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本土武术拳种缘起新说*

2020-12-05 07:38李朝旭
文化遗产 2020年4期
关键词:拳种岭南武术

李朝旭

拳种是中国武术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机组成部分的身份标识和形象符号。关于拳种,八十年代初开始的“中国武术挖掘与整理系统工程”(历时3年,前后10年),由中国武术协会制订的“十六字”方针已有明确的定义和定位,即“源流有序、特点突出、理法清晰、自成体系”。(1)“建国以来武术大纪事”,中国新闻网,https://m.newsmth.net/article/Emprise/172524,访问日期:2020年7月27日。这是一个内容体系稳定、宗法结构完整的密闭甚至封闭的传统武术文化系统(并非单一的体育运动项目),也是现有武术“非遗”保护和传承的中心与本质内容。中国近代社会即1840年之前,武术是民族体育的代名词(尚没有真正的“体育”概念)。1840年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失败之后,体育也随西方文化一起“西学东渐”,西方“体育”才正式登陆中国。中国武术的“体育化”“运动化”“项目化”之车轮碾过落寞的清朝、动荡的民国,走向了新中国体育发展的“奥运”战略之路。拳种是中国武术作为体育项目的运动之母,但也更是其文化根基。追溯源头,梳理脉络,对传统武术的现代发展非常重要,特别是对科学认识并有效实施武术“非遗”保护和“武术进校园”工作至关重要。纵览可查阅到的文献和史料,岭南地区各武术拳种的缘起几乎都是“借传说宣示拳理”。本文便以此为基准,从文化、技术和社会需求“三要素”加以分析。

一、“借传说宣示拳理”的三种主要类型

按照“十六字”方针,《中国武术拳械录》收录并认定的武术拳种有129种,华南地区(广东、广西、海南、香港和澳门)本土武术拳种25种(其中广东省22种)。(2)中国武术拳械录编纂组:《中国武术拳械录》,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3年,第1、2、3页。审读《广东拳械录》所记载的22个拳种,发现一个几乎是富有共性的现象。大多数广东武术本土拳种的来源几乎都是“据传”“相传”之说,即和尚、禅师、道人甚至是小说人物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艺人授技,且各拳种的拳家大多来自福建境内。(3)李朝旭:《岭南武术文化》,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页。他们踏入岭南地域之后,在拳种流传地白天以行医、卖药等为生,晚上闲来时练拳、教拳,其拳种经本人及一辈辈继承者传播开来,发扬光大。归纳起来,主要有三。

(一)和尚、禅师和道人授拳——宣示拳种的产生和形成

关于咏春拳创拳之说有多种说法,也存在“永”“咏”“詠”三者“正宗”之争。其中之一也较为集中的即五枚师太创立詠春拳。五枚师太首创詠春拳后,并非直接传给严詠春,而是传给少林弟子苗顺,苗顺传少林俗家弟子严二,严二再传女严詠春,严詠春传给夫婿梁博俦(涛)。严先于梁逝世,梁为纪念爱妻,逐将此拳取名为“詠春拳”(此处“咏”同“詠”,已无异议);之二,咏春拳的前身是永春拳,是清初反清组织“天地会”的一种斗争的武技,是河南嵩山少林弟子一尘庵主所传。他首先传给北京戏班的武生张五(绰号“摊手五”,因他善用摊手,有“一只摊手独步武林”之誉),张五后来落难来广东,落脚于南海县佛山镇的“琼花会馆”,便将永(詠)春拳传于粤剧界诸弟子。咸丰年间李文茂起义,诸弟子为避祸而将“永春拳”的“永”字改为“詠”。永春拳、咏春拳和詠春拳,属同一拳种即“咏春拳”,三者的异同在于同源之水,同本之木,同源但异流。

据《广东拳械录》第一部分记载,广东本土多拳种均与禅师和至善和尚关联。蔡家拳相传由蔡展光所传,蔡展光师承至善禅师;李家拳有两种,即新会李家拳和惠州李家拳,均与禅师、和尚有关。新会李家拳的形成有两种说法:一说师祖是李友山,他在惠州罗浮山得到了白鹤禅师指点,化五形为一形,创造李家拳;二说李友山是在广州光孝寺拜至善禅师为师,受其指导得到窍诀,苦练成家。惠州李家拳由该地火地村李存义所创,他幼年随其父亲习拳,九岁随父闯荡江湖,在罗浮山得到王龙禅师指点并拜其为师,成为师祖。蔡李佛拳的创始人陈享,本是有族谱记载,现还有后人可咨询的广东新会县京梅乡拱北村人,就是其创拳过程,也拜师禅师、和尚。陈享12岁随族叔陈远护练习佛家拳(陈远护拜师少林寺高僧独杖禅师,学技于肇庆鼎湖山),19岁邂逅远走江湖重回故里的李友山(李友山拜至善为师,与福建洪熙官为师兄)拜师求艺,武艺大进,但仍不满足,后再拜罗浮山隐居还俗少林高僧蔡福(俗称“烂头和尚”),技成下山。(4)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8年,第65页。祖籍海丰县的福建少林寺避难和尚(人称海丰和尚),既是龙形拳师祖林耀桂之父林庆元的师傅,也是白眉拳师祖张礼泉的师傅。林庆元将技艺传给儿子林耀桂后,22岁的林耀桂再上罗浮山,并拜主持大玉禅师为师,4年后下山创拳,成为一代名师。

(二)取意动物生存和搏击之法——宣示技法原理

咏春拳是中国武术大家庭中广为人知且极富有岭南武术特色的一个拳种。关于咏春拳的形成有多种说法,其中之一即严咏春见“白鹤相争”创拳。据传,咏春拳创立人是福建省连城县的严咏春。严咏春自幼随父习武,有一天在河边洗衣服,见河岸边有一只白鹤与一条大青蛇激烈搏斗,严观望良久,心中顿有所悟。回家后,她根据蛇与鹤相斗时的各种动作创造咏春拳。(5)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第88页。

相比较于咏春拳乃至于其他武术拳种,广东洪拳的历史更加久远,影响更加广泛,属广东“五大名拳之首”,也被誉为“南派本土武术拳种之母”。洪拳“三宝”之一的“虎鹤双形拳”,便是借助虎、鹤的攻击之法和运动之态,从象形、取意两方面,结合攻防转换、攻守进退、动静疾徐、刚柔虚实等矛盾变换规律,依据阴阳、五形、八卦等传统文化元素,不断继承、改良、改进和创新发展而成为经典的。套路中既要有虎的“劲力”和“神形”,又要有鹤的“象形”。例如,弓步虎爪、虚步探爪等要有如虎之猛,“虎形练气与力”(6)田文林编著:《虎鹤双形拳技击术》,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第27页。,动作沉雄,声威叱咤,有龙腾虎跃之势;上步鹤嘴手、错步鹤顶手等,练时要如鹤之灵秀飘逸,要求是“鹤形练精与神”(7)田文林编著:《虎鹤双形拳技击术》,第29页。,身手灵捷、动作迅速、有气静神闲之妙。整套动作既吸取佛家拳的凌厉攻势,又吸取洪家拳的严密守势。

(三)口传谐音和隐喻抱负志向——宣示拳种的来源

翻开《广东武术史》和《广东拳械录》,有关广东武术本土拳种的缘起,许多都与洪熙官这个人物有关。一说,洪拳原出少林寺,盛传清中叶福建南少林寺遭受火烧后,由洪熙官传入广东。(8)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第3页。二说,蔡李佛拳创始人陈享19岁邂逅李友山,“李友山与福建洪熙官、下四府蔡展光、北江刘生、东莞莫大昌等为师兄”。(9)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第65页。洪熙官这一人物根据现有研究成果和可考究的实物和史料等都难以肯定其历史上的真实存在。有文字记载,“与下四府蔡展光、北江刘生、东莞莫大昌等为师兄的第四人名叫洪禧官。”(10)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第65页。“禧官”在粤语中是一种职业者,即指做好事作喜事的人。据此推断,至少存在着口传谐音的可能。

李家教、朱家教、钟家教、儒家教等都属于广东客家拳,也就是外来武术拳种传入广东本地后,经过适应、改良和再适应后形成的一个新的拳种。《广东拳械录》中写道:“相传朱家教始于太平天国失败后,当时身怀绝技的有志之士,为避免清廷官府的追捕,埋名改性,四海为家,传授武艺。他们所授的拳术定为朱家教,寓有怀念朱洪武之意。”(11)董德强主编:《广东拳械录》,第177页。其用意和志向是为光复朱元璋的“洪武”元年,为反清复明做准备。其他如李家教、钟家教、儒家教等也许是一种谐音和俗称。例如,李家教、钟家教因不知道具体是姓甚名谁教的,便说是李师傅和钟师傅教的;儒家拳则喻引是一位崇尚儒家学派的文人或有修养的人教的。

因此,辩证看待和理性思考广东武术本土拳种的起源,是我国传统武术的现代“回归”。其一,五枚、至善、一尘这些人物的出现,都是源自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中。这是一本章回体小说,又名《万年青》《绣像万年清奇才新传》或《乾隆巡幸江南记》,民国初年后改称《乾隆游江南》。其二,五枚师太、至善禅师、洪熙官逃亡避祸之说难以成立。有关五枚师太、至善禅师等再入江湖以及洪熙官入粤等,现都说成是“因南少林被焚而流亡外地”的,这是难以经得起考证的。依据《清宫档案》材料的考证和当代历史学家的研究结果: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直至光绪、宣统,都从来没有发生过朝廷焚烧少林之事。(12)转引自周伟良《武术文化与会党文化语境中的福建南少林研究》,《首都体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火烧少林一说,是当时的反清组织“天地会”,为了煽动起武林人士的反清情绪而编造出来的。(13)转引自林世芳《再论“南少林”概念内涵及其嬗变》,《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1997年第6期。

二、文化要素

作为岭南地域文化最为经典的著作屈大均的《广东新语》“真粤人”条说:“今粤人大抵皆中国种,……其真劗发文身越人,则今之徭、僮、平鬃、狼、黎、岐、疍诸族是也。”(14)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17页。自秦始皇南征以来,陆续南下的五岭以北之人,构成了广东人的主体——“粤人”;土著“真粤(越)人”则逐渐演变成了少数民族。明末清初兼有移民与遗民双重身份的一大批南下广东的江南士人,对广东的文化发展影响巨大。

(一)遗民、逸民和移民及其文化是岭南文化形成的基石

文化是人创造的,人是文化形成的物质介体,遗民、逸民和移民文化共同构成了岭南文化的组成部分。遗民是古代中国一个重要的历史和文化现象,其含义既包括亡国之民、前朝百姓、劫余人民,又可指不仕新朝的人、隐士、后裔等。遗民和逸民的概念有时可以通用。(15)参考徐燕琳《论移民、遗民和逸民精神及其对岭南文化的塑造和影响》,《文化遗产》2016年第1期。。

秦始皇南征岭南时,“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气候暑湿,“近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不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16)(清)姚鼐纂集,胡士明、李祚唐标校,《古文辞类纂》卷十三《淮南王安谏伐闽越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63页。 (国学典藏)之后,秦大军留驻,“行者不还,往者莫返”,“发谪戌以备”,“使尉佗将卒以戌越。”(17)岳麓书社编:《二十五史精华》第一册,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27页。后赵佗“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18)岳麓书社编:《二十五史精华》第一册,第43页。广东还是南宋最后的主战场,也是南朝明朝重要战场,诸如这类战争导致的中原大批移民、遗民以及逃亡民众、残败士卒均流向岭南甚至定居广东。

韩愈、苏轼、柳宗元等谪官对岭南文化影响卓著,唐宋以降的潮州地区成为“海滨邹鲁”,在黄遵宪所著《已亥杂诗》中说客家多古语、古音、古礼,并引林海严之言称客家人乃“中原之旧族,三代之移民”。(19)黄遵宪:《已亥杂诗》,黄遵宪著,吴振清、徐勇、王稼祥校编整理《黄遵宪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40页。有学者认为,与早期原有土著人比较,经过长期民族融合的岭南人外表特征都有了与北方人趋同化趋势,但终究未能根本改变其本质特征。其原因只是历来北方南迁的人口终究未能占多数所致。但另一方面,这也使得岭南旧地古越移民的基因、语言、习性能够保存下来。

一批批遗民、逸民和移民的大量南迁,大量的移民逐渐成为岭南的主体,通过与原土著相交融,既保留了原有土著文化,也改良并优化,形成更加先进的区域文化。广东武术就在这“吸收外来、不忘本来”的文化环境中,历经了继承、改良、适应、创新和再适应的发展过程。

(二)宋末的“崖山海战”成为遗民精神乃至岭南武者的图腾

崖山海战因南宋幼帝赵昺南逃所致。高高在上的皇族,以“孤儿寡母”落魄逃难的形象来到岭南,更有南宋左丞相陆秀夫的辅佐,不能不触动当地人的同情,也唤起了民众的家国意识、故土情怀。

崖山位于现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约50公里的崖门镇,珠江银洲湖水由此出海,也是潮汐涨退的出入口。崖山海战又称崖门战役,是公元1279年宋朝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进行的大规模海战,战争的结果是元军以少胜多。左丞相陆秀夫背着9岁少帝赵昺投海自尽,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宋军全军覆灭。此次战役之后,赵宋皇朝陨落,蒙元最终统一整个中国,也是中国第一次整体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征服。“万古遗民此恨长,中华无地作边墙。”(20)屈大钧:《吊永福陵》,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钧全集》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274页。明末抗清的陈邦彦战败被杀,临刑高歌“崖山多忠魂,后先照千古!”(21)陈恭尹著,郭培忠校:《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87页。清末民初梁启超的故居广东新会县茶坑村,南向正是崖山海口。幼时祖父梁维清经常列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以教其“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每与儿孙说南宋故事,更朗诵陈独鹿《山木萧萧》一首,至‘海水有门分上下,关山无界限华夷’,辄提高其音节,作悲壮之声调,此受庭训时之户外教育也。”(2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页。同样,新会人赵仕瑾在开创美东中国同盟会,曾自号“哀崖”。(23)张蔼蕴:《辛亥前美洲华侨革命运动纪事》,政协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孙中山与辛亥革命史料专辑》第27辑,1987年,第27页。1939年日寇进犯新会,民众奋起反抗,两次打退日伪军进攻。至今新会马坑村烈士陵园安葬着皇族村30多位赵姓子弟及其名字也刻于墓碑上,九旬老翁赵关沃守护烈士墓58载,并将此重任传与子孙。(24)《三江抗战:江会地区最激烈悲壮的守卫战》,《江门日报》2007年8月14日第3版。

近代学者黄尊生在讨论岭南民性时认为,(25)黄尊生:《岭南民性与岭南文化》,曲江:民族文化出版社1941年,第67页。崖山的影响“在血统上,在文化上,在思想上以及民族意识上”:南粤人民不仅亲眼看到,而且躬亲参加此种亡国悲剧,同时也造成中原向岭南的第一大规模移民;明社覆亡之刺激,其惨痛与深刻不减于宋亡,一种很强烈的民族精神因此升腾,所以,两百年来,广东成为洪门会党的大本营,太平天国、辛亥革命由此发端,“还我河山、恢复中华”义帜相继高举。

崖山情结是民族的,也是岭南的,更是广东的。在传统意义上,是对生命自由和理想人格的追求,更加激发和凝重了岭南文化的主旨担当,推动了激烈的近代中国社会革命。广东武术拳种沐浴在因历史感召未来的岭南文化之中,赋予广东武者沉埋心底那已久远,但绝未失去刚毅与坚韧的民族使命和时代担当。

(三)广东远离“皇城”导致的多种先天不足,激发出的危机意识强化了本土武术拳种简捷实用、继承创新、务实求变的性格特征

唐宋之前,岭南与中原相对隔绝,大量流人贬谪,兵荒马乱逃避之所,还被认为是“衰人衰地”(26)黄淳等:《崖山志》卷六《杨太后像赞》,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82-683页。。蒙元灭宋之后,对汉人实行高压统治。《元史》记载“禁汉人执兵器出猎及习武艺”,“习用角觝之戏,学攻刺之术者,师弟子并杖七十七”。(27)宋濂、王濂:《元史·刑法志》,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5、16页。元清两朝“禁武”,使得习武的交流机制停止甚至丧失,武艺传承也只能私底下秘密相授,不同的习武者只能按照自己对武术技术不同的理解,(28)杨建营:《武术拳种的历史形成及体系化传承研究》,《体育科学》2018年第1期。加上更加适合自己的方法,使其沿着各自侧重的不同方向纵横甚至交错发展,由此也形成了不同风格的技术,极大地丰富了武术拳种的技术内容。

纵观历史发展,岭南地区发生的许多变革和进步,都离不开自身的努力甚至冒险,它们煅就了普通民众生存的抗衡力和意志力,也被认为是岭南人的凝聚力和创新求变的原动力。正因为如此,历史让广东武术拳种在传承中越来越自成一格,形成了有别于中原武术的风格和特征,完全适合于广东人自身修炼的区域武术拳种。其拳派的技法和风格既是危机意识的体现,又是自我反思、为己所用、简捷实用、继承创新、务实求变的文化品格的体现。

例如,主要流传于广东梅县一带的刘凤山派拳法,其拳派特点和风格是能开能合,能远能近,依势而变。其拳派技法的主导理念是:在地方窄小处,短桥短马,小冲小打;在地方宽阔处,长桥长马,横冲直撞;进攻时,跟进紧迫,左右开攻;防守时,内拨手,单鞭劈掌,连消带打。把攻防有度、收放自如的打斗意识,融入到了具体的拳种之中。梅县属客家地区,拳如其人,这种拳种的运动风格,与客家人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处事态度遥相呼应。

拳为己有,生存所需,生产所用。冷兵器时代,武技与军事武艺密切关联,随着火器时代来临,特别是明末清初之际,武技在战场上的作用渐渐消失,但武技的其他拓展功能却不断得到加强。技术内容、动作方法乃至原理体系,对后期武术拳种的形成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广东武术拳种的发展翻开了新的篇章。

三、技术发展要素

要素是构成事物必不可少的现象,是系统产生、变化和发展的动因。(29)刘耀林:《土地信息系统》,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7年,第5页。武术从单一动作到组合技法,从单一拳术到多种器械,从单一内容到成为体系等,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变迁和发展。与中原武术相比,岭南武术的发展具有明显的滞后性,(30)李朝旭:《岭南武术文化》,第21页。只是到了南宋之后,随着中国政治中心的南移,广东武术的春天才姗姗来临。就技术发展而言,广东武术拳种技术发展要素主要还是与个体的人及其所生活的区域环境关系最为密切。

(一)自然生态环境影响了广东武术的技法内容和技术特点

生存生活的需要和再适应是原动力,生产劳动、商品交换和人际交往等是牵引力。

广东地区特别是珠江三角洲一带土地肥美,气候温和,水系纷繁,作物丰茂,为多层次的农业经济构架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南宋时这一带已成为我国著名的粮食区和经济作物基地,以田间耕耘和土地劳作为主,人们过着相对富足和安稳的生活;(31)林乃燊、冼剑民:《岭南饮食文化》,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7页。明代后期,依靠港口和水运的优势,已开始向商品化的方向发展,船舶成为主要的交通和运输工具,过起了水上居民的生活。时至今日,现代高楼林立,电光空调装配,沿海一带的现代渔民依然有人住竹筒屋,住浮于水面的艇和船形屋。许多现代化的小洋楼,屋内地板仍喜欢用小块柚木板拼接装修,打上油蜡,有如船上的地板一般。(32)叶春生:《岭南民间文化》,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页。

例如,岭南大部分地区农田雨水量丰富,还有较深的泥巴,农民也都是赤脚耕作,田里的泥巴湿滑,导致农民就要加大两脚之间的横向距离,脚趾抓地,脚尖内扣,脚跟外撑或屈膝降低重心,以增加自身的稳定性。(33)李朝旭:《岭南南拳运动风格及其技理技法形成的文化社会学研究》,《广州体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这种特殊的自然生态环境,规整了只有步法稳固,身居中央,八面进退,手法较多,腿法较少,发声呼喝,(34)《中国武术教程》编写委员会:《中国武术教程》(上册),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01年,第21页。才符合南派武术技法的需要,才是南派武术技法风格的具体体现。

(二)社会人文环境助力了广东武术拳种内容并促成了其运动风格的雏形

《中国武术史》写道:在宋代,中国武术还是“以刀、枪、剑、棍分门别类”,而明代“在全国范围内已形成了诸多风格迥异的流派……标志着中国武术体系的形成”。(35)国家体委武术研究院编纂:《中国武术史》,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1997年,第237页。武术文化学者程大力指出“宋以前中国武术技术粗糙……尚处于以军事技术为主的不发达状态”,“从明代开始,武术门派流派开始形成”。(36)程大力:《武术门派流派形成直接与宗法社会结构有关》,《武术科学》2007年第4期。这里的“以刀枪剑棍分类”“技术粗糙,军事技术为主不发达状态”均已说明,宋代之前武术是以简单实用单一的技法为主,从明代开始,才有不同技术方法所形成的技术体系的出现,被认为是武术拳种的雏形。但与“项庄舞剑”相比,秦汉之际项庄所舞的剑,作为连贯性组合技术动作,其目标明确和方法是自由和随意的,谈不上剑法上的区别,自然没有流派之分,更别说拳种之别了。由广义的套路形式来讲,项庄舞剑是武舞套路形式上的雏形。从武用之术和武术拳种来论,只有武用之术集大成之后出现武术拳种才便顺理成章。

广东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实际情况,确定了分给每位农家的田土是私有的但也是彼此相连甚至交错在一起的。水是农作物不可缺少的资源,家家户户都需要,因此平时在生产劳动中,特别是遇到久晴干旱季节,耕作者之间为水也是最易发生冲突,甚至引起单人推拉打斗乃至群斗。如宋代,福清“县陂自唐天宝问壅流灌田,凡数万亩。岁久沟湖为豪右所侵,遇旱干,民挺刃争水,讼不绝。县宰属君治之,着规立籍,众咸以为利”(37)(宋)王十朋:《梅溪王先生文集》,北京:商务印刷馆1929年,第132页。,农田发生争斗,双方都在很窄的田垄上搏斗,自己不吃亏占有先机并取胜是第一要素。打斗过程中,为了稳妥起见,都要抓地站稳,用手法保护自己,再寻找机会打击对方。不能有太多的窜蹦跳跃、闪展腾挪的步法,更别说用腿法攻击对方了。

再者,“武医结合”是广东武术本土拳种生存发展的一种普遍现象。作为生存手段、生活技能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满足生活的需要。习武者在求师、拜师学艺的过程中,为了坚守和保存师徒关系的稳固、牢固和持久性,师傅需要积累的教学内容越多越好,甚至还是越玄乎越好。由此,师傅除了自己所继承下来的要学练精高,还需要不断积累,进一步改进、改良、丰富和发展,继承与创新结合起来。

四、社会需求要素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携统一六国之后的威风,集结七国优势兵力,点将号称“天兵天将”的铁血秦军50万举旗发兵岭南,还有丰厚的粮草作后盾,本想旋风式一举拿下抗敌,踏平岭南,却不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历时五年才入主岭南。可见,岭南自古就是一片武风强悍的土地,这里的民众不惹事但绝不怕事。

(一)传统文化的熏陶,功名利禄、光宗耀祖的驱使,是岭南武者人生价值的主流体现

喜武好武尚武是人的本性使然,也是一个国家、民族乃至家族和个体自身需要的现实存在。尽管中国历朝历代“禁武”“轻武”,但自唐朝“武举制”开始,考武状元、军中建业等依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岭南人,依然是岭南武者光宗耀祖的难得的途径和捷径。

自儒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学派之后,其思想对岭南社会的影响日益剧增,从文习武,文武兼备,甚至以武救国、振邦、兴民、安居等等,成为了岭南人能够入仕进阁,继而实现光宗耀祖的理想抱负的有效途径。武举制度的确立,为岭南武者提供了一个有机会跻身仕阁的难得平台。汪叔子所写的《岭南武术历史发展的若干反思——读〈(光绪丙申)大清缙绅全书·御前侍卫〉札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清朝原来的规制,宫廷侍卫最初都只由满人担任。康熙年间,开始兼从武进士中耀拔侍卫人选。“御前侍卫”也就是武侠小说里常称道的“大内高手”。当时岭南籍的“大内高手”达62名(广东53名,广西9名),占所记载的清宫侍卫363名的17.07%,超过1/6。其比例,高于所有的其他省区,独占鳌头。《清史稿》记载,清咸丰同治时期各省武乡试中举名额分配表显示,广东54名、广西36名武举人的名额,在全国各省区中,位居中下。尽管岭南地区武乡试的中举名额并不多,却在从武进士里优选出来的皇家侍卫中,岭南籍的占到17.07%,依然超过其他省籍而居首位。(38)汪叔子:《岭南武术历史发展的若干反思——读〈(光绪丙申)大清缙绅全书·御前侍卫〉札记》,《学术研究》2002年第5期。《广东省志》记载:在广东科举史上,曾出过5位武状元,他们分别是明朝顺德人朱可贞,清代长乐人李威光,揭西人林德镛,潮安人黄仁勇和南海人姚大宁。(39)董良田主编:《广东省志·体育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9页。清康熙年间及其之后华南地区所属省份只有“两广”。由此可见,本地域习武之风的浓郁可见一斑。例如,源于中原武术,生于南少林武术,长于广东土壤的洪拳,根深叶茂,茁壮成长,自成体系,南派特色明显。经适时适地,再生再长,洪拳已成为“广东五大名拳”之首,衍生出众多的拳种和流派。

(二)防身自卫,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习武练拳是普通民众生存、生产、生活的基本保障

五岭之南因地处偏远和远离政治中心,更是发配和充军的“衰地”,居住于此的土著人被称为“南蛮”。但苍天有眼,上天却善待这片土地,这里雨水充沛,草木茂盛,物产丰富。由此,历史上的岭南,便成了“三不管”“四难管”的地方,可谓匪犯成群,明目张胆。从中原远走他乡来此的“客家人”,大部分都只能落脚于更加偏远的大山区或人烟稀少、相对开阔的山丘和平原地带,这些陆上居民,包括祖辈居住较为集中和繁华地区的土著人,都有一种生活乃至生存的危机感。广东现存的碉楼群便是例证。如广东开平碉楼,始建于清初,大量兴建是在20世纪20~30年代。其一,广东省开平市地势低洼,河网密布,而过去水利失修,每遇台风暴雨,常有洪涝之忧;其二,其所辖之境,原为新会、台山、恩平、新兴四县边远交界之地,向来有“四不管”之称,社会秩序较为混乱,开平碉楼的历史作用主要是“以避盗匪”,在保护侨眷及村民生命财产安全方面,起过不小作用。(40)广东开平碉楼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主办,开平市信息产业局协办,《开平碉楼官网》,开平碉楼的历史作用,2014年12月6日。因此,每家每户无论男女练就一身武艺是生存生活的基本保障技能。交通闭塞,出行不便,再加上一旦打斗或劳作过程中受伤,武与医结合,成为又一种基本保障。这些基本保障的技能,都需要他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千锤百炼地掌握,这样,中原武术经过再适应和改良创新,变成适合本土的武术拳种技法和风格。

广东沿海渔民和靠近江河的水上居民,其生活习俗的最大特点就是“浮家江海”“以舟为居”。陆居者也多于江岸搭个简易的“茅寮”或“水棚”,一叶扁舟。(41)叶春生:《岭南民间文化》,第9页。这既是他们的居室,又是运输和生产工具。长期的水上生活,以舟为家的传统,首先需要他们在船甲板上站稳自己,才能行走自如。船上的打斗自然不可避免,既是劳作中船家之间难免争斗的需要,也是久居江海情绪宣泄的需要,更是防身自卫、智斗海盗的需要。这样以“二字钳羊马”和“吊马”为主的桩法,“拳从胸口发,力从腰马生”的技法,“中线理论”“步不稳则拳不发”的技理,均成为广东武术本土拳种可遵循的共性规律。

(三)理想信仰、民族自尊、家国情怀是广东武术弘扬的主旋律

习武保家,练武卫国,历来都是有理想、有抱负、有信仰的习武者毕生所具有的家国情怀,永驻心中的人生理想。广东历来就是一块英雄事迹常有,英雄人物常出的土地,特别是近代中国革命之后,广东武者更是与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和发展,同呼吸共命运,甚至引领民族解放和中国发展之先。如周恩来总理亲自题词“巾帼英雄”的冼夫人;首先由广州三元里及周边的拳师发动,广东各地武术团练、拳会拳馆和其他民间武术人积极响应,自发组织起来共同抵抗英国侵略者的三元里人民抗英;粤剧武生、洪拳弟子陈开与李文茂发动的梨园起义;湛江南柳、海头一带人民在粤西洪拳弟子吴帮泽等率领下,在法租界率先举起抗法义旗,用长矛、大刀、棍棒等为武器,抗击强敌,民众千呼百应,掀起了风起云涌的抗法斗争,即寸金桥抗法。还有太平天国运动的伟大壮举,辛亥革命先驱孙中山领导的一系列民主革命活动,以澎拜为代表的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两广”革命运动,以及依靠“抗日大刀法”血洒疆场的黄花岗72英烈的故事等都记载着广东武术人大义勇为、血洒疆场的英雄事迹;还有历史名人黄飞鸿,民族气节高昂的“世界功夫巨星”李小龙等。这些武术组织和武林英雄共同谱写了广东武者为国家、民族和社稷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的一首首赞歌,是广东武术弘扬的主旋律。

《广东武术史》记载:蔡李佛拳创始人陈享,曾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幕客,又是广东“红兵”起义首领之一。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搜捕洪杨余党,陈享被迫出走,到美国三藩市华侨“陈氏联宗会”授拳多年。司徒美堂,广东开平县人,从小立志练武。14岁去美国谋生,后加入华侨洪门致公堂。由于坚持刻苦练武,练就了“手持一刀一棍,十数人莫能近”的本事。光绪二十年(1894),他和一批壮士组织了“安良工商会”(又名“安良堂”),打抱不平,锄强扶弱,除暴安良,威震美洲。民国八年(1919),广东精武体育会成立,对香港同胞和南洋华侨产生影响。香港一些单位也要求成立精武会,并不断来人参观、咨询,促成了香港精武会成立。翌年7月,陈公哲、陈士超兄妹和罗啸傲、黎惠生、叶书田(前三人均广东人,罗是广东精武体育会总干事),在南洋华侨的支持下,先后在西贡(今胡志明市)、吉隆坡、雪兰莪、泗水、星洲(今新加坡)等地成立精武会。民国三十五年(1946)十二月还成立“南洋中国精武总会”,以统一领导南洋各埠精武会。(42)曾昭胜、黄鉴衡等:《广东武术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1页。扩大了广东武术在东南亚一带的社会影响,奠定了南派武术在国外的社会基础地位。

此外,南派武术在形成过程中,吸收了许多其他外来武术、舞蹈因素,甚至手语、杂技以及保存在古代器皿、壁画、雕塑和诗歌小说中的武术类动作的痕迹或文字描述等;也受到本地区、国家、民族传统的文化风俗、礼仪道德、宗教信仰、审美趣味甚至政治哲学的深刻影响。

五、结语

第一,春秋战国以来,中国社会的人才培养和使用一直延续着“文武分途”的模式,导致的结果是:一者,历来历代“武人不文,文人不武和轻武”十分普遍,以“口传身授”形式来传承的传统武技,其史料见于“正史”中的极少,导致传说、戏说、小说甚至寓言等民间文学作品或“野史”的流传更为普遍;再者,每遇改朝换代之际,自古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阶级(官府)“禁武”,习武者不敢明目张胆地说明自己师父的名字,害怕株连九族;三者,中国武术内、外两大拳派的代表少林派和武当派均有“假托”之嫌。如少林假托传自“达摩10年面壁”,武当假托传自“张三丰梦游得道”,受中国传统宗教文化和社会环境等因素影响,中国武术仿佛不“奇”不“绝”就产生不了大家和高人,故广东武术拳种在追寻本门派的源流时也争相效仿。

第二,广东武术拳种的起源依附于传说、小说、故事、寓言等。这些已与历史背景和史实不符,失去了其真实并科学加以梳理和阐述本土武术拳种源流的根基,也丧失了其作为史料存在的依据和价值。寓言、传说、小说和故事均属于民间文学体裁,允许夸张还需要夸张,这是文学表现手法之一,但历史是要找回本来面貌,揭示其伪。我们要分清楚彼此的关联,辩证地看待广东武术拳种中普遍存在的“借拳种宣示拳理”这一“史实”。这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文化符号和精神寄托,而不是历史的真实。辩证看待和理性思考广东武术本土拳种的起源,以点带面,是对我国传统武术的现代“回归”。

第三,用唯物史观来论,任何一个武术拳种的起源都离不开它所生存和发展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军事生活等大背景。历史是现实的存在,无法复制,文化是流淌在血液中的遗传因子,难以改变。岭南文化作为区域文化,广东武术拳种就在岭南文化的土壤里和环抱中孕育和萌生。

第四,文化要素主要有三,即遗民、逸民和移民及其文化是岭南文化形成的基石;宋末的“崖山海战”成为遗民精神乃至岭南武者的图腾;广东远离“皇城”导致的多种先天不足,激发出的岭南人的危机意识,强化了广东武术拳种简捷实用、继承创新、务实求变的性格特征,助力本土武术拳种流派风格的雏形。

第五,技术发展和社会需求要素归纳起来主要有:自然生态环境影响了广东武术技法特点和技术风格;传统文化的熏陶,功名利禄、光宗耀祖的驱使,是广东武者人生价值的主流体现;防身自卫,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习武练拳成了普通民众生存生产生活的基本保障;理想信仰、民族自尊、家国情怀是广东武术弘扬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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