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识性想象:詹姆斯·科纳的景观话语

2020-12-13 18:39慕晓东
风景园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智识风景园林隐喻

慕晓东

在风景园林领域中讨论景观营造(designed landscape)的理论性话语,风景园林学人多聚焦设计理论的内在理路是什么,风景园林师则较偏重理论的实践适用性是什么,但研究者与设计师似乎同时忽略有关“过程性”(process)的议题,即风景园林设计理论在思维层面上究竟如何被创造出来①。经典设计理论的面世皆遵循特定的生成“法式”,笔者假设风景园林的设计理论的建构逻辑和方法(how的问题),相较于设计理论的概念性内容(what的问题)更具相应的理论意义。因此,本研究主要内容为分析特定设计理论的建构过程和逻辑方法,并简介相关设计理论的具体内涵[1-2]②。

择取美国著名风景园林师詹姆斯·科纳(James Corner)的景观话语作为研究对象,阐释科纳如何(how)建构相关的风景园林设计理论。提到科纳,人们可能会立刻想到1999年的纽约清泉垃圾填埋场(Freshkills Park)、2003年高线公园(The High Line)和近年的深圳前海规划③。但科纳在20世纪80—90年代的职业经历却鲜为中国风景园林界所熟知。耐人寻味的是,他没有着力于设计,反而将精力投入在景观理论研究,易言之,教学和理论思辨才是科纳在这段前设计生涯的重心[3]。因此,这段经历能够揭示一个关键的话题,即科纳的理论研究与其作为风景园林师的名望(fame)之间具有何种密切的关联[4]。

假设风景园林师有2条可供选择的职业道路:1)从职业生涯开始便以设计师自居且身体力行扎根于实践,在建造中铸造设计,在实操中反思和汇通理论;2)以智识性(intellectual)途径关照当下设计理论的潜在危机,挑战既定的惯常认知,在理论思辨中建立未来实践的方向。显然,科纳选择了后一种职业道路。他一边沉浸于故纸堆,一边怀揣着现实关怀,且以批判性思维审视当代景观行业的困境,通过著书立所说的途径激发理论话语与设计活动的双向互动[5]。科纳的荆棘之路是“先理论反思,后实践应用”,故而,厘清科纳理论的内容和生产过程将有助于我们深刻思考风景园林设计与理论的深层关联。

基于上述的引言,笔者首先在西方风景园林设计思想的简谱中锚定科纳的智识性路径和想象性内涵,以展现其理论的独特性。其次,分析科纳如何运用历史思维和相关的方法,在景观概念史中复兴特定的风景园林设计理论。再次,论述科纳如何在相邻学科和当代文化语境中重构风景园林理论。最后,以科纳的理论话语为支点,反思当下中国国内行业的设计现状和理论困境。

1 智识性想象

何为智识性?广泛而言,智识性特指知识分子以疏远的、独立的姿态发表具有批判性的、思辨性的、兼具思想性和实用性的知识[6]。具体而论,在风景园林领域中,智识性可以理解成具有批判性的、充满洞见的、有深度的、思想性的景观话语。在科纳之前,很少有风景园林师以智识性的途径创造景观设计相关的理论。即便在科纳的同时代,大多数同行似乎在视野、格局和能力上难匹敌科纳的智识性,恰是这种景观知识的生产机制使得科纳能在20世纪80—90年代一枝独秀,脱颖而出[7]③。

科纳之前的两代的风景园林师较少站在风景园林设计思想谱系中谋求出路[8]。当然,科纳一方面尊崇伊恩·麦克哈格(Ian McHarg)的天才能量场,一方面又积极批判麦氏的设计方法论扰乱了景观的“意境”。劳伦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的理论以“内望的方式”创造相应的设计方法论。约翰·O·西蒙兹(John Ormsbee Simonds)的场地操作以具体设计为主,全然属于“术”的层面。彼得·沃克(Peter Walker)的极简主义和玛莎·施瓦茨(Martha Schwartz)的波普立场,皆选择某个特定艺术思潮以注重“理论点的坚实性”而非“理论线的纵向深度性”。肯·史密斯(Ken Smith)、迈克尔·范·沃克伯格(Michael Van Valkenburgh)、乔治·哈格里夫斯(George Hargreaves)、恩瑞克·米拉莱斯(Enric Miralles)和高伊策(Adriaan Geuze)等设计师则相对较少输出理论文字。杰弗里·杰里科(Geoffrey Jellicoe)、伯纳德·拉索斯(Bernard Lassus)和劳里·欧林(Laurie Olin)等风景园林师也广泛探索相应的设计理论,但他们皆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输出景观设计理论,与科纳的智识性路数大相径庭[9-11]。至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等文化地理学家们的天才写作则不以设计为终极关怀。

再往前的一个关键时期是现代主义,虽以先锋姿态自居,但他们多是以建筑和艺术思潮的直接借鉴为主的“顺从型设计师”,如哈佛三杰(Garrett Eckbo,James Rose,Daniel Kiley)以宣言施展其批判性,不过那些带有理论律令的文字终究以煽动性和操作性为出发点,而较少具备深邃的思辨性和主动的哲学指涉。其他学者如弗莱彻·斯蒂尔(Fletcher Steele)和克里斯托弗·唐纳德(Christopher Tunnard)等学者虽介入到现代主义的话语游戏中,但智识性底色同样不足以支撑其思辨的理论性概念和明确历史哲学的立场[12]。

但以超百年的眼光而论,风景园林的设计理论在智识性维度上并非完全缺席。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的农奴调查报告、卫生系统、风景的伦理道德是现代经典的起源;安德鲁·杰克逊·唐宁(Andrew Jackson Downing)提倡的景观和建筑设计深深影响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品位;甚至,洛吉耶神父(Marc-Antoine Laugier)论述的公园与都市设计,英国人沙夫茨伯里(Third Earl of Shaftesbury)和德国人赫希菲尔德(Christian Cajus Lorenz Hirschfeld)的园林理论,皆可视为风景园林设计的智识性宝库[13]。但问题的症结在于,前辈们的珍贵思想遗产似被束于高阁之上,缺少智识性的精密加工,这些景观思想便不能重新焕发出相应的时代价值。

在科纳的理论文章中,智识性概念随处可见,笔者例举一个术语说明其理论底色。在《景观之想象:詹姆斯·科纳思想文集,1990—2010年》(The Landscape Imagination:Collected Essays of James Corner 1990—2010)一书中,科纳曾论到:内嵌于景观中的意义总是……体验上的绵延感(duration)[2]167。这句话的字面不难理解,然而,读者须在浩瀚知识中体会“绵延”的多元语境,假如读者熟悉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绵延是如何拒绝机械的、间断的时间概念,他们如何以绵延描绘理想中充满过程性的世界;那么,科纳以绵延感阐述景观时间性的智识厚度才能得到更加全面的呈现[14]。恰是在绵延的丰富内涵中,科纳强化了景观之于时间性的概念。

以上强调智识性的思想深度,而智识性的另外表现形式则是批判性。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风景园林学界面临着意义(meaning)的危机。在此,带着强烈问题意识的科纳的景观批判性体现于3个方面:1)以工具性和理性为思考逻辑的科学性(实证和量化VS感性和诗意);2)以如画美学为基础的舞台布景式景观(视觉和风格VS触觉和动态);3)以惰性来理解景观的媒介性和再现性(被动的惰性VS主动性创造)。科纳的三大景观批判的根本动机在于,解放那些被压制的景观内涵的同时还能建立自身辩护的景观理论。在科纳的理论文本中,这种批判性是随处可见的,正所谓“不破不立”,他的每处立论皆会精心选择某个特定的垫脚石。

还需追问的是,科纳的智识性目的到底是什么?科纳的文集题目“想象”④已给出答案。但尤其值得注意,想象性在科纳这里是个修辞性的、捉摸不定的、宽泛的指代名词。准确地说,想象性是科纳用以概括其“离散的”理论集合,他从未详细论证过想象性的心理学概念,也没有在其理论建构中发挥“桥梁性作用”(bridging),想象性在这里是象征性再现、隐喻、文化创造性、能动性、动态过程性、不确定性、性能、事件性、身体经验、时空连续体等概念的同位语[15]。因此,凡是科纳批判的概念和他支持的观念(直觉的、非逻辑的、诗意的范畴)都能归入想象性的名下。

在艾柯(Umberto Eco)的小说中,想象性是一种珍贵的创造能力,在戈麦兹(Alberto Pérez Gómez)的论著中,想象性是一种建构乌托邦愿景的力量,在鲁迅的“神思”中,想象性是一种宗教、艺术和文明赋予的超越性之“根”;在萨特的著作中,想象性能够创造出某种不在场的、隐藏的、不可见的意象性[16-18]。而在科纳的景观话语中,想象性是具有创造性的、诗意性的、反理性的感性思维,是在不可见的物质现象中联想到生动的心印(eidetic image of mind)的联想能力[19]⑤。

科纳设想在风景园林领域中景观的想象性需要表现在3个维度上:1)在凝视和感知之时,风景园林师须具备特定的创造性思维能把诗意的、象征的、性能的(performance)想象性意识倾注到景观中;2)图绘(drawing)、图解(diagram)、地图术(mapping)和图像(image)的内在属性皆应当包含具有能动性(agency)的、创造性的想象力;3)在风景园林师和再现媒介维度的双重基础上,观者还须在景观体验的维度上获取想象性(诸如记忆、隐喻、愉悦、崇高和浸漫等)。智识性想象既是科纳景观理论的特色,同时还渗透于风景园林的各个阶段(场地探查、设计思维、图纸表现、方案构思、建造的体验和图文再现),下文笔者将考察科纳建构其理论话语的路径和方法。

2 以复兴作为历史操作法

实际上,史学与风景园林学的关系比表面上的疏离(甚至不相干的)状态要紧密得多,方案设计不但需要历史谱系锚定其坐标,而且,历史还能为设计提供源源不断的创造灵感和原型(prototype)[20]。风景园林师以何种意识和态度瞭望历史,如何具体地操作历史,皆会从根本上决定设计的形体(embodiment)和效应(effect)。历史与设计的关系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粗略而论,笔者暂归纳4种路径(以史为鉴、以史为律、以史为基、以史为底)以更立体的图景审视科纳的历史操作法。

1)以史为鉴,指的是在历史经验的反思中获取当下行动的合法性。过往的历史可作为当下行动策略的参考标准,从而把当前实践的潜在损失减到最低程度。虽然其指导价值在独立事件中具备某种有效性,但这种去语境化的历史运用,或者说,不可化约的复杂语境的独特适用性,必然让这种历史方法存在自身的缺陷,即历史经验的特殊性归纳不足以承担现实的普遍性应用。

2)如果说以史为鉴以单个历史事件的经验凝练为主,以史为律则更侧重从集体性历史中提炼普适性的规律,以其作为后世的垂范和指引。以史为律通过长时段的抽象经验来判断当下格局和未来的趋势,易言之,以史为律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历史主义(historicism)[21]。尽管基于过往经验而演绎出来的规律性,使得乌托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历史主义无疑会增强人类的自负、傲慢和盲目乐观的情绪,以至把复杂语境中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剔除在外。

3)以史为基,主要强调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能够发挥的主观能动性。无论是以史为鉴的特殊性经验,还是以史为律的普遍性规律,两者皆侧重直接运用历史经验作为现实指导。然而,以史为基侧重当代人在历史脉络的基础上进行相应的创造性转化(creative transformation)[22]。在过去70年中国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探索中,以史为基是最根本的内在关照。以史为基肯定历史价值,但这种价值并非具有永恒性,不必激进,亦不可保守,稳中求变,在传统的基础上实现连续性创新。

4)以史为底,指的是再造传统或者重构过去(reconstructing past)。以史为底甚至认为历史是个可以被不断改写的文本(text),任何人皆能根据此时此地的现实需求,对历史存在进行分析性重构,即使在某种程度上,最终的结果背离历史的原有含义亦无伤大雅,而且,重构活动甚至鼓励带有脱离原有语境的主动性创造。

科纳的历史意识和方法与上述4种路径具有或多或少的关联:他虽然相信经典的永恒性,但并不泥古,更不限于拙劣的、造作的符号性模仿;科纳严厉斥责历史主义,因为这种史观容易让景观理论陷入机械的、呆板的、没有弹性的抽象客体的危机中[2]83;尽管科纳簇拥景观的创造性转化,但他又没有任何的文化负担和历史包袱;他的理论根基虽具有多元的复杂性,但诠释学和现象学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核心哲学理路,这使得科纳尊崇传统的再发生(happening of tradition)。故而,科纳游刃有余地游走于不同的历史观念中,但这些路径都不是其核心的历史策略,换言之,复兴历史(recovering history)才是他独特的历史操作的路数。

复兴是指事物某些属性(A)在某些事物(B)的压制下已经丢失、贬低、遗忘或错误,但这些已消失的特性再次被人们重新发掘出来,且能以一种全新的活力参与当今的语境[2]119。有价值的历史信息不仅被淹没或删除,更重要的是,流传下来的显性信息不但没有扮演积极的正面意义,反而在压制隐形信息的同时还剔除了合理且正确的思想和概念。在此,当代的危机主要是有价值的历史信息被删除,而发挥主体价值的历史信息又是困境的罪魁祸首。故而,按此逻辑而言,科纳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尘封的历史中,依靠敏锐的洞察力重新寻觅已被遗忘的、兼具解放性的景观概念。

假设人类的思想史中具有2种主要理念A和B,A和B同源同根,隶属于一个初始的、未分化的整体(entity),而且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处于既相互独立又保持密切不可分的相关性之中。但在整个社会的漫长发展中,属于统一体内部组分的A思想不断获得某种强化,进而被抬升至一种唯我独尊的理论地位,而思想B则被A持续地排挤、打压和抛弃,乃至处于一种隐没的状态。

在西方哲学的演变中,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意义上的A是“本体、逻辑和思想”,B是“存在、逻各斯和思”。在遥远的希腊时代,“存在、逻各斯和思”是三位一体的“生长着而又逗留着的控制力量”(德语:das aufgehend-verweilendewalten),但在2 000多年的发展中,属于“存在、逻各斯和思”的B被属于“本体、逻辑和思想”的A遮蔽了自身的内涵,致使西方哲学的路子彻底走歪了⑥。在政治理念中,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意义上的A是赤裸生命,B是主权生命[23]。在都市理论中,A就是经济主导下的无限的、同质的市场力量,而B就是政治主导下的对立的、有限的实体。在建筑思想中,A指的是科学理性和客观工具主义,B就是诗意和象征性;绝对的空间(absolute space)压制了精神性场所(spiritual place)[24-25]。

正是在这条智识性探索的路径中,科纳认为风景园林理论史也存在相似的遗忘史,即强化A,而遗忘B。科纳试图用词源学在古希腊文明中复兴内嵌于景观历史内部那些被遗忘的诗意性建造和象征性;既竭力召回中世纪的神性宇宙观,又翘首遥望文艺复兴时期的动态性、过程性和日常性;进而从启蒙思想和科学技术、现代话语所造成的传统认识论的断裂中召唤之前的景观内涵。具体而言,在科纳的研究中,A指的是科学、技术、理性、工具性(instrumentality)、实证(positivism)、量化、客观等概念范畴,而B是指象征、神秘、诗意、主观、神性、隐喻等,历史发展的结果是A把B完全占有,在科纳的2篇文章《深度探底》(“Sounding the Depths:Origin, Theory and Representation”)和《当代理论的三种霸权》(“Three Tyrannies of Contemporary Theory”)中,这种历史操作的逻辑可得到清晰展现。

而且,科纳还把这种历史操作方法延伸到其他的论文中,比如说,在《复兴景观》(“Recovering Landscape as a Critical Cultural Practice”)和《生动性操作和新景观》(“Eidetic Operations and New Landscapes”) 中, 处 于压制且有待复兴的景观内涵是动态性、生产性、日常性、过程性和触觉性,而那些占据统治地位但不切时宜的概念是静止的、视觉性、意识形态、惰性(inertia)等。在《地图术的能动性》(“The Agency of Mapping:Speculation, Critique, and Invention”)和《图绘与建造》(“Drawing and Making in the Landscape Medium”)2篇论文中,科纳认为需要复兴的再现技术则是具有创造性的、隐喻的能动性力量。因此,在科纳的写作中,历史性复兴无论在景观概念还是再现理论上皆起到中坚性的建构性力量。

3 以理论建构提升设计的文化维度

科纳的景观话语有两把锁,一把是前文提到的历史操作,一把是当代理论的建构。

翻转课堂教学模式;评估在完成跨职业教育(Inter Professional Education,IPE)课程前后药学和护理学生观点的变化;学生复合技能的准确性与保留性分析;多学科沟通课程对护士、药学生和医学生沟通技巧自我效能的影响;逐步开展跨专业在线全球健康课程;学生的自我测试提高了药学课程的表现;在六年制药学博士课程中评估学生的批判性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入门药学实践课程中学生互助教学的评价。关于课堂教学5年来研究的重点是翻转课堂、主动学习以及跨职业教育合作。

风景园林设计理论的建构不得不同时处理学科内外2个维度的知识范畴:在学科内部,哪些是风景园林设计特有的(甚至是独有的)内核;在学科外部,哪些是建筑学、城市设计和艺术等相邻学科与景观共享的知识,哪些是更高级的文化研究、社会学和哲学所经常讨论的概念?因此,风景园林设计理论在维护、借用、分配和建构自身理论的同时,须兼顾与其他学科知识概念的必然关联[26]。然而,科纳的理论建构既没选择向内无限聚焦,也没选择向外无限扩展,而是决定游离于“巩固内核”和“拓展边界”的中间地带。易言之,他在史论的“借鉴”和实践的“运用”2个维度的基础上,既维护着风景园林的理论核心,又强化了风景园林理论的广泛适用性。

以“隐喻性”(metaphor)作为一种景观理论的基础概念为例,科纳已经通过复兴历史挖掘出处于隐秘状态的景观象征性和隐喻性。在理论建构的层面上,科纳采取诠释学(hermeneutics)的立场以抵抗压制隐喻性的实证主义、范式和先锋派3种理论霸权(它们具体包括问题求解、系统理论、生态主义、类型学、历史主义、形式主义、行为主义等),因为诠释学拥有揭示未知事物的能力、强调直接经验的真实性以及激活传统的理论潜力,能让景观重新激发出充满隐喻诗意的想象性[2]93-94。

与此同时,科纳还以生态学这个与风景园林学最密切相关的当代理论点入手,进一步建构景观的隐喻性概念。1)科纳设定生态学、风景园林学与创造性(creativity)之间密切关系的维护须把创造性真正渗透到景观和生态理论中,然而生态学向来以可持续的生境系统、静态视觉的观赏客体和计量工具性自居,因此,科纳需要特定的概念(隐喻就是其中一个)作为创造能动性的支点。2)科纳假设所有的存世之物(既有我们熟悉的“文化”,又包括没有人类踏足的“自然”)不可能逃脱人类语言所具有的建构性,故而,至多隶属于自然范畴的生态学也是具有建构性的(隐喻属于达到建构性的一种方式)。3)科纳提议把生态学看成一种具有隐喻性的文化建构之物,唯此,生态学之于风景园林学创造性才能获得显现,两者之间的创造性关联才能更密切。正是通过不同层次的理论需求,作为一种理论形式的隐喻性进入了景观的核心内涵中[27]⑦。

值得注意的是,科纳还把隐喻理论的建构重心放在再现技术上(representational techniques),即高空摄影、图绘、地图术、图像制作:在高空摄影中,测量(measurement)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在图绘中,相较于分析性(analytic)图绘而言,隐喻性图解才具有诗意和创造力;在地图术中,根茎的(rhizome)地图技术具有隐喻性;在生动的(eidetic)景观图像中,成像(imaging)亦具有一种隐喻的能动性。

质言之,科纳在景观的历史深处寻觅到隐喻的价值加以复兴,又在生态学中建构出隐喻与创造性的必然关联,还在景观再现的技术中强化隐喻的功能和效力。因此,作为一种理论性概念的隐喻恰是通过“三管齐下”的建构方式得以镶嵌于景观话语中。为了更清楚说明科纳如何通过当代理论以建构自身的景观话语,笔者将以景观都市主义为例,进一步说明科纳如何把“后现代性”(postmodernity)内嵌于景观的话语内部[28]。

后现代性意味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宏大叙事的、确定无疑的、等级化的、同一的、总体化的事物瓦解了,剩下一些微观的、不确定的、水平流动的、异质的、多元的非实体。后现代性的现象绝非个例,其相关话语渗透到各个智识性领域和社会现实中,在此,科纳为20世纪90年代末风景园林规划设计诊断时所开出的良方,便是借由后现代话语作为媒介切入景观都市主义的理论腹地。

在科纳的理论假设中,风景园林须经三重过渡(哲学和艺术思想、社会结构、都市空间)才能把后现代思想平滑传递到景观的概念中。在哲学领域,尼采、柏格森和怀特海皆属于开辟后现代性思想的先驱哲学家,德里达、利奥塔、德勒兹等人的哲学则试图撬开意义的链条,释放能指与所指的必然关系,破除总体化纲要,进而从宏大叙事中实现自我解放。在艺术作品中,就是要让封闭的、由作者设定的解释权,让位给读者的自由性阐释,在此,文学和绘画就变成了开放性作品(open work)。在社会结构方面,由等级化的组织结构过渡为非等级化,时空被压缩了,同质化的、稳定的、封闭的全球化逐步取代流动性、随机性、开放性的地方性。在都市空间的层面上,城市变得“柔软”,都市结构从向中心聚拢转换成向水平方向不断膨胀,人口从市中心向周边地区流动、郊区化蔓延[29]。

回到风景园林领域中,不确定性、过程性、动态性、开放性、多元性、水平性、意义重叠、不稳定性等概念术语便过渡成为当代景观的核心内涵(留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些概念恰是科纳通过复兴的途径从尘封的历史中挖掘出来的景观内涵,而且这些术语旨在批判一种静止的、封闭的、时空割裂的景观认知)。恰恰因为不确定性,所以建筑师屈米通过“点线面的叠加”创造的拉维莱特公园,才能在精准紧握时代症候的基础上突破建筑学的知识边界,从而创造出空间与事件的多重可能性和开放性;也因为过程性,科纳凭借“分阶段的规划”(phasing)赢得纽约垃圾填埋场的国际竞标;由于水平性,FOA(Foreign Office Architects)的横滨国际码头设计才能重启“连续的都市表面”的讨论;凭借动态性,景观得以突破泾渭分明的边界而处于永无休止的流动性和连接性。故而,景观都市主义才会被概括成一种随着时间性而不断动态演变的、开放的、不确定的水平性过程(horizontal process)[30]。

4 他山之石

统言之,科纳的智识性途径以问题意识为导,同时带着强烈的批判性思维,在思想史的维度上,既纵贯到历史的深处,又出没于理论的视域,旁征博引,以外部知识建构内部的景观话语,探索景观的文化之维,进而,一方面增进景观之理解力(understanding),另一方面又可直接或间接影响风景园林的设计。在很大程度上,科纳的理论能够引起国内景观理论的相应思考。

1)科纳的批判性立场所具有的“问题意识”(question of consciousness)能有效回应当前国内的行业状况。国内风景园林的设计领域似乎一切都以实用为目的,以精确定量为绳墨,以学术热点为风,而那些稍微带点思辨和深度的人文探索要么不符潮流而得不到青睐,要么艰涩难懂遭到舍弃。那么,如何突破当下的理论困境,既是科纳的教益,又是风景园林学人需要深入思考的议题。

2)科纳的智识性探索为中国风景园林设计的文化探索提供一条可资借鉴的路径。中国风景园林设计的文化诉求以传承姿态回应历史和现实,这自然是一种无可厚非的(且必要)策略,但科纳大量援引哲学、社会学、艺术理论、建筑话语和生态学等理论,进一步打开风景园林设计的文化维度的阈值,即便这种借鉴需要警惕各种语境错位带来的适用性范围的限制和诸多的隔阂[31]。

3)科纳提倡把景观当成主动的文化能动性(cultural agency),文化的内涵需要借由景观这个媒介而获得必要的延展,简言之,风景园林师的使命不再是被动地映射文化,而是应该主动引领社会的文化风尚,此点值得同行们深虑[32]⑧。如何把风景园林设计与智识性文化建立有效的关联,将是重振古典园林之于当代景观的历史延续性所必须肩负的现实使命。

但我们仍需警惕科纳的智识性建构途径的潜在危机,比如,科纳理论中隐藏着各种矛盾,其非史论家的身份让他时常误用关键概念。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认识到,中国的风景园林学人理应摆脱直接的拿来主义,必须深耕于双重的二元语境(古今中西),建构出独具思辨且符合自身境遇的理论研究点,以实现自身与历史传统的创造性交流,以期与当前国外同行的双向对话。

科纳的理论话语非但不是终点,而更似起点;其景观思想不仅是一面镜子,更是一枚棱镜。“东施效颦”自不可取,间接借鉴难免隔靴搔痒,直接借鉴亦非佳路;而真正的求知坦途在于,我们能否透过其理论建构的逻辑和内涵,一方面映射和反思中国风景园林设计的诸多困局,另一方面再图重塑新的景观话语实践,这才是科纳景观思想的价值所在。至少,在设计理论的深度思辨层面上,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多与少”的问题,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有与无”的问题。

致谢 (Acknowledgments):

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特别感谢山水比德设计有限公司董事长孙虎先生所提供的学术研究环境,同时还要感谢本文的多位审稿人富有建设性的修改意见。

注释(Notes):

① 近来,国际上的风景园林学者普遍认为,景观的过程性比最终的物质形态更加重要,景观的本体论(景观是什么)不再重要,而景观能够做什么,景观具有什么样的效应,才是风景园林应当关注的核心议题。

② 实际上学界把多数精力放在“引荐”设计理论上,而较少关注这些设计理论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以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例,科纳的设计理论或许大家略知一二,但他如何建构自身的设计话语却基本无人探讨[1-2]。

③ 弗吉尼亚大学风景园林系教授迈耶(Beth Meyer)的智识性探讨也值得关注[7]。

④ 想象性侧重不受束缚的直觉感受,而智识性侧重理性的逻辑思辨,文本以“智识性想象”描述科纳景观思想的目的在于强化这2个概念内在冲突的基础上,进一步表明智识性是一种写作层面上的建构途径,而想象性则是科纳希望借助智识性这种手段想要完成的景观目标。在此,智识性和想象性就获得了相互组合的契机。

⑤ 笔者在此借助著名学者方闻著作中的翻译,借此强调中国绘画恰是一种强调想象性的思维图像,回望中国山水画,完全有机会开启当代景观营造的想象性维度[19]。

⑥ 从哲学家海德格尔,到建筑史论家韦塞利(Dalibor Vesley)和莱瑟巴罗(David Leatherbarrow),再到风景园林师科纳,他们的共同之处不仅在于现象学的学术立场,分享着相似的知识。更重要的是,科纳还从这些学者身上学到了写作的结构性逻辑和方法,即历史复兴。

⑦ 建筑学者也会借助景观学的话语(自然过程、时间性、标记化)来拓展自身的困局[27]。

⑧ 我们或许需要重新认识“文化”的内涵,“自1968年以来……文化作为一种既属于个人又被个人拥有的东西,作为一种使自身领域之内一切事物自上而下地趋于饱和的沉淀物,作为合法性和反权威之间的界限……将不再能如我们期望的那样自发地出现了,亦将不再是社会进程的必然结果,它现在必须通过更自觉的理论程序来不断地建构、解构和重构”[32]。

猜你喜欢
智识风景园林隐喻
风景园林设计中植物配置与规划研究
乡土植物在工业风景园林中的应用研究
地域文化元素在风景园林设计中的应用
基于地域特征的风景园林设计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活的隐喻》
喜爱这世界
网络公共领域的兴起、失落与重构
一所大学有40人被确诊为抑郁症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