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雪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275)
《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Iphigenia at Aulis)①本文引用《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主要参考周作人译本(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版)。部分字句有调整(依据洛布(Loeb)古典丛书的希-英对照本:David Kovacs trans.and ed.,“Euripides,Vol.VI:Bacchae,Iphigenia at Aulis,Rhesu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上演于欧里庇得斯去世之后(约公元前405年)②I sabelle Torrance,“Iphigenia at Aulis”,in Laura McClure ed.,“A Companion to Euripides”,Chichester:John Wiley&Sons,Inc.,2017,p.284.。这部剧的情节发生在荷马史诗所记述的希腊人与特洛伊人为了争夺美女海伦而引发的特洛伊战争前夕。可以说,这是一部“史诗前传”。剧情开始的时候,希腊军队因为缺少起航的顺风,被困在奥利斯海峡。神谕要求希腊人献祭首领阿伽门农(Agamemnon)的女儿伊菲革涅亚,军队才能起航。于是,阿伽门农以伊菲革涅亚与阿基琉斯的联姻为借口,将女儿骗来奥利斯。伊菲革涅亚的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aemnestra)陪她一同前来。两人抵达奥利斯之后,知晓了献祭的计划。伊菲革涅亚先是畏惧死亡、试图求生,后来突然转变心意,主动赴死。在这一情节转折中,欧里庇得斯描绘了公共生活的复杂面貌——在战争状态下,剧中人的牺牲与爱欲都显现出其严峻性。
在《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的开场,阿伽门农借用阿基琉斯的名字,杜撰了联姻的谎言。剧中克吕泰涅斯特拉与阿基琉斯的相遇则揭穿了这一谎言。在发现了阿伽门农的筹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向阿基琉斯求救,后者发表了一大段讲话,表示自己要像强有力的神一样拯救她的女儿。他又表示,他若是说谎就该死,只有救了伊菲革涅亚,他才可以不死。阿基琉斯反复表明自己救人的决心,然而,他又说,如果阿伽门农事先请求他的许可,他就会同意献祭计划。
这样的假设令阿基琉斯决意保护伊菲革涅亚的豪言壮语变得可疑。前面那些同情和义愤的说法都不免显得有些伪善或自欺欺人③S.E.Lawrence,“Iphigenia at Aulis:Characterization and Psychology in Euripides”,Ramus,Vol.17,No.2,1988,pp.97-98.。与伊菲革涅亚的生命相比,阿基琉斯更关心自己是否受到尊重。他的诺言更像是一番虚伪的自我标榜。对阴谋诡计的接受使他与荷马史诗中的阿基琉斯相去甚远。在史诗中,阿基琉斯像痛恨死神的大门一样痛恨心口不一者①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36页。。不过剧里的阿基琉斯并不完全是虚伪的,他只是在考量和算计许多因素。他解释了自己这样假设的原因:
我已经把这名字给了希腊了,若是要往伊利翁去须得那么做,我也不会不肯帮助共同出征的人的公共利益的。②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70页。
这段话表明,阿基琉斯是在考虑全军的公共利益和共同关切。他不再像荷马史诗中那样,因为一时的愤怒就置整个希腊军队于不顾。他还建议克吕泰涅斯特拉最好先尝试劝说阿伽门农,使用道理(lelogismenōs)而不是强力(sthenei)来办成这件事,这样他也可以避免与众人的冲突。荷马史诗中战力最高的英雄,此时最先诉诸的却是温和的言辞。他顾全集体,算计利弊,不再维持史诗中传统的英雄形象。并且,剧中的阿基琉斯甚至没有获得实践他的英雄诺言的机会。
伊菲革涅亚夺走了阿基琉斯实践诺言的机会。劝说没有使阿伽门农改变主意,希腊军队更是集结起来,要来抓走伊菲革涅亚,阿基琉斯也受到了威胁。千钧一发之际,伊菲革涅亚阻止了阿基琉斯与军队的对抗。她不再眷恋生命,而是选择主动赴死。像阿基琉斯一样,她也发表了长篇讲话。在这篇讲话中,她表示,不应该让阿基琉斯受到军队的责难,不应该让他与全体希腊人对抗,以致被杀。这表明,伊菲革涅亚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一是阿基琉斯的生命③有学者认为,伊菲革涅亚在这里对阿基琉斯产生了爱情,例如W.D.Smith,“Iphigenia in Love”,in G.W.Bowersock,Walter Burkert,Michael Putnam eds.,“Arktouros:Hellenic Studies Presented to Bernard M.W.Knox on the Occasion of His Sixty-fifth Birthday”,Berlin:De Gruyter,1979,p.174.以及A.N.Michelini,“The Expansion of Myth in Late 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Illinois Classical Studies,Vol.24-25,1999—2000,p.51.也有学者对此持保留意见,认为这种解读缺乏直接的文本证据,参见John Gibert,“Change of Mind in Greek Tragedy”,Göttingen:Vandenhoeck&Ruprecht,1995,pp.225,237-239.而根据笔者下文的解读,本剧所呈现的伊菲革涅亚的爱欲是公共的爱欲,无关她自己的“爱情”。。阿基琉斯未能拯救伊菲革涅亚,相反,伊菲革涅亚成为阿基琉斯的拯救者。她不仅保护了阿基琉斯,而且化解了一场军队暴动。她表现得勇敢、真诚、果决,为了赢得荣誉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她将行动的光荣作为自己的追求,她对克吕泰涅斯特拉说:
母亲,你听吧,听我心里所想到的话。我现在决心去死,我愿意光荣地做成这件事,驱除那些卑怯的想法。④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3-284页。
伊菲革涅亚的举动是一种僭越。且看歌队在合唱歌中对性别属域的划分:
重大的事是去追求道德,在女人们要避免秘密的爱情,在男人们,他们内在的纪律有多种的形式,使城邦增加伟大。⑤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54-255页。
歌队吟唱了传统的社会规范:女性的德性体现在私人感情上,男性的德性体现在公共生活中。伊菲革涅亚打破了这一规范。她主动参与公共事务,进入传统上属于男性的领域,像英雄一样行动。阿基琉斯则审慎、多虑,并且未能行动。在伊菲革涅亚和阿基琉斯身上,男性和女性的英雄角色得以反转。
这一反转的基底是阿基琉斯“英雄”角色的失去。他无法维持荷马史诗中的“男性英雄”的传统角色;这是造成两人角色之反转的根源。如果阿基琉斯是坦率果敢的行动者,那么伊菲革涅亚夺取他的英雄身份的举动就没有实现的可能了。欧里庇得斯展现了传统的个人英雄价值所遭遇的深刻危机。在面临决策的紧急时刻,阿基琉斯这样的个人英雄为集体所裹挟,失去了传统的高度。他无法果决地行动,表现得甚至不如伊菲革涅亚这样的女性。
旧的角色失去的另一面是新的品性的获得。在这部剧中,阿基琉斯有了近似女性的谦敬和审慎⑥George Walsh,“Iphigenia in Aulis:Third Stasimon”,Classical Philology,Vol.69,No.4,1974,pp.246-247.,也有了普通人的虚伪。正如美国学者金(Katherine King)所说,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阿基琉斯不再是传统的“超人”英雄⑦Katherine King,“Achilles:Paradigms of the War Hero from Homer to the Middle Ages”,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p.103.。“超人”变成了“普通人”中的一员。阿基琉斯需要反复思量公共的利益、属己的与属他的多方关切。这是公共生活中每一个普通人的表现。
与阿基琉斯的角色相对应,伊菲革涅亚占用了原本属于他的英雄角色。但是,伊菲革涅亚获得荣誉并不是像史诗中的英雄一样通过一对一的战斗,而是通过自我牺牲(self-sacrifice);她获得成功的途径与传统上阿基琉斯这样的男性英雄有着根本不同①Nancy Rabinowitz,“Anxiety Veiled:Euripides and the Traffic in Women”,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48.。试图扮演英雄的伊菲革涅亚并非真正的英雄。
伊菲革涅亚与阿基琉斯一样,都没有完成英雄的角色。在欧里庇得斯的这部悲剧所展示的人类生活中,没有一个真正的英雄。这部剧写的虽然是“史诗前传”,反映的却不是史诗中的传统价值,而是一种属于“当代”生活的价值。阿基琉斯就像欧里庇得斯所生活的雅典城邦中一位参与政治的普通公民;在当下的公共生活中,伟大的个人英雄失去了完成他的角色的机会。他不再是只为荣誉而单独行动的“超人”;取而代之的,是考虑公共利益的普通人。而将公共利益付诸实践的是伊菲革涅亚。传统的英雄荣誉失落了,它为新的荣誉所取代。这一新的荣誉要通过个人为公共利益而牺牲来获得。
伊菲革涅亚在宣告自己主动赴死的发言中,像阿基琉斯一样提到了对于公共利益的关切:
那些千万人竖起了盾牌,那些千万人握住了桨楫,因为祖国受了欺辱,鼓起勇气去攻击敌人,为希腊去死,却是为了我这一条性命把这都阻止了吗?②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4页。
通过这句反问,伊菲革涅亚将自己的行动融入了“千万人”的意愿和利益。前往特洛伊作战、洗雪海伦出走的耻辱,是希腊军队的共同目标。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整个希腊军队都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伊菲革涅亚和公众一样,都是公共利益的献身者。
但是,伊菲革涅亚的处境并非这样简单。她接下来对阿基琉斯表达了自己另一层面的关切:
那已经够了,廷达瑞俄斯的女儿因了她的姿容引起人们的战争和凶杀。你,啊客人呵,不要去为了我而死,也不要去杀别人吧。让我去救了希腊,若是我能够的话。③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5页。
这句呼吁表明,伊菲革涅亚不仅关心共同的目标,还关心众人的生命。她不仅想要拯救阿基琉斯,还想要拯救更多的同胞。公共利益对于伊菲革涅亚来说,是复杂的、多层面的,既包括公众的远大目标,也包括他们最基本的存活。她阻止阿基琉斯与众人的冲突,是为了所有人愿望的实现和生命的保全——除了她自己。欧里庇得斯将公共生活的原则推演到极致,从而表现出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矛盾④美国学者米切林尼(A.N.Michelini)将伊菲革涅亚式的自我牺牲称为“极端的利他主义”,她指出,欧里庇得斯所表现的极端利他超出了一般认知,从而能引发反讽的、刺激的审美效果。参见A.N.Michelini,“Euripides and the Tragic Tradition”,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7,pp.90-92.。在伊菲革涅亚为之牺牲的公共利益中,众人的生命与远征的实现在根本上是两个不相容的关切。伊菲革涅亚的确令眼下的流血冲突得以避免;当然,这也意味着战争的顺利进行。然而,战争的进行意味着更多的流血和死亡。伊菲革涅亚所要避免的起点变成了终点;她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她的处境成了一个僵局。
公共利益的中心是一个末场的人物:海伦。海伦是战争的缘起,众人的生命与死亡都是围绕着她。她在剧中虽然没有正式出场,却始终是一个隐在的重要角色。伊菲革涅亚说,廷达瑞俄斯(Tyndareus)的女儿所引发的战争和凶杀已经够了。“廷达瑞俄斯的女儿”指的就是海伦。伊菲革涅亚极力表明,自己与海伦是截然不同的。海伦带来的是死亡,而她是希腊人的拯救者。她指责海伦给她和希腊人都带来了灾难:
我多么的苦啊苦啊,我看见那坏海伦的状貌,我是将被杀了,将灭亡了。
廷达瑞俄斯的女儿带给达奈俄斯人多么大的灾难,多么大的苦痛呀!⑤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0-281页。
伊菲革涅亚试图为自己树立与海伦相反的形象。歌队的合唱歌中有海伦的故事:
帕里斯你来了,……去站在象牙的宫前,和海伦对面,教她眼里发生爱欲(erōta),你自己也为爱欲所飘荡。因此引起了希腊的冲突,带了刀兵和船只去攻特洛伊的城堡。①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55页。
合唱歌交代了海伦与帕里斯的爱情故事,为伊菲革涅亚的形象提供了反衬的背景。海伦为了对一个人的爱欲(erōs)而背叛了希腊;伊菲革涅亚恰恰相反,她为了希腊宁愿牺牲个人的生命。但正因为她的举动,特洛伊远征得以继续。美国学者弗利(H.P.Foley)注意到伊菲革涅亚与海伦的作用的相似性:“伊菲革涅亚想要阻止阿基琉斯为自己而死。他晚些却会为海伦而死;她的愿望被反讽地消解了。”②H.P.Foley,“Ritual Irony:Poetry and Sacrifice in Euripide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92.在接下来的漫长的苦战中,不仅是阿基琉斯,还有伊菲革涅亚想要拯救的其他人,也大都会为海伦而死。伊菲革涅亚表面上是拯救者,实际上却是与海伦一样的毁灭者。在战争的进程中,她们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合唱歌中的海伦如同剧中伊菲革涅亚的重影,二者相对却等同。伊菲革涅亚成了另一个海伦;她却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知觉。伊菲革涅亚的希腊拯救者的形象,与她试图扮演的英雄角色一样,是注定会失败的。
伊菲革涅亚与海伦的形象重合了,她们对“公共利益”所起的作用也重合了。她们促成公共生活中战争的狂热,然后让众人为此而死。透过二人形象的重合,欧里庇得斯呈现了围绕着战争的“公共利益”所具有的荒谬性与灾难性。所谓“公共利益”在根本上充满悖谬、自相矛盾:伊菲革涅亚对它的献身,成了助推死亡与毁灭的动力。伊菲革涅亚的处境指示着公共利益的困境。
公共利益的困境在剧中体现为公众的精神病症,这种病症使共同体的公共生活处于危机之中。当伊菲革涅亚恳请父亲赦免自己的死亡时,阿伽门农对她描述了公众可怕的精神状态:“狂暴的感情使希腊军队发了狂。”③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79页。渴求战争的希腊人的精神是不理智、不健康的。这句话中用以指称疯狂之源的词是“感情(Aphroditē)”——阿芙洛狄忒,即希腊神话中的爱欲之神。爱欲之神的名字在这里等同爱欲(erōs)④A.N.Michelini,“The Expansion of Myth in Late 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Illinois Classical Studies,Vol.24-25,1999—2000,p.52.。海伦再一次出现在背后——军众发狂的原因,与海伦出走的原因,同为爱欲。众人爱欲对象不是一个人,而是拟人化的希腊;希腊之于众人,如同帕里斯之于海伦。伊菲革涅亚加入了军队对于希腊的爱欲,不仅分有了他们“狂暴的感情”,还助长了他们精神状态的狂热。
伊菲革涅亚、军队公众与海伦行动的动机都是源于近似的爱欲。伊菲革涅亚与海伦的形象重合中的反讽蔓延到整个希腊军队。公众似乎都处于海伦式的爱欲的阴影之下,都成了海伦的化身。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毫无清醒的知觉。不受理智控制的爱欲令人联想到柏拉图在《理想国》(Republic)中对灵魂三部分的划分:理性、激情和欲望。在这三分法中,理性应该在激情的配合下领导欲望;如果欲望成为灵魂的主导,就会造成心灵的疾病:“健康的东西肯定在内部造成健康,而不健康的东西在内部造成疾病。”⑤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73页。欲望控制人的心灵,与其控制共同体的生活具有相似的后果。阿芙洛狄忒所引发的疯狂,即爱欲所引发的疯狂控制了剧中人的心灵,造成了公共生活的病态。从伊菲革涅亚到整个希腊军众,没有人拥有足够的理智、清晰的判断力,来判断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共利益”。
伊菲革涅亚所顺应的、“千万的”希腊人所共有的对希腊的感情即泛希腊主义(Panhellenism)。根据《牛津古典词典》(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的解释,泛希腊主义是这样一种观念:“希腊人认为,与希腊人之间的不同相比,他们作为希腊人的共同之处、他们与‘野蛮人’之间的区别更为重要。”⑥P.J.Rhodes,“Panhellenism”,Simon Hornblower,Antony Spawforth,Esther Eidinow 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4th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1075.剧中人物对希腊的爱欲所引发的对外战争的狂热,是泛希腊主义的一个极端化的表现。对希腊人而言,“野蛮人”是一种异己的存在,一种需要被征服的“他者”⑦这种自我认同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参见郭菁:《语言意义的他者伦理维度》,《理论探讨》2019年第3期,第88页。该文说:“当我以这种方式生存时,会遇见他者并惊异地发现他者的不同。于是习惯同一的‘我’要消除这种‘不同’,便试图去占有他者。”。泛希腊主义的“爱希腊”的情感与对他者的敌意密不可分。亚里士多德对此给出过经典的表述:“在野蛮人中……没有天生的统治者,他们所形成的共同体只不过是女奴隶和男奴隶的结合而已。所以诗人们说:应当让希腊人来统治野蛮人(barbarōn d’Hellēnas archein eikos)。”①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希腊原文引自Aristotle,“Politics”,H.Rackham trans.,London:William Heinemann,1944,p.6.这里亚里士多德所引用的“诗人”的话正是欧里庇得斯这部剧中的原文。在剧中,这句话出自伊菲革涅亚之口。她在发言中用了大段篇幅表述对希腊的爱:她要为了希腊而死,为了全希腊的利益而死。末了她又说:
我把我的身体献给希腊了,牺牲了我,去把特洛伊毁灭吧!
希腊人应该去统治野蛮人(barbarōn d’Hellēnas archein eikos),母亲,却不是野蛮人来统治希腊人,因为他们是奴隶,这里乃是自由人呀。②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4页。
伊菲革涅亚所谓“希腊人应该去统治野蛮人”是希腊人对外族敌意的高度概括。但亚里士多德的引用是省去了戏剧语境的,因此也就忽略了这句话在原本的戏剧语境中可能具有的反讽意义。
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伊菲革涅亚又不断地重复类似的话语:自己是“希腊的恩人”,父亲“为了希腊国土才牺牲了我”,自己“带着胜利的平安给希腊人来了”,家乡“养育我成为希腊的光明”。伊菲革涅亚似乎深深地迷恋于对希腊的爱欲。
伊菲革涅亚这些反复的话语有着特别的戏剧语境。根据上下文可知,她对泛希腊主义观念的强化表达是在重复父亲阿伽门农所说的话。此前,阿伽门农在面对女儿免死的请求时说:
但这乃是希腊,为了它须得牺牲你,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这我无法拒绝。因为它必须得自由,女儿,这事你和我只得如此。③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79页。
阿伽门农的语句与伊菲革涅亚的语句有着高度的相似性。英国学者韦拉科特(Philip Vellacott)将这种相似性视为欧里庇得斯的“镜像反讽(mirror-irony)”的杰作,并将其类比为苏格拉底式的反讽④Philip Vellacott,“Ironic Drama:A Study of Euripides’Method and Mean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pp.175-177.。欧里庇得斯在剧中通过话语重复,生成反讽,对人们既有的观念进行深入的检视和反思。伊菲革涅亚抓住了父亲的话来支撑自己的勇气,而这些话实则只是残酷的迷信、无意义的胡言。它们的虚假显现出来,她却几乎无知无觉⑤Philip Vellacott,“Ironic Drama:A Study of Euripides’Method and Meaning”,p.176.另参见Philip Vellacott,“Euripides:Orestes and Other Plays”,London:Penguin Books,1972,p.98.。阿伽门农所诉诸的对希腊的热爱、所强调的为希腊的献身,实际上是控制军队、追逐权力的借口。在一开始得知献祭的神谕之后,阿伽门农就怕希腊军队因此解散而导致自己失去权力⑥可对比澳洲学者雷兹曼(Marlene Ryzman)对阿伽门农个人野心的分析,参见Marlene Ryzman,“The Reversal of Agamemnon and Menelaus in 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Emerita,Vol.57,No.1,1989,p.117.。伊菲革涅亚却全心全意地接受了他的说法,还不断地重复他的说法⑦美国学者麦克唐纳(Marianne McDonald)认为,父女亲情使得阿伽门农所教导的观念对伊菲革涅亚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参见Marianne McDonald,“Iphigenia’s Philia:Motivation in 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Quaderni Urbinati di Cultura Classica,Vol.34,No.1,1990,pp.76-77.美国学者希格尔(Herbert Siegel)则强调了伊菲革涅亚所拥抱的为希腊而死的观念中“自欺欺人”的成分。他指出:“伊菲革涅亚应被视为受骗者。她被残酷的强力利用,是政治权宜之需的受害者。她从而欺骗了自己,为可鄙的人和事由而死。”参见Herbert Siegel,“Self-Delusion and the‘Volte-Face’of Iphigenia in 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Hermes,Bd.108,H.3,1980,pp.315-316.。话语的复制造成了反讽的裂隙。表面上,伊菲革涅亚强化了对希腊的爱欲的表达,而事实上,这种无知的重复使其可疑之处表露无遗。
无知的话语重复还在继续;少女组成的歌队继而接受了伊菲革涅亚的说法,成为又一反讽的镜像:
打发希腊的军队到佛律癸亚的国土,特洛伊的阴谋的住家去吧,让阿伽门农将最光荣的花鬘围绕希腊的枪支。⑧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89页。
这些诗句再现了对希腊的爱欲表达在人群中的传播过程。伊菲革涅亚的话是阿伽门农的话的镜像,而歌队的话又是伊菲革涅亚的话的镜像。连续的话语复制像是一连串的回音,缺乏理性控制的对外战争之狂热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蔓延。无知无觉的复述者将把持权力的人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话术当成真理。“让阿伽门农最光荣的花鬘围绕希腊的枪支”——在人们的认知中,阿伽门农的权力与对希腊的热爱逐渐成了一体。欧里庇得斯的反讽并未止于此。这一系列话语的镜像最终投射出来的画面在歌队的合唱歌中显现出来:
战神将用凶杀围住了帕耳伽摩斯,那弗律癸亚人的城市,和它石造的望楼,拉转人的头来割断他的喉,从头到底地劫掠那都市。
希望不要在我自己,也不要在我孩子的孩子的时代,有这样的情形,像是那黄金装饰的吕狄亚和弗律癸亚的妻子们所遇到的,她们在机边互相诉说。“谁将用力抓住我编好的头发,在哭泣中把我从毁灭的祖国像是一朵花似的拔了去呢?”①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周作人译,第262-263页。
在即将到来的特洛伊战争中,“这样的情形”是一定会发生的。特洛伊将会遭到洗劫,妇女和孩子都会遭遇灭顶之灾,希腊也将有无数的将领和士兵死亡或流散,没有任何一方的家宅能够免于灾难。这样的悲惨画面与剧中希腊的荣光形成反讽的对照。少女歌队的声音一面是公众的非理性的爱欲与狂热的回响,另一面却是对自身命运和可怕未来的恐惧。歌队所描述的恐怖画面在话语回响的裂隙中流露出来,阿伽门农制造的泛希腊主义的宏大话语最终遭遇了反讽的消解。
欧里庇得斯的写作有其历史语境。该剧的问世正值希腊诸城邦深陷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的泥潭。在现实中,“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希腊各城邦。这时,有人将对外战争作为希腊内战的替代方案提了出来,泛希腊主义成为一时之思潮。在全希腊的奥林匹亚赛会上,著名智术师(sophist)高尔吉亚(Gorgias)号召希腊人将武力指向野蛮人的领土,从而结束希腊旷日持久的内战②R.K.Sprague ed.,“The Older Sophists:A Complete Translation by Several Hands”,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72,pp.31,49.。美国学者迪莫克(G.E.Dimock)指出,欧里庇得斯的这部剧回应了高而吉亚的这篇演说,讽刺了希腊对外的沙文主义③G.E.Dimock,“Introduction”,W.S.Merwin and G.E.Dimock trans.,“Euripides:Iphigenia at Auli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pp.4-5.。与其说欧里庇得斯讽刺了希腊对外的沙文主义,不如说他讽刺了一切源于爱欲话语的战争的狂热。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早期阶段,雅典的民众领袖伯利克勒斯(Pericles)将公民称为城邦的热爱者(erasatas),意图将个人的爱欲凝结到城邦的公共目标之中④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Volume I:Books 1-2”,C.F.Smith tra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9,p.334.对此处erasatas中的“爱欲”意蕴的专门研究参见魏朝勇:《自然与神圣——修昔底德的修辞政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107页。。而在伯利克勒斯身后,这一公共的爱欲却向着无节制的方向发展。在雅典发起西西里远征(Sicilian Expedition)时,“所有人(pasin)都对远征充满了爱欲(erōs)”,这也最终为雅典带来了灾难性后果⑤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Volume III:Books 5-6”,C.F.Smith tra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1,p.226.对此处erōs的相关研究参见F.M.Cornford,“Thucydides Mythistoricus”,London:Edward Arnold,1907,p.214.。而后雅典又在公元前406年拒绝了斯巴达的和平谈判,民众领袖克利俄丰(Cleophon)醉酒后,在公民大会上宣扬雅典绝不让步的立场⑥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日知,力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9页。。欧里庇得斯笔下希腊人与特洛伊人双方的悲惨命运,也是现实中雅典与斯巴达参战双方面临的命运。透过剧中公共利益的困境,欧里庇得斯再现了其时代的公共生活的病症。公共生活中众多的普通公民,共有一种不受控的欲望与心灵的狂热。随之而来的战争和凶杀将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伊菲革涅亚对生命之徒劳的关切将一次又一次上演。所谓内战与外战,在战争的恐怖面前,又有何区别呢?合唱歌所预示的“这样的情形”未尝不是雅典人经年的恐惧和噩梦。
《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写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最后阶段。剧中的希腊就像现实中的雅典的镜像,剧中公众对希腊的爱欲就像当下公共生活中人们对雅典的爱欲。欧里庇得斯设置了多重镜像,从阿伽门农到伊菲革涅亚,再到少女组成的歌队,再现了这种爱欲接连蔓延的过程。集体的战争狂热正是如此生成。欧里庇得斯由此揭示了公共生活中的爱欲话术的复制和传播机制。它诉诸参与政治的普通人的欲望,模糊了人们对于公共利益的认知,点燃公众爱欲的狂热,推动极端化的战争,从而巩固了某些个人的权力。这一过程的实现以个体生命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却是更多人的死亡和毁灭的结局。
这部剧描绘了一幅悲观的图景。剧中人物的处境映照着现实中欧里庇得斯所生活的战争年代。传统的个人英雄价值失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公民为公共利益而献身的牺牲精神。然而,公共利益充满了矛盾和悖谬;受到爱欲而非理性控制的公众执迷于对外战争,无法清醒地判断共同体的利益和善好。事实上,公众的爱欲源自权力的话术,权力作用下的爱欲话语的复制和传播引发战争的狂热,将个体与集体以及整个公共生活都导向毁灭。欧里庇得斯借由剧中图景传达了对公共生活危机的警示。在剧中,在伊菲革涅亚的献祭之后,特洛伊战争一定会发生。在现实中,在欧里庇得斯身后这部剧上演时,伯罗奔尼撒战争还在进行。欧里庇得斯的母邦雅典很快将遭遇战争的失败。剧中歌队所恐惧的悲惨画面,在某种程度上,最终成了现实。《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所警示的公共生活的危机终成历史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