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旭
一九八三年元月,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合肥购得一本徐州博物馆馆藏版苏轼《楚颂帖》,此后不时临习、观赏,至今三十七年过去,喜爱之情不减。
《楚颂帖》是苏轼书写自己的一篇记叙短文,内容是:“吾来阳羡,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綠。王逸少云:‘我卒当以乐死',殆非虚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种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元丰七年十月二日东坡居士轼书。”文中的阳羡,就是现在江苏省的宜兴市。洞庭是太湖的别名。荊溪是太湖水系入湖的两大水系之一。元丰七年是苏轼贬至黄州写了著名的《黄州寒石诗》的第二年,苏轼奉诏赴汝州就任团练副使,途中颠簸(颠波)劳累,幼子夭折,上书朝廷请求缓去汝州,去常州居住。得到批准后便去常州,途经阳羡。阳羡的地理位置好,风景美丽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湿润。这篇短文表达了苏轼希望能够结束漂泊的生活,在盛产柑橘的阳羡买块田地种橘,打算日后能过陶渊明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并设计了一个柑橘园的蓝图。据说苏轼在阳羡住过一段时间,期间写了《楚颂帖》。
《楚颂帖》,共110 个字,34 行,其中正文28 行题款6 行。后面有鲜于枢、赵孟頫、柯九思、祝枝山、唐寅等人精美的题跋。但原帖真迹早已散失,明代拓本也很难见到。民国时有人在世上以重金购得拓本,后来落到日本人手中,最后辗转到台湾。现流转的版本有好几种,但多数失真。我收藏的是横式石刻本(见附图),为清代杨映权请工匠于道光十一年(1831 年)刻成,刻工精细,现镶于徐州博物馆碑园,应该是据明拓本重刻。
元代著名书法家鲜(鮮)于枢题跋说:“坡老墨迹虽三尺童子亦知敬之重之,不待赘语。惟其处羁困流落之余而泰然,不以穷达得丧累其心,此坡老之所以深可敬重者。”赵孟頫题跋:“东坡公欲买园种橘于荊溪之上,然志竟不遂,岂造物者尚有所靳耶,而楚颂一帖传之后世为不朽,则又非造物者所能靳也。”不无风趣地感慨夸赞该帖之好,此帖能流传于后世,老天爷吝惜也阻止不住。郑元祐题跋:“内翰真迹余平生所见无虑数十卷,然多宋人双钩廓填者,坡书本浓,复经廓填益不免墨猪之疵。此方风稜苍润,变化神奇,正杜(甫)所谓‘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也。’”明代唐寅题跋:“苏文忠公东坡先生此书笔势雄杰,结构奇古,虽颜平原柳、諫议不能过也。……恭覩遗墨,肃然起敬,蔼然可亲,凛然起敬,如公之在也。其真有感发也,夫其真有兴起也。”从元明两代见过真迹的书法大家的评论,可见对《楚颂帖》艺术水平评价之高。
本帖共34 行,一行最多的五个字,最少的一个字,大小相间形成节奏。全篇布局自然,错落有致,沉着匀净,运笔随意,毫无斧凿之痕。结体或紧遒,或开张,或拙涩顿挫,或豪放不羁,气势如滔滔江河奔流而下,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楚颂帖》可谓笔笔自空中落下,运笔果断,提按顿挫自然,擒纵自如,字字凌空腾跃,丝毫不见“偃笔”“墨猪”和“画字”的痕迹,喜悦自得之情跃然纸上,体现了苏轼对前景的憧憬。点画轻重对比强烈。如第二个“羡”字上两点,第一点由阳字末笔顺笔而下,如高峰坠石,第二点则似蜻蜓点水,轻快地跳到下面的横画。第四行的“豁”字,左旁粗重,右旁的“谷”,第二点与撇合并,写得輕而长,与左旁最后一横交叉,打破了下面两个“口”字下沿空间的斜线,而且调节了左右两旁都向右斜的形势,达到全字的平衡,又使左右两个“口”字不孤立,可谓神来之笔。另外,左右两个“口”字一大一小,见同求异、和而不同(见附图)。接下来的“然”字几乎全是细笔,由于中锋灵活行笔,輕而不弱,神完气足。同时这一行也有了“輕—重—輕”的节奏(见附图)。第九行两个字,上下实中间虚,第十行三个字几乎连成一体,中间实上下虚,与第九行互补,十分和谐(见附图)。第十一行两个字一大一小,反差很大,却又自然。“云”字很小,下部很密,“我”字特大(见附图),是全篇最大的一个,大而疏,占了两行宽度却松而不散。这两个字真可谓“密不通风、疏可走马”。可能是苏轼考虑到“云”字太小,下面如写两个字会局促,于是干脆就写一个大“我”字,最后一点竟然墨汁四溅,可见用力之大,心情之得意。这也体现了孙过庭所说的“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孙过庭《书谱》)第十三行的“乐”字,上部的“白”重而斜,两旁的“幺”相向、向心,上部重且大,下面的“木”小而輕,但那短短偏右的一竖却支撑了上面的重量,独木顶起千斤。本来一个对称的“乐”字,被苏轼赋以了新态新意,难能可贵(见附图)。同一行最下的“非”字顺势而下写得特别小,补上了前字长撇形成的右空,也对整行起了稳定的作用(见附图)。
《楚颂帖》左右结构的字较多,结体上,苏轼采取左右相向,上宽下窄的方式,使得字形既稳又活,有腾空之势。如“阳”“荆”“豁”“性”“好”“柑”“作”等字(见附图)。
本帖中相同的字不少,“橘”字四个,“当”字、“吾”字各三个,“好”“栽”“种”“园”“作”“阳”“羡”等字各两个,苏轼将这些相同的字都赋予不同的形态(见附图),做到了“见同求异”,可见其才情和功力。如孙过庭所说:“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书谱》)
《楚颂帖》是横幅,高度有限,一行的字最多只有五个,但行线变化较多,有直线型,有弧线型,还有“S”型的,灵动,有生气。如前两行较直,第五行近逆时针方向的弧形,第六行则接近“S”形(见附图)。行间布白自然多变,呼应穿插,整篇浑然一体,自然生动。如第七、八两行连成一体,“是”字已写进前行一大半。第十行“少”字与第十一行的“我”字长笔画相呼应。(见附图)
《楚颂帖》通篇气韵生动,气势磅礴,自然天成,有王羲之《兰亭序》的秀美,有李北海的气势,更有苏轼的豪放。字里行间流露着苏轼的才情、学养和当时的心情,丝毫没有《黄州寒食帖》所含的苦涩味。正如米芾所说“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好的书法作品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体现了作者的学养和精神状态,不可重复。细读此帖,仿佛看到豁达的东坡大学士沉浸在对买田种橘的憧憬喜悦中奋笔挥毫,怡然自得。自然地联想到他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时的豪放。
作为宋四家之首,苏轼也是“宋人尚意”的代表。苏轼书法自成一家,倡导艺术的多样性和包容性,把“意”作为书法艺术的最重要内涵,他认为书法艺术贵在写意乐心,不计较于工拙,妙境总在自由挥洒间,与他的审美观、洒脱自在的个性是密切相关的。从《楚颂帖》可体现苏轼身体力行自己的书法理念“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柳氏二外孙甥求笔迹》)。”“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题王逸少帖)
从苏轼的《楚颂帖》可见,书法是综合艺术,需要技法功力和精神修养结合。技法功力是基础,不是教条。苏轼学古不泥古,才能创出了独有的书法风貌自成一家。明代解缙说:“如七十子之学孔也。愈近而愈未近,愈至而愈未至,切磋之,琢磨之,治之已精,益求其精,一旦豁然贯通焉,忘情笔墨之间,和调心手之用,不知物我之有间,体合造化而生成之也,而后为学书之至尔。”(《春雨杂述·书学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