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宇极
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问题。自从清末国门被坚船利炮打开之后,我国的现代教育改革也随之而起。但正像李鸿章在文章中所讲的那样,当时所面对的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所以无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在教育上的革新,所遇艰难都是前所未有。所以即使到今天,我们其实仍然在教育改革的路上,仍然要面对一百多年前所提出的那两个问题:究竟什么才是符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化教育?究竟怎样才能培养拥有世界眼光的现代中国人?而这两个问题事关根本,如果不能有明确的答案,也就无法去思考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做出现代课程”这件事。
换言之,如果要解答这两个问题,我们必须先要确认一下,在历代先贤的探索下,我们的教育改革究竟走到了哪里。在“传统”上我们做了哪些继承,也就是破除了什么,抛弃了或者改变了哪些不符合现代教育精神的东西。而在“现代”上又做了哪些创新,也就是说我们确立了什么,并建构了哪些能够支持课程走向未来的东西。只有这些明确之后,才能在此基础上再向前迈进一步。
在我看来,我们在百余年的努力中已经至少实现了两个本质上的转型,这两个转型为我们今天的教育改革扫清了道路,是我们继续向前的关键,因此不能不提。
第一个是实现了“目标”上的转型。隋唐以前,教育在官方和民间各有做法,但真正对我国现代教育形成巨大影响的却是隋唐时期开始确立的科举制度。
科举的设立本是为了改变当时门阀士族对政府治理模式的威胁所采用的制衡手段。在皇帝那里,目的在于让天下士子成为“天子门生”,最终为政府选拨人才,而非门阀举荐;而从普通人角度来说,参加科举主要是为了做官。因为两千年来,做官是中国最稳定的职业之一,其它的职业与之相比差距明显,即使能够实现比较富裕的生活,但终归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阶层,想要“光宗耀祖”“光耀门庭”仍然要走致仕这条路,而要走这条路,就必须依仗科举。所以传统教育在儿童十一二岁即开始分流,那些读书做官无望的儿童会走职业技术的路,而凡是能够有望功名的则开始教授经史,以期待他能够走上政府官员的道路。换言之,科举成为第一个由政府推动,全国贯彻执行,并最终对皇帝负责的教育制度。而当时的教育路径几乎完全被科举掌控,以致于一个人原本的志向和兴趣如何,教育者对此是从不考虑的。这与现代教育的目的有着本质上的冲突,所以如果科举仍在,我们今天同样无法进行任何的教育改革。
科举以及因其而来的教育形态保障了帝制一千多年的稳定结构,但到清末时,这条教育路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帝制都在走向终结,那么科举考试之后所得功名又有何意义呢?
现代化肇始于英国的工业革命,自此以后,个体的力量通过科技和组织化被空前放大,从而形成对农业社会最大的冲击,即生存手段变得多样。国门洞开之后,中国同样出现了这种冲击,清末上海洋厂里面做工的工人有钱有权利,其生存状况远超在乡下务农的同乡,甚至超过官员的收入,因此不到数年就带动了整个江南的改变。清政府想要控制这种职业上的扩大化已然做不到了。既然科举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因此1905年清廷干脆下令取消了科举制度。
科举制度的消失,意味着教育的目的从此更改,开始跟着社会进行艰难转型。从后来的结果看,教育一方面继承了传统中职业技术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它开始向西学吸取经验,重新确立了教育的目标:为真理。而这一点,也可以说重续了中国先秦之时的教育本意,再次走向为人类文明发展做出贡献的道路。
第二个转型则是让“学校”重于“考试”。也即教育目标改变之后导致了评价差异。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学校的建立远远早于科举,但是科举成为主要的教育目标时,学校的教育方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它不再按照以往培养经史人才的学术路线前进,而是变成了为政府培养人才,所以学校本身的意义变得微乎其微,成为了科举的附庸。唐宋以后,也有政治家看出其中的弊端,并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比如北宋王安石变法就有类似想法。宋明之后,书院的发展更是一个明显的案例,但是最终没有获得成功。
科举是一种考试,但同时也是一种评价标准。当教育以科举作为指挥棒的时候,意味着学校的学习要围绕科举来设置和教学。就像明初开始实行四书五经作为考试标准之后,学校的教学举国上下都要变革。但是科举被取消之后,教育的目标不再是为政府选拔人才,无疑意味着评价标准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评价标准一变,那么谁来掌控教育的标准呢?其实意味着评价的标准回到了无数的学校手中。或者说,学校为了在市场上生存和竞争,必须让自身的教育目标开始重于考试的目的,它必须按照自己的标准教学育人,那么人才的培养和学校的性质就都是多元化的了。
这就是清末以来我们一百余年来的先贤学者所带来的两大转型。我想,从一百多年的转型和改革路径上我们可以看出,如果我们想要继续发展,必须遵循其所带来的两个经验:第一,我们的教育目标已无法窄化,为了能够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存活并向前发展,必须继承这些前辈所做出的努力,即让教育的目标多元化,或者以追求真理为最高导向。只有与西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超越他们的界限,才能进一步推动我国百年来追求国家现代化的理想。第二,我们想要拥有世界眼光的现代中国人,就要继承中国自己的传统,否则我们难以称自己为“中国人”。
但是我们回溯以往,也发现了一些未竟之事业。就是我们在学习西方教育思想的时候,会发现中国自身的传统与之存在难以兼容的部分。
我想目前的难点同样有二:第一,课程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当我们设置一个课程时,必须从教育目标的顶层建构开始设计,使之具有一贯性。从具体操作上来说,就是它应该从小学到高中具有延续性,内在的逻辑必须一致,而不能说平白出现一个课程模块,随后就消失了,这样也不可能将传统的教育内容贯穿完整。第二,自“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后,古文学习对现在的学生来说变得比较艰难,那么古文的学习应该遵循怎样的逻辑。很显然,如果我们不能学习古文,也就不可能接续传统的文明,学生所能学习的只是一百年来的白话文所创造的文明而已。这是远远不够的。但古文学习如何与西学接轨,这同样也是一个难题。
所以,要问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做出现代课程”?我想说的是,这是最大的挑战,但同时也是机遇。因为一百年来,也从来没有人像我们这样清晰地看到这些问题,并寻求解决的答案。我们哪怕向前推动一点,也会被教育史记录在案。这当然是课程建构最好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