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与北魏文化*

2020-12-09 15:19邹春秀
关键词:元好问洛阳

邹春秀, 韩 冰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元好问是金元时期著名的文学家, 他出身少数民族, 又生活在少数民族政权时代, 但在汉语文学创作上却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据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载:“先生讳好问, 字裕之, 太原秀容人。 系出拓跋魏, 故姓元氏。”[1]1230可知, 元好问是北魏鲜卑族拓跋氏后人。 这种“元魏诸孙”的血统传承, 自然令其对北魏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 那些带有北魏元素的文化典故常被元好问拾掇入诗入文; 那些镌刻着北魏符号的名胜古迹, 则让元好问时时流连驻足。 对元好问文学作品中的北魏元素进行梳理和考察, 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元好问的生平思想, 而且对于探讨金代文学与北魏文学之间的关系也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1 元魏诸孙与元好问的民族自尊

金王朝是由北方女真族建立的政权, 其内部民族矛盾十分尖锐。 金世宗时期, 已形成女真族第一, 契丹等少数民族第二, 北方汉人第三, 南宋人第四的政治局面。 元好问虽是鲜卑拓跋氏的后人, 但其“元魏诸孙”的出身, 并未得到金王朝统治者的青睐, 终其一生未能仕显。 可见, 元好问积极勉励那些与自己有着相似家世出身的人, 尤其称赏那些以个人之力振兴家族声望之人, 表现出较为强烈的民族自尊情感。

元好问出生于书香世家, 据汪本直《遗山先生世系略》载, 唐代诗人元结是其先祖。 降至宋朝, 其高祖元谊为忻州神虎军使, 曾祖元春为湿州团练使。 “及靖康末, 金据中原, 不仕, 乃从平定迁忻郡。”[2]1127元好问的祖父为元滋善, 于金正隆二年(1157年), 入仕为柔服丞, 而至元好问的父辈们, 皆以读书为业:

祖滋善……生三子, 长德明号东岩。 尝读书东岩之福田寺。 累举不第, 以诗酒自适。 生平多所著述。 次格, 称陇城府君, 仕至陵川令, 无子。 季升, 字德清。 以兄陇城荫补承奉班, 亦无子。 德明生三子。 长好古, 字敏之。 习举业, 殁于贞祐二年元兵屠城之难。[2]1127

个人政治上的不得意使得元好问十分关注文人的出身, 并鼓励那些现实地位寒微的士大夫子弟通过自身努力提升家族地位。 金王朝自立国以来, 国家大权皆把握在女真贵族手中; 金王朝入主中原以后, 更是形成了壁垒森严的门第制度。 据《归潜志》载:“南渡之后, 为将帅者多出于世家, 皆膏粱乳臭子。”[6]78《归潜志》卷七又云:

金朝近习之权甚重, 置近侍局于宫中, 职虽五品, 其要密与宰相等, 如旧日中书, 故多以贵戚、 世家、 恩幸者居其多职, 士大夫不预焉。 ……然此曹皆膏粱子弟, 惟以妆饰体样相夸, 膏面镊须。 鞍马、 衣服鲜整, 朝夕侍上, 迎合谄媚。 以逸乐导人主蔓其身, 又沮坏正人招贿赂为不法。 至于大臣退黜, 百官得罪, 多自局中, 御史之权反在其下矣。[6]78

豪门世家子弟不学无术、 耽于享乐, 却能世袭官位、 身居显职, 而其他文人士大夫则仕进无门、 宦途不显。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 元好问自然有郁屈不平的情绪, 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绝望, 他甚至从遥远的祖宗之国为与自己出身相似的文人找到了一条出路。

同样由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北魏政权也十分重视门第制度。 据《隋书·经籍志》载:“后魏迁洛, 有八氏十姓, 咸出帝族。 又有三十六族, 则诸国之从魏者; 九十二姓, 世为部落大人者, 并为河南洛阳人。 其中国士人, 则第其门阀, 有四海大姓、 郡姓、 州姓、 县姓。 及周太祖入关, 诸姓子孙有功者, 并令为其宗长, 仍撰谱录, 纪其所承。 又以关内诸州, 为其本望。”[8] 990在这种壁垒森严的姓氏划分制度下, 处在金字塔底层的姓氏几乎没有进入上层的机会。 但也有个别例外, 据《资治通鉴》载:

众议以薛氏为河东茂族。 帝曰:“薛氏, 蜀也, 岂可入郡姓!”直阁薛宗起执戟在殿下, 出次对曰:“臣之先人, 汉末仕蜀, 二世复归河东, 今六世相袭, 非蜀人也。 伏以陛下黄帝之胤, 受封北土, 岂可亦谓之胡邪!今不预郡姓, 何以生为!”乃碎戟于地。 帝徐曰:“然则朕甲、 卿乙乎?”乃入郡姓, 仍曰:“卿非‘宗起’, 乃‘起宗’也!”[9]4395

薛宗起在当时门阀大族专制的背景之下, 敢于直面君王, 为薛姓正名上位, 足见其非凡的胆识和不屈的抗争。 所以, 薛宗起当之无愧为“起宗”: 光宗耀祖, 扬名显亲。 元人陆文圭在《徐宗起字说》一文中就指出:“夫尚门第而不拔才能, 魏之敝法也。 鲁之三卿, 孰若四科?故立宗起家, 士之事也。 扬名显亲, 孝之终也。”[10]586薛宗起家族的出身和遭际, 与元好问家族相似; 薛宗起的过人胆识和幸运际遇, 又让元好问称许和艳羡。 而北魏孝文帝的开明和大度, 想必令元好问十分自豪和向往。 所以, 元好问在诗文中常常提及薛宗起之典故。 如《汝州倅韩君德华, 其十二世祖相辽, 封鲁公, 故名其伯男子曰“鲁”……乃申之以辞》:

岩体中裂隙分布复杂,目前在数学上处理裂隙岩体渗流主要有:等效连续介质模型、离散裂隙网络模型和双重介质渗流模型。

昌黎诸韩散卢龙, 鲁公相辽开邑封。 雁行先后六侍中, 大参高文纪神功。 龟石穹窿与天终, 百年故家余素风。 汝州有子今成童, 考古制名龟筮从。 贵以道义饬汝躬, 良璞不治凡石同。 贞而绝俗孰子容, 济质以文介而通。 顾虽宗起其起宗, 鲁也不惭袁氏公。[4]1553

韩德华, 其人今已无从细考, 只能从元好问与其相关的其他诗作中推知二人关系较为密切。 由该诗可知, 韩德华出生世家大族, 其先祖为辽之宰相, 后封鲁公。 而韩德华仅为汝州倅, 故名其子为“鲁”, 寄予了光耀门楣的厚望。 韩德华的家族遭际和光宗耀祖的期盼, 应该引起了元好问的共鸣。 所以, 他在诗末以薛宗起能“起宗”的典故, 对韩德华及其子进行鼓舞和勉励。 除此以外, 元好问在《赠答郝经伯常, 伯常之大父, 予少日从之学科举》一诗中曰:“故家珠玉自成渊, 重觉英灵赋予偏。 文阵自怜吾已老, 名场谁与子争先。 撑肠正有五千卷, 下笔须论二百年。 莫把青春等闲了, 蔡邕书籍待渠传。”[4]1338郝经为元好问之师郝天挺之孙, 此诗作于元好问与郝经初见之时。 元好问以其家世激励郝经, 希望他发奋努力, 将诗书之家的传统发扬光大。

元好问甚至在为他人作碑文之时, 也常常运用薛宗起之典来赞叹墓主人的功绩。 如《宣武将军孙君墓碑》:

君讳庆, 字伯善, 姓孙氏, 世为济南人。 曾大父某, 大父某, 考荣, 皆隐德不仕。 君资禀信厚, 蚤有成人之量, 乡父兄以起宗期之。 贞祐之乱, 先相光禄公壁青崖山, 君挈家往依焉。 以对问当公意, 得隶帐下。 公所战攻降下余五十城, 君皆从焉。 指使既久, 为所倚信, 部曲诸人, 少与为比。 ……不数日, 故地尽复。 公时承制封拜, 乃授君忠武校尉、 济南府军资库使, 改行尚书省应办使。 壬辰, 迁武略将军、 威捷军都指挥使兼巡捕事。 公犹以赞皇之功为未报也, 再加宣武将军。[11]1360

金朝之将领大多为“世家膏粱乳臭子”, 而孙庆却出身寒门:“曾大父某, 大父某, 考荣, 皆隐德不仕。”孙庆有着过人的军事才华, 屡立战功, 最终获得将军之位, 实现了“乡父兄以起宗期之”的夙愿, 元好问对此大加赞赏。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苏彦远墓铭》《朝散大夫同知东平府事胡公神道碑》等文。 一方面, 元好问赞赏孙庆等人出身寒门却能依靠自身才干出人头地、 光耀门楣; 另一方面, 元好问也借孙庆等人的人生际遇勉励那些出身寒门的子弟奋发向上、 有所作为。

北魏与金代有着相似的政治背景与民族矛盾, 薛宗起能够凭借自己的胆识使薛姓一族的社会地位得以提升, 这是同样生活于少数民族政权下的元好问所艳羡的。 元好问虽有鲜卑族人血统并常以“元魏诸孙”自居, 却未能够得到金廷的重视, 这对元好问而言未免有宗族不显的遗憾。 因此, 元好问十分赞赏孙庆、 刘敏等虽出身寒门却也能位列朝贵的人生际遇, 并常以薛宗起之典来鼓舞那些与自己有着相似家世的子弟努力奋斗, 从而表现出较为强烈的民族自尊情感。

2 古都洛阳与元好问的故国之思

洛阳地处中原, 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地位。 《宋史·范仲淹传》载:“他日, 论建都之事, 仲淹曰:‘洛阳险固, 而汴为四战之地, 太平宜居汴, 即有事必居洛阳。’”[12]10269自夏朝开始, 便先后有十三个朝代建都于此。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将其国都由平城迁至洛阳, 则更是由于洛阳“是表现中国文化传统比较优越的地方。”[13]132金虽未将国都定于洛阳, 但是洛阳城在金代仍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 元好问身为拓跋氏后人, 对洛阳总是有着特别深沉的情感。 元好问曾多次去往洛阳, 寻访旧迹与名胜, 于是“洛阳”一词时常出现于元好问的诗作中, 其含义却各不相同。

首先, 洛阳是元好问的祖宗之地。 元好问在《宗人明道老师澹轩二首》(其一)中曾写道:“莫问轩中宾与主, 一家同是洛州元。”[11]1362且又在《故物谱》一文的文末曰:“洛州元氏太原房某引。”[11]869可见, 元好问将洛阳看作是元姓的发源地。 元好问在诗中常常缅怀其先祖元结, 如《内乡县斋书事》一诗云:“吏散公庭夜已分, 寸心牢落百忧薰。 催科无政堪书考, 出粟何人与佐军。 讥鼠绕床如欲语, 惊乌啼月不堪闻。 扁舟未得沧浪去, 惭愧舂陵老使君。”其诗后自注曰:“远祖次山《舂陵行》云: ‘思欲委符节, 引竿自刺船。’”[4]445又如《昆阳二首》(其二):“去日黄花半未开, 南来忽复见寒梅。 淹留岁月无余物, 料理尘埃有此杯。 老马长途良惫矣, 白鸥春水亦悠哉。 商余说有沧洲趣, 早晚乾坤入钓台。”[4]242而元结少时曾住“商余山”, 据《新唐书·元结传》载:“河南, 元氏望也。 结, 元子名也。 次山, 结字也。 世业载国史, 世系在家谍。 少居商余山, 著《元子》十篇, 故以元子为称。”[3]4685“商余”即指鲁山县商余山, 在今河南省平顶山市, 北依洛阳, 南临南阳, 后人以“商余”指元氏乡里。 元好问在写给侄孙伯安的诗中, 曾曰:“我有商余田, 汝壮可耘耔。”[4]497洛阳是元好问的郡望之处, 因此元好问对洛阳的情感十分深厚。

其次, 洛阳是元好问心中功名的代名词。 元好问自十六岁起屡试屡败, 二十八岁科考再度失利后决心隐居于嵩山。 虽然其后元好问又参加科考并入选国史编修, 但一直郁郁不得志, 于是在次年又回归嵩山, 直至其三十八岁赴任内乡县令时才离开。 嵩山是元好问身心归隐之处, 诗人常与好友一起游玩于此, 共享嵩山盛景。 然而, 恰如其《溪上》一诗所言:“短布单衣一幅巾, 暂来闲处避红尘。”[4]123诗人隐居嵩山不过是暂避红尘, 是无可奈何之举, 其心中所系仍是红尘繁华与理想功名。 而洛阳与嵩山相隔不远, 所以元好问虽隐居于山野, 却时常往来洛阳, 其诗中也多以洛阳指代繁华与功名。 如金正大三年(1226年)年所作《除夜》一诗, 其诗云:

一灯明暗夜如何, 梦寐衡门在涧阿。 物外烟霞玉华远, 花时车马洛阳多。 折腰真有陶潜兴, 扣角空传宁戚歌。 三十七年今日过, 可怜出处两蹉跎。[4]343

除夕本是万家团聚之夜, 也是人间烟火最盛之时, 诗人却身处方外烟霞之地, 不由遥想洛阳城内的热闹繁华, 于是发出“三十七年今日过, 可怜出处两蹉跎”的感叹。 又如《九月七日梦中作诗续以末后二句》一诗云:“桃花红深李花白, 昨日成团今日拆。 歌声满耳何处来, 杨柳青旗洛阳陌。 拊君背, 握君手, 朝钟暮鼓无了期。 世事于人竟何有, 青青镜中发, 忽忽成白首。 六国印, 何如负郭二顷田。 千载名, 不及实时一杯酒。”[4]426嵩山的清幽环境虽然易使人忘却凡尘俗事, 但洛阳城内的车马喧嚣、 红尘繁华仍是诗人心之所向。

最后, 洛阳又是最易触发诗人怀古幽情的故国旧地。 洛阳乃十几朝古都, 因此朝代的更迭在此留下的痕迹就更为浓重。 据《魏书》载:“庚午, (孝文帝)幸洛阳, 周巡故宫基趾。 帝顾谓侍臣曰:‘晋德不修, 早倾宗祀, 荒毁至此, 用伤朕怀。 ’遂咏黍离之诗, 为之流涕。”[14]173北魏孝文帝在选定都城前曾巡幸洛阳, 过晋朝宫殿遗迹, 感慨“晋德不修”而致宗祀早倾, 并伤感地吟诵起黍离之诗。 所谓黍离之诗, 恰如向秀《思旧赋》所云:“叹《黍离》之悯周兮, 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 心徘徊以踌躇。”[15]185历代王朝兴替在洛阳留下的遗迹很多, 最易触动人们怀古之情和故国之思。 元好问身为北魏后裔, 他在游览洛阳的历史遗迹时, “黍离之悲”也更为深重。 如前文提及的《会善寺》一诗:

白塔沉沉插翠微, 魏家宫阙此余基。 人生富贵有遗恨, 世事废兴无了期。 胜概只今归鹫岭, 烟花从昔绕龙墀。 长松想是前朝物, 及见诸孙赋黍离。[4]210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却变成僧侣传唱经书的庙宇, 元好问以北魏后人的身份来到魏家宫阙的遗迹, 与《诗经》中吟唱《黍离》的周朝大夫心灵相通, 发出了深沉而悲凉的故国之叹。 而与元好问同游的好友却无此感慨, 如冯璧《同裕之再过会善有怀希颜》:

寺元魏离宫, 十日来凡两。 前与髯卿偕, 斋奠少林往。 其时已薄暮, 诸胜不暇访。 今同魏诸孙, 再到风烟上。 寺僧导升殿, 雄深肃瞻仰。 柱础门限砧, 追琢成大壮。 不见磨琢痕, 莹滑明滉朗。 摩挲三叹息, 后世无此匠。 晚登西南亭, 碧玉对千丈。 如王官天柱, 如太华仙掌。 留宿赞公房, 秀色梦余想。 夜静耿不眠, 泉溜琴筑响。 惜髯今不来, 联诗共清赏。[16]1625

此诗重点记叙游览经过, 魏离宫只是其游览的一个环节而已。 让元好问无限感慨和唏嘘的“魏离宫”, 带给冯壁的深刻感受却是其建筑的雄伟肃穆和鬼斧神工。 二人同游会善寺, 但因身份不同, 其感慨也各有不同。 由此可证, 洛阳在元好问心目中是故国的代名词。

除会善寺外, 北邙也是最容易触动诗人兴亡感慨的地方。 北邙在洛阳附近, 所谓“生在苏杭, 葬在北邙”, 是古代帝王埋骨的理想处所, 那里有数不尽的帝王陵, 元好问的祖先北魏皇族也埋骨于此。 金宣宗元光元年(1222年), 元好问过北邙山, 曾赋有诗词。 其诗曰:“驱马北邙原, 踟蹰重踟蹰。 千年富贵人, 零落此山隅。 万冢不复识, 榛莽余龟趺。 贤愚同一尽, 感极增悲歔。 粤人惟物灵, 生也与道俱。 一为物所眩, 遂尔迷厥初。 蜕骨几山邱, 百年不须臾。 归尽固其理, 交丧亦已愚。 陈迹有足悲, 奈此万化途。 焉知原上冢, 不有当年吾。”[4]142感叹千年富贵, 化作荒原野冢, 有无限悲凉和空幻意味。 又有《临江仙》一曲, 发千古兴亡之叹:“今古北邙山下路, 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 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 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 未要论穷通。”[17]282陈廷焯评曰:“壮浪语正自沉郁。”[18]837北邙和魏离宫, 对于元好问而言, 都是故国旧地, 一为生前繁华虚幻, 一为死后荒凉寂寞, 正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亡历史。

洛阳为北魏国都, 元好问又是北魏后裔, 因此, 洛阳对于元好问而言就有着更加复杂的含义。 无论是寄托其功名用世之心的都城, 还是已成历史的旧迹, “洛阳”一词多次出现于元好问的作品之中, 可见元好问对故国先祖的缅怀, 以及对自我处境及现实衰颓的感伤。

3 佛道二教与元好问的崇儒思想

佛教与道教是中国宗教文化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元史·释老传》载:“释、 老之教, 行乎中国也, 千数百年, 而其盛衰, 每系乎时君之好恶。”[19]4517因此, 佛教与道教的盛衰往往与当时的政治背景相关。 元好问的故国北魏政权, 十分推崇佛道二教, 在某种意义上是把佛道二教作为与中原传统文化相融合的粘合剂, 从而促进南北文化交流与民族融合。

佛教在北魏的盛行经历了一个从无到盛的过程。 据《魏书·释老志》载:“魏先建国于玄朔, 风俗淳一, 无为以自守, 与西域殊绝, 莫能往来。 故浮图之教, 未之得闻, 或闻而未信也。 及神元与魏、 晋通聘, 文帝久在洛阳, 昭成又至襄国, 乃备究南夏佛法之事。”[14]3030据此可知, 北魏建国之初并未推行佛教, 为了积极与中原文化融合, 也为了更好地实行王权统治, 才开始兴建庙宇, 传播佛经。 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自序》中写道:

至晋永嘉, 唯有寺四十二所。 逮皇魏受图, 光宅嵩洛, 笃信弥繁, 法教愈盛。 王侯贵臣, 弃象马如脱屣, 庶士豪家, 舍资财若遗迹。 于是招提栉比, 宝塔骈罗; 争写天上之姿, 竞摹山中之影。 金刹与灵台比高, 广殿共阿房等壮。 岂直木衣绨绣, 土被朱紫而已哉![20]1

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 在洛阳大肆兴建庙宇, 蔚为壮观。 著名的龙门石窟、 云冈石窟等都是孝文帝推崇佛教文化的成果。

道教在北魏的境遇与佛教相似, 但稍后于佛教登上北魏的历史舞台。 据《魏书·释老志》载:“世祖即位, 富于春秋。 既而锐志武功, 每以平定祸乱为先。 虽归宗佛法, 敬重沙门, 而未存览经教, 深求缘报之意。 及得寇谦之道, 帝以淸净无为, 有仙化之证, 遂信行其术。”[14]3033寇谦之, 北朝道教的代表人物, 倡导道教改革。 但寇谦之最初觐见拓跋焘时, 并未得到重用, “世祖乃令谦之止于张曜之所, 供其食物。 时朝野闻之, 若存若亡, 未全信也”, 唯崔浩“独异其言, 因师事之, 受其法术”, 然后上疏拓跋焘, 倡言其教义之妙, 拓跋焘“于是崇奉天师, 显扬新法, 宣布天下, 道业大行”[14]3052。 可见, 寇谦之是凭借崔浩才使“天师”道教进入北魏。 崔浩是出身中原望族的儒学大家, 藉由崔浩传递给拓跋焘的天师道教, 实际上已经融入了儒家的元素。 这样看来, 北魏时期的佛道二教在促进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而融合了儒家元素的新天师道教为北魏统治者所接受, 也说明了佛道二教在与儒家文化的融合中实现了自身的新的发展。

同样来自于北方少数民族的女真政权, 在入主中原以后, 并未对佛道二教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出身诗书之家的元好问十分推崇儒家思想, 但与僧侣、 道士往来也颇为密切。 据杨国勇先生统计, 元好问著作中共出现僧尼125人, 寺院庵阁154个; 道士、 女冠147人, 宫观90个[21], 且其次女阿严也入道为女冠。 元好问喜欢游览佛教庙宇, 特别是在其隐居嵩山之时, 由于嵩山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文化优势, 元好问得以游览龙门、 少林寺等佛教圣地, 并与好友赋诗唱和。 如《龙门杂诗二首》《水调歌头·与李长源游龙门》等作品中均表明自己脱离俗尘、 厌弃功名的决心。 然而, 元好问并非真要遁入空门, 其《龙门川大清安禅寺碑》的碑文道出了元好问对佛教真正的看法:

古之任天下之重者, 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 若己推而内之沟中。 譬之群饮, 一人向隅而泣, 满堂为之不乐。 此特为名教言。 ……吾儒之兼善, 内教之利它, 皆得之性分自然, 廓而充之, 有不期合而合者。 参事业之既效, 极材量之所至, 必有深略远图, 尊主庇民, 跻之仁寿之域, 又何直庄严佛土一端而已哉![11]394

该文作于蒙古定宗元年(1246年), 且此龙门亦非洛阳之龙门, 乃在今河北省石家庄市东。 所谓“古之任天下之重者, 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 若己推而内之沟中”, 体现了元好问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 他认为, 佛教之悲善恻隐, 与儒家的兼善之言, 有“不期合而合者”。 而元好问对于道教的看法也与此相似。 如其《五峰山重修洞真观记》曰: 丙午春二月, 志深之法兄张志伟同季志淳以洞真之始末谒予, 以记请。 且言:“……志深外质而内敏, 苦己利物。 往时避兵布山, 游骑所及, 乡之人被重创者狼藉道路, 志深扶伤救死尸秽间, 亲馈粥药, 恻然有骨肉之爱, 赖以生活者余百人。 祭酒以来, 连起茇舍, 凡有徒老与夫环处而无供者, 厚为调护之。 是不独于营运为有劳。 其人亦可记也。 幸为我书之。”予因为张言:“承天以寇谦之显, 华阳以陶贞白显, 草堂以卢鸿显, 中岩以司马子微显, 云台以陈图南显。 境用人胜, 良不虚语。 虽然, 吾何敢望于今之人必也自拔于流俗?居山林食涧饮, 甘足枯槁, 无为此山羞, 斯可矣!若崔与王, 是无为此山羞者, 非耶?他日飘然而东, 当以吾言叩之。”[11]952

文中虽是对隐与非隐发论, 其实是对张志深“苦己利物”之举的褒奖, 彰显其济世爱人的仁者情怀。

这样看来, 元好问对北魏佛道名人名胜的留意, 实则是推崇北魏融合佛、 道二教以促进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做法。 金朝未亡之时, 儒教呈现衰颓之势, 元好问便融释道入儒, 以促进民族文化的融合; 金亡以后, 元好问又以一代“宗工”的身份致信于耶律楚材保全金代知识分子的性命与尊严, 元好问还与其好友张德辉一起觐见元世祖, “请世祖为儒教大宗师, 世祖悦而受之”[19]3825, 为儒教的传播与正统地位的确立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4 结 语

综而言之, 元好问身为北魏鲜卑族后裔, 对北魏遗留下来的文化一直很留心。 首先, 他希冀以鲜卑族的身份获得金朝统治者的重视, 在失望之后转而从北魏的历史中寻求现实出路, 鼓励时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应有的尊重。 其次, 元好问对北魏国都洛阳有着别样的情愫, 一方面因为元氏族姓发源于此, 另一方面更是由于洛阳所包含的独特文化内涵。 它不仅仅是元好问功名之心的代名词, 更是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交替, 容易引起诗人的“黍离之悲”。 最后, 佛道二教在北魏时期的盛行, 不仅促进了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 自身也得到了新的发展。 而金、 元与北魏有着相似的政治背景与民族矛盾, 因此可以效仿北魏的做法, 在保持儒家文化正统地位的同时, 促进儒释道三教合一, 从而促进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并使儒佛道自身获得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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