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晖
碑文化是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之一。碑之名始于周代,用于刻文纪事则始于东汉之初。东汉桓帝、灵帝时,碑刻蔚然成风。碑刻书法逐渐成为中国书法艺术的一种重要形式。汉碑之多波磔奇古,魏碑之多瑰丽雄奇,唐碑之多秀丽高雅,构成中国书法史上碑刻的三大发展阶段。隋代虽然不是碑刻大发展时期,建国不足四十年,但传世的书法作品并不少,而且,隋碑是其书法中最重要的遗存。“隋碑上承六代,下启三唐”,为魏碑体向唐碑体之过渡。它“由小篆八分趋于隶楷,至是而巧力兼至,神明变化,而不离于规矩。盖承险怪之后,渐入坦夷。而在整齐之中,仍饶浑古,古法未亡,精华已泄。唐欧、虞、褚、薛、徐、李、颜、柳诸家精诣,无不有之。此诚古今书学一大关键也”[1]。可见,隋碑已渐去“隶贵精而密”之“险劲”特征,颇具整齐平正之楷书体式,并启唐楷之先声。《龙藏寺碑》正是体现这一承接嬗变的代表佳作。
《龙藏寺碑》是为纪念恒州刺史、鄂国公王孝仙奉命劝奖州内士庶万余人修造龙藏寺所立,现立于河北省正定县隆兴寺大悲阁东南侧。碑通高3.15 米,宽0.90 米,厚0.29 米。碑为龟趺。碑额呈半圆形,浮雕六龙相交,造型别致,刻工精细,具有隋唐蟠龙的古朴风格。碑额楷书“恒州刺史鄂国公为国劝造龙藏寺碑”,3 行15 字,即其全称。碑阳刻正文楷书30行,行50 字,凡1500 余字。碑阴及左侧有题名及恒州诸县名,分5 截30 行,行字数不等,亦为楷书。
《龙藏寺碑》是佛教题材隋碑之一。该碑全文极尽骈俪之辞藻,先是颂扬佛法,赞叹其广大殊胜,能救赎众生,以脱离苦海。然后以“四魔毁圣,六师谤法”等佛经典故,隐射北周武帝下诏毁像焚经之灭佛政策对佛法之重创,而竭力称扬崇佛的隋文帝建立新朝“上应天命,下顺民心”“道高羲燧,德盛虞唐”,使佛法得以重振。继而称述门第煊赫、功勋卓著的恒州刺史王孝仙奉皇帝之命劝奖州内士庶一万余人修筑龙藏寺,宫殿楼宇富丽壮观,至开皇六年,“庄严粗就”的情形。最后以四言文赞叹龙藏寺作结。该碑立于隋开皇六年即公元586 年,正置隋文帝狂热重视崇佛,佛教在隋传播极盛时期。又以碑文所述,该碑有颂扬隋文帝之意。书丹者与镌刻者应该为当世高手。据光绪元年《正定县志》载:“龙藏寺碑并阴,张公礼撰并书,开皇六年十二月立,今在隆兴寺。”然而依据历代对此碑的录文以及现存拓片实物,都无法佐证《正定县志》所载“张公礼撰并书”的真实性。碑文书者因碑文末行最后一字的残缺,而成为一个谜。最早著录此碑的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以及明代的都穆、清代顾炎武等多数学者的金石著作,都认为碑文是张公礼撰,并非书。另外,清代包世臣在《论书绝句》有云:“中正冲和《龙藏碑》,擅场或出永禅师。山阴面目迷梨枣,谁见匡庐雾霁时?”[2]认为《龙藏寺碑》或出自智永之手。虽然此论尚需考证,或至少,该碑的书法艺术水平是可与智永和尚媲美的。《龙藏寺碑》书法艺术之高度,由此可窥得一斑。至于若要对其书法风貌进行全面的体认与考察,则需要从隋代书法的总体形成来展开。
其一,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被推为封建社会正统地位。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的兴起以及佛、道的不断发展,给儒学带来猛烈冲击。儒道佛在相争之中又相互吸收、融合,导致中国文化在此期的发展呈现出复杂性。魏晋尚韵书风的形成,南北朝南帖北碑的对峙局面,正是此期文化发展状况的直接体现。儒学在这一过程中,与封建政权的结合,虽然使其不仅没有中断,而且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但是其地位还是受到了影响。南北朝的社会纷乱,使儒学释经各异,难有统一的经典。隋统一南北以后,调和儒道佛,并且重振儒家思想,下诏制订礼乐,力求恢复华夏文化正统。书法主流书风不但得以有序传承,而且在广泛的吸收融合之中形成了独特的发展风貌。
其二,佛教自东汉明帝永平十年传入中国以来,在历史上曾有过数次极盛时期,隋代即是其中之一。隋文帝深信“我兴由佛法”,故而积极提倡佛法,甚至于晚年助佛排斥儒学。隋炀帝对佛教也是采取积极扶持的政策。隋代重兴佛教,与北朝时灭佛政策不同。这一方面顺应了当时宗教思想的发展趋势,而对北周以来宗教政策进行纠正;另一方面则更为融合南北文化差异,稳定国家政权,巩固其统治。此期,隋代共修建佛教寺塔五千余所,塑造佛像数万,并且写经、译经、修治旧经逾数万,佛经流布多于儒经数百十倍。与佛教的兴盛相适应,碑刻成为隋代书法大宗,形制包括碑碣、墓志、造像记、刻经等等,其中以碑碣、墓志最为壮观。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在中国的兴盛与传播,为中国书法的繁荣与发展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土壤。在中国书法史上,产生了大量以佛教为题材的书法作品,其中尤以佛教碑刻最为重要。佛家以心性为其核心,重在治心,通过凝神静思,修行悟觉,以达超脱,追求佛法永恒。其思想内蕴必然对佛教书法风格产生影响,为中国书法艺术树立起更为丰富多样的审美典型。
其三,隋代书法风貌的形成,要追溯到南北朝书风的变迁。刘宋灭东晋后,江南进入南朝时代。南朝书法承晋之遗风,受晋禁碑影响,书法成就主要为墨迹。南朝书家众多,他们以“二王妙迹”为主流书风。但“二王”对南朝书风的影响亦有彼此之分,是由王献之书风转向王羲之书风的时代。王献之声高在宋、齐时期,可谓其书风的全盛期。王羲之复盛则在梁、陈时期。发生这一转折的起因,是梁武帝提倡“古肥”的钟书,而结果却让他始料未及:“今瘦”的王献之书风从此趋于消歇,“古肥”的钟繇书法亦并未得以昌明,而体式居间的王羲之书法却逐渐兴盛了起来。这个结果虽然事与愿违,但当时王羲之书迹留存尚多,梁武帝遂借助王羲之书法以弘扬古法。[3]至此,南朝书法主流始终以“二王”的“妍媚”新书风为指归。
北朝书法发展与南朝不同。其书法尚保留着书体演化尾声的痕迹,即楷书中存在着篆、隶、楷等不同书体意味交叉的现象。这与南朝疏放妍妙蕴藉的书风不同,使北朝书法形成了古拙劲正、质朴方严的刚强书风。北朝始于北魏,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北朝非汉人统治,文人墨迹书法不盛,书法成就主要在碑刻。北朝时期,曾出现“二武灭佛”即北魏太武帝灭佛与北周武帝灭佛事件。但佛教在总体上的兴盛,仍然大大促进了碑刻书法的发展和繁荣,尤其以北魏碑刻最为突出,史称“北碑”,又称“魏碑”。其总体风貌粗犷质朴、天姿纵横、不修边幅而自然有趣。但是,北朝的碑刻书法并不是孤立发展的。北魏以前,南北书法已经形成“今妍”与“古质”的分野。极力主张推行“汉化”的孝文帝亲政后,使仿效南朝文化成为时风。南朝书法开始在北方流传,并在北魏后期四十余年间,发展成为北魏的主流书风,形成了南北分裂以来南北两地书风首次趋同的现象。东魏、西魏基本承沿北魏后期书风的余绪。北齐时,则涌起一股“复古”之风。隶体既兴;楷书体势则趋于平正。崇尚南朝书风受阻。而在北周,梁朝著名书家王褒等江南文士入关,南朝书法再次深刻影响北方。随着北周灭北齐统一北方,此书风亦波及北地,成为北方的主流书风。[4]南北两地再次出现书风趋同的现象。南北书风差距被大大缩小。
隋先后灭北周与陈后,统一南北。欧阳询、虞世南等江南书法名家北迁仕隋,书风中心遂由江南北移隋都长安,南朝书法作为主流书风得以有序传承。隋代书风不再有“南北”之分,而是走向合流趋于浑一。历经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各地域书风间相互影响与发展,到隋代,不同书体意味交叉的现象渐去。楷书书体纯化,终于达到技法上的彻底完善而走向完全成熟。
总体来看,隋代脱胎于南北朝的混乱局面,国家政权统一后,倡导儒家思想,复兴佛教,融合南北文化差异,崇“和”尚“法”是其在文化艺术领域的基本思想。基于此,隋代书法发展并没有落入既成的窠臼里。它既没有沉浸于北方雄放粗犷的书风里,又没有陶醉于南方秀妍的气韵里,而是以南朝书风为其主流取向,融南帖北碑之精华,在刚柔相济、法度严谨的趋势中不断实践与探索,并启后世书法之新风。《龙藏寺碑》便是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
《龙藏寺碑》作为隋代的楷书名碑,极受古人推崇。清代康有为更赞其为“隋碑第一”。他认为:“《龙藏》统合分、隶,并《吊比干文》《郑文公》《敬使君》《刘懿》《李仲璇》诸派,荟萃为一,安静浑穆,骨鲠不减曲江,而风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5]《龙藏寺碑》的书法风格特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龙藏寺碑》用笔方圆结合,笔锋藏露兼施,笔势过渡自然,点画粗细富于变化且恰到好处,线条尽显细挺秀朗之风貌。《龙藏寺碑》笔意源于“二王”一脉。其“二王”气息直接受自以“二王妙迹”为主流书风的南朝书法,于“二王”“妍媚”之韵中又现碑之质朴厚重,不拘泥于成法。如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云:“《龙藏寺》足继右军,皆于平正通达之中,迷离变化不可思议。”[6]其次,《龙藏寺碑》结体端凝静穆,峻整宽博,灵秀疏朗。它变北碑的欹侧为端庄,而因碑中某些字的结构与形态仍可见北碑骨力峻峭的一些特征,又显灵动之气。康有为认为《龙藏寺碑》“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7]。而北朝北齐时,兴起一股“复古”潮流,楷书体势趋于平正。此期楷书中“字势俊秀而方整者”,“体态欹侧而不紧斜,结字疏朗,似有‘以疏彰密’之致”,“笔势宕逸,特多遒媚”,[8]楷式即与《龙藏寺碑》颇为接近。第三,《龙藏寺碑》章法承继汉以来碑刻之风,融魏晋以来自然而旷达之韵,均匀疏朗齐整,气象虚和高穆。透过精美的刻工,可窥见字里行间尚有汉隶的布白韵味。其整碑于质朴中见灵秀,于淡雅间显蕴藉,有北碑之刚健质朴,得魏晋之俊逸洒脱。
《龙藏寺碑》在书法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宋代欧阳修认为此碑“字画遒劲,有欧、虞之体”[9];清代阮元《南北书派论》断其为“直是欧、褚师法所由来”[10];清末杨守敬《评碑记》则云:“细玩此碑,平正冲和似永兴(虞世南),婉丽遒媚似河南(褚遂良),亦无信本(欧阳询)险峭之态。”[11]可见,《龙藏寺碑》对唐初书法的直接而深刻影响。正如清代王澍《虚舟题跋》所云,《龙藏寺碑》“无六朝俭陋习气,盖天将开唐室文明之治,故其风气渐归于正”[12]。《龙藏寺碑》熔铸北朝书法之刚健朴茂与南朝书法之典雅秀丽于一身,又开唐初书法之先声,从而使刚柔相济、法度严谨的“中和”之美书风盛行。
隋代碑刻中,《龙藏寺碑》无疑是佼佼者。汉末至隋,国家或分裂或统一,社会或纷乱或安定。佛教的盛传和楷法的成熟,最终成就了《龙藏寺碑》的风貌。《龙藏寺碑》上追六朝书韵,下开唐楷先声,承前启后的作用毋庸置疑。但它的书法艺术价值与意义并不止此。《龙藏寺碑》将“二王”帖学一脉融入碑刻之中,成为了引帖入碑的典范,以“碑帖结合”的实践道路,彰示着隋代刚柔相济、法度严谨、体现“中和”之美的书风倾向。清代,中国书法“帖学”与“碑学”体系已基本形成。我们一方面深受清代以来“尊碑”思想的熏陶;一方面膜拜“魏晋风度”。纵观书法发展史,借鉴《龙藏寺碑》之风范,在当今多元文化交融的时代中,或碑或帖,或碑帖结合,为更好地全面继承与发扬书法艺术传统,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