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博
(中共晋城市委党校 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研室, 山西 晋城 048000)
《泰阿泰德》是柏拉图中晚时期探讨知识本性问题的重要作品。 他罕见地在这篇对话录中“把感觉作为一种认识能力”详加考察。[1]139柏拉图对普罗泰戈拉的感觉主义与赫拉克利特的流变说进行批评时, 并没有忽视他们思想中对感觉特征的深刻把握。 但是, 学界对这一课题却较少关注, 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本文尝试通过对《泰阿泰德》中关于知识的第一个定义的相关文本展开分析, 以期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
《泰阿泰德》进入正题之前, 柏拉图描述了在古希腊数学家塞奥多洛的牵线下, 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进行了一场探究知识本性的哲学对话。 苏格拉底问泰阿泰德“知识是什么”?泰阿泰德起先以枚举法来回答, 知识就是包括像几何学、 算术之类的科学-知识, 以及像制鞋术、 制木器术之类的技艺-知识。 对于后面这类技艺-知识, 苏格拉底认为它们只是研究某一领域——制鞋方面或制木器方面——的专门知识, 并不能回答“知识本身究竟是什么”这一普遍性的非专门知识问题。
引导泰阿泰德跳过技艺-知识这条线索, 顺着科学-知识那条线索去说明“知识是什么”, 苏格拉底究竟有何深意呢?首先, 苏格拉底在此似乎是否认了技艺-知识有助于认识普遍的知识定义, 但是在后面替普罗泰戈拉做辩护时, 他却再次以技艺-知识为例来论证: 虽然感觉是私人的, 但是寻找善的知识应该听从掌握技艺-知识的人, 而不是随便任意一个人。 这就说明, 苏格拉底并没有完全否认技艺-知识对回答知识本性问题具有启发性意义。 其次, 学者里夫曾提到“在柏拉图的著述中, 很早就将‘什么是X’的答案与知道X的‘理型’等同起来”[3]65, 而考虑到定义一类事物的共性, 并标记这一类事物的确定性特征与几何学、 算术这类科学-知识具有相似性, 那么就不难理解柏拉图在此透过苏格拉底进行的做法了。
对此任务, 泰阿泰德虽然表示自己无法胜任, 但是在苏格拉底的鼓励之下, 他尝试对知识下了第一个定义: “依我看, 认识某个东西的人感觉到所认识的这个东西, 所以我现在觉得, 知识无非就是感觉。”[2]23此定义显示, 泰阿泰德认为既然认识某物的活动总是伴随着感觉某物的活动, 并且认识某物与用感觉辨认某物不可分离, 所以感觉活动贯穿于认识活动始终。 于是, 他得出“知识无非就是感觉”。 对于这一界定, 苏格拉底的评价是“不算肤浅”[2]24“没有看走眼”[2]80。 由此可知, 苏格拉底显然肯定了这一定义中将认识或知识看做一种动态的感觉活动的努力倾向。 然而, 从柏拉图静态的理型式——知识的“理型”=知识“是什么”——视角来看, 苏格拉底并没有对这个知识定义给予最高评价, 反而是指出它的多重矛盾之处。
表 1 感觉的限制对应性(7)此表依据《泰阿泰德》156d4-156e5;182a3-182b6;182d1-4。 参见柏拉图: 《泰阿泰德》, 詹文杰译, 商务印书馆, 2015年版, 第36页, 第85-86页。
最后, 苏格拉底根据普罗泰戈拉的以上观点, 把感觉的客观实在性进一步向前推进。 于是, 同一个生物体在不同时刻对同一感觉对象产生的不同感觉, 也具有客观实在性。 例如, 同样的酒浆, 就健康时的苏格拉底而言它“是”甜的, 因为此时他的舌头与甜的东西共生为一对运动着的东西; 就生病时的苏格拉底而言它“是”苦的, 因为此时他的舌头与苦的东西共生为一对运动着的东西(见表 2)。 此外, 为把感觉的实在性推向极限, 接受苏格拉底引导的泰阿泰德认为, 发疯的人在发疯状态中自认为是神、 做梦的人在梦境中正感受自己用翅膀飞翔, 这些特殊情况中感觉的客观实在性也不能取消。 对此, 学者泰勒解释到:“任何时刻的任何有知觉的生物体的‘感觉对象’是与那一时刻的那个生物体的状态相关, 而不是与其他任何东西相关一样。”[9]453所以, 能够作为衡量那一时刻感觉对象的“是”或“不是”的评判者, 只能是那一时刻的生物体自身, 不能是其它。 由此可知, 如果将感觉的客观实在性建立在生物个体世界的独立性和流变性之上, 那么私人性的感觉能否在普遍性的语言或思想中被精确地表述与判断, 就备受质疑。
表 2 感觉的客观实在性(8)此表依据《泰阿泰德》158a6-158b7; 159b2-10; 159c11-159e5;161c4-9;182a3-182b6。 参见柏拉图: 《泰阿泰德》, 詹文杰译, 商务印书馆, 2015年版, 第39-40页, 第43-44页, 第48页, 第85-86页。
第一, 感觉的诸通道与认识对象意义不对应的矛盾。 由于受到限制对应性特征的制约, 感觉并不能提供对某个东西之意义的思考, 这与关于对某个东西的认识或知识一定包含对其意义的理解相矛盾。 例如, 在认识文字的时候, 视觉只能提供对文字在形状和颜色方面的认识, 听觉只能提供对文字在发音方面或高音或低音的认识, 而关于文字本身在其语义内涵方面的认识, 由于没有与之对应的感官通道, 因而不能通过任何单一或多种感觉去获得。 但是, 在学习者的听讲或阅读中, 文字的意义确实被他们把握到了。
第二, 感觉的流变性与知识的确定性之间的矛盾。 由于受客观实在性特征的制约, 感觉总是涉及当下对某个东西产生的感受经验, 这与认识或知识的确定性相矛盾。 也就是说, 感觉作为当下的感受经验, 既不能对过去的某物产生知觉, 也不能对将来的某物产生知觉, 而仅仅对当下的某物产生知觉。 如果超出“当下”这个时间限定, 感觉就不再发挥作用, 亦即认识或知识也就不再可能。 例如, 某人过去感受经验到某个东西并且仍然记得它, 但是他现在又不认识它了, 因为他此刻不再感受经验到它。 在这里, 导致矛盾出现的原因, 显然不可简单地归咎于忽视了记忆在形成知识过程中的作用。
第三, 感觉的杂多性与知识的统一性之间的矛盾。 根据普罗泰戈拉“感觉”=“是”这一解读, 即把独立而分散的诸多感觉聚拢到具有统一性的语言“是”中, 那么“感觉”和“是”就会表现出明显的不一致。 例如, 由于某个东西所处远近位置的不同, 那么对此物的视觉感受就会出现“既清楚又模糊” “既强烈又微弱”的矛盾。 于是, 感觉的杂多性导致对该物的认识或知识由于存在矛盾冲突而缺乏统一性。 为了突显感觉的杂多性导致认识的不一致性, 苏格拉底举了一个特殊的例子: 假设泰阿泰德掉到一个陷阱里, 并被一个强者捂住了一只眼睛, 那么他用两只眼睛看同一个东西, 就会出现“同时看见又没看见同一个东西”的矛盾。[2]56
对柏拉图而言, 身体与灵魂显然是属于两个不同的部分。 感觉经由身体而获得, 但是知识并不能仅仅依靠感觉就可获得, 而是还需要灵魂活动的参与。 由此可知, “柏拉图从身体和灵魂相区分的角度反驳了感觉等同于知识”[10]。 所以, 若要调和感觉与知识的三重矛盾, 则需要关注柏拉图赋予灵魂的功能。
对于第二重矛盾, 苏格拉底在替普罗泰戈拉做辩护中指出: 如果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 并且由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有极大差异, 这就必然导致当某人由自己对某个东西做出判断, 并持这个信念是真的时, 除他之外的其它人并不能对此做判断。[2]58-59不但如此, 由于其中隐含着赫拉克利特“万物皆流变”思想, 甚至同一个人过去感受经验到的某个东西, 与他对这个东西的当前知觉也不再是同一个东西。 也就是说, 在诸多个体世界中任何两个都不具有单一共同的成分, 甚至同一人的个体世界在过去、 现在、 将来三个时刻也不具有单一的共同成分。 这就意味着, 感觉对于每个人而言完全是私人的, 以及感觉对于每个人的不同时刻也是完全不同的。 这无异于说,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 丝毫不具有任何可通约性。 于是, 每个人基于自己的感觉进行的判断都是真的, 那么人们彼此间的辩驳就根本不可能有最终的是非定论。 显然, 这与历史事实不符。
在替普罗泰戈拉辩护中, 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又“达成”一个共识: 尽管大多数东西——诸如热、 干、 甜等——对于个人“显得”怎样就“是”怎样, 但是如果把“过去” “现在”悬置起来, 对于“将会显得”或“将会是”而言, 每个人自己并不是最好的裁判, 而是那些具有技艺-知识的人在相应的领域更有智慧。 如果听从他们的劝导, 那么感觉者的灵魂状态将由不良好转变为良好。[2]78例如, 病人将会变得发烧与否, 医生对此的感觉及其信念比病人本人更权威; 葡萄酒将会变甜与否, 农夫对此的感觉及其信念比其他人更权威。 这一点, 在苏格拉底看来是普罗泰戈拉学说最稳固的地方, 也是教育可能性的关键所在。 于是, 苏格拉底借普罗泰戈拉之口, 将感觉者个体世界的私有性问题转换为感觉者共同世界的价值性问题, 如此前者的不可通约性就转变成后者的可通约性。 在此, 感觉者这种转换之所以可能, 则依赖于灵魂状态的统一性。
泰阿泰德在回答“知识是什么”时提出的两条知识线索为辨析普遍知识与当下感觉提供了参照系: 与普遍知识相近, 科学-知识致力于界定诸多特殊个体归于的那个普遍的类; 与当下感觉相关, 技艺-知识致力于推知由过去或当下的感觉得出未来那个类似的信念。 当然, 这两条线索在柏拉图那里, 倾向于理解为相互独立或平行的关系。 但是, 由于知识本性问题隐藏着万物共性之“是”的普遍性, 这两条线索又彼此交叉缠绕, 不可完全分割。 因此, 这才是柏拉图描述两位对话人争论“知识是否是感觉”的真实缘由。 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 经过普罗泰戈拉“显现”=“感觉”和“感觉”=“是”, 到赫拉克利特变动着的“感觉”=互为关系中的“是”, 再到柏拉图绝对就自身而言的“是”=万物的“共相”这三个过程之后, 泰阿泰德终于意识到: 由身体官能获得的独立而个别的感觉≠由灵魂官能通过语言统一具有共性的普遍知识。 此外, 与苏格拉底不同, 当泰阿泰德将“是”归类于灵魂以自在的方式把握到的东西, 即万物不可见的本体时, 其暗示柏拉图在“是”之共相之外, 留有一种更为基础的本体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