此,司马相如献赋之后,马上得到格外重视。司马相如的创作虽设为靡丽之赋,但目的是“劝百讽一”,这就为文学的政治作用找到了合理的解说。
冯沅君《汉赋与古优》将汉赋概括为六种特点:一是问答,二是体物,三是谀词,四是讽谏语,五是散文化,六是叠字或骈字①冯沅君:《冯沅君古典文学论文集》,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8-94页。。司马相如辞赋创作可以说具备了上述全部的特点。尤其是《子虚上林赋》,在赋体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是模仿宋玉的赋而又有所发展。
首先,司马相如的辞赋,体制宏伟,尤长夸饰,组织严密而音调富有变化,奠定了汉大赋的基本格局。《子虚上林赋》文体较之《楚辞》,颇见散文化的特点。从结构形式上说,《子虚上林赋》与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高唐赋》大体相同,而在铺张闳丽方面却远远超过了宋玉,所以《文心雕龙·诠赋》:“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②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96页。这也就形成了汉赋的基本格式,即略近战国游说文字,往往东西南北,罗列名物,较少变化。如《战国策·秦策》载苏秦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③刘向:《战国策注释》,何建章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4页。,《楚策》一说楚惠王、《、《赵策》二说赵王、《齐策》一说齐宣王等大抵皆如是。《七发》亦继承此一传统:“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2年版,第475页。但是也还比较简略。而《子虚赋》则至为繁富,如描写云梦泽,称其东则有“蕙圃衡兰”云云,其南则有“平原广泽”云云,其西则有“涌泉清池”云云,其北则有“阴林巨树”云云,此外还有其上、其下、其土、其石、其树高燥、其埤湿等如何如何,楚王歌舞游猎,纵欲其中。齐王又变本加厉,描绘齐地“吞若云梦者八九”⑤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45页。。而亡是公则站在天子的角度,指斥二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⑥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47页。其夸饰手法依然如出一辙,写天子上林苑,不仅从空间布局,以四海为家,还以类相从,写水,兼及水族和飞禽;写山,涉及花草林木;写陂沼,则引出各种走兽;写娱乐,从歌舞声色到礼乐制度,展示出汉帝国开拓四野的心理优势。其后,张衡《西京赋》、冯衍《显志赋》、刘劭《赵都赋》、左思《蜀都赋》之属,相沿成习。甚至其他文体亦踵事增华,变本加厉。如张衡《四愁诗》、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王屮《头陀寺碑文》等无不如此。
这类文字往往铺陈排比,气势雄肆,“尤以气胜”⑦余祖坤:《历代文话续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2页。。描写上林苑离宫别馆的高峻:
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⑧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57页。
刘勰《文心雕龙·夸饰》把这种描写作为夸饰的典型,说:“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⑨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461页。相传司马相如在构思这篇巨制时,神思萧散,不与外界相来往,忽然而睡,涣然而醒,经历了百余日的紧张构思写作,才终于完成。《西京杂记》中记载了司马相如关于此赋的一段话,也成为了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⑩葛洪:《西京杂记》(卷二),《四部丛刊初编》第461册,第23页。尽管这段话的真实性还有人表示怀疑,但是,它确实写出了司马相如辞赋创作的特色,即“苞括宇宙,总揽人物”。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亦有这样的特点,构思奇特,风力遒劲。汉武帝好神仙,相如因论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①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92页。因进献《大人赋》,欲以讽谏。《大人赋》虽模仿了《楚辞·远游》,但变化较多,且有讽谏意味,如提出“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②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96页。。劝诫武帝当以国事为重,不应沉溺于仙道之中。然而武帝读之,反而飘飘然有凌云天地间之意。《文心雕龙·风骨》称:“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③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384页。由此看来,司马相如的辞赋,其文情高于义理,才会有欲讽而反劝的效果。后人说汉赋多劝百而讽一,所指就是这一点。这也是后来的模仿者如扬雄特别赞赏的地方。他甚至怀疑司马相如的赋不似从人间来,乃神化所至。扬雄初到京城所作的《甘泉》《河东》《长杨》《羽猎》等四大赋,就是模仿司马相如而变其本加其厉,从而得到了成帝的重视,几乎是司马相如最初发迹的翻版。
其次,司马相如辞赋不仅以气胜,更以情胜,在抒情小赋方面开创一代风气。《汉书·艺文志》将辞赋分为四类,其中就有屈原赋之属。西汉文景时代,楚、吴、梁、淮南、河间诸藩国,文士济济,如枚乘、邹阳、庄忌、淮南小山、司马相如等均归在此类④班固:《汉书·艺文志》,第1747-1752页。。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这类作品,如贾谊《吊屈原赋》《惜逝》,严忌《哀时命》,淮南小山《招隐士》等,可以说都受到了《楚辞》的沾溉。司马相如亦在梁孝王幕下与众多文士过从,他的辞赋亦深受楚辞影响,他的《吊秦二世文》《大人赋》《美人赋》《长门赋》等,是抒情小赋的代表。《吊秦二世文》斥责秦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⑤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2591页。,或许也有委婉讽谏汉武帝的成分。《文心雕龙·哀吊》:“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⑥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169页。《美人赋》描写司马相如游梁时,遭遇邹阳等人嫉恨,说他“服色容冶,妖丽不忠,将欲媚词取悦”⑦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89页。,梁王追问,司马相如模仿登徒子口吻,说有美人倾慕自己,三年没有机会,最后“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⑧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489页。内容和结构均仿《登徒子好色赋》,更加妍秀轻灵。而《长门赋》更是司马相如抒情小赋的代表。《汉武故事》说,武帝与阿娇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有“金屋藏娇”的佳话⑨徐陵:《玉台新咏笺注》引《汉武故事》,吴兆宜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9页。。武帝登基后,纳为皇后,“擅宠骄贵,十余年而无子”⑩班固:《汉书·司马相如列传》,第3948页。,后因妒忌武帝新宠卫子夫,在元光五年被废,幽禁于长门宫。相传陈皇后失宠后,愁闷悲思,无以解忧。后来她听说司马相如擅长于赋体,于是送去黄金百斤,说是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买酒,并托他写文章给皇帝求情。司马相如写下著名的《长门赋》献给汉武帝,武帝颇为感动。结果,陈皇后再次得到了汉武帝的宠爱。这篇赋被收在《文选》卷一六“哀伤”类之首,表现失宠后的陈阿娇“愁闷悲思”的心情,篇中以“佳人”即陈阿娇的口吻,描写了失宠后的凄凉心境以及再次获宠的渴望。作者从阿娇等候的形象入手,表现陈皇后身单影只、徘徊无望的痛苦,细致地刻划了主人公期待、苦闷、彷徨的复杂心理,似脱胎于《山鬼》而更趋细腻: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
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⑪萧统:《六臣注文选》,李善,吕延济等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95页。
这种写法,与司马相如其他辞赋多用粗线条勾勒的手法相比显然大不相同,颇近于魏晋以后的手笔。正因为如此,后世很多人怀疑此篇不是司马相如所作。五臣注曰:“陈皇后复得亲幸,案诸史传,并无此文,恐叙事之误。”①萧统:《六臣注文选》,李善,吕延济等注,第293页。顾炎武《日知录》也说:“《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得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②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卷十九),黄汝成集释,第1113页。和顾炎武一样,一般认为《长门赋》是托名之作,主要根据是前面小序的“谬误”。一是序言“孝武皇帝”,这是汉武帝刘彻身后的谥号,死于武帝前的司马相如不可能有如此称谓。二是序言“陈皇后复得亲幸”,史书没有记载。从这两点来看,赋序很可能不是司马相如所作,但是,赋序伪作,不一定说明赋的正文也系后人伪造,因为两者并没有必然联系。
《长门赋》细致地描绘了陈皇后失宠后从昼至夜、夜而至曙的忧思与渴望,篇末言“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③萧统:《六臣注文选》,李善,吕延济等注,第295页。,又将一天一夜的思念延至一年,甚至给人感到整个人生岁月,从而增加了作品的抒情力度,开启后代“宫怨”一类题材的先河。还一点值得注意,《长门赋》开启了代言体的写作模式。所谓代言体,就是创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代拟陈阿娇抒情。这类代言体作品在魏晋南北朝十分兴盛。《长门赋》容易引起后世文人的共鸣,因为这篇作品也反映了历代文人的不幸境遇,就如同宫女后妃一样,历代文人其实不过就是统治者手中的工具而已。朱熹《楚辞后语》卷二:“此文古妙,最近《楚辞》。或者相如以后得罪,自为文以讽,非后求之,不知叙者何从实此云。”④朱熹:《楚辞后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1页。后代文人士子每有贤才不遇之叹,便引《长门赋》作说辞,唐韩偓有“长卿只为长门赋,未识君臣际会难”的讥讽(《中秋禁直》),宋陈师道有“黄金拟买相如赋,未信君恩属画工”的感叹(《拟汉宫词》),辛弃疾退一步讲:“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摸鱼儿·莫春》)
第三,司马相如辞赋用字繁富,对仗工整,也是一个重要的特点。《文心雕龙·物色》:“及长卿之徒,诡势环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⑤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564页。即司马相如辞赋用字考究,滔滔不绝。《三国志·蜀书·秦宓传》称,司马相如曾受文翁委派,“东受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⑥陈寿:《三国志》,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73页。。说明司马相如有较高的经学修养。《汉书·艺文志》序称,武帝时,司马相如曾作《凡将篇》,与此相近的还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所作的《急就篇》,都是属于文字启蒙读物。《凡将篇》早已亡佚,从古注所引残句看,形式近似于《急就篇》,为七言句式。我们看《急就篇》就是七言韵文,凡三十二章,杂记姓名、名物、官名等字。唐代颜师古注,宋朝王应麟补注今并存,由此看来,司马相如辞赋创作大量使用各种文字,记在名物,也有普及文字、扩展知识的功能,甚至,这也是辞赋创作的一项基本功能。我们注意到,汉代辞赋大家,如扬雄、班固、张衡、蔡邕等,多有文字学著作,而他们创作的一个共同的特点,也如同司马相如一样,带有博物色彩,汪洋恣肆,气象阔达。《文心雕龙·练字》说:“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⑦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480页。所谓篇,即《凡将篇》。辞赋练字,正与辞赋家的文字学修养密切相关。《随园诗话》卷一又提出另外一种可能:“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土风,然后成文。……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⑧袁枚:《随园诗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7页。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以司马相如《上林赋》“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为例,说明司马相如赋对仗之工整,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不仅工整,也有清丽之词。如“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等句,就为陶渊明所欣赏,他的《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桃花源记》的“落英缤纷”等句,可以看出司马相如的影响。
“文章西汉两司马”⑨左宗棠:《左宗棠全集》,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430页。。在文学史上,人们往往将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作对比。班固《典引序》就说司马相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⑩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228页。但是,司马相如死后,朝廷从其家中得《封禅文》,“忠臣效也”⑪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228页。,是先抑后扬。而对于司马迁的评价则是先扬而后抑,承认“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但是由于遭受宫刑,“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两相比较,司马相如“贤迁远矣”⑫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228页。。在班固看来,《封禅文》“光扬大汉,轶声前代”⑬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228页。,在思想倾向上值得充分肯定,但在行文上“靡而不典”①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75页。,李贤注:“文虽靡丽,而体无古典。”②范晔:《后汉书》,第1375页。所谓古典,即缺乏经典色彩,只陈符瑞,没有像《尚书·尧典》那样盛述王者的功德。而这,恰恰是《封禅文》的文学价值所在。故《文心雕龙·封禅》盛称:“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元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③刘勰:《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291页。维新之作,即革新之作,具有文学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