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方婴
摘要:柏拉图的短篇作品《吕西斯》以讨论何为友爱为题,通过展示苏格拉底如何引导青年人思考何为朋友的真实含义,展示了友爱论题的深隐意涵。《吕西斯》的文学形式有如短篇小说,苏格拉底引导的四场对话在两对青年朋友的不稳定关系这一基本情节中展开。本文从这篇名作的故事情节与对话关系入手,解析苏格拉底如何通过两对朋友之间的复杂关系来展现友爱的政治哲学问题,启发青年人认识到选择何种朋友意味着选择何种生活方式。
关键词:《吕西斯》;苏格拉底;友爱;爱欲;政治哲学
中图分类号:11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6)10-0071-06
苏格拉底喜欢与青年人打交道,这为苏格拉底惹来闲话和非议,甚至被雅典城邦的知识分子指控为败坏青年。为了反驳这一指控,柏拉图写的好些对话作品都记叙了苏格拉底与青年人的交往,
《吕西斯》就是这类对话的名篇,其主题是“关于友爱”。本文试图理解苏格拉底如何通过两对朋友之间的复杂关系来展现友爱的政治哲学问题。
一、自然友爱的自然基础
《吕西斯》这样开始讲述故事:雅典赫耳墨斯节期间,苏格拉底一大早前往吕凯宫,路上“偶遇”一群年轻人.为首的是希波塔勒斯和克忒西珀,他俩看起来是一对同性情侣。希波塔勒斯叫住苏格拉底,想要苏格拉底跟他一起去见一位“美少年”。苏格拉底马上看出,希波塔勒斯对这位美少年产生了“爱欲”。眼下希波塔勒斯与克忒西珀是一对情侣,但他又爱上了另一位美少年。这意味着什么呢?
希波塔勒斯并没有说他要苏格拉底跟他一起去见的那个“美少年”是谁,苏格拉底再三问希波塔勒斯看上的“美少年”是谁,他都再三逃避,一时间脸还涨得通红。站在一旁的克忒西珀不给希波塔勒斯面子,当众揭秘:希波塔勒斯爱上吕西斯已经好长时间了。
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情形:长期亲近的一对朋友,其中一个觅得新的意中人,另一个却显得不愿意与他人分享这种亲密的朋友关系。克忒西珀描述希波塔勒斯因吕西斯神魂颠倒时,用的主词是“我们”而非“我”。我们知道,苏格拉底铺展的这个故事场景并非仅有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当时他们正与一群年轻人在一起,而且显得是这伙年轻人的头目,此时的“我们”,应该指向这个友爱共同体。目前的情形是,这个友爱共同体正面临一个友爱关系的考验,其核心成员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这对朋友处于分歧之中:希波塔勒斯要追求新的心上人,而克忒西珀却对这种追求嗤之以鼻。可以想见,一旦这两个人分歧加深,友爱关系破裂,以他二人为首的这一个友爱共同体必将随之分崩离析。这似乎在暗示人世间的基本政治状态:在一个共同体中,总会有少数人显得是领袖,更多的人则显得不过是跟从者。
由此引出的问题是:作为领袖的少数人具有怎样的德性品质,将决定他们所带领的一群人的生活方式,而少数人的友爱品质将直接决定友爱共同体的政治品质。换言之,苏格拉底为接下来的故事所铺展的背景具有政治性质,他随后引导的关于“友爱”的探讨,与政治领导人的德性讨论相关。苏格拉底讲述的这个故事开场,首先向我们展示的是这种少数人友爱关系的第一个特征:彼此相亲并共享生活秘密。我们感到费解的是,希波塔勒斯已经有了新的所爱,却没有瞒着克忒西珀。希波塔勒斯甚至也没有瞒着苏格拉底,他不肯向苏格拉底透露自己移情别恋的友伴是谁,仅仅因为他不敢肯定,自己移情别恋的人是否真的是个美人。在苏格拉底看来,人世中的友爱关系就是与自己心目中的美人相交。一旦发现了新的美人,随之转求新欢属于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同性朋友关系而言,友爱关系是一个不断寻找真正值得欲求对象的过程。
克忒西珀在描述希波塔勒斯堕入情网时显得有些冷嘲热讽,我们不能说这是他在表达对希波塔勒斯的独占欲或者说在表达对吕西斯的“嫉妒”。据色诺芬记载,苏格拉底认为,“只有那些因朋友的成功感到苦痛的人才好嫉妒”,在聪明人那里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接下来苏格拉底让我们看到:他们这时共同讨论的话题是希波塔勒斯应该如何勾引吕西斯。
由此看来,《吕西斯》的这个开场场景让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基于自然爱欲的同性朋友之间的友爱关系实际上没有稳固的基础。《吕西斯》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何谓“友爱”.苏格拉底让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这对友爱关系的失败,以及基于这种自然爱欲的友爱共同体随时面临分裂的危险。基于这对朋友关系的失败,苏格拉底开始探讨同性友爱关系的真正基础。自然友爱的形成基于同性相求,是习传的说法——苏格拉底引用了荷马的诗句:“神始终把相似的人带到相似的人面前,并使他们结识”。苏格拉底对此提出质疑:相似者与相似者能成为朋友吗?在探讨这个问题时,苏格拉底进一步把问题分解为三个子题:第一,坏品性与坏品性能否成为朋友;第二,好品性与好品性能否成为朋友;第三,不好不坏的品性能否成为朋友。讨论这些问题,其实就是在讨论人世生活的政治问题。在苏格拉底看来,所谓“政治生活”就是各种人性品质或心性差异之间的关系问题。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讲,“何为朋友”是一个政治哲学问题。
苏格拉底由此提出了一个看似浅显的常识性问题:两个品质低劣的人能否成为朋友?苏格拉底给出的是否定回答。
坏品性与坏品性不会成为朋友,不是因为这样的两个人不会狼狈为奸得亲密无间,而是因为,这样的两个人关系越紧密,双方都会变得品性更坏。苏格拉底的论证是:由于坏人不但不行正义,反而行不义之事,坏人之间绝无正义可言。换言之,尽管坏人与坏人也可能会相互信任,好得穿一条裤子,但无论关系有多好,都不能称为“友爱”。苏格拉底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友爱的性质在于,两个结为友爱关系的人会因这种关系变得更好而非更坏。
苏格拉底进一步提出:坏人其实绝不可能有相似者,甚至与自身也不相似,因为,坏人没有相似者。然而,这个命题是什么意思呢?苏格拉底的意思似乎是:坏与坏没有相似性,坏可以五花八门。可以坏得出奇、坏得超出人们想象。与此相反,好则有相似性,好的种类也很清楚,不外乎就数得出来的那些品质。因此,坏人与坏人不相似,好人则与好人相似。由此,苏格拉底反驳了习传的观点:“相似的是相似的友者”。
希波塔勒斯寻求新的朋友,说明对他来说克忒西珀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问题在于,无论希波塔勒斯还是克忒西珀,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本来看起来亲密无间的友爱关系会在有一天可能自然而然地破裂。苏格拉底并没有与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进一步讨论这一问题,而是显得鼓励希波塔勒斯去追求吕西斯。问题又来了: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是一对朋友,希波塔勒斯追求吕西斯.无异于要拆散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朋友关系。这里出现了新的情节:如果吕西斯是“美少年”,希波塔勒斯追求吕西斯,至少表明他向往与好人成为朋友,但好人与好人之间就一定能成为朋友吗?
二、友爱为何是个政治问题
我们在开场就已经看到,希波塔勒斯对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这对朋友非常羡慕,这对美少年之间的友爱在外人看来牢不可破。可是,随后我们看到,由于苏格拉底插足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之间,这对少年的友爱关系同样变得不牢靠。
从情节上讲,苏格拉底所讲的故事以希波塔勒斯追求吕西斯开篇,但接下来追求吕西斯的实际上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自己的言辞中成为一个实际的追求者,与希波塔勒斯形成竞争关系。事实上,在一开始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就嘲笑了希波塔勒斯追求吕西斯的方式。随后,苏格拉底现身说法,亲自向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两人演示自己如何从墨涅克塞诺斯身边猎取吕西斯——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苏格拉底要论证关于友爱的什么道理呢?
苏格拉底表示并不认识吕西斯,克忒西珀告诉他:吕西斯是个贵族少年,天性高贵且活泼。克忒西珀还特别提到,吕西斯父亲的名字叫做Demokra-tous,字面意思是“经人民许可的,民主的”。《吕西斯》的讲述者是苏格拉底本人,就文学形式而言,与《王制》(又译《理想国》)一样。在《王制》中,苏格拉底对阿得曼托斯说,他们还需要追问僭主从哪种民主类型衍生而来,以便探究僭主的性格、生活、喜好等。随后,苏格拉底向阿得曼托斯描述了僭主式人物的源自民主式父亲的完整过程。有趣的是,身为“民主”之子的吕西斯,其名字的字面意思是“释放”。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惯于玩语词游戏,而且玩得高妙无比。他在这里让克忒西珀说到吕西斯父亲名字的寓义,绝非闲笔.而是在暗示这个民主之子的身上有强烈的民主色彩。前文提到,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这对友伴显得像是一伙人的头儿。希波塔勒斯寻求吕西斯,是否可以理解为他想要与自己更为心仪的人搭档成为政治领导呢?
墨涅克塞诺斯同样出身名门,其家族是雅典的政治世家.掌控雅典民主城邦的公共事务。柏拉图曾写过一篇以他为名的作品,主题恰好与民主政制直接相关:苏格拉底教墨涅克塞诺斯如何作民主演说。在《吕西斯》中,刚刚结识苏格拉底的墨涅克塞诺斯还是少年,在《墨涅克塞诺斯》中,他已成年并完成了教育,对政治事功怀有强烈的爱欲。这样看来,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这对密友都天性良好,而且怀有政治理想,两人的友谊算得上人世间的理想型友谊:家世相当,志向相同,性情相近。这样的两个青年结伴,如果他们也成为一伙人的头儿,就会建立贵族政体式的秩序。
苏格拉底插足这两位少年在涉世之初结成的友谊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苏格拉底要向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两人演示的是这样的问题:基于好人与好人之间的友谊是否是城邦政治的理想基础?倘若联系到雅典城邦对苏格拉底败坏青年的指控,尤其是指控苏格拉底败坏了阿尔喀庇亚德,而“阿尔喀庇亚德是民主政治中最放纵、最傲慢、最强横的人”,我们有理由推想,柏拉图记载苏格拉底在《吕西斯》中的言辞和行动意在表明:年少的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倘若在涉世之初就听从苏格拉底的教诲,通过热爱智慧的学习,懂得识别真正的朋友,就没有可能成为阿尔喀庇亚德式的人物。
苏格拉底讲述说,他与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经过一番交谈后便进到体育场去找吕西斯。体育场内外有不少男孩子,他们刚刚做完献祭,正在玩游戏。不过,在室内玩的少数人与在室外玩的多数人玩法不一样,在室内玩的少数男孩子玩的游戏讲究心智,难度更大。吕西斯在室内玩,苏格拉底虽然声称不认识吕西斯,这时却一眼认出了他:
其中一个男孩就是吕西斯,他与那些男孩、青年人站在一起,头戴花冠,仪表出众。有些人值得去谈论并不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还因为他美好。
苏格拉底常用“美好”这个表达式来形容神,他认为只有神才配得上既美且好。苏格拉底用这个表达式来形容吕西斯,表明在他看来,吕西斯的天性好得不能再好,已经接近神。不过,当时吕西斯头戴花冠,这幅样子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会饮》中醉醺醺闯入宴饮场合的阿尔喀庇亚德。
墨涅克塞诺斯本来在体育场外面玩,与多数人在一起,或者说是这群人的头儿。当他看到苏格拉底和克忒西珀走进体育场,立即加入到这群人中。场内的吕西斯见进来一群陌生人,但自己的密友墨涅克塞诺斯在其中,便走过来挨着墨涅克塞诺斯坐下。在两人的朋友关系中,墨涅克塞诺斯显得是主动者(友伴),吕西斯则是被动者(友者)。这时,希波塔勒斯躲在几位男孩子后面,刻意避免自己被吕西斯看见。但我们必须记住,在随后的整个对话过程中,克忒西珀和希波塔勒斯都是观看者。或者说,苏格拉底刻意让这对年轻人的头儿观看他与另一对年轻人的头儿交谈。
苏格拉底开始与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交谈,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谁的年纪大,谁的出身更高贵,谁更漂亮,简直像是在挑拨两人的关系。最后一个问题是谁更富有。谁的年纪大这个问题最容易回答,然而,墨涅克塞诺斯抢先回答说,“对此我们俩各执一词”。一个人的年纪是命定的,如同一个人的性别,墨涅克塞诺斯却说,他与吕西斯的看法不同。这个简单问题的简单回答已经表明,虽然墨涅克塞诺斯与吕西斯在出身、天性等方面都相似.但也会出现分歧。如果关于年纪大小都会出现分歧,出身、容貌这类主观性更强的问题就更不用说了。苏格拉底说,既然如此,就不再问哪个出身更高贵、谁更漂亮,因为你们难免会起争执——苏格拉底这么一说,“两个男孩都笑了”。
可是,苏格拉底接下来说,他取消问谁的财富更多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两人会起争执,而是因为两人肯定不会起争执,理由是:“据说朋友之间的东西是共有的”。苏格拉底本来打算进一步问,他们俩谁更正义、更聪明,但这时有人过来叫墨涅克塞诺斯,说体育教练正找他,于是墨涅克塞诺斯离场,苏格拉底转而与吕西斯单独攀谈。墨涅克塞诺斯与吕西斯的朋友关系,前者是主动者,后者是被动者,墨涅克塞诺斯离场,苏格拉底就代替了主动者的角色。这样一来,苏格拉底不仅取代的是希波塔勒斯,也取代了墨涅克塞诺斯。无论在《会饮》《普罗塔戈拉》,还是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与阿尔喀庇亚德、希珀克拉底和斐德若的关系,都是被动者。相比之下,苏格拉底在这里是主动者意味着什么呢?
对苏格拉底提出的四个问题,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得到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一致同意:财富对于朋友来说属于共有的东西。这意味着,朋友关系不等于分享一切,但必须分享某种东西。关于朋友与“共同”拥有物的关系,《王制》中的苏格拉底曾有过一番探讨。最极端的共产共妻的观点,就基于“朋友之间不分彼此”这句古谚。在此之后,苏格拉底说到,理想之邦的治理者互称“护卫者同事们”,而且把他们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与自己联系起来,无内外之分。每一个人都没有“我的”,只有“我们的”。苏格拉底在询问朋友之间是否共有财产时,问者和答者都一致赞同。在《吕西斯》中,苏格拉底对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说,朋友之间谁更富有的问题根本不用问,表明苏格拉底把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的朋友关系视为“护卫者同事们”。可是,墨涅克塞诺斯被迫离场,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关系就被切断了。这样一来,苏格拉底主动寻求与吕西斯的友爱关系,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护卫者同事们”关系。
苏格拉底本来要问,两个朋友谁更正义、更聪明,墨涅克塞诺斯离场之后,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继续攀谈,马上改变了话题。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苏格拉底与吕西斯从非常小儿科的问题谈起。苏格拉底问吕西斯:“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非常疼爱你,是吗?”这里是《吕西斯》中首次使用philos(朋友)一词的动词形式philei(疼爱、友爱和爱慕)。苏格拉底问的问题显得太小儿科,暗含的问题却并非如此。无论作名词还是动词:希腊语Dhi-los和philei的含义都既可表示友情,也可表示带血亲关系的亲情,甚至对他人或某种东西的喜爱之情。苏格拉底与吕西斯攀谈从亲情问题开始,似乎是想要启发吕西斯体会血亲之爱与友爱的差异。
然而,从血亲之爱这个最自然的论题出发,苏格拉底的提问却随之转了方向,问吕西斯的父母是否对儿子管教甚严。苏格拉底的一连串提问明显是引导性的,吕西斯承认:自己受制于父母有如奴隶受制于主人。苏格拉底让希波塔勒斯看到——也让我们看到,吕西斯父母的血亲之爱体现为严格管教儿子,以至于吕西斯甚至觉得自己毫无自由可言。
随后苏格拉底又反过来问,既然如此,吕西斯是否有过对父母的不义之事。我们记得,苏格拉底先前说,他本来想问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关于谁更正义和更聪明,由于墨涅克塞诺斯中途离场,才没有问下去。此时,苏格拉底单独向吕西斯提出了正义问题。苏格拉底为什么要先问吕西斯,他的父母是否“疼爱”儿子,然后再问吕西斯是否对父母正义呢?显然,血亲关系会因一方对另一方行不义而遭到破坏。父母对儿子严加管教是亲情的体现.儿子不应该把这种严厉视为行不义,反倒应该视为行正义之事。因为,严格管教儿子,为的是儿子成为对城邦有益的人。于是,趁墨涅克塞诺斯离场这段时间,苏格拉底与吕西斯谈论这样的问题,显得意在让吕西斯体会好父母应该如何管教孩子。换言之,苏格拉底启发吕西斯懂得,应该如何做城邦卫士:吕西斯是好孩子,因为他父母严格管教。如果吕西斯要做好的城邦卫士,就应该施行贤良政制,而非放任孩子式的民主政制。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的攀谈虽然从父子亲情开始,最后明显过渡到如何培育治邦者的问题。正是在这个时候,苏格拉底对吕西斯第一次以朋友相称:
“我的朋友吕西斯啊,在这些事情中,我们就会变得明智啦,所有人都会把他们的事交托给我们,所有人——不管是希腊人还是非希腊人,男人还是女人,在所有事情上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能阻挡我们的意愿。相反,在这些方面我们自己能自由行事,并且掌控他人,这些将是我们的[事务]——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获益——而对于那些我们的心智兴许还够不上的事,没有人会按我们自己的想法把与他们最切身的事情交给我们去做。毋宁说,所有人都将竭力阻止,非但那些外人,甚至还有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母亲,以及比他们更为亲密的亲属无不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就得服从他人,而我们讨论的这些事不再属于我们管,因为我们从这些事本身上毫无获益,你承认情形就是这样吗?”
“我承认。”
“那么,在这些事情上,以及在那些我们毫无用处的事情上,我们会成为其他人朋友吗?有人将会友爱我们吗?”
“当然不会,”他说。
苏格拉底说的是在哪个问题上“我们就会变得明智”呢?在治邦者应该是什么样的人这一问题上.他让吕西斯变得“明智”。在与苏格拉底这场谈话结束时,吕西斯开始对热爱智慧产生了热望,是因为他看到苏格拉底是一个正义的人,他与苏格拉底的友爱基于在治邦者的正义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从而,苏格拉底与吕西斯之间的友爱共有物(正义),取代了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友爱共有物(财富)。我们应该注意到,苏格拉底恰恰是在与吕西斯谈到何谓真正的“王者”时开始用到“我们”,仿佛他从这时开始与吕西斯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这场对话之前,墨涅克塞诺斯虽然与吕西斯是朋友,但吕西斯显然从未在他的友伴那里经历过这样的交谈。反过来说,通过苏格拉底的引导性对话,吕西斯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朋友。当墨涅克塞诺斯重新返回时,吕西斯已经与苏格拉底开始建立友爱关系。苏格拉底的插足使得吕西斯从与墨涅克塞诺斯的政治友爱关系中开始抽身出来,转向热爱智慧的友爱关系。
我们不要忘记,在整个这场谈话中,希波塔勒斯一直在场。当听到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的这番谈话,他会怎样想呢?他会想起自己追求吕西斯的方式:试图用“大量诗和散文”赞颂吕西斯的家族声名以期赢得吕西斯的欢心。苏格拉底当时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言辞和歌曲不是用来诱惑猎物,反倒去激发它的野性,显然愚蠢,不是吗?”通过这场对话,苏格拉底让希波塔勒斯看到,在朋友关系中成为主动方的条件是有热爱智慧的热情。在这场对话结束时,苏格拉底的讲述提到了希波塔勒斯:“我瞥了一眼希波塔勒斯,差点儿犯了个错,因为我几乎脱口而出:‘希波塔勒斯啊,你就应该这样和男孩们谈话,带着轻视和羞辱,而不是像你这样(把他)哄得飘飘然,女气十足。”实际上苏格拉底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仅仅在自己心里说了这句话。
三、苏格拉底式的友爱
吕西斯有过与苏格拉底的这番交谈后非常兴奋,这时,墨涅克塞诺斯已经返回,继续坐在吕西斯身边。吕西斯趁墨涅克塞诺斯不留神,悄悄恳求苏格拉底把刚才与他谈话的内容对墨涅克塞诺斯说一遍。朋友的东西是“共有的”,吕西斯想要与墨涅克塞诺斯分享智慧。
苏格拉底鼓励吕西斯自己去对墨涅克塞诺斯讲。倘若吕西斯接受了苏格拉底的建议,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朋友关系就从被动者变成了主动者。吕西斯不接受苏格拉底的建议,坚持要苏格拉底与墨涅克塞诺斯谈点别的话题。苏格拉底说,墨涅克塞诺斯是个“好辨之人”,还说他“是个可怕的家伙”,因为他“是克忒西珀的弟子”,而克忒西珀这时就在旁边。先前苏格拉底让吕西斯与希波塔勒斯联系在一起。现在又把墨涅克塞诺斯与克忒西珀联系在一起。我们看到这时克忒西珀说,他要分享苏格拉底与墨涅克塞诺斯的交谈。似乎,苏格拉底接下来要与墨涅克塞诺斯交谈,也有意要演示给克忒西珀看。
苏格拉底装样子地担心自己对付不了墨涅克塞诺斯,要吕西斯当自己的助手。吕西斯答应了,他对苏格拉底吐露真言:希望苏格拉底能让爱争辩的墨涅克塞诺斯吃点苦头。换言之,吕西斯希望自己的新朋友苏格拉底教训一下自己的老朋友墨涅克塞诺斯。这样一来,苏格拉底接下来与墨涅克塞诺斯的交谈就像是吕西斯的好胜心制造的一个“阴谋”,或者说吕西斯与苏格拉底相约一起教育墨涅克塞诺斯。
果然,苏格拉底接下来与墨涅克塞诺斯交谈的话题是何谓“友爱”,而谈话结果是让本来自以为知道什么是“友爱”的墨涅克塞诺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友爱”。可以说,通过与墨涅克塞诺斯讨论何谓“朋友”,苏格拉底破除了墨涅克塞诺斯对“友谊”或“朋友”的自然理解。苏格拉底与墨涅克塞诺斯的讨论是在吕西斯以及希波塔勒斯和克忒西珀面前进行的,由于墨涅克塞诺斯与吕西斯以及希波塔勒斯与克忒西珀都是基于自然友爱的朋友,眼下关于“朋友是什么”的辩证就无异于打破了自然的友爱关系。
让墨涅克塞诺斯认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懂得何谓“友谊”或“朋友”之后,苏格拉底又转向了吕西斯,与他讨论古老诗人关于“友谊”或“朋友”的说法。苏格拉底让吕西斯思考这样的问题:一个好人没有朋友也不会感到有所欠缺,有朋友也不会珍惜,如此的两个好人怎么可能彼此成为朋友呢?按苏格拉底的追问,假如相似者之间彼此无法互助,他们之间是否还能彼此珍惜,相待如友。如果说苏格拉底论证相似者之间能否产生友谊是基于友谊的政治维度——在政治生活领域,关涉城邦的政治品性,那么,当苏格拉底第二次考虑相似者之间的互惠问题,则更多侧重于友谊的哲学维度。他的理由是:天性相似的好人之间会产生友谊,但是,好人会因自身的善的程度而感到自足,充足的人不会需要别的东西,因此,这种自足的好人既不需要、也不会珍惜他者,不会成为朋友的友者。
如果说希波塔勒斯和克忒西珀的朋友关系的瓦解是由于两者在德性上有差异,苏格拉底出现之前,希波塔勒斯已经转恋吕西斯。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友爱共同体的分解,则完全是由于苏格拉底插足。苏格拉底用自己的言辞和行动证明:天资、品质和德性相似的好人之间的友谊也不牢靠.因为他们的德性仍然有欠缺。倘若如此,这种德性上的欠缺是什么呢?接下来的谈话主题是爱欲与友爱的关系问题,而且实际上的谈话对象并非仅仅是吕西斯,还有墨涅克塞诺斯。在这个时候,甚至希波塔勒斯也在一旁积极参与了对话。当苏格拉底对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说,“一位热情的爱欲者如果真诚而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他一定会被他的男孩爱上”,“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相当勉强地颌首赞同,希波塔勒斯则对这个结论喜形于色”。
在《吕西斯》中,苏格拉底共有四场引导性谈话,第一次是与希波塔勒斯谈,第二次是与吕西斯谈,第三次是与墨涅克塞诺斯谈,最后一次是与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两人谈,谈话的重点是澄清“友爱”与爱欲的关系。整个《吕西斯》让我们看到,苏格拉底是自然的友爱关系的破坏者。他鼓励希波塔勒斯追求吕西斯,这意味着鼓励他解除与克忒西珀的朋友关系。但是,他让希波塔勒斯随后看到的是: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这对让希波塔勒斯羡慕的朋友,其实都不知道何为真正的“友爱”和“朋友”。换言之,苏格拉底与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的交谈,也破坏了两位天素良好的少年之间的友爱。这在表面上看来是不义,却实现了更大的正义:他引导两位少年认识自己的爱欲。而认识自己的爱欲,是认识自己有怎样的朋友关系的前提。
在《吕西斯》中,苏格拉底的身份是老人。从《吕西斯》来看,苏格拉底是否如雅典的民主知识分子指控的那样在败坏青年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看我们持有什么政治立场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整篇作品中,作为关键词的philos,苏格拉底对希波塔勒斯仅用过一次,对吕西斯则用过三次,对墨涅克塞诺斯用过两次,对克忒西珀则一次也没用过。实际使用次数的多少,不仅是数量问题,也是对“朋友”含义的差异问题。换言之,苏格拉底并没有要引导所有青年,而是区别对待不同心性的青年。这意味着,苏格拉底自己的友爱方式首先是辨识和区分不同的灵魂类型。这种友爱方式不仅指向的是与他人的关系,更多指向的是与自身的关系。只有先清楚认识自己,才能清楚认识自己应该与怎样的人建立友爱关系。因此,真正的友谊基于灵魂的选择。作为老人,《吕西斯》中的苏格拉底希望教给年轻人的是这种基于自我认识的友爱方式。
问题还在于,“友爱”与爱欲的关系为何是个政治哲学问题。在民主理论家看来,基于自然的友爱才是城邦的基础,也是城邦最值得重视的友爱关系。比如,现代契约论就基于自然友爱共同体的假设,认同政治共同体内部的不同质料的人之间基于性情相近产生的友爱互信关系,同意把自身的统治权利让渡给主权者,与主权者缔结政治契约。自然的友爱基于从自然状态中推导出来的自然人的关系,以此作为友爱政治共同体的公民关系的基础。按照孟德斯鸠的理解,基本的自然欲望除了和平相处的欲望和填饱肚子的欲望,就是两性相互取悦的欲望和在社会中共同友爱的欲望。与民主思想的友爱观相比,苏格拉底在《吕西斯》中的言辞和行动的确是在“败坏青年”。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