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艳辉
(白城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吉林白城137000)
幔帐套装在品类繁复、琳琅满目的民间绣品大家族中看似极其普通,实则非同小可,特别是在满族妇女和民国女子的心目中,是有别于鞋垫、荷包、枕头顶的重大工程,是女子聪颖、智慧、技艺的极致发挥和对教养的精准考量,承载着人们世世代代对美好生活的愿望与幸福人生的追求向往,蕴含着祖祖辈辈女性质朴纯美的思想情感和文化意识,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对人民幸福感和价值观的深远影响。
幔帐套装的零部件单拿出来各领风骚,组合使用功能性强,审美价值更高。幔帐套装有两种组合方式:一为简约,二为奢华。
简约型幔帐套装由幔帐杆、幔帐钩、幔帐三件组成,奢华版幔帐套装由幔帐杆、幔帐套、幔帐三件组成。两种套装的共同之处是都用幔帐杆。 “杆” 的概念,单纯简单到一根木杆或竹竿。笔直、坚挺是杆的基本条件,也可在两头刻龙雕凤。颜色可以是原材料本色——白茬儿,也可刷漆,使之柔韧光滑。两个版本的主体都是幔帐,可以是一幅,一拉到头,也可以是两幅,两侧对称。区别在于用幔帐钩还是幔帐套,二者的作用都是在白天将昨夜垂拉下来的幔帐进行收拢整理。用幔帐钩的和整理窗帘相同,将幔帐拉向一边,形成风琴褶,向上挽起,用钩挑起来。讲究的幔帐钩,材质多是黄铜或白银,造型美观,是取寓意吉祥美好的花草鸟兽等为题材进行的艺术创作。幔帐套则工艺精湛。幔帐套讲究极多,题材广泛,主题多元,风格各异。素淡清雅的黑白配,五彩缤纷的撞色感,水墨丹青的写意风,精雕细刻的工笔画……林林总总,比比皆是。
在 “读秀” 输入 “幔帐” 一词搜索,史料文献结果不多,大都寥寥数语,与满族和民国关联密切。有史料记载,满族的先人肃慎族系就生活在吉林省长白山区域,白山沃土,黑水滋养,他们在那里生息、繁衍、存续、进步。其生活方式与这里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密切相关,《宁古塔纪略》中有: “自春初至三月,终日夜大风,如雷鸣电击,尘埃蔽天,咫尺皆迷。七月中有白鹅飞下,便不能复飞起,不数日即有浓霜。八月下旬即下大雪,九月中河尽冻,十月地裂盈尺,雪才到地,即成坚冰,虽白日照灼不消。” 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房屋搭建朝阳的方向性特别明确。《柳边纪略》中有: “屋皆东南向,开户多东南,土炕高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东。就南北炕头做灶。” 屋内三面皆为土炕,取暖设施是家居设计的重头戏。抵挡春、冬两季的风是房屋迎光而造,屋内两扇门关闭,炕沿撂下幔帐,层层遮挡的主要原因。幔帐的防寒遮风作用被人认同由来已久。东北二十怪之一就是 “幔帐挂在炕沿外” 。
当年,北方四世同堂备受推崇,人们对宗族大家风范多有敬畏,三代同堂多见,两代同室普遍。满族传统住房无论是三间还是五间,一头开门的居多,形状好像口袋,所以称 “口袋房” 。中间开门的房子叫对面屋,也称 “钱褡子房” 。20 世纪80 年代初还有两家住对面屋的情况。随着生活实践经验的日积月累,满族人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生活习俗。两代人同居一室, “夜卧南为尊,西次之,北为卑” ,以防男女和不同辈分之间的不便与尴尬。在与炕沿平行的正上方,于棚顶栓绳吊下一根长木杆或竹竿,被称为 “幔帐杆子” ,用来悬挂幔帐,晚上睡觉时放下来,既可以避免睡觉受风着凉,也能起到南炕长辈和北炕晚辈之间的隔离遮挡作用。一幔一帐一世界,一帐一幔一风情,隔断的是视线、目光和压力,获得的是尊严、自由与和谐。两代人之间的体谅、关怀、迁就、包容、理解、信任,都在这一帘幔帐的无言指令间化作夜的静谧、星的浪漫、月的皎洁。
一根龙头幔帐杆,一帘材质柔滑、色彩艳丽、图案富丽、寓意吉祥安顺的幔帐,一副绣工精美、内容丰富的幔帐套,无论在平常百姓家的房间还是在官宦贵族家,都是备受关注的。素雅清淡的纯棉布、精到的做工,特别是那加上的横眉,显得极为庄重。镶上荷叶边的幔帐更是让人心旷神怡。如果条件充裕,还可以在绸缎上绣有靓丽图案,彩线交织,有牡丹花开,有蝶舞莺飞。幔帐套和满族枕头顶图案题材类似,绣工精细程度相当,款型设计、工艺程序非一般女子所为。幔帐套图案周边的绦子花边镶嵌,下面的丝线扎系编织的流苏,两侧封口用的带子,都是其他绣品所不及的创意。满族居室里炕头上放着的通过折叠整理,摞起来的被褥是有规矩的,枕头顶朝外,充分展示出女主人的针线活儿水平和在娘家时的教养。摞着放的枕头顶和悬挂着的幔帐套共同构筑了居室主人的人生追求和民间习俗生活化的氛围。
满族女孩儿从小就要刺绣、做针线活直至结婚。锥帮纳底,缝缝补补,动针线的活儿都是必修课。至结婚时,女孩所绣的枕头顶多的能达到上百对,还有鞋子、鞋垫数双,门帘、桌围、幔帐套装等物件和绣品。枕头顶和幔帐套是满族绣品中最有代表性的创作。
满族女孩子在出嫁前得准备好许多个荷包小绣件,等到订婚时挑出自己最满意的送给心上人,以示自己精巧能干、聪慧伶俐,充分表达对恋人的爱慕之情。谁家女儿出嫁,婆家不仅看家风、人品,还要看家教,具体看是否有一手好活计,特别是炕上活儿。凡事都要先易后难,绣鞋帮、做袜子数量多,工艺简单。女子除了为自己和未婚夫做几双鞋外,还要为婆婆、公公、姑婆、姨婆等男方家族成员做十多双,叫 “散箱鞋” 。做嫁妆不同于平素练习,每件都要精耕细作,有一点不合意,都要返工重做,可谓精益求精。千针万线纳成一双鞋底,废寝忘食成就一份嫁妆。至于最能展示才艺的枕头顶、幔帐套的设计,平日比较自信的女子都另辟蹊径,找读书人拿样,讲求样式新颖,苦思冥想,精心勾勒。幔帐套四周有大绒滚口、绦子镶边、下面缀有丝线穗子(现在叫流苏)和彩缎带。绣案内容正面为《白玉楼画画》,背面是《王少安赶船》,这样倾心打造的传世之作,女孩都自己保留,绣进去不复再来的豆蔻年华,珍藏起迎难而上的进取精神,留下来渴望吉祥如意的青葱岁月。
男方家通过媒人同女方家商定嫁娶的日子,叫 “过大礼” 。在娶亲前一个月,男方家人、亲友和媒人来女方家过礼,表示诚挚祝贺,被称为 “填箱” ,意在给女方壮脸,女方的嫁妆准备已经很厚重了,在此基础上锦上添花,使之更加阔绰。
结婚前一天,女方送包,男方接包,将箱里最珍贵、最倾心、最精美的幔帐套摆在洞房里,有意让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们围观欣赏,称赞新娘子的才艺,既可以凸显女方家族的门风良好,又能大涨男方家的荣誉感。
婚后第二天,宾朋散尽,新娘子将嫁妆都亮出来,让婆家长辈看一看针线活,这叫 “翻箱” ,翻箱举动意在过日子能红火。新娘子把事前备好的散箱鞋或其他小物件一一赠送给公婆、叔伯、兄嫂,婚礼程序宣告全部结束。
“散箱” 环节是新娘的社交法则,相当于现代的赠随手礼。这对对方来说是 “拿人家的手软” ,以后过日子不要难为新人。
在汉代,为避免女儿在夫家受歧视、遭怠慢,女方要花大量金钱办嫁妆,这使一些小户人家吃不消。当时有个说法叫 “盗不过五女之门” ,意思是说,如果那个人家养了五个女儿,要办嫁妆的话,非得倾家荡产,强盗也不屑去 “光顾” 了[1]。置办嫁妆的数量和含金量都不能和震撼招摇的 “十里红妆” 相提并论。就民间平常百姓家的女儿出嫁来说,件件绣品最出彩,绣品之中沉甸甸、够厚重、高品质的、能让女子感受到心理优势的就是幔帐套装了。
《华商晨报》报道过一则关于幔帐的故事。一个保存了60年的婚礼用的红幔帐,犹如一幅精于工笔的花鸟长卷,画面开阔,足有3米长,内容丰富,题材博广,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比翼凤凰,还有色彩缤纷的花朵和一些吉祥如意的祝福。幔帐的主人说外甥女结婚时用这个,当时别人也看上了,说他们结婚时也要用[2]。这足以说明幔帐极具传承性、感染力和影响力,是传统的嫁妆文化对现代精美婚礼用品冲击力的见证。它不是一件普通的绣品,而是中华民族嫁妆文化基因的延续。
无论是富贵豪门的公主小姐还是平民百姓家的闺女丫头,刺绣都是十三四岁就要开始学习的一门必修课。女孩起初都是从粗针大线的布袜子、粗布鞋开始练手,绣个鞋垫儿、荷包、枕头顶都算是拿得出手的上乘之作,幔帐套装的刺绣是女红技艺的巅峰。刺绣有层出不穷的品类,分各种各样的档次。对于一些女性来讲,一件精品是终极一生的技艺追求。 “母亲的幔帐,最开端绣的是芍药花,并且不只一朵,有十几朵。它们姿态各异,颜色也深浅不一。这些深粉、水粉、玫瑰粉的花朵们,在白斜纹布上盛开着或正准备盛开。加上那些必需的叶子,铺满了所有面积,可以说它们毫不费力地形成了一个芍药园。”[3]“芍药园” 仿佛让人们看到无数在木格子窗下,坐姿端庄、着装秀丽、神态优雅的女红艺人在成长,女红文化在日益积淀、丰厚、饱满。有史料记载,春秋战国时期的编织、手绣工艺品的技术就达到了比较高的水准。女红的产生源于中华民族历史的农耕文明,经历了世世代代的承袭、衍化,形成别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和独特品格。《汉书·景帝纪》有: “夏四月,诏曰‘雕纹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 这是在论述农耕与女织是当时社会重要的民生。衣食无忧是农耕与女红带给社会的安定因素。
女红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和礼教形成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各种手工技艺在女性的指尖上都有仁义礼智思想的流淌,她们绣出了对礼节德行的笃信,广大妇女的女红实践无形中将人生理想的确立和精神生活的建构体现在绣品纹样的选择上。特别是幔帐套装,它描摹空间大,寄寓的愿望多,表达的诉求充分。单幔帐套就可绣上 “喜鹊登枝” “凤穿牡丹” “花开富贵” “富贵平安” 等吉祥安康、和谐幸福的祝愿, “梨花点兵” “罗章跪楼” 是对传奇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 “状元祭塔” 弘扬了孝道的经典故事,还有 “花为媒” 的姊妹篇 “王少安赶船” ,故事演绎在绣娘手上,熔铸在观赏者心中。幔帐套都是两面绣,纹样各不同,可以一面是 “凤仪亭” 吕布戏貂蝉,一面是 “对松关” 秦英征西,题材丰富,主题鲜明,戏剧冲突集中,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意象是文学评论中出现频率较高的用词。文学来源于生活。文学创作中,意象选择、意象组合、由意象创设意境的理论都是最基本的文学原理。意象这个概念历经千载发展流变至今,在文人墨客的笔端有太多颇有影响力的成果,内涵也不断得到丰富。月亮意象,寄相思,寓团圆,妇孺皆知,从古至今佳句频传,而幔帐意象投诗入文虽不计其数,但却少有提起。
袁行霈认为 “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感。”[4]这相当于是 “情景交融” 。幔帐进入诗文具体表现出如下几个特征:
“幔帐” 是生活中具体的物件,放在语境中还是, “雪非雪” 才是艺术,那要 “幔帐” 何用?如 “夜放下身后的幔帐,我关上了自己的眼睛”[5],叙述了一个事实,就是夜来临,放下幔帐,闭眼睡觉。幔帐没有被赋予任何附加意义,只是诗句中的 “夜” 用拟人化手法,做了 “幔帐” 的主语,使句子承载了文学艺术的使命; “关上” 和 “眼睛” 搭配,看似不合情理,但 “眼睛” 让你联想到题目中的 “门” ,与 “闭上” 相比主体意识更明显,暗示白昼太过于喧嚣、疲惫,此时作者对黑夜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诗人告诉自己:‘最后!……我将仰卧而寝,把自己包裹在你幔帐中,啊,多爽朗的幽暗!’”[6]其中的 “幔帐” 在读者面前极尽铺展之力,大到能包裹一个人的整个精神世界,暗示作者急切盼望 “爽朗的幽暗” ,不得有半点流失。这两个语境中的 “幔帐” 都不动声色,却收到异曲同工之妙——隔断纷扰,获得安宁。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在于一些如幔帐般有隔离之美,并引起读者合情合理联想的感性认识。
移情说在法国的主要代表人物巴希将移情归结为 “同情的象征主义” ,意思就说审美活动中客观的形象总是象征着主观的思想感情。[7]“雾还是那么稠,比昨天汹涌,如同天空中垂下来的一幅幔帐,但上面只字皆无。白马也无恙,一头乱发,让人可以一眼认出。”[8]诗中的意象 “雾” “白马” 和 “幔帐” 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由雾想到幔帐是说二者都有弥漫的意思,都是视觉受到冲撞,又有类似的神往与确认的审美需求。白马的形象狂傲纵情到 “一头乱发” ,还是那么令人亲近,只是瞬间的看不清,一种压抑已久的释放之后还是美好的形象。再看 “有一阵蝉鸣记得我,……钟声一般扩散。更深地融入繁华,才会想起寂寥的蝉,才会掀起一角心灵的幔帐深呼吸。”[9]诗句中的 “中午的蝉鸣” 和 “心灵深呼吸” 的外在的矛盾关系在作者独特的生活感悟中达成内在的和谐,创造出美好的意境。 “一角幔帐” 掀起,表达了作者因时而异、随情而动的不同心境。
艺术与生活的互拟,渗透着绘画艺术中的 “写实” 和 “写意” 两种表现形式,其本质是创作主体的内心感受与外面世界之间产生的某种共鸣在升腾,在升腾间意向彼此靠近或重叠。自然界、社会生活、人的精神需求三者之间总是有共时性的融合,也有历时性的展开。
“站在春天对面……紫藤撑幔帐,青笋吻鞋尖。”[10]诗中的 “紫藤撑幔帐” 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学语文教材《紫藤萝瀑布》,同样耳熟能详的经典句子的文学旨趣是相通的,都是写紫藤长势喜人,生机盎然,繁盛无比,美丽成风景,共时性很强。但作为喻体的 “幔帐” 和 “瀑布” 比起来,轻柔、温存、委婉,十分可人;而 “瀑布” 是桀骜不驯,势不可挡,有的是鞭策和鼓舞,产生了不同的审美。 “一枚叶片飘零在白色的幔帐” 是《一枚叶片》的最后一句[11], “白色的幔帐” 寓意是白雪皑皑的冬天,又会让人想到一块洁白的画布,一张洁净的熟宣,再想到一枚历经春的萌芽、夏的葱翠、秋的成熟,飘零在冬季一片白色里的叶片,带给人惊异和曼妙、鲜明与厚重。一枚叶片因幔帐的浪漫、清幽、飘逸而着陆为家,定格为美丽以昭示自己是一个鲜明的存在,其历时性能让人获得审美。
总之,一个民族的文化是精神脊梁,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思想精髓,物件承载的文化品格难能可贵,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