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胜
(湘南学院 法学院,湖南 郴州 423000)
《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7年末我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1.58亿,占全国总人口的11.4%。人口老龄化是中国亟需应对的社会问题①李俏:《回归自主与放权社会:中国农村养老治理实践》,《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93页。。与城市比较,乡村养老问题更复杂,面临着多重养老风险,主要包括贫困风险、健康风险、照料风险、制度风险和社会风险②陆杰华,张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探究——基于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转型视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10页。。化解养老新风险对满足老年群体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从而构建和谐社会具有重要意义。但是解决养老新风险不能走单一途径,如一些学者仅仅立足于“经济人假设”理论,把老年人的养老问题简单等同于物质供养,认为农村老年人面临的主要养老风险只是经济风险而已③于长永:《他们在担心什么?——脆弱性视角下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与养老期望探究》,《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第24页。。
现有研究主要侧重于关注乡村传统的贫困风险与健康风险,忽视了与传统养老风险有显著差异的新风险及其治理方略。本文主要运用人类学田野调查研究方法来推进我国乡村养老经验研究进一步深化与系统化,为化解农村养老风险提供可借鉴的思路。
改革开放前,乡村传统养老风险是物质供给不足及医疗水平低下。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发展,社会保障制度已涵盖乡村,60岁以上老年人都可领到基本养老金。除部分因病、因灾形成的特困老年群体外,物质供养问题基本得到解决。虽然物质方面的缺乏已不再是主要问题,但“老年人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同老龄事业和养老服务体系建设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④陆杰华,张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探究——基于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转型视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8页。却为我国乡村养老带来了新风险,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乡村的大家庭结构及家庭的保障功能决定着乡村传统养老以家庭养老为主。家庭的主要功能是维持生存和发展。家庭成员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联系,彼此提供经济互助与支持。除此之外,家庭也和社会集体有关联。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构成社会集体的稳定基石,构建和谐家庭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必然要求,也是构建和谐社会的有效途径。老年人既可在家庭中发挥作用,也可为社会集体作贡献。对于老年人来说,从他们的角度讲,社会和他们联系的一个主要方面是养老服务的供给。
在以前的大家庭结构中,家庭养老的责任自然落在了子女尤其是儿子肩上。“养儿防老”是家庭的自觉追求。老年人还享有“宗族养老”权力,宗族型互助养老是以血缘为纽带发展起来的互助养老形式,是传统民间社会最基本的互助养老形式①高和荣:《中国传统民间互助养老形式及其时代价值——基于闽南地区的调查》,《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第43-44页。。当家庭遭遇变故,变成孤寡老人时,家的扩大化组织——家族、宗族成员,就责无旁贷地承担起赡养老人的义务。当然老人去世后,其生前所有财产为赡养者所继承。如在南岭民族走廊一带,终生未婚或失去儿子的老人,按照由亲到疏的顺序,由侄儿以及同宗的晚辈承担养老送终义务。
20世纪90年代后,城镇化快速发展,乡村家庭结构发生变化,大家庭演变为核心家庭,同时出现了新的家庭类型。如空巢家庭、隔代家庭、流动家庭即是现代家庭空间断裂下的家庭结构类型②贾玉娇等:《从断裂到弥合:时空视角下家庭养老保障功能的变迁与重塑》,《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7期,第218页。。家庭结构的变迁,大家庭的瓦解,新型家庭结构的出现弱化了家庭养老保障功能,动摇了传统家庭养老模式,出现了居家养老、养老院机构集中养老等养老形式。
孤寡老人是指无配偶,无子女,无人照顾,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年人。近年来,乡村出现了一种有别于法定意义上的孤寡老人的特殊群体,也就是“事实孤寡老人”。这类老人衣食无忧或育有子女,或老伴健在,但子女常年外出务工、求学。他们经年累月孤寂生活,与孤寡老人无异,故称之为“事实孤寡老人”。我们调查了一个只有25户的自然村寨,其中就有10户家庭存在“事实孤寡老人”。一位留守老人介绍说:
我今年70岁,身体不好,三个儿子一个女儿,5个孙子孙女。种田捞不得吃,三个儿子全家都到广东打工了,一年到尾很少回来,偶尔搭点钱给我,孙子孙女也在外面读书。饭是有得吃,隔壁邻舍都搬出去住了,连讲话的人都没得。我哪天死了,都没得人晓得。隔壁有个老人死了几天才被发现。(说这句话时,老人黯然伤神。)(此材料来源于2019年7月3日笔者在湖南省永州市江华县大石桥乡的调研)
像这种类型的老人不在少数。在农村,种田不赚钱已是事实,为了生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抛荒土地举家外出,宁可在城市的边缘彷徨也不愿回到乡村。
树大分枝,儿大分家。年轻人大多不愿与老人住在一起,老年人留守老屋,年轻人住新屋已成为乡村另类“风景”,进而造就了另一类“事实孤寡老人”。
我的三个儿子,都在自留地建了新房,孙子孙女大了在外面打工。我一个人住老屋。他们嫌弃我麻糊(脏),我也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一个人吃一个人住。就是没人说话。(此材料来源于2019年7月3日笔者在湖南省永州市江华县河路口镇的调研)
“事实孤寡老人”犹如“事实孤儿”一样,在乡村人口结构中,尚不构成主体,但群体日见其大,若不加重视任其发展,有可能动摇乡村的发展根基。家庭支持对老年人尤其是农村老年人的生命质量具有重要的正向促进作用③王磊:《论老年人的居住方式对其生命质量的影响》,《江淮论坛》2019年第3期,第137页。,根本上说,老年人的幸福感源自于亲属网络的完整与支持。
传统乡村基于血缘、地缘之基础形成了以家庭、家族为核心的养老共同体,“互嵌”是乡村养老共同体的支柱,经济互嵌,日常生活亦如此。婴幼儿、青少年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困顿,都有长辈照管。每一个生命个体几乎都是在“长辈”的集体抚养中长大。他们成长后自然承担起赡养曾经给予自己帮助的长辈的义务。如果血缘关系建构的养老共同体支撑力不足,基于空间基础上形成的地缘共同体亦发挥着支持作用。远亲不如近邻,长期居住于同一空间,极易形成初级小群体。当老人缺乏晚辈支持时,近邻自然肩负起赡养老人的义务。作为回报,赡养者将自动继承老人的房屋、自留地等遗产。维系这种养老共同体的根本动力是文化习俗,违背者将受到舆论和道德的口诛笔伐。
城镇化是一把双刃剑,在推动乡村根本性变革的同时,也瓦解了传统乡村养老共同体。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在她的代表性著作《风险社会——迈向一种新的现代性》中提出了“风险理论”。贝克所理解的风险社会,不仅广泛存在于城镇,也在社会底层集聚。风险社会的人们在面对未来种种不确定性和潜在社会风险的时候,更加缺乏应对策略和制度保障,势必产生对自身安全的担忧和恐慌①陆杰华,张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探究——基于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转型视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9页。。
城市文明是国家政治和经济发展水平的重要表征,其强大的物质基础、技术力量、专业人才等都是乡村文明发展的有力保障,但毋庸讳言,以异质性和陌生化为社会结构特征的城市文明在向乡村发展的过程中,也为乡村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比如监管难度较大的乡村市场往往成为伪劣质产品的主要销售地。乡村老年人现在日子比以前好了,延年益寿、安享晚年成为他们的追求,但他们却收入微薄、购买力差,对山寨产品识别率低。一些保健品商人利用老年人这一心理,故意放大保健品价值,诱惑、鼓动老年人大肆购买各类虚假保健品,销售一些在城市毫无立身之地的伪劣商品与食品,诸如此类的不确定社会风险让老年人防不胜防,成为乡村老年人遇到的新风险。
信息化时代,乡村也被无情地卷入虚拟社会。各种网络诈骗行为与手段开始向农村渗透,以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为主的空心村,频频被各种诈骗砸中,成为老年人心中的痛。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县乡村调研过程中,一个奉姓老人告诉我们:
一个年轻人冒充是我儿子同学,说到周边村寨吃酒要随礼。身上只有10元的钞票,请我换成100元的整钱。当时我都没多想就答应了,跟他换了1 000元。后来才发现,这些10元的票子除了上面两张是真钞外,其他的都是假钞。(资料来源于2018年7月在富川县白沙镇对一位奉姓老人的访谈)
城镇化背景下,乡村的静谧不复存在,老年人遭到了不法商人、黑心厂家的重点“眷顾”。2018年7月我们在湘、桂边境一个小镇调研时,耳闻了多起不法商人借当地政府老龄委名义促销伪劣老年产品的案例。
近若干年以来,我国乡村出现有别于传统养老风险的根本原因是,在城镇化、工业化双重冲击下,乡村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发生改变,带来了传统孝养文化体系的破坏。
乡土社会生命力旺盛的原因之一是形成了内在的互惠型社会基因。依靠互嵌式集体的力量可以克服不确定性的自然灾害和社会风险。自乡村遭遇重重危机以来,乡村建设的步伐就没有停止过。民国时期,梁漱溟主张通过发展工业来拯救濒临破败的中国乡村,开出了“乡村都市化,都市乡村化”的药方;老一辈社会学家费孝通也主张通过发展工业来实现实业报国理想;改革开放后针对乡村的系列政策核心内涵是通过城镇化带动农村发展。
城镇化对于缩小城乡差距成效显著,但也弱化了孝道文化,淡化了养老习俗。基于工业化基础上的城镇化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念深刻地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敬老爱老的价值理性受到庸俗的工具理性激荡。历史上形成的集体意识规约不敌内心的自由。城镇化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制造人们新的逐利观,由此部分区域一些优秀的传统敬老习俗渐远渐离。城镇化在重构人们价值观的同时,动摇了乡村原有的社会交往网络,其带来的副产品影响着乡村老年人的健康,使得我国乡村养老风险变得扑朔迷离。
晚清以来,国家意识逐步形成,山地少数民族游耕空间受到限制。传统乡村不管是山地民族的游耕、草原民族的游牧还是平原丘陵村寨的农耕,都具有相对稳定性,在互助中建构了牢固的命运共同体。以农耕为主的村寨,社会秩序的稳定源自于内卷化的小农经济,该经济模式看起来技术落后,生产工具陈旧,生产效率低下,但其释放的巨大张力有利于化解养老风险,对于乡村稳定所发挥的作用极大。
改革开放40多年,是工业化不断向乡村渗透的时期。在农业产业化、现代化的推动下,传统小农经济节节败退,在乡村已无多少空间可驻。农业产业化、工业化给乡村带来了技术的更替、产量的提升、人力成本的降低,但其副作用却不容忽视。产业化的基础是耕地流转和现代农业技术的推广。土地流转使得乡村农民无多少土地可以支配,现代农业技术的引进则使得祖祖辈辈从事耕种的农民已不知道如何种地种田,在乡村处于尴尬的边缘位置。历史上存留下来的传统农业种子因其产量低、抗病力不足,逐步让位于抗病力强、产量高的杂交种子甚至是转基因品种。基于工业化基础上的现代农业,市场占有率不高且价格偏低,一遇到市场波动,就有被市场抛弃的风险。政府号召村民大面积种植茶叶,结果茶叶卖不出去;种植蔬菜,蔬菜却腐烂在田间地头,无人问津,像这要的案例在过去常有发生。
传统乡村养老主体以子为先,女次之。20世纪90年代前,一对夫妇生育5~6个小孩是常态。虽然随着儿子长大,女儿外嫁,大家庭逐渐变小,但一个三代家庭的人口数基本上维持在10人左右。20世纪80年代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改变了农村人口的基本结构。虽然部分家庭无视计划生育政策的惩罚,采取各种措施与政府计生部门周旋,直至生育二孩或生到男孩为止,但总体上相对于他们父辈祖辈的多生育而言已经是节育不少了。计划生育使得乡村家庭人口数减少,小家庭逐步取代了大家庭,从而弱化了家庭的保障功能。人口结构加速老化,社会经济快速转型,生态环境日益恶化,这既加剧了家庭外部风险的冲击,又放大了家庭内部风险的扰动①于长永:《他们在担心什么?——脆弱性视角下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与养老期望探究》,《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第25页。。家庭人口结构决定着村落人口结构,家庭如此,村落也一样。20世纪末以来,受城市拉力乡村推力影响,青壮年劳动力不断流动到城市,大部分村落以老年人与婴幼儿居多,出现了空心化倾向。对农村老人来说,劳动力外流对其子女的生活照料风险有加剧影响②刘成斌,高翔:《劳动力外流对城乡养老风险的影响》,《中国人口科学》2018年第3期,第60页。。
孝道不仅是对父母的感恩、对老人的奉养,还有对先祖的祭祀与缅怀。乡村孝道既具利己性亦具利他性。儒家倡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正是孝道双重属性的体现。孝道基于血缘纽带,这是其利己性的根源,但孝道其实也有利他性的一面。乡村土地的不可移动性决定着农业耕作知识皆蕴藏于老者的生产经验与智慧中。传统乡村老年人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在遇到复杂棘手的事情时,老者之言通常具有参考意义甚至是决定性价值。爱老敬老是传统乡村美德,“不独其亲”建构了乡村的公序良俗。青年人不仅孝敬血缘家庭的老人,还把孝道扩大到乡村空间内所有的长者,这是文明的体现,也是对乡村社会历史的尊重。
21世纪以来,乡村的乡土属性没有完全消解,但随着乡村经济结构、社会结构的改变,传统孝道文化土壤出现了松动,孝道文化整体滑坡。由于孝道文化的缺失,大量农村老人面临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③唐琼,戴平安:《农村孝道文化的衰落与重建》,《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10期,第105页。。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后,我国乡村老年人的需求矛盾从物质供养不足转向精神文化短缺。在城市边缘徘徊的农民工,只单方面注重老年人的物质供给。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④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8页。这段话里,孔子批评了只注重老人的物质供养而忽略精神供养的行为。孤独与寂寞恣意剥夺着乡村老年人的晚年幸福。
我国乡村养老出现的新风险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城镇化的副产品。工业化、城镇化是不可逆转的社会发展趋势,那么,乡村出现的养老新风险能否控制、规避与治理呢?乡村发展史积累了包括精神养老、文化养老、互助养老在内的化解养老风险的地方性知识,为治理乡村养老新风险提供了借鉴。设立农村书院、开设道德讲坛;鼓励自助养老,培养自立意识;构建公益性非正式群体,提供社会支持;鼓励、支持老年人在从事公益中延长生命的长度,凡此种种,都是治理养老新风险的新思路。
2020年我国将建成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乡村养老供需矛盾发生了由物质供养为主向精神供养为主的转变。传统乡土社会的老人物质困乏,但精神愉悦、晚年幸福,原因之一在于其所处环境人人敬老,个个尊老。新时期养老问题遭遇种种风险的症结离不开养老文化的式微。因此,我们应努力传承优良的传统孝文化,恢复传统的养老文化生态。
广大乡村在20世纪都设置了自己的村小(农村小学)。21世纪初以后,少子化时代来临,村小生源不足,在整合教学资源的旗号下撤并了很多农村教学点,留下了一批校舍遗产。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学校遗产整合农家书屋资源,设立农村书院,开设乡村道德讲坛,弘扬孝道文化。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莽山乡跳石子瑶寨,近年来在地方新乡贤推动下,利用废旧校舍于每周末开展道德讲坛,内容涉及传统优秀伦理道德和农耕文明知识。村寨老年人以身边人讲述身边事的方式倡导文明乡风。在道德讲坛现场,引入评论员制度,围绕生活中的典型养老案例予以评议,对遗弃老人、不遵守道德者进行谴责,甚至孤立之,从而营造一种舆论氛围。道德讲坛持续半年后,跳石子瑶寨古风再现,尊老崇老之俗形成。湖南省永州市江华县井头湾村精准扶贫前是一个难管村、失控村,2014年在精准扶贫工作组以及中山大学暑期田野调查组的协力下,通过整理族谱挖掘出乡村伦理规范,并在民众中进行宣教,取得了意外效果,几年时间内由难管村转变为文明村。
传统乡村老年人社会地位较高,受人爱戴既是良俗体现,也是对老年人自我价值取向的肯定。“活到老,做到老”,老年人只要身体允许都会通过做农活获取劳动产品以维系其基本生活,而不是躺在睡椅上依赖子女奉养。从生产生活劳作、帮助子女带孩子、看护家庭到喂养家禽等无一不涉及,目的只有一个——减轻子女负担。
传统乡村以自助养老为主,只有在遭遇疾病、伤残卧病不起等情形下才会要求子女照料。老年人如果能够照料自己、有能力养活自身时却伸手向子女索取,将遭到村寨社会舆论的蔑视。自助养老的良俗在乡村还保留着,我们理应将之发扬,对自助养老典型进行宣传和表彰。
孤寡老人的养老问题成为乡村养老最棘手的烫手山芋,各级政府的普遍做法是,在乡村兴建一批敬老院,集中供养孤寡老人,这种圈养式的养老方式其问题在于只满足老年人的基本物质需求,忽略了他们的社会性需求,从始设时就饱受诟病。围绕敬老院的入住率及入院老年人的幸福感问题,我们曾经做过质性调查,发现敬老院的床铺经常是空的,偶有居住者,也无幸福感,经常出现逃离敬老院的冲动。一个在敬老院居住的老人告诉我们:
我这两年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才到敬老院来。等身体恢复后,还是要回到村里的。在这里像坐牢一样,讲句话都没得伴。没得办法才到这里来的。(此材料来源于2019年7月笔者在广西区某市某乡村敬老院的调研)
老人的倾述,反映了被集中供养老年人的心声。与其圈养式地供养老年人,不如让老年人回到熟悉的乡土,进行分散养老,乡土中有他们熟悉的土地、熟悉的人物与环境,在自助养老中慢慢老去,也许是解决孤寡老人养老的比较好的方法。
传统乡村的非正式社会组织,如邻里关系、儿时伙伴、家族、宗族等,其最大的优势莫过于给予成员以情感及物质支持,提供社会化场所。
乡村老人过去都归属于几个非正式组织,拥有非正式群体网络。南方山区女性之间尚处于发小时就有一种行“姊妹”习俗,“姊妹”关系一旦构建,就是一个契约性共同体,维系到生命的终结。男性则行“兄弟”或“老同”,其形式、责任与义务和女性之间的“姊妹”一样。家族、宗族等非正式组织靠道德伦理给老年人提供非正式社会支持。
随着社会发展与分工深化,各种专业化组织取代非正式组织,正式群体代替非正式群体。正式群体最大的特点是依据冰冷的制度进行刚性管理,硬性处理农村问题。一些农村的衰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原有的组织瓦解之后,未能及时地进行“再组织化”①郝宇青:《基层社会治理中的组织“再造”》,《中国治理评论》2019年第1期,第138页。。人之老,最害怕的是孤独,尤其是精神孤独,在寂寞孤独中老去是老年人淡淡的悲哀。老年人处于人生黄昏期,特别需要非正式群体的支持。为此,有关部门可以考虑支持和鼓励民间各种非正式公益组织发展,为老年人提供非正式网络支持。
传统乡村老年人幸福指数高与年老后不寂寞、有所为并享有极高的社会地位有关。老年人为乡村的实际控制者,拥有权威、享受敬意。修路、架桥、兴水利、建学校、祭祀以及日常生活生产中的纠纷调解,老年人的话语是具有权威性的。他们也乐此不疲,力求在公益事业中发挥余热,延续生命,寻找存在感。
乡村振兴背景下,各级政府投入巨大。土地整改,农业设施修建,道路扩建维修,各种资金源源不断而来。遗憾的是这些公益事业与老年人基本无缘,大都由地方政府或村委会、党支部承包给各级企业施工。经过层层招标获得施工权的企业,通过各种形式偷工减料,部分公益事业变成“豆腐渣”工程,既影响党群、干群关系,也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党和政府在底层民众中的形象。如果能把部分公益事业项目交由乡村老年人管理,既可以破解老有所为的难题,亦可缓解日趋紧张的党群关系、干群关系,局部解决乡村养老问题。
有些乡村借乡村振兴东风,顺势成立了老年人理事会,把一些涉及到民生热点、焦点、难点的问题如集体资产流转、改厕、环境美化亮化、旅游资源开发等交由老年人管理,取得了较好效果。还有的乡村将涉及纠纷调解、贫困退出、困难补助发放等方面的工作也交由老年人处理,成效显著。贫困识别难、贫困退出不易,根源之一在于社会扶贫主体忽略了老年人的内生性力量,把他们置于扶贫的边缘。老年人在乡土生活了几十年,懂得地方文化,知晓各个家庭情况,也珍惜自己的道德与荣誉,他们的介入有助于乡村社会秩序的维持。
城镇化背景下劳动力大规模外流使城乡老年人的养老风险面临着巨大挑战②刘成斌,高翔:《劳动力外流对城乡养老风险的影响》,《中国人口科学》2018年第3期,第5页。。乡村原有的养老体系不断破损,养老文化生态出现裂缝,产生了与传统乡村不同的新养老风险。究其因,根源在于乡村结构变迁、城镇化的快速发展。虽然乡村社会结构出现变化,但维系乡土的基因依然存在。各地政府期冀通过发展多元化养老模式应对愈演愈烈的养老风险,但无论是东部地区还是中、西部地区,农村老年人主要的养老期望是家庭支持③陆杰华,张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风险探究——基于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转型视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8页。,在熟人社区养老仍旧是老人们的首选。乡村在历史上形成的传统养老经验,如老年人自助养老、依赖非正式群体的支持、强调精神养老而非物质养老等,对我们防控养老新风险仍旧具有借鉴价值。
新时期,乡村养老问题将持续存在,处理不好将影响老年人的幸福指数,制约更高质量、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建设。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与解决既需要定性研究,也需要定量研究,还需要开辟社会研究基地,监测与追踪养老新风险。在总结地方性经验与智慧的基础上提炼具有推广价值与借鉴意义的区域化、地方化的养老模式,以之服务于乡村振兴的伟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