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迪
湘昆,湖南昆曲的简称,与苏昆、北昆、上昆、浙昆同源,于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昆曲在明朝万历年间便已传入湖南,至今已逾400年历史,因主要流布于湖南省的桂阳、嘉禾、新田等地,并以桂阳县为其发展和活动中心,故又称“桂阳昆曲”“桂阳土昆”。湘昆不但在音乐上拥有文雅的共性和质朴的个性,而且在表演上也同时兼具优美细腻与粗犷豪放的风格。湘昆是昆曲与湘南的地理环境、风俗习惯、地方语言和民间艺术融合而形成,因此虽“腔出吴中”,但“声各有变”。受湘南属地文化的影响,湘昆有山野气、泥土味,深受人民群众的喜爱。“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田汉称湘昆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笔者与雷子文先生同为嘉禾籍。2018年7月12日,笔者与嘉禾好友李雄兵前往郴州雷老寓所,畅谈湘昆,分享其六十多年的艺术人生。
湘昆在清末民初曾盛极一时。据统计,清末民初,湘南桂阳共有十六个职业昆班(2)周秦、罗艳主编:《湘昆:复兴与传播》,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页。,直到1929年因遭遇外力干扰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专业戏班“昆舞台”解体,湘昆几乎衰亡殆尽,仅有部分艺人流散在民间。1955年,时任嘉禾县文教科科长的李沥青(3)李沥青(1921-):湖南省嘉禾县人,在任嘉禾县副县长时为发掘湘昆做出了杰出贡献。在嘉禾革新剧团(以下简称“革新剧团”)发现昆曲,于是沉寂二十余年的桂阳昆曲重现人间。1956年嘉禾县人民政府组织革新剧团老艺人萧剑昆等发掘湘昆遗产。次年冬,湖南省文化局委托嘉禾县招收学员,举办“昆训班”,培养了解放后第一批湘昆艺术人才。1960年以“昆训班”学员为基础成立了郴州专区湘昆剧团,1964年改名为湖南省湘昆剧团,1966年改为湖南省昆剧团,田汉称赞湘昆为“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李迪(下称迪):雷老,据我所知,湘昆在解放前曾消失了二十多年,解放后在我们嘉禾获得重生,您作为“昆训班”的第一批学员应该说见证了湘昆的重生过程,能否给我们回忆一下当时湘昆被重新发掘的过程?
雷子文(下简称为雷):要说湘昆的发掘,得从革新剧团说起。解放初,嘉禾一个剧团都没有,而祁剧是当时老百姓最喜欢的戏曲,因此要求组建祁剧团的呼声很高,于是县政府就把隔壁桂阳县前进剧团(4)是由祁剧和湘剧组成的戏剧团。的祁剧演员请过来组建革新剧团。1954年7月20日,革新剧团在县城义公祠召开成立大会,任命县工商联干部李秀春为剧团团长,桂阳来的演员段士雄为副团长,文教科干部李民杰为指导员。在总共过来的17名演员中有萧剑昆、匡昇平、彭昇兰等多名老艺人会昆腔。但是他们过来只是唱祁剧,并不唱昆曲,所以革新剧团也叫祁剧团。最早发现昆曲的是李沥青老师,李老师跟我们一样,也是嘉禾人,是当时县文教科科长。1955年上半年,李老师看了革新剧团的何民翠演出祁剧高腔《思凡》,在此之前他看过常德李福祥用武陵戏高腔演的《思凡》,因此演出结束后便问何民翠怎么也能用祁剧高腔唱这出戏,何民翠回答说:“我们祁剧团高、昆、乱、弹都能唱。”李老师非常惊讶,仔细询问发现革新剧团竟然藏有消失多年的好几位昆曲艺人,兴奋得一夜未合眼,于是第二天就找他们开会,并立刻把结果向当时的县委书记袁立柱和县长黄克良汇报,领导们都同意立即组织抢救发掘昆曲,这样昆曲就重新发现了。
迪:这么说,李沥青老师在发掘过程中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作用了。
雷:没错,湘昆的发现李沥青功不可没。昆曲被发现后,李老师还很快就整理出了第一部传统昆剧《三闯负荆》交给剧团排练,并于1956年正式上演,敲响了发掘后的第一锣。当时革新剧团对湘昆发掘工作非常积极,在很短的时间里整理演出了《武松杀嫂》《藏舟》《琴挑》等一批桂阳昆曲传统剧目,其中匡昇平主演的《武松杀嫂》在1957年9月的长沙汇报演出中获得大奖。《武松杀嫂》是湘昆的特色剧目,其他昆曲团皆无此戏,由此也成为湘昆最早的代表作。革新剧团在长沙的演出获得了浙昆周传瑛等“传字辈”老艺人的赞赏,他们高度认可革新剧团的演出就是昆曲,并且是极富湖南特色的昆曲,从此湘昆逐渐为人所知。
迪:那“昆训班”是如何成立的?
雷:“昆训班”的成立是因为会昆曲的艺人年纪都已偏大,最小的40多岁,最大的70多岁,后备人才的培养迫在眉睫,于是郴州专署文化科和嘉禾县文化科联合向湖南省文化局写报告,请求支持。省文化局刘斐章、铁可两位副局长非常重视,立即批了3000元,作为嘉禾开办“昆训班”的专款。3000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昆训班”很快就招生开班,我作为第一批学员参加了开班仪式。
迪:在湘昆的发掘过程中,梅兰芳和田汉也起到了一个很大的推进作用,梅先生把桂阳昆曲称为湘昆,而田汉称湘昆为“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您是见证者,能否给我们讲述一下这两个典故?
雷:梅兰芳把桂阳昆曲称为湘昆是在1956年12月。革新剧团的萧云峰和刘国卿两位老师参加省里的戏曲座谈会,汇报嘉禾发掘桂阳昆曲的情况,当时正好梅先生在长沙大剧院演出,他除了演出京剧之外还演了昆曲《游园惊梦》。演出结束之后省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便向梅先生介绍了同为男旦的刘国卿,说革新剧团也有昆曲,梅先生便立刻要刘国卿唱一段,听后非常激动地说:“不错,这就是昆曲!”于是在之后召开的湖南省戏曲座谈会发言说:“最近我还听说,在桂阳嘉禾发现了湘昆,拥有许多失传的老戏,是很宝贵的,希望领导重视。”后来发言稿以《互相学习,不断学习》为题刊登在12月20日的《新湖南报》上。十多天之后的12月31日《新湖南报》又刊登了《嘉禾县新发现桂阳湘昆》一文,报道嘉禾县发现和发掘桂阳昆曲的情况,文中沿用梅先生的“湘昆”之说。从此,桂阳昆曲就叫湘昆了。
田汉称湘昆为“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时,我在现场。那是1961年11月下旬,我们第一次去北京拜师学艺。这次拜师和拜见田汉都是多亏了陈绮霞老师。陈老师是从湖南湘剧团下放到湘昆剧团来辅导我们基本功的湘剧名旦,她的老公叫田洪,是田汉的弟弟,田老当时是中国剧协主席。我们通过陈老师的关系与田老取得了联系,希望他给湘昆北上学习给予支持和帮助,没想到田老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并做了仔细的安排,所以才有了我们第一次北上学习的机会。这次去北京的队伍是由刘殿选(5)刘殿选:南下干部,生卒年不详,1960-1969年任湘昆剧团团长,湘昆剧团即为1962年2月成立的郴州地区湘昆剧团,1964年9月改为湖南省湘昆剧团,1963年3月改为湖南省昆剧团。、李楚池和陈绮霞带队,学员有我、唐湘音等人。我们是23日早上到的北京,田老专门安排北昆的秘书负责接待。下午两点钟,我们就去拜访田老,给田老表演了湘昆。他听后说昆曲非常优美,对中国戏曲影响深远,最关键的是他夸奖我们发掘的湘昆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让我们兴奋不已,能得到剧协主席的认可和夸奖,对于湘昆的发掘就是一个莫大的鼓励。
雷子文的老家是湖南省嘉禾县,位于郴州西南部,境内盛行祁剧、花灯、伴嫁歌,是著名的“民歌之乡”,雷老先生从小便十分喜欢音乐艺术,这也是他能成为湘昆名家的原因之一。
迪:在我的印象中,过去很多表演艺术家在学艺之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比较特殊的经历,比如跟家庭有关,跟兴趣有关,您是不是也是如此?
雷:说到这个学习昆曲,的确跟我的家庭有关。我出生的定里村在嘉禾也算是人才辈出的大村。我家算是大户人家,爷爷是当时南京警备司令部的一名警官,堂爷爷是县长,父亲毕业于北平师范学院。我父亲最初是在中学当校长,解放后因家庭出生的原因,境遇每况愈下,从中学校长逐渐降到小学教导主任、总务主任,最后回到乡村做了一名普通的小学数学老师。
我小学毕业后,考入了嘉禾二中,入读时新的“镇反”运动开始了,我父亲被认定为“历史反革命”进了大狱,虽没判刑,但被关了一年多。在家里我是老大,为了养家,我不得不休学从事劳动挣工分养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接触到了戏曲。那年,隔壁村组建了一个业余剧团,从宁远聘请了两位老师来教戏。我比较好玩、爱热闹,所以就约了几位小伙伴去学戏玩,一起排了一出《二困潼台》的祁剧戏。我由于个子高、眼睛大、嗓子也不错,所以被分派了一个花脸角色,演朱皇帝。虽然说当时条件很差,但我们学得很认真,演出也认真,因此给人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以致1957年下半年“昆训班”的招生广告贴出来后,班上的好多同学都建议我去考一考,说我唱过戏,机会肯定很大。再加上当时我家家境困难,如果不考“昆训班”,估计念完初中就不会再念高中,往后就会留在农村过一辈子,而考“昆训班”可能让自己留在县城不回农村。基于这些因素,我就考了“昆训班”。说实话,之前在行廊学的那点戏曲功夫在考试时派上了用场,在面试老师面前按照当初学祁剧花脸的叫法“呀嘿呀嘿……吼呀呀吼……”一通亮嗓,我就被录取了,成为“昆训班”第一批学员,并如愿以偿地进入花脸行当。与我一同考上“昆训班”的还有唐湘音、李水成、胡久清三位同学,不过,在入学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麻烦。嘉禾二中向上级文教主管部门告了一状,说上面有明文规定,非特殊情况下任何单位不准录取在校学生,而我们被“昆训班”录取是违反了国家有关规定,要取消我们的入学资格,后来多亏李沥青老师他们的努力协调,最终还是进入了昆训班。
迪:“昆训班”在湘昆发展的历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解放后湘昆的第一批表演人才就是从“昆训班”开始的,您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员,可以说“昆训班”既是您艺术生涯的开始,也是湘昆再发展的开始,您能否给我们讲讲您在“昆训班”的学习情况?
雷:“昆训班”的条件是很差的。首批16名学员和几个老师二十个月的伙食以及购买生活必须品的经费就靠省文化局批的3000元,因此,为了节省开支,采购和做饭都是我们自己干。
开班初期,“昆训班”的昆曲老师只有萧剑昆和彭昇兰。萧老师主要教花脸、老生和小丑,彭老师主要教旦行和小生。萧老师之前在戏班主要是担任鼓师,演的并不多,因此教戏时只能说个大概,动作只是比划比划,不能亲自示范表演;彭老师虽然能唱也会演,但因中风落下了偏瘫,也不能全力教学。在这个时候我跟萧老师学了《议剑献剑》《三闯负荆》,跟彭老师学了《藏舟刺梁》三出湘昆传统戏。由于条件和文化水平的局限,没有剧本,真的是口传心授,老师怎么教,我们就怎样学。我记得萧老师在教我《三闯负荆》的时候,其中张飞有一唱段【呆骨朵】,中间有一句“哀哉我一片慷慨心”,他教我唱这一句时会在“一片”和“慷慨心”中加上一个听起来像“假”的音,我也依葫芦画瓢唱“哀哉我一片假慷慨心”,直到后来看剧本才知道原来不是“一片假慷慨心”,而是“一片啊慷慨心”,“啊”只是语气助词,这样才改过来,这事现在想起来都感觉挺有意思的。
迪:那您第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
雷:1957年五一劳动节,那也是“昆训班”的首场汇报演出。演出当时轰动全县,影响很大,大家都说这个“娃娃班”不得了。前年,我们应中央电视台邀请再次返回嘉禾县城的丰和圩老戏台拍节目时,有很多老人家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呢。那天我扮演了多个角色,在《藏舟刺梁》中演梁冀,《三闯负荆》中演夏侯惇,应该说我的发挥总体都还不错。
“昆训班”的第一次演出很成功,名声一下传开了,因此又陆续补充了一批学员,同时也增加了匡昇平、刘国卿、曹子斌等老师,队伍也就壮大起来。在新增的老师当中,曹子斌对我的影响最大。曹老师个头有点矮,但很壮实,七十多岁了嗓子仍然很好。他对我很好,不仅教我演戏,还教我做人,在生活上也很照顾我。在这些老师的精心调教下,我又学会了《梳妆掷戟》《醉打山门》等几出昆腔戏和《泗水拿刚》《薛刚反唐》等多出祁剧弹腔戏。
迪:您能否客观评价一下“昆训班”?它与其它昆曲培训班有何不同?
雷:“昆训班”在教学上用的是戏班中传统的训练方法,比方说“倒脉”,就是把手放在热水里烫,烫完后再用劲扳,以达到板筋柔韧的效果;练腿就是将膝盖绑在长板凳上,在脚跟下面垫砖头,就好像电影中演的坐老虎凳一样;练横叉的时候也是就着长板凳,每周测量一次进度作为考核,达不到要求的话,老师就在身后穿着皮鞋压踩。这些方法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科学,有的同学还因训练不当受了伤。但总体来说,这种训练效果还是很明显。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学员在表演技艺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为了能早点演出,接班湘昆,“昆训班”走的是速成的路子,跟当初上海戏校昆曲科学员扎扎实实学八年完全不同,再加上老艺人的教学现在看来也不是很规范,因此学员的基本功都很粗糙,很多戏的根基打得不够扎实稳固。比如我学的那些祁剧弹腔戏,由于长时间不演,到后来就慢慢忘记了,有心想恢复也做不到,想起来真是遗憾。
雷子文在“昆训班”之后,又相继拜师多位昆曲名家,并在生活中锤炼艺术,演出了一批经典剧目,其中《山门》影响最大,受到各界高度评价,很多重要报刊先后刊登评论文章,其中《人民日报》文章更是赞誉“雷子文同志演出的《醉打山门》一剧表现了十八罗汉众生相,为当今舞台所罕见”。在剧中,他以右腿金鸡独立表演,摆出十八罗汉姿势,神态各异,个个优美,极尽腿功之高超,令人叫绝,被称为“昆剧第一腿”。
迪:您是什么时候拜师于北昆花脸名家侯玉山的?他教了您哪些剧目?
雷:拜师侯玉山老师是1961年冬天,就是田汉安排去北京的那次。北京的学习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观摩京昆剧目表演,完了之后我们在中国文联大楼和北昆排练场进行了两场汇报演出,演出了《武松杀嫂》《醉打山门》等拿手剧目,我就是在这次演出中首次把“金鸡独立”腿功展现给观众,引起了北京昆剧界及文艺界专家的关注和好评,他们也记住了我这个来自湘南山窝里的孩子。第二阶段就是拜师学艺。11月28日,我们湘昆的小演员在北昆进行拜师,仪式由田老亲自主持,袁世海、杜近芳、李少春等大腕都在现场,我们当时可是兴奋得无以言表。我最终拜入到有“活钟馗”之称的侯玉山老先生门下,正式成为侯先生的入室弟子。当时湘昆很穷,没有经费让我们小演员住旅馆,北昆的老师们就自愿把团里的宿舍让出来给我们住,自己白天教学,晚上回家。我在侯先生的宿舍住了一周,吃饭是在北昆食堂里。应该说我们这一代湘昆演员真正学戏就是从北昆拜师以后开始的。那一次,侯先生教我的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钟馗嫁妹》,我学钟馗,唐湘音、李元生他们几位则配学众鬼。侯先生教学很开明,在咬字和念白上没有过多要求我,而是作为地方特色给予了保留,但在动作上就要求非常严格,每个身段、每个眼神都抠得十分仔细,这对我来说有不小的困难,因为我在湘昆剧团的学习不是很规范,基本功不扎实,好在我一点都不怕苦,再大的困难都能想办法解决,所以侯先生很喜欢我。学成回到郴州不久,侯先生教的《钟馗嫁妹》就作为湘昆的重点剧目进行排演,并在第二年8月随团前往长沙演出,引起了很大反响。当时有一位叫高宇的话剧导演还专门给我的演出写了一篇题为《看湘昆〈嫁妹〉》的艺术随笔发表在1962年第10期《湖南文学》杂志上。这是从艺以来第一篇评论我演出的文章,说明我的演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迪:那跟南昆名师沈传锟、邵传镛的学习呢?
雷:跟南昆“传字辈”老师学习最初是在1981年,当时八位“传字辈”的老师不远千里来湘昆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剧目教学和座谈交流(6)八位“传字辈”老师是周传瑛、王传淞、沈传芷、郑传鉴、邵传镛、方传芸、王传蕖、周传沧。。我被分到了净角组,带组老师是邵传镛。那一次,邵老师教了《参相》和《尉迟装疯》,还加工了《刀会》。“传字辈”老师的教学也很仔细。首先从拍曲开始,等到学生把曲子完整背下来之后再进入到身段的学习。拍曲时,老师领一句,学生跟一句,要求一边用固定指法拍打板眼节奏,一边又要注意嘴里的咬字行腔,每一步都要打磨光滑。由于我们湘南方言的原因,吐字是达不到剧目的要求的,但“传字辈”老师跟侯玉山老师一样,并没有一味地否定和纠正,认为语言本来就是湘昆的地方特色,只要不影响观众欣赏,不影响意思表达,也是可以的。
第二次跟“传字辈”老师学习是在1986年苏州举办的“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第一期昆剧培训班”上。这次我跟邵传镛老师学了《寄信相骂》和《卖书纳姻》两出戏,还跟沈传锟老师学习了《罗梦》。沈老师这个戏对我来说挺难的,因为这一出戏不局限于我擅长的净角行当,而是同时有着丑角和副净的行当特征,我夫人就说这出戏是我所有角色当中形象最难看的一个。当然,经过我的努力,最后还是比较好的把这个冷门剧目拿了下来,并成了自己的代表剧目,现在我也成为这出戏的代表性传承人。
迪:您最经典的就是《山门》,这个剧目是哪位老师传授给您的?剧中鲁智深活灵活现的罗汉造型是怎样塑造的?
雷:萧剑昆老师教的。但说起来挺有意思的,《山门》最初是胡久清学的。他学的时候我在边上看,老师比划的表演路子我都记在心里,并偷偷摸摸练习。第一次演《山门》是在郴州马田,那天晚上胡久清临时出了状况演不了,团长刘殿选和老师便问我能不能演,我当时早已看会,就说试一下。谁知就这一试不仅顺利完成演出,还将这出戏彻底给抢了过来,一演就是六十年。
其实,最初我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感觉十八罗汉并不是观众都喜欢,像探海(罗汉),它不像罗汉。因此,我就有意识的去一些寺庙观看罗汉的造型。开始是看嘉禾含田寺的罗汉,到郴州后就去看了南塔岭庙里的罗汉,1962年到苏州就看了西园的五百罗汉。看了西园的罗汉后我就慢慢考虑舞台上罗汉的造型了,哪一个更好看,观众也更容易接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1978年在苏昆剧院金印院长带领下看了苏州紫金庵的罗汉,其中造型最棒的是雷潮夫妇造的罗汉。特别是门口的一个罗汉捧着手好像跟旁边的罗汉说“有人来了”的那个造型很好,很有意思,让罗汉活了。最后我就把它用在了舞台上,一直到现在还在教给我的学生。此外,捧狮罗汉我也是按紫金庵雷潮夫妇的罗汉来演的。
迪:在《山门》中,您以右腿金鸡独立表演,摆出十八罗汉姿势,也就被业界称为“昆剧第一腿”,请问这功夫是怎样练成的?
雷:一句话:勤学苦练,持之以恒。年轻的时候体力好,加上勤奋,“金鸡独立”做得好也属正常。文革期间,昆剧团被撤,《山门》也不演了,但我练功从没有断过,平时有事没事就一个人站起来练习。比如看电影的时候在走廊边上我就一只脚站起来立立,电影看了,功也练了。看小说也一样,一边看一边练单腿站立。明的不能练,我就暗地里练。文革后尽管年纪增大了不少,但腿上的功夫仍然保持一个很好的状态,甚至比之前更稳定。所以我的《山门》是越演越好,曾经创下单腿立地20分钟的纪录。
迪:在《山门》中,您有过哪些创新?
雷:说到创新,我认为有三个方面。第一个就是造型。在我学之前,十八罗汉名不副实,只是一个大概数字,到我这里之后我就把它完善成真正的十八个造型(7)十八个造型分别是:飞钵罗汉、大肚罗汉、托珠罗汉、看书罗汉、捧狮罗汉、长眉罗汉、抱膝罗汉、念佛罗汉、柱杖罗汉、点斗罗汉、挖耳罗汉、伏虎罗汉、降龙罗汉、朝天蹬罗汉、现佛罗汉、盘坐罗汉、睡眠罗汉和托腮罗汉。,其中捧狮罗汉、睡眠罗汉、盘坐罗汉就是我创新的,还有降龙、伏虎等几个我也稍微做了调整,以更好适应舞台演出。第二个就是妆容。最早鲁智深的妆面受到祁剧的影响,画的是大白面,后来在表演的过程中慢慢改淡,最后成了俊扮。主要原因是因为演出时很辛苦,会出很多汗,白面妆易脏,影响舞台美感;还有就是白面妆不便于用表情来表现鲁智深的醉态。第三个是剧目内容。传统的《山门》从【点绛唇】到【尾声】,一共有八段唱,后来在舞台实践过程中觉得其中【混江龙】【鹊踏枝】【寄生草】三个唱段文词太美既不符合鲁智深的心境和身份,也不符合演出情境,所以就不唱了。比如最后有一段“回寺醉打”的情节,鲁智深十八罗汉造型已经演完,演出已达到高潮,传统的演出是鲁智深还需回到寺庙再唱一段近十分钟的【寄生草】作为结束打点,很多懂行的的确就为等这一曲,但对于一般观众,特别是现在的年轻观众来说,高潮已过,后面的兴趣就不大了。因此,我就把这段给删除了,只留下“买酒喝”和“摆罗汉”这两段舞台效果好的。通过删减调整,现在整个剧目演出时间大概是半小时左右,比较符合现代观众的看戏习惯,这个版本也成了这个剧目最经典的版本。
雷子文于1999年退居二线,之后一直从事湘昆的推广、传承和后备人才的培养工作,2002年获文化部“长期潜心昆剧,艺术成就显著”的表彰奖励,2012年受聘担任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理事。
迪:您是什么时候退出湘昆表演舞台的?退休之后主要做些什么?
雷:花无百日红,戏曲演员靠技艺表演,到一定年龄,很多动作就完成不了,所以退休是肯定的。我是1999年退居二线的,当然,我是退而不休,生活中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湘昆。退下来后,我主要做一些教学工作,培养年轻一代演员。同时,还做一些湘昆的推广、传承工作,比方前段时间中央电视台来郴州对湘昆做采录,进行了一个多礼拜,接下来还会继续拍摄;还有你来之前,湖南电视台、省文化厅都来找我做采访,录制我的日常生活。
迪:传统艺术的传帮带是非常重要的,您能否简单的跟我们谈谈您这些年来培养的湘昆年轻演员的情况?
雷:我培养的学生到现在有好几个。最早的学生是78届湘昆科学员,学生叫郑建华,各方面条件比较好,我就只教了他一出《山门》,很可惜,由于80年代戏曲演出市场很不景气,总是没戏演,待遇也差,他没多久就转行做公务员去了,后来成了郴州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的局长。2003年我收了曹志威,当时他是湖南艺校湘剧科的学员,虽说他条件不是很出众,但很能吃苦,我也教了他《山门》,他很争气,接连获得了“2004年全国艺术院校戏曲戏剧大赛戏曲青年组主角一等奖”“2007年全国昆曲优秀青年演员展演十佳新秀奖”等好几个国家级大奖,这也是我第一个在全国大赛中夺魁的学生。很长时间,曹志威就“承包”了湘昆《山门》的所有演出,不过还是遗憾收场,他最终也离开了湘昆,好在不是转行,只是换了一个城市,去了江苏昆剧院。后来我又收了刘瑶轩、蔡路军、凡佳伟几个学生,他们现在都已经成了湘昆的台柱子。2013年我还收了苏昆第五代演员殷立人为徒。后面这几个学生中,殷立人的好多东西跟我很相似,行当学得比较杂,老生也演,但要演花脸,像鲁智深,他身上就比较吃力,功架要差一点,不过殷立人比较灵活,所以他们几个就属他比较适合学《罗梦》。蔡路军身上动作好,演起来就更像一些,他其实是个摔打花脸。刘瑶轩的腿功要好一些,《山门》没腿功就不好演,之后给刘瑶轩加工,每次主要都是加工身上和鲁智深的人物形象。
迪:您在后辈人才的选择上有什么标准?
雷:首先是要有天赋。比方说身段、嗓音都是先天的,天赋不好学起来总是受限。其次是要有吃苦的精神。学好戏唱好戏没有什么捷径,就是要能吃苦,肯吃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不了苦,练不成器。现在大多数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家长溺爱,吃不了苦,所以很难学出来。第三就是要有热爱精神。现在的孩子真正喜欢戏曲的太少,白先勇搞的青春版《牡丹亭》听说大学生比较喜欢,我估计很多人也只是一时兴趣,远达不到热爱,这对于一般学生来说很正常。但演员就得热爱,不热爱你就可能随时会放弃,因为搞戏曲这一行是比较清贫的,市场不好,赚钱不多,完全靠国家补贴发不了财,因此我经常告诫我的学生还有后来学戏的孩子要有耐得住寂寞的心理准备,不然随时都可能前功尽弃。
迪:2009年您被认定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雷:能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非常荣幸,因为在第一批湘昆演员中只有我一个人是(国家级传承人),这也意味着我身上的责任比他们都大。虽然湘昆这些年一直在发展,但推广传播的压力还是很大。上次我应中央电视台邀请回我们嘉禾录节目,我的族亲晚辈竟然都不知道我这个叔伯挺有名气,更不知道我是唱湘昆的。这不是说我名气没有传出去,而是说明湘昆的影响不大,在郴州知道湘昆的人并不多,更不用说全国了。所以我们要传承湘昆,就得首先让大家知道、了解、熟悉,这样才能进一步让他们喜欢。因此,现在只要有人来找我做节目、做访谈,我都会尽量满足,因为有人来找我,就说明他们是在关注湘昆,想了解湘昆,为传承湘昆做贡献。现在我的身体还可以,能尽一份力就有一份力,所以你们的到来我很高兴,你们做这项工作就是在为传承湘昆做贡献,我希望像你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迪:那您对当前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保护体制与机制有什么看法?
雷:我个人认为挺好的。前几年的非遗政策出来时,我是有一点小看法,就是我们的传承不应该只局限于某个人,因为戏曲不是一个人能表演的,而是一个群体,如果只是确定某个人,那其他的演员可能会有意见,因此希望能按剧目进行传承,也就是让经典剧目中各个角色的专家都参与进来。不过现在我看到这个问题也正在解决,因为前段时间文化部出台的“中华优秀传统艺术传承发展计划”中有“名家传戏”工程、折子戏录制工程,虽然与我的想法还有点差距,但相信之后会逐渐完善。现在国家经济越来越好,对传统文化也越来越重视,我相信非遗的保护传承也会越来越到位。
迪:您跟我们讲了一个下午,真是非常感谢,最后想听听您对湘昆发展的建议。
雷:我十三岁就开始从事湘昆,从一个小演员到主要演员到后来当团长、书记,退休后又从事湘昆人才的培养,到现在快八十了,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湘昆,对这门艺术真是从骨子里喜爱。湘昆自在嘉禾重新发掘后一直都得到了地方政府的特殊对待,1972年,湘昆剧团便打着“湖南地方戏”的擦边球,成为全国昆剧团中首个恢复建制的剧团,虽然说受戏曲市场萎缩的影响,有过一段紧巴日子,但自成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遗项目之后,湘昆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说明国家富强了,对传统艺术更重视了。现在进入了习近平新时代,国家对传统文化的认可和重视又上了一个新高度,这对湘昆来说是最大的幸事。尽管如此,我们不能满足于经济上的富足,我们应该让越来越多的郴州观众、全国观众,甚至世界观众知道湘昆、了解湘昆才对。
对于湘昆的发展我认为首先要善于学习别人推广、传承、传播方面的经验。比方苏州的经验。据我了解,苏州制定了昆曲的发展规划,还制定了昆曲的保护、继承、弘扬的措施,把昆曲与旅游结合,在周庄经常性的演出昆曲,创造了“看昆剧到周庄”的旅游文化品牌。据说在当地影响很大,不但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益,也赢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这些年来,我们郴州也很重视湘昆的传承与发展,也提出要塑造湘昆文化品牌,但并没有一个非常合理可行的具体方案。湘昆是郴州唯一一个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现在这么重视传统文化,地方政府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争取把这个牌子做好。做好了既可以传承湘昆,也可以宣传郴州。
第二就是重视艺术人才的培养,要不断的增加投入。全国七大昆剧团就只有湘昆剧团是在一个处于三四线城市的郴州市,地理位置、城市建设各方面的吸引力都比不上其他昆曲剧团所在城市,影响也还比不上其它昆剧团,因此艺术后备人才培养十分困难,培养出来也很难留住。虽然这几年省里和市里的投入逐年在增多,湘昆演员的待遇也有了一定的提升,但还是有上升空间。现在社会不能跟过去比,现在的孩子也不能跟我们小的时候相比。学戏是非常辛苦的,如果辛苦了得不到相应的经济回报,那就不会有孩子来学习,即便喜欢湘昆,家长也不会同意。因此,只有待遇上去了,人才才能留得住;也只有待遇上去了,才会有更多的孩子来学习湘昆。
第三就是要重视对湘昆传统剧目的整理,加强湘昆艺术理论的系统研究。我是演员出生,十三四岁就开始学戏演戏,文化底子薄弱,做不来研究,但我也知道理论研究的重要性,知道需要深入研究才能进一步促进湘昆的发展。虽然现在研究湘昆的人在增多,但很多都是郴州之外的专家学者,比如南京大学、苏州大学、湖南师大,还有你是来自广州星海音乐学院,而我们郴州的本地专家学者却不是很重视,研究的群体并不大,这有点遗憾,按道理,他们近水楼台应该更有优势,因此,需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迪:时间过得太快,一下就三个多小时了,这次访谈让我们了解了很多湘昆往事,了解了您的艺术轨迹,从您身上我们看到了老一辈艺术家对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辛勤付出,我们应该好好学习,希望下次再来向您请教,非常感谢!也祝您健康长寿!
采访后记:雷子文先生是嘉禾籍文化名人,同为嘉禾老乡,其影响早已深深扎根在笔者的脑海,采访雷老也便是笔者多年来的愿望。因为是第一次到雷老寓所,担心笔者找不到地方,他便站在正对路口的窗台上老远就招手叫唤,声音洪亮有力,根本听不出已近80岁高龄。访谈从下午两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五点半,中间未曾有休息和中断。雷老的记忆力很好,思路非常清晰,更为重要的是他十分和蔼、慈祥、谦虚、客气,因此采访及其顺畅,从言谈中可以感受到他对湘昆深深的热爱和执着的艺术精神。采访完之后,由于笔者持续在收集、采录“昆训班”老艺人的口述资料,又多次前往雷老寓所,每次都是热情接待,详实解答提问。老一辈艺术家朴实、热情的为人,以及对于后辈的研究工作的支持令人非常感动,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