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持精舍印话》论陈巨来印学思想之“崇古观”

2020-12-04 16:15
书法赏评 2020年5期
关键词:刀法朱文印章

肖 洁

1982 年陈巨来自选历年所作印精品四百余方成《安持精舍印冣》,其中附《安持精舍印话》篇将其治印思想记录其中,从这篇记录中,我们不难看出陈“崇古”的痕迹。在中国,读书人将古代传说中的大同社会作为自己的理想国,在文化上表现为对周朝文化的神往,这些崇古思想与儒家文化有直接的关系,李泽厚指出:“由孔子创始的儒家文化—心理结构,源于氏族民主制的人道精神和人格理想,因具有相对独立的稳定性质而长久延续和发展下来,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可见陈巨来印章中的崇古思想是在儒学影响下的中国文人的传承。

一、“崇古”的艺术理念

刘熙载《艺概·文概》篇中云:“文贵法古,然患一‘古’字横在心中。盖文惟其‘是’,惟其‘真’,舍‘是’与‘真’,而于形横求古,所贵于古者果如是乎?”[2]刘熙载以做文章为例阐释“古”,认为做文章要先学古,不知古不知作文,但是又不能一味地求古,而不知变通,其《书概》中关于“古”的认识更为深刻“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叶朗先生对该话解释道:为什么艺术创作要“因时善变”,为什么要“自我作古”“自成一家?因为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是“真,是“是”。为了追求“真”和“是”,要敢于因“时”善变,敢于“自我作古”。“古”不是一味仿造“古法”,而是“用古与变古”。[3]

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中云:“人所有不必有,人所无不必无”,这句话被认为陈巨来印学思想的核心,这一核心正是与刘熙载“求“真”求“是”的思想不谋而合,为了表达艺术的本质,“学古”是必须的途径,而“学古”后需“用古”,将古法融汇于心,于古法外寻求变化,既是“变古”,这三重境界是陈巨来学印的三个阶段,更是陈巨来印学思想之“崇古观”的三个方面。

1.“学古”

《安持精舍印话》中提到学印认为:“摹印一道,初学时固当依傍古人,以秦汉为宗。”“摹模古玺,其事匪易。盖三代巨玺之章法,神明独运,蹊径多化。察其起止,有伦无理。未许以常法律之也。仿汉铸印,不在奇崛。当方圆适宜,屈伸维则,增减合法,疏密得神,正使眉目一似恒人,而穆然恬静,浑然湛凝,无忒无挑,庶几独到。汉人凿印,或萧疏数笔,意思横阔;或笔画茂密,苍劲淋漓。”[4]陈巨来认为学习印章应该从秦汉入手,秦汉印章风格多样,如较为工整的汉铸印,或为天真浪漫的急就章,将军印等,基本可以为后世印章风格之源头。

陈在文中论道:“更有论者每持‘治印必准《说文》’之说,余谓此可专指圆朱文言;苟仿秦、汉,则此说似是而实非矣。夫秦书‘八体’,‘摹印’居五。洎乎汉代,更有‘缪篆’。曰‘摹印’,曰‘缪篆’,皆所以施诸印章之文字也。例如《说文》无‘亮’字、‘斌’字,而汉印中数见不鲜。篆刻时如检《说文》代替之字,是无异舍正路而不由。钝丁有诗曰:‘《说文》篆刻自分驰,嵬琐纷论炫所知。解得汉人成印处,当明吾语了非私。’盖谓此也。”[5]

在学古的问题上,陈巨来认为治印必先学古,但是大部分人认为治印须依据《说文》中的字形,但是对于秦、汉印来说,“摹印”“缪篆”都是印章的文字,而且这些文字都在《说文》成书之前,不能因《说文》而废之前的文字,认为《说文》虽为包罗万象的篆书文字字典,但学古仍要做到广泛求知。

2.用古

“学古”而不会“用古”终其一生“毫无自己面目,斯下乘矣”,然何为“用古”陈巨来讲道:“倘学成之后,仍以翻阅印谱,刻意临摹,左拉右扯,从故纸堆中得来,毫无自己面目,斯下乘矣。余意:初学者宜得人之得,然后进而能自得其得,斯得已。”[6]其认为在初学时候应当以秦汉古印为法,勤加摹刻,等到有所收获之后翻阅历代印谱,东拼西凑,多模仿前人,无自己的面貌,终身学习也是下乘,而真正的学习应该是先学古法,渐渐有不同于人的领会,形成自我的面貌,乃是大得。

“学古”虽易但“用古”较难,如同书法创作中的临摹与创作,大部分人在书法学习中临摹有几分相似后尝试创作,却无法下笔,便是“用古”的环节出了问题,一味临摹而无法内化。陈巨来认为“用古”是篆刻的关键,初学治印时“宜得人之得”,大部分人从学习中得到的启示大致是相同的,即“学古”阶段,等到“进而能自得其得”的阶段,部分人开始将学习到的内容进行内化,尝试进行一些调整后有所新的体会便是“用古”。

3.变古

“变古”阶段是艺术创作的最后一阶段,也是最为关键阶段。纵观艺术发展史,绝大部分艺术家都是因其独特的艺术风貌而留于艺术史之中,而“变古”便是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风格。

“㧑叔寻常朱文,每参以完白之法。然其挺拔处,非完白所能到。其后,徐辛毂三庚更仿㧑叔,变本加厉,遂致转运紧苦,天趣不流,有效颦之诮。盖㧑叔之作,不同于俗而亦宜于俗;不泥乎古而实合乎古,神妙通变,未易企及也。”[7]赵叔孺为陈巨来的老师,陈对赵评价较高,陈认为赵刻朱文多学习邓石如,但论线条的挺拔有力并不是邓石如可以比拟的,而徐三庚模仿赵叔孺,更加突出了赵叔孺在运刀时的紧接,毫无天趣,赵叔孺学古而变古,章法布局犹如天成,是徐三庚所不能及。同时陈认为:“与㧑叔同时,尚有扬州吴让之熙载,所作宛转刚健,亦自不凡。惟墨守皖派成法,未多变化,故其名终为㧑叔所掩。”[8]吴熙载因墨守成规,无创新名气被赵叔孺所掩。陈以自己的老师为例,认为“学古”不是一味地模仿而关键在于自己的内化,内化之后外化为自己的风格。

陈巨来印学思想的“崇古”观认为,治印应先从“学古”开始,之后有所心得体会转向“用古”,渐渐将古法融汇于心,“变古”后形成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并非自己首创而是在“古”的基础上所内化后外化的体现。

二、“崇古”的审美理想

陈巨来在与吴昌硕的交游中提到:“昌老乃改客相对,复取余所刻印拓细阅,阅后仍叫我‘巨翁’:你刻的印,道路走对的,初学极应该专攻汉印工正一派,我早年也是从工稳浙派入手的,三十以后才敢自行改样子,现在外面的少年一开始即摹仿我的一路,不从根本着手,完全变成‘牛鬼蛇神’。巨翁,你千万不要学我啊”。[9]吴昌硕作为“拙”的集大成者,其印风追求一种“大巧若拙”的自然之道,而陈巨来印风精致,工整,追求的是“雅静秀润”的风气,二者印风完全不同但是却在初学治印的道路上不谋而合,认为初学印应以“秦汉为宗”。为何都是以“秦汉为宗”却走出了大相径庭的两条道路呢?是否达到技艺精湛的“巧”便是刻板,而“拙”才是艺术追求的至高境界?

海德格尔将艺术看作是对“技术的根本性沉思和对技术的决定性解析”,认为艺术领域与技术之本质有亲缘关系,之后在他追问技术的本质时,用荷尔德林的名诗“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海德格尔将技术的沉思和解析带到了艺术的领域,技术与艺术拥有血亲关系,艺术是技术更为深层的意义,同样如果没有技术的支持,艺术也不再是艺术。

陈巨来一生对元朱文情有独钟,刘墨曾说:“在陈巨来的印章中,则将一切不符合元朱文的东西都净化殆尽了,宁静而深沉。”同时陈老告:“治印须先仔细拟稿,论文字当审其增减、疏密;论章法当谋其分朱布白,揖让呼应;至于笔画与边以及左右关系,尤须刻意经营。先须胸中有印,然后才能刀下成印。”[10]陈老治印前都是反复修改印稿,尽量保持字形原有结构的美,整体和谐统一后下刀,正是这种反复的修改,陈的印风出现了技艺上的精致化。

技术的精湛是否就是艺术性的衰微,陈在治印中“精雕细琢”,基本上达到了“锱铢必较”的境界,正是如此的治印精神,在技艺上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如陈巨来《大千居士》印,此印线条如同小篆妍美,但不乏力度,在章法上布局均整,较为合理地分割了印面内的空间,为陈的代表作。这样的作品在技术上已经达到了极致,是否就认为艺术性较弱?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是技术的诗意栖居,可见艺术并不是单纯地追求作品的尽善尽美,而是追求作品给人的感受,欣赏者通过作品可以感受到作者制作这件作品时的心境,可以体会到作品的情感,欣赏《大千居士》印,无不给人以静穆之感,“雅静秀润”是对这方印最好的审美评价,这一评价也是陈巨来所追求的审美理想,而高超的技术正是源于对“古”的取法。

白谦慎认为“每一种古意都是和一定的历史形态联系在一起的”[11],通过经年累月的时间所积淀而成,正如陈巨来先生学印先以秦汉为师,后转益多师,最终又落脚于元朱文,没有如此的深厚的“古法”积淀,就不会有精湛的技艺,无法表达艺术情感。综上,陈巨来的“巧”与吴昌硕的“拙”这段对立都是以“古”作为中介,不师古,无“大巧若拙”的艺术境界,不学古,无“巧夺天工”的艺术追求,易陷入刻板的牢笼。

三、“崇古”的治印手法

陈巨来治印不同于以吴昌硕为代表的浙派篆刻家追求古拙之气,而是追求雅致趣味。赵叔孺评:“陈生巨来,篆书醇雅,刻印浑厚,元朱文为近代第一。”陈的元朱文印线条看似粗细一致但其中存在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与其“崇古”的印学思想无不联系。

1.纯宗《说文》

陈巨来在篆刻学习中认为:“宋元圆朱文,创自吾、赵,其篆法、章法,上与古玺、汉印,下及浙、皖等派相较,当另是一番境界,学之亦最为不易。要之圆朱文篆法,纯宗《说文》,笔划不尚增减,宜细宜工。细则易弱,致柔软无力,气魄毫无;工则易板,犹如剞劂中之宋体书,生硬无韵。必也使布置匀整,雅静秀润。”[12]

陈在元朱文治印中篆法多取自《说文》,这种取法不单采用《说文》中的文字,而更多是主张在保持文字的原始美的基础上再将文字“印化”,而非为求印面章法上的对比擅自删减笔画。如;陈氏《老董风流尚可攀》一印,其在文字印化的处理上,更多保持了篆字原有的处理方法,并在整个印面中保持一致。

2.转益多师古

陈巨来在印章学习中对宋元明清印章均有涉猎。这些师古历程多记录在其印章的边款之中,如《子孙保之》的一方印中,陈刻边款:“巨来仿元朱文印得意之作,希靖侯仁兄法家正之,时辛卯年十有二月朔日。”《珠谿》一印边款则更为清晰地表明陈巨来学古的痕迹:“刚似象身,柔犀角,明人章法巨来学。”此方印边款中陈巨来以动物形象比拟篆刻线条的质量,认为篆刻应刚柔相继,而这种心得体会是从明印章中所得。从陈巨来存世的一些印章边款中,较为常见刻有“巨来仿元人朱文印”“巨来仿元朱文”等,这些边款无不记录着陈巨来不拘泥于老师赵叔孺,黄牧甫一路以妍美取胜的风格,而且是直追宋元,主攻宋元一路朱文印。从初学以秦汉为宗,到有所得后转益多师,选择适合自己的风格,陈巨来篆刻学习道路不断丰富,也为他之后成熟期的印风奠定了基础。

3.学古不泥古

陈巨来在古法的学习中虽师古,但是从不拘泥于古法。《安持精舍印话》中:“客有就余而问曰:‘君于篆刻历有岁月矣,于刀法必究之有素,何谓冲刀、何谓涩刀、何谓切刀、何谓留刀,此中微妙可得闻欤?’余曰:‘否。夫治印之道,要在能合于古法而已。章法最要,刀法其次者也。旧传一十四种刀法之说,是古人故为高谈炫世之语,未足信也。”[13]陈认为篆刻中的各种刀法中的微妙变化并不是十分重要的,只要刀法合乎于古法便可以,无需对各种刀法的名称进行具体的讨论。

陈巨来在这里所指的“合乎古法”便是对“古法”学习后的一种提升。这一观点应该是陈巨来受到吴昌硕的影响,陈与吴昌硕的交流中,陈曾问吴关于刀法的问题,“其时余又请教刀法,有无多式多样,是否握刀必须似握笔,刻石似作书?昌老云‘我只晓得用劲刻,种种刀法方式,没有的’[14]。就刀法问题上,两位大师均认为刀法并非像是书中记载有十四种之多,而是只需要“合乎古法”不必求何种刀法对应何种线条变化,所以对古法的学习应该是有所变通,学古不泥古。

结语

通过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简单介绍了陈巨来印学思想中的“崇古”观念,陈的“崇古”观念分为三部分,这三部分正好与刘熙载《艺概·文概》中的学“古”的三重境界所契合,正是由于陈对“古”的崇拜,所以在其精湛技艺的背后是陈“雅静秀润”的精神追求,没有高超的技艺,自然无法表达作者的情感。

注释

[1]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7.

[2]刘熙载.艺概·文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564.

[4]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6.

[5]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13~14.

[6]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10.

[7]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17.

[8]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18.

[9]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3.

[10]林乾良著.西泠群星[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242.

[11]白谦慎.与古为徒 于娟娟发屋[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9:7.

[12]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8~9.

[13]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1.

[14]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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