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畅
戏剧创作是文学叙事,以想象为标记,历史叙事则力求还原真实事件,《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在广泛考察文献材料、口头见证的基础上,有意借“戏剧”这一创作文体书写历史。此前学界研究多聚焦于作家生平、创作心态,作品的思想内容、写作背景、传播接受等层面,少有集中论述历史书写者,(1)论文如吴新雷:《论孔尚任〈桃花扇〉的创作思想》,《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1997年第3期;黎学文:《〈桃花扇〉:游走在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之间》,吴卫民主编《戏剧撷英录——戏剧学硕士优秀论文集》,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3-192页;张筱梅:《孔尚任的读者意识与〈桃花扇〉的小众传播》,《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3期;陈多:《无“情”之“恋”——〈桃花扇〉情爱描写得失新析》《写情与抒感——〈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得失新析》,《剧史新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0-349页等;专著如蒋星煜:《〈桃花扇〉研究与欣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陈仕国《〈桃花扇〉接受史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等。其中黎学文《〈桃花扇〉:游走在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之间》、蒋星煜《〈桃花扇〉研究与欣赏》涉及历史,但重在阐释《桃花扇》如何处理史实与虚构、剧作与史实的出入,未就历史书写本身做出探讨。而黄一农将《红楼梦》与清史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为本文提供了新的视域。(2)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故本文将在学界既有研究基础上,立足文体本身,从戏剧文体的选择、寓言式书写、演出成功的原因等方面,探讨其对明末清初历史的书写。
《桃花扇》以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借表面上的爱情故事,展现明清易代的宏大历史事件,如结尾处柳敬亭唱词,可谓讲出一部南明史:本指望弘光朝廷成中兴大业,不想阉党遗孽掌控朝政,只劝弘光帝纵情声色。宫中广选歌舞艺人排演歌舞,大臣也只知享乐,不图恢复。当年崇祯朝彻查阉党,阮大铖削职,所作《春灯谜》末齣里的《十错认》平话颇含悔意,但至弘光朝,却仍与马士英狼狈专权,满心只想构陷东林复社。城中君臣耽于酒色,城外诸将,高杰遭许定国暗算,为清兵大开方便之门;马士英、阮大铖又调江北三镇军队阻截左良玉,江岸防线形同虚设;史可法在扬州梅花岭顽抗,却独木难支。扬州城破,南京旋即陷落,弘光被俘受辱,黄得功自杀殉国。(3)孔尚任《桃花扇》:“[秣陵秋]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西昆词赋新温李,乌巷冠裳旧谢王;院院宫妆金翠镜,朝朝楚梦雨云床。五侯阃外空狼燧,二水洲边自雀舫;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春灯已错从头认,社党重钩无缝藏;借手杀仇长乐老,协肩媚贵半闲堂。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琼花劫到雕栏损,玉树歌终画殿凉;沧海迷家龙寂寞,风尘失伴凤徬徨。青衣衔壁何年返,碧血溅沙此地亡;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全开锁钥淮扬泗,难整乾坤左史黄。建帝飘零烈帝惨,英宗困顿武宗荒;那知还有福王一,临去秋波泪数行。”(清)孔尚任:《桃花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264-265页。
戏剧作为文学创作体裁,想象与虚构再正常不过。那么,孔尚任为何要选择虚构的体裁,书写自己的南明史叙事呢?既然已经选择虚构的文学体裁,又为何要强调其真实性呢?
先看第二个问题。想象和记忆密不可分——“假如人身曾在一个时候而同时为两个或多数物体所激动,则当人心后来随时想象着其中之一时,也将回忆起其他的物体。”(4)[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65页。但与此同时,想象是虚幻的,记忆则曾经实在,就因二者都可通过图像化的方式呈现出缺席的在场,于是,使虚幻客体图像化的想象,对记忆的可靠性即真实性,造成威胁。在这个层面,基于想象的戏剧创作体裁的虚幻性,与记忆的真实性,相冲突。
《桃花扇》描绘的事件是当时人们的“当代史”,是当时健在的很多人的所听所闻所感。对于过去的事件,人们往往有对真实性的特定诉求,正因作者选择了“戏剧”这种带有“想象性”标记的“虚构叙事”体裁,才更有必要强调其为“历史叙事”:
历史叙事和虚构叙事,在既有的文学类型中,显然是对立的。两者的差别是由作者和读者间默认的约定的性质决定的,这一约定建立起了读者的不同期待和作者的不同承诺。当读者打开一本小说的时候,他就准备要进入一个非真实的世界,而当读者翻开一本历史书,他在各种档案的引领下,期待回到一个各种真实事件在其中已然发生的世界。而且,要求书中的真实话语,是可信的、可以接受的、可能的话语,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是诚实而真实的话语。(5)[法]保罗·利科:《记忆·历史·遗忘》,李彦岑、陈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54页。
作者在大量参考文献的同时,参照遗老遗少的记忆与口头见证,更撰写了配套的《考据》,最终通过声明——“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6)孔尚任:《桃花扇·凡例》,第11页。,他做出了对真实事件、真实话语的承诺,调整了读者/观众的期待——既要求书中是真实话语,又期待回到那个曾经发生各种真实事件的真实世界——作者与读者借此达成新的约定,读者形成对明清之际真实情况的期待。
再看第一个问题——孔尚任为何不直接写成历史档案,而要坚持选取戏剧体裁,书写历史叙事呢?明中期以来,在普及性史学发展等因素影响下,私人修史之风兴盛(7)乔志忠:《明代史学发展的普及性潮流》,《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四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私家撰史的流行,“建立起了多元历史叙事的架构和私人对历史的褒贬规则”(8)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增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9页。。不止史学领域,文学领域的小说尤其戏剧创作,也弥漫着叙写当代史的风气,如明末《清忠谱》《绿牡丹》,清初吴伟业《临春阁》《秣陵春》《通天台》,李玉《千忠戮》,借古写今;李玉《万里圆》则直写当代真人真事,反映南明朝廷的腐朽、清兵的暴行,赞颂史可法等忠臣。
与此同时,清初正逐渐加紧意识形态领域的把控,即通过构建起一套威逼利诱共存的意识形态话语,塑造记忆,获取政权合法性,巩固权力。“同样的人或事,在不同的记忆中被塑造成不同的形象,呈现出不同的意义”,(9)彭刚:《历史记忆与历史书写——史学理论视野下的“记忆的转向”》,《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2期。权力对记忆塑造的重要方面,便是通过“历史编纂”与“对文字的历史记录密切监督”(10)罗新:《我们面对的全部史料都是遗忘竞争的结果》,《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5年3月7日。,突出记住、制造遗忘,在为往事盖棺定论的同时,排斥其他与之不相符合的叙写。如,清廷宣传入兵中原是帮助明季君臣讨贼的义举,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将捕杀李自成归功南明将领何腾蛟的书写,就招来御史弹劾,而康熙初年庄氏史案,七百余家受到牵连,被罚被杀者不计其数。这种管控的后果之一,便是士人为远离祸端,主动进行自我压抑。
在试图建立私人历史叙事的初衷与官方权力影响的双重作用下,孔尚任想到“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之间的缝隙。他大量取材文献材料、民间口头见证,却只用来文学创作,不用来修史——记忆被做成了文献,但没有被建构成历史档案——纵使作者再强调“文学”的“历史性”,他的作品也只是文学创作,而不是历史档案。
“《桃花扇传奇》褒贬南明旧事,其史观多与斯同、王源等遗民故家子弟相类。”(11)朱端强:《万斯同与明史修纂纪年》,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1页。体裁标识着的“虚构”外壳,允许作品内容与官方意识形态之间留有些许缝隙,在这些缝隙中,曾经在世者的记忆与官方宣传可能存有的“龃龉”,被完整保留下来。所以与上述一般剧作不同,《桃花扇》没有借壳距离更远的古代人物事件,其创作重心也不在塑造人物形象、叙写情事,而是直接展现刚刚过去的明清易代史,其中暗含的,正是明亡的哀思。
“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12)孔尚任:《桃花扇》,第141页。,“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13)孔尚任:《桃花扇》,第84页。,剧中道白表现出剧作与现实人生之间的互文性,而老礼赞作为“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14)孔尚任:《桃花扇》,第141页。,既是作者自身的投射,也正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时间兔子,在现实与戏剧中来回穿插,将二者穿合起来。作为一部寓言作品,戏剧《桃花扇》中的“现实”不再只是发生过的现实,而是包含了反思的隐喻性呈现。
第加二十一出,剧中人“往太平园,看演《桃花扇》”,并说观后感道:“演的快意,演的伤心,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司马迁作史笔,东方朔上场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15)孔尚任:《桃花扇》,第140页。在这部这私人历史叙事中,“含糊”、“遮盖”,既是指内容上的曲笔,也是书写策略的委婉。
先看书写策略。孔尚任借马士英、杨文骢说:
李香君也曾自忖道:“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俺做个女祢衡,挝渔阳,声声骂;看他懂不懂。”(17)孔尚任:《桃花扇》,第162页。《鸣凤记》里,严嵩等人祸国殃民,双忠八义相继与之展开斗争;《三国演义》中,祢衡击鼓骂曹操欺君罔上、常怀篡逆。《鸣凤记》、击鼓骂曹,虽然都是艺术创作,但也均以现实为原型。《骂筵》与《鸣凤记》、击鼓骂曹互文嵌套,三者又共同指向了南明的社会现实,李香君扮演祢衡等忠义之士,明末奸臣们扮演了严嵩、曹操等奸臣。
角色是历史人物在剧中固化成的模型,演出是演员在扮演角色,也是历史人物在人生这一“戏剧”里扮演自己。现实中的“圆形人物”,经过戏曲扁平化、脸谱化,将历史上的褒贬直接、尖锐地呈现出来,经过无数次演出,固化的忠/奸形象深入人心,也再不得翻身。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严嵩,经《鸣凤记》搬演,成为老奸巨猾的奸臣模型“严嵩”——由“文人”“抹了花脸”,贬斥固化其中。
弘光本有三大罪、五不可立,正是马阮等人上下其手,方才拥立成功;弘光立后,他们又一方面怂恿、放任弘光纵情声色,一方面又着力结党固权,视国防如无物,专事打击东林复社报仇。明亡正在阉党余孽“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18)孔尚任:《桃花扇小识》,第3页。孔尚任为他们抹了再也洗不掉的花脸。
第一出《听稗》,柳敬亭用鼓词讲述了孔子正乐后的故事:“那些乐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个个东奔西走,把那权臣势家闹烘烘的戏场,顷刻冰冷。”(19)孔尚任:《桃花扇》,第7页。柳敬亭曾是阮大铖的门客,得知阮是阉党后,拂衣而去,孔子正乐是彻查阉党的隐喻,乐官便是柳敬亭自比。借孔子正乐这出“戏中戏”,柳敬亭讲出自己的故事,暗含对阉党的贬斥。
这也透露着孔尚任的叙事策略——借讲《桃花扇》,褒贬现实中人:“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了加他些人祸天诛;此乃补救之微权,亦是褒讥之妙用。”(柳敬亭)(20)孔尚任:《桃花扇》,第72页。第二十出,张薇向诸人讲述北京城情况后,南京书客蔡益所询问殉节文武的姓名,“我小铺中要编成唱本,传示四方,叫万人景仰他”,而“那些投顺闯贼,不忠不义的姓名,也该流传,叫人唾骂”。(21)孔尚任:《桃花扇》,第136页。
清初的忠明者即是清的不合作、抵抗力量,赞扬大明忠臣遗民与反清之间,很难全然划清界限。在这种局面下,《桃花扇》选择委婉表达对忠贞守节者的褒扬,对误国、变节者(转而效忠大清的明人)的贬斥,而其表达的主要方式便是对比反衬。
第三十二出《拜坛》,时值崇祯忌辰,众人祭拜,阮大铖不仅迟到、假哭,还满心只在享乐与打击东林复社,反衬出史可法对大明的真情:“这才去野哭江边奠杯戽,挥不尽血泪盈把。年时此日,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万里黄风吹漠沙,何处招魂魄。想翠华,守枯煤山几枝花,对晚鸦,江南一半残霞。是当年旧家,孤臣哭拜天涯,似村翁岁腊,似村翁岁腊。”(22)孔尚任:《桃花扇》,第213-214页。崇祯自缢,即国破家亡。在史可法眼中,国与家本是一体,君王与父祖也是一体,正因如此,祭先帝才会与村翁在岁末祭拜先祖相似。新朝岁月与他无关,他只是残国的孤臣。
扬州城破,史可法本想前往南京保驾,不料弘光早已逃走。面对亡国,弘光作为“皇帝”,想到的却是“只要苟全性命,那皇帝一席,也不愿再做”(23)孔尚任:《桃花扇》,第239页。,即丢弃职位——否定身份、责任甚至“国籍”——改头换面,做大清的子民。但实际上,君王身份早已固着在他身上,无法分离,无兵无权,等待他的只有被献给大清的命运。在史可法的观念里,国、家、君本是一体,但弘光以逃亡的方式,使“国”“君”断裂,即此时如果仍旧尊崇弘光,则意味对国的背叛,于是史可法自认“亡国罪臣”,投水殉国。章节题目《沉江》与《七谏·沉江》遥相呼应,如屈原一般,忠君爱国之余,流露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正。对比之下,企图放弃国王身份的弘光,背国求荣的刘良佐、田雄等,只能遭人唾弃。
孔尚任说“桃花扇”如同“龙珠”,是全剧关节。之所以如此说,正因为“从伤口中溅出来的血在扇面上形成的桃花状”,标志着李香君“已从一个卖淫的妓女转变为一个难以接近从而必定是贞洁的女人”(24)[美]吕立亭:《人物、角色与心灵:〈牡丹亭〉与〈桃花扇〉中的身份认同》,白华山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5页。。
在李香君看来,她是“嫁”给了侯方域,所以很自然要为“夫”守节。通过在一个卖身的地方拒绝卖身的方式,她将自己有别于“妓女”,赋予自己“闺阁女子”的身份,但这并没有得到一众人等的认可。在杨龙友等人看来,侯方域对她不过是“一时高兴”的“梳栊”,李香君不再卖身也不过是指望侯方域回来娶她,如果有条件更好人的纳妾,香君自然会答应,“拿银三百,买不去一个妓女”?(25)孔尚任:《桃花扇》,第145页。双方的认识冲突爆发,香君以自残的方式,获得一众人等的承认,甚至“这段苦节,说与侯郎,自然来娶你的”(26)孔尚任:《桃花扇》,第156页。。当肉身成为守节的阻碍,李香君先是选择保护肉身(拒绝卖身)、拒绝钱权的方式获得承认,宣告失败后,最终通过舍弃肉身(自残)的方式,获得名节。
在古代社会五伦关系中,夫妇与君臣常被用来类比。图谋钱财、屈从权势的婚配,包含着出仕新朝的可能;而在卖身的地方拒绝卖身、改适,甚至舍“身”取义,则包含着在改朝换代后守节明志的隐喻。不止如此,香君拒奁、拒嫁田仰,本就有反抗阉党的社会层面意义,《骂筵》一出更直接表现出“威武不能屈”即士大夫品格的意味,她自诉“心事”道:
【江儿水】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27)孔尚任:《桃花扇》,第163页。
用流贼匪寇类比,可见其非正义性;凶猛之余,夫妻骨肉被拆散割开,还惊魂迸、鲜血涌,足见其凶残。说完这些心事,李香君进而大骂奸臣只知声色、不图兴复,可见正因这些心事,她才格外痛恨奸臣不能复国报仇;而这心事,她不仅想向君王控诉,还引来马士英、阮大铖的怜悯:“原来有这些心事”,“这个女子却也苦了”(28)孔尚任:《桃花扇》,第163页。。可见她说的事不是自己一家特有,是大家普遍共有,而仇恨对象、暴行施加者则是清兵。彼时李香君不曾正式婚嫁,更不曾生子,一腔控诉,更似现实中人穿破戏剧,借角色之口道出。
对比第二十五出“朕有一桩心事”,李香君关心的是生民百姓、国家大计,南明君主却既不担心“流贼南犯”,也不担心兵弱粮少——妓女重义,操的是君王的心;君王却只图享乐,满心都在排演《燕子笺》,打造中兴景象,粉饰太平。李香君的坚贞重义,一心国事,正好反衬出南明君主的荒唐误国,一褒一贬,透露着南明亡国的原因。
李香君为国守节,既是现实中柳如是、董小宛等为明守节的文化名妓真实写照,反映出明中期以来闺閤内外文化女性地位的提升,也是对变节士子的反讽——“外族入侵使得传统汉族文化方式遭到破坏时,节操和忠贞的旗帜就会被高举起来,一方面是歌颂女性的坚贞纯洁,另一方面则是嘲讽男性的软弱无能”。(29)田汝康:《男性阴影与女性贞节:明清时期伦理观的比较研究》、刘平、冯贤亮译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9页。
“‘世受国恩,国亡与亡,义也’,这不独是殉国者的信念,而且亦是不殉国者认可的观点。”(30)何冠彪:《生与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8页。明亡后,李香君出家,柳敬亭(说书人)、苏昆生(清客)也纷纷隐居守节,远离清廷招隐。相较于剧中社会地位低微的妓女、艺人为明守节,不为钱权所动,不为温饱而活,现实中颇具地位的文士大夫却纷纷变节——奏销案(1661)发生后,“游京者始众……苟具一才一技者,莫不望国都奔走,以希遇合焉”。(31)叶梦珠:《阅世编》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7页。
孔尚任在江南任职期间,曾游南京,访明故宫,祭奠明孝陵,寻访南明故地。也曾到扬州梅花岭祭拜史公。剧中史可法投水前,途遇老礼赞——孔尚任自身在戏剧中的扮演——让自己变作这一场景的目击者,并安排柳敬亭、陈贞慧、吴应箕前来询问,验证史可法留下的衣冠官印,甚至说自己(老礼赞)亲手为崇祯皇帝建了一个水陆道场,在梅花岭为史可法招魂埋葬。
通过“见证”、验证,甚至表达成亲力亲为的方式,作者塑造出现场感,营造真实感,而刻意营造的背后,是作者面对大明亡国、史可法被弑,而自己却仍旧出仕新朝的无奈与自责——当无所作为,便会产生强烈的自责感,以及史可法死亡的真相——《明史》记载,扬州城破,史可法自刎未遂,为清兵所杀。清兵屠城,值“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32)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七四《史可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023页。这一曲笔,使史可法表面上不再直接死于清兵之手,使清廷避免处于“杀忠臣者”的位置,但实际上,如果没有清兵入侵,又怎会有史可法拼死守城未果的兵败投水呢?表面缺席的清兵,实际始终在场。
如果说,《明史》中“众尸蒸变”的死伤大众只是如同“自然物”一般,没有生命意义的简单符号,那么孔尚任在夹缝中的直陈,则让这些不易被意识到、隐伏在习以为常画面中的死尸,变回活生生的“被杀者”:“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33)孔尚任:《桃花扇》,第242-243页。
《桃花扇》全剧开场,风景如画,桃花绚烂,但草蛇灰线,就在士子们的喧闹、与阉党余孽的冲突中,即藏有衰亡的机缘。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一派繁华之中,即以蕴含崩坏的迹象。这部戏剧名义上的主人公是侯李二人,却又惜墨于二人情爱故事,泼墨于社会变革中的景物、王公大臣乃至众生。于是,景物衰败、众多的死伤受难者,不再只是侯李爱情悲剧的布景,而是被隐藏却又时而显现的实在主体。
孔尚任敏锐的探测到兴亡变化的细微端倪,冷眼观察、思索着明亡的原因:当雪崩来临,每一片雪花都负有责任,面对明亡,不止是昏君奸臣,即使东林复社、诸镇守将,也都各有失当。当处明末,侯方域属东林复社,对香君而言,为夫守贞与为国守节,二者一致。易代以后,若据实描述侯方域出仕新朝,则香君守贞与守节之间就会发生断裂,而既然现实中亡国亡家,再无重建家国的可能,则令侯李二人入道归山,即可保全守贞守节的一致。
因此,孔尚任写作《桃花扇》,没有陷入普通的才子佳人、书生才妓这一日常生活故事,引发观众共感、哀伤的,也就不限于一个简单的男女爱情悲剧,戏剧着力叙写一个时代的变革,暗含着的,也是社会剧变之下,一代人共有的沮丧与哀伤。
《桃花扇》演出在问世后旋即取得巨大成功:剧本写成,“王公荐绅莫不借钞”,康熙三十九年(1700)排演登场后,更是轰动一时。(34)孔尚任:《桃花扇》,第5-6页。吴梅曾说该戏“通本乏耐唱之曲”(35)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近代编)第三集,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236页。,大抵观众看《桃花扇》更多是在“看”戏、怀想,并非听曲听音。该历史剧的兴亡易代之感,是作者与读者/观众产生情感共鸣的基础,是作品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对故国的眷恋与对清廷的不满,互为硬币的两面,共同构筑了作者与读者/观众共通的心理基础。
清兵入侵曾带来深重的灾难。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山海关。马士英等人拥立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仅一年,清兵渡河南下,福王兵败被俘。清初“圈地”政策使直隶、山东山西等地陷入混乱,而江南地区也因“清兵攻略、士族节义、盗寇横行与江南‘奴变’交织互动,使积攒于江南秀水名山内部的种种怨怼不平之气,居然通过血腥的相互嗜杀与大兵的屠城惨剧混然并现,构成一片恐怖的血色奇观”(36)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增订版),第31页。
经历混战,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景物由繁华转为凋敝。《桃花扇》中多有景物描绘,结尾《余韵》达到高潮。彼时已是南明覆灭三年之后,苏昆生变作樵夫,自言三年没到南京,忽然兴起,进城卖柴,结果看到明孝陵“宝城享殿,成了刍牧之场”,南京“皇城墙倒宫塌,满地蒿莱”,秦淮河“立了半晌,竟没一个人影儿”,长桥旧院“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剩了一堆瓦砾”,一路伤心。(37)孔尚任:《桃花扇》,第265页。听闻如此景象,老赞礼掩泪,柳敬亭捶胸,莫不悲恸。苏昆生唱起套曲《哀江南》,南京城今昔变化淋漓毕现。
在这里,南京成为明王朝的转喻,南京的景象则成为大明的隐喻——南京昔日的繁华,与大明昔日的昌盛捆绑在一起,昔日如何生机勃勃、一派繁华,如今就如何萧索落寞、一派死气——景色的今昔变化,昭示着大明的兴亡对比,一句“放悲声唱到老”是悼景色,更是悼覆灭的明王朝。清初“大多数遗民均常以晚明君主曾居之地的景物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绪”,“遗民对金陵的感情绝非单纯的景物之恋,而应视之为历史记忆的回眸”(38)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增订版),第31页。。
中国古代戏剧主流大体沿着虚拟的法则,只通过简单的道具提供少许具象,其余则借演员的身段舞蹈、唱词念白等营造。在角色唱腔的渲染下,观众各自不同的记忆被唤醒,个性化地浮现在各人眼前,格外富有针对性,也就格外动人心脾。景物由繁华转为凋敝,绘声绘色的唱词、念白,会使感染力极大增强。
一句“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39)孔尚任:《桃花扇》,第266页。,是剧中人的描绘,也是孔尚任自己的诉说。“‘残山剩水’在清初往往寄托着晚明士人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历史悲情”,“正因无法直接抒发胸臆,才有了遗民诗中大量类似‘残山剩水’式的隐语表达”,这既是“怀念先朝盛况的一种心理隐喻”,也是“固守先朝正统之‘气节’的情绪表达”。(40)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增订版),第27-30页。
清兵入关后,积极通过剃发易服等方式,推动汉人臣民的“满化”:顺治元年(1644)清军入京,下令投诚官吏军民剃发、改换衣冠,遭到强烈抵触,只得作罢。翌年六月,清军占领南京,自顺治三年发布严令后,即使材质图样等方面竞相夸耀、往往越矩,但官服、公服、便服等等式样便都遵照满制,不敢再从明代旧式。此后经康熙六、七年间(1667-1668)的始颁命服之制,九、十年间(1670-1671)的复申明服饰之禁,命服、便服等式样材质图案等更有了必须遵从的规定,愈发谨严。(41)叶梦珠:《阅世编》卷八,第175页。
这种改变,不是换身衣服、换个发型这么简单,而是与权力关系、文化自尊等密切相关。“所有伟大而具有古典传统的共同体,都借助某种和超越尘世的权力秩序相结合的神圣语言为中介,把自己设想为位居宇宙的中心。”(42)[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页。基于这种“位居中央之国”的心理,“以夷变夏”几乎无法容忍,而改变发型服饰,成为满族彰显自己征服者身份的象征,也成为检验汉族政治立场的试金石。(43)葛兆光:《大明衣冠今何在》,《史学月刊》2005年第10期。尤其剃发令“引发激烈的民族冲突”——“这使全国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家庭都感到受了侮辱,因为此举使他们感到,这已经不再是那种同他们关系不大的改朝换代而是被征服,是当了亡国奴。”(44)朱正:《辫子、小脚及其他》,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15页。
虽然人们生活日用的衣冠服饰改换成新朝模样,但戏台上的人物造型依稀前朝,戏衣就更是大体保留了明代的传统风貌:“戏台所用衣帽,皆金冠纱帽,团领襞襀,历代中华之法服备焉,所谓礼失求诸野者也。”(45)徐长辅:《蓟山纪程》卷五,《燕行录选集》上册,首尔: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1962年,第802页。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戏剧是对人物行动的摹仿,演出情景即“戏景”的装饰就必然是戏剧的一部分。悲剧表演的服装面具等,其作用在于展示——置于眼前。戏剧场景虽不具现,但演出历史剧的同时,戏剧演员依稀仿佛前朝的服饰穿戴,对前明事件具有强大的复原作用。
不止如此,清顺治康熙朝以来,通过钱粮奏销案、哭庙案、收漕虐士案、杖责诸生案等一系列要案,加强统治,整饬人心,还严格控制在籍士绅行为,“官长地位日崇,士子地位日卑”。(46)范金民:《前倨后恭:明后期至清前期江南士人与地方社会》,见《国家视野下的地方》,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53-87页。士人们“特权”不复以前,土地持有量下降、严格缴税,以致经济水平也受到影响,最重要的,尊严感、荣耀感、自主意识等等,都大幅下降,幸福感必不及前明时期。这都会加剧易代之后,士人们对大清的不满、对大明的追思。
于是,在情节、戏景等等的作用下,当往昔永远缺席、再也无法企及,《桃花扇》戏剧作为一种“场上歌舞”(47)孔尚任:《桃花扇小引》,第1页。,实现了往昔社会表象序列的复制再现。演出之时,“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灺酒阑,唏嘘而散”(48)孔尚任:《桃花扇本末》,第6页。,不胜哀伤。
哀伤是因为“失去所爱之人”或者“某种抽象物所产生的一种反应”,“这种抽象物所占据的位置可以是一个人的国家、自由或者理想等等”,当“所爱对象已经不在了,这进而要求所有的力比多都应该从对这个对象的依恋中回撤”,但在精神上,失去的对象仍旧延续其生存,“在力比多与对象于中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和期待中,每一个单独的记忆和期待都得到了培养和过度贯注,力比多的分离就是针对它而完成的”。(49)[奥地利]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症》,马元龙译,见汪民安、郭晓彦主编《生产》第八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4页。
明朝灭亡了,但前明旧人对明朝投注的爱恋不会即刻消失,明朝旧事在他们的记忆里时而浮现。“哀伤的工作和记忆的工作的交叠,正是在集体记忆的层面上,比在个体记忆的层面上还更有可能获得其全部意义。当关系到民族自爱的创伤时,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谈论缺失的爱的客体。受伤的记忆不得不始终面对缺失。它无能为力的,正是现实检验指定给它的工作:放弃填充。只要缺失还没有被完全内在化,那么填充就会不停地将力比多和缺失的客体联系起来。”(50)[法]保罗·利科:《记忆·历史·遗忘》,李彦岑、陈颖译,第 101页。
观众投注凝视,用自己的目光萦绕在舞台上的大明衣冠、前朝物品,一个符号、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能指、一个物恋的对象,由此而生。如果说定情物“桃花扇”是李香君对侯方域坚贞爱情的符号,是李香君的物恋对象,那么舞台上的戏剧《桃花扇》也成为了明代社会生活的符号,成为前明旧人/观众的物恋对象。观众观戏,体味着对明代社会的最后一瞥,可望不可即的“永不可能”,促使情感宣泄达到顶峰。
明亡清兴的社会剧变,使作者/观众不断在《桃花扇》中体味着各自的悲凉,其中既有生存状况的落差,美景乐事消逝的伤感,也有社会转型带来的必然代价。正因为个人成功替代不了社会变化的悲凉,个人无论成败,也都会被作品中的失落所打动。《桃花扇》在对历史的回忆中,映衬出当今现实的缺陷,隐藏着对当今社会的怨怼。
权力的获取有赖于记忆的生产,而记忆又不免受到权力的塑造。明清易代之际的清兵入侵,在清廷开国后,被赋予“合法”之名,书写为光荣的“开国史”;但对前明旧人而言,却是造成满目疮痍、家破人亡的暴行,是悲痛的“亡国史”。如,大清描述自己入兵中原是帮大明讨贼报仇,至于南明士人,只是图慕虚名而已——定都北京后,摄政王多尔衮致史可法书云:“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联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雠,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机,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51)《清实录》第三册《世祖章皇帝实录》,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5年,第71页。史可法答书,则又是另一种观念。
明清易代的记忆为清廷与前明遗民所共有。整体看来,被清官方排斥的他者,也是群体的一部分,他者的证词,在记忆的回想中,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他者重建的诸事件,在历史书写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清朝光荣的开国史,也是明遗民的屈辱史。易代之际,清兵的血腥暴行被官方刻意掩盖、遗忘,但这些创伤却一直储存在易代经历者的记忆中。
阅读文字需要具备读书识字的基础,戏剧演出则更通俗易懂。士绅家班、民间草台班子也都有演出的可能,扩展了剧作的传播范围与影响力;且戏剧演出曲尽人情,演员通过活灵活现的表演,与观众产生情感交流,历史“剧”舞台演出的可视性使作品的艺术表现力、感染力极大增强。
戏剧《桃花扇》作品创作本身,是保存真相所付出的努力,包含了当代人的记忆,而演出成功则对这段记忆也起到了强化作用,加强了人们对于某些清廷有意回避的过往事件的记忆。褒贬忠奸的史家笔法、华夷之辨的民族情结、眷恋旧朝的爱国热情,赋予作品历久弥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