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婷
王世贞并不是书法家,但他熟读历朝书法理论,拥有自觉的书法史意识,辑录了《古今法书苑》《王氏书苑》。作为收藏家和评论家,王世贞以题跋的形式对具体的书法收藏作品进行评论。同时代的人也认可王世贞的书法见解,詹景凤在《詹氏性理小辨》中云:“元美虽不以字名,顾吴中诸家,唯元美一人知古人。”陶宗仪《书史会要》亦云:“世贞书学虽非当家,而议论翩翩,笔法古雅。自云眼中有神,腕中有鬼,诗文名动天下。”[1]且王世贞的书论影响较大,如朱国桢《湧幢小品》曰:“王弇州不善书,好谈书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说一倡,于是不善画者好谈画,不善诗文者好谈诗文,极于禅玄,莫不皆然。”[2]当代书法理论研究也重视王世贞的书论,认为“就论书的旨趣与全面性而言,他无疑是明朝中期士大夫书法理想的总结者”。[3]
王世贞书法思想一方面体现在他所著的文本之中,见《艺苑卮言》附录二三、《弇州山人四部稿》与《弇州山人四部续稿》,相关书画题跋见汤志波辑校的《弇州山人题跋》[4];另一方面体现在他辑录的书法理论著作《王氏书苑》与《古今法书苑》[5]中,从与前人的文本对话,尤其是与张怀瓘的对话中体现出王世贞的书论思想。
学界论及王世贞的书法思想时,“古雅”是不能被绕过的关键词。“古雅”一词在王世贞的书画题跋中,较之其他的评论用语如“本色”“格”“自然”等出现的频率确为更高,如:
称赞书家用笔古雅:
独此记于劲密中发古雅,俗骨换尽,天然妩媚,当为目中第一,儿曹其善藏之。[6]
内右军二帖,有篆籀隶分法,黯淡古雅,出蹊径之外。[7]
东坡公书《柳子厚罗池铭辞》,遒劲古雅,是其书中第一碑,内“步有新船”“秋鹤与飞”昔人证之已明,无足论者。[8]
智永书圆劲古雅,无一笔失度,妙在于藏锋敛态耳。[9]
昔人谓右军《黄庭》不传世,而传者乃吴通微学士书。余所见多文氏停云馆本,往往纤促,无复遗蕴,以为真通微贋作。及睹此宋拓,乃木本耳,而增损钟笔,圆劲古雅,小法楷法,种种臻妙,乃知《停云》自是文氏家书耳。[10]
袁汝阳歌谓梵隆以画名一时,思陵称其与李龙眠伯仲。此卷画十六大应真及山神、罗刹、狡猊、龙虎之类,行笔极精细古雅,而精彩焕发,一展卷间,恍然觉此身如入五台国清,与阿罗汉对语,眉睫鼻孔皆动。[11]
评书家风格古雅:
轼者,苏轼,字子瞻,眉山人,为吏礼兵部尚书,翰林承旨,以端明、龙图二殿学谪儋耳。赦归,提举玉局观,终赠太师,谥文忠。此《寄久上人帖》,古雅为生平尺牍最,墨光奕奕射人眼睫,应接不暇。[12]
宛陵以诗噪一时,与欧九齐名,此书古雅殊胜之,今人书知欧九而不知宛陵,名之不可以已如此。[13]
林藻《郭郎帖》,古雅殊胜,非后人可及。[14]
此帖张教秀才于天池乱石中拓得见贻者。不拘拘就绳墨,而古雅之气流动行押间,可重也。[15]
“幽深无际,古雅有余”[16]是张怀瓘评钟繇书法之语,王世贞用以评价祝允明:
此表小法楷法,十各得五,觉点画之间真有异趣,所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昔人故不欺我也。[17]
《黄道中致甫字说》稍大,《约斋间录》又大,则皆晩年笔,进可入元常室,退亦不让伯施,所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明兴一人而已。[18]
此书二十行外,隶分溢出,古雅有余,虽大得兰台《道因》笔,不作寒俭态。若钩剔之际少加含蓄,便是大家。[19]
除此之外,王世贞也多以“古雅”评祝允明:
祝京兆《黄道中字致甫说》,用秃笔作楷,而间带行法,纯质古雅,隐然欲还钟、索风。[20]
祝京兆《拟古》以下四章拟《黄庭》,《春游》二章拟《兰亭》,差小,若《闺 怀》则《曹娥》《洛神》之流耳。《古言》一跋拟章草,跋及古调亦然,而微涉仲温,然皆古雅有深趣。[21]
祝京兆《梅谷记》,比之《劝农帖》差大,《成趣园记》又大于《梅谷》,本作正体,微取行法以助姿耳,而不胜其笔势,遂作行。然遒劲古雅中媚态溢发,天真烂然,真墨宝也。[22]
此书方于晋而不疏,圆于欧而不局,开卷时古雅之气照人眉睫间,是祝金石中第一手。[23]
可知,王世贞以“古雅”论用笔大多和“劲”字相连,如“圆劲古雅”“遒劲古雅”,注重用笔的力量感和律动感,与王世贞破“唯中锋的迷信”[24]用笔方法相符。就风格而言,王世贞论“古雅”更多从书法史的角度入手,不仅书法古雅,书写之人以及所书对象都有古雅之气,前者如苏轼,后者如陶潜。王世贞更是以“古雅”高度评价当朝祝允明能追溯魏晋钟、索,大有本朝书法远超宋元,追溯魏晋的傲气。
但是“古雅”究竟为何,王世贞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阐释。对此,学界分别就“古”与“雅”做出了自己的理解:
王镇远在《中国书法理论史》中认为“古雅”是王世贞书论的核心,“古”为“一种古质天然,太朴未散的境界”,“又表现为‘拙’,即以质朴无华为特征,它不同于妩媚俚俗的时下风尚”,而“雅”则是不满敬侧险绝之态而“主张典雅平正的书风”。[25]王世征认为:“‘古雅’观中的‘古’是和孙过庭的‘古’应属同一概念,而‘雅’则明显是受了元代赵孟頫‘淡雅’观念的影响,是对书法精致秀逸、典雅端庄风格的一种美学追求。总之,气韵质朴、醇厚,格调高尚、超逸,文化内涵深邃,应是‘古雅’观念的精神实质。”[26]王镇远与王世征都将“古雅”看做一种相对于妩媚俚俗的典雅端庄的风格。甘中流除此之外还认为“古”应该从时间角度进行理解:“‘古雅’作为中国古典审美价值的一种取向,其内涵可以分为两个层面来理解。第一个层面是‘古’,即历史的邈远,指的是一种质朴天然的美感。第二个层面是‘雅’……‘雅’指典正、美好。就书法而言,‘古雅’指的是端庄自然、古朴含蓄且有深长意趣的审美属性。”[27]熊沛军认为还应该从传统艺术精神的角度进行理解:“中国美学所说的‘古’,其含义主要有两种:一是就时间的悠长久远而言,意指古代;一是就意蕴的深厚、高妙而言,意指古朴高远的艺术境界。‘古雅’之‘古’,应是两种含义兼而有之。就艺术境界而言,王世贞常用古澹、古朴、古拙、苍古、高古、亘古等词来描述书法的神态……其次是‘雅’,其中包含性情之雅、风格之雅与体制之雅。所谓性情之雅,是指书法作品要符合儒家‘直而温,宽而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主文而谲谏’的传统艺术精神。”[28]陈俊堂则更加着眼于书法本身的艺术特质,认为:首先,古雅具有结构紧密的视觉效果。其次,古雅具有古拙的气质。第三,古雅在于含蓄质朴。第四,王世贞的“古雅”有深长的意趣。[29]
可以看出,书法题跋中多次出现的“古雅”更多是王世贞作为收藏家和批评家的鉴赏之语,体现的是他对复古古典审美理想的追求,是王世贞复古思想在书论中的体现。且“古雅”是一种风格和内蕴,是一种价值取向,是书法所要达到的审美境界,并不是书法所特有的本质。王世贞在论诗与画的时候也偏好古雅,如论诗强调古意:“拟古乐府,如《郊祀》《房中》山,须极古雅,发以峭峻。《饶歌》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须斟酌浅深质文之间。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相和》《瑟曲》诸小调,系北朝者,勿使胜质;齐、梁以后,勿使胜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纤。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远,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一涉议论,便是鬼道。”[30]
论画也强调古雅:
至于分布构结,纤徐掩映之状,妙极工致,断非南宋、胜国人所能办,而苏长公笔法精纯古雅为平生冠,又不当参置蜉蜥之足也。[31]
方方壶在胜国,于赵吴兴辈亡所推让,画家者流,登之逸品。此卷江山秋兴,从董、巨、大小米来,而遒劲古雅,别有构结,非凡笔也。[32]
其行笔精紧,设色古雅,品在神与妙之间。[33]
此图精工古雅之极,据冯海粟、倪云林定以为《理帛图》,然缝纫亦有之。[34]
吴兴钱选舜举画陶元亮《归去来辞》独多,余所见凡数本,而此卷最古雅,翩翩有龙眠、松雪遗意,第少却“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一段柴桑景,当是兵焚时不免破镜耳。[35]
实父视千里,大有出蓝之妙,其运笔古雅,仿佛长康、探微。元祐诸君子,人人有国士风,一展卷间,觉金谷富家儿形秽,因为之识尾。[36]
“古雅”只是王世贞书论的一个方面,也多见于王世贞藏品的书法题跋之中,而王世贞书法理论更多见于《艺苑卮言》和所辑录的《王氏书苑》和《古今法书苑》中。《古今法书苑》分为“源”“体”“法”“品”“评”“评之拟”“文”“诗”“传”“墨迹”“金”“石”十二个部分,把历朝书学论著按照内容进行了分类,形成理论,更具系统性。相对于“古雅”的鉴赏论,从王世贞辑录的书法理论来看,则更加关注书法创作的意象特质。
以意象论书有深厚的理论积淀,王世贞以意象论书也是在前人的理论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这一点从他辑录《古今法书苑》就能看出来:“书法曰品,曰评,曰拟,曰文,曰诗,曰传,曰迹,曰金,曰石,既悉分解,仍加增茸,卷凡七十有六,而古今书法之渊薮尽于此。抑惟天实生才无限,或曰乃兹集以未尽,以俟后君子。”[37]
从书“源”来看,在《古今法书苑》的序言与后跋中,王世贞明确表达了书法是意象的艺术:
羲画八方,人文所由萌,圣人取夬以代结绳,颉窥鸟迹而尽泄厥灵。爰析六书,指事、象形,及有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旁出异名,以察百官,以治兆氓。赫赫六经,是冯是征,述书源第一。[38]
夫画法之源流,自庖牺氏观天地人物,始作易以垂象焉。及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初作书。象形而有文,形声相益而有字。字孳浸多,著于竹帛而有书。[39]
盖书,心画也。传千里之信,志千秋之事,故文字作而鬼神夜泣,蛟龙遁藏。辄一运斤,星辰转,风雨飞,纵横玉藻,洒落金笺。得法于舞剑之余,擅名于用笔之后,使人欣然忘其忧而废其寝食,则书之神妙,故难与俗人言矣![40]
从书法的生成角度来说,王世贞认为书起源于“仰观俯察”的取象过程中,庖牺氏观天地人物,仓颉见鸟兽蹄迹,以及从舞剑中感悟用笔之变化等。细化和成熟则依靠指事、象形、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六书”。这些观点经过书论历史长久的发展,几乎已经成为定论,尤其以许慎《说文解字序》为代表:“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41]王世贞在书源部分所辑录的其他书论,如许冲《说文解字书》,徐铉等《进校定说文表》,虞世南《书旨述》,张怀瓘《文字论》,明杨慎《六书索隐序》等讨论书法之源时都离不开“取象”和“六书”这两点。
从书“评”来看,王世贞评书有其自觉的书法史意识,关注历代书法发展及演变的因素,总结各个时期书法的特点,与其诗宗“盛唐”的取法一样,王世贞论书宗法魏晋,尤推钟张,认为至王羲之得以集大成:“籀斯邈乎,而元常、伯英斯为首,出至右军,而集大成,献则武美,邕乃夷清,唐犹国风,宋其黍离,彼无君子,斯焉取斯。述书评第五。”[42]而唐、宋、元皆有不足:“书法至魏、晋极矣,纵复赝者,临摹者,三四刻石,犹足压倒馀子。诗一涉建安,文一涉西京,便是无尘世风,吾于书亦云。”[43]“书法故有时代,魏晋尚矣,六朝之不及魏晋,犹宋、元之不及六朝与唐也。”[44]而评定高下,就能看出书法发展的趋势,大致观点与苏轼相同,但是苏轼赞叹“天下之能事毕矣”,而王世贞更看到了顶点之后的衰落,更将经典往前追溯至钟、索:“坡老言诗至杜工部,书至颜鲁公,画至吴道子,天下之能事毕矣。能事毕而衰生焉,故吾于诗而得曹、刘也,书而得钟、索也,画而得顾、陆也,为其能事未尽毕也。噫,此未易道也。”[45]其中,王世贞对宋代书法整体上颇为不满,他不完全否定宋代书法,但是对宋代书法的总体评价不高,认为:“宋其黍离,彼无君子,斯焉取斯。”在其看来,宋书甚至不足为法,如明代丰坊转益多师,王世贞在谈论他的宗法对象时就说:“其最所宗事者右军耳,兼享魏晋,而旁及唐人,至宋元及近代,则齿牙余剔耳。”[46]
王世贞具有历史意识的书评,其目的在于矫宋代“尚意”而忽略“象”的风尚,认为宋代整体上“不甚得法”,尚意而致险涩。
如他评价宋代书法代表苏轼、黄庭坚以及米芾:
虞伯生谓:“坡、谷出而魏晋之法尽……米氏父子最盛行,举世学其奇怪,弊流金朝,而南方独盛。遂有张于湖之险涩,张即之之恶谬极矣。”此语大自有理。[47]
山谷老人自谓得长沙三昧,然余窃怪其巧于取态,而略于求骨。[48]
围碁坐隐,出神仙手,本是雅事,而为米老作聚头磕脑语,使人憎畏,然再配之亦自有颠趣。书笔极道劲,有意作纵逸,而少姿态,不使人爱。[49]
蔡襄、苏轼、黄庭坚及米芾被称为宋代书法四大家,被认为是经过五代之乱后重新树立书法典范的四君子。王世贞也承认他们的地位:“是四君子者,号为宋室之冠,然小楷绝响矣。”[50]但在王世贞看来,他们并没有正确继承魏晋书法意与象合,由象入而意出的方式,而是尚意略象,认为书法由意所出。对于这一点,稍晚于王世贞的董其昌说得更为明白:“不然,宋人自以其意为书耳,非能有古人之意也。然赵子昂则矫宋之弊,虽己意亦不用矣。此必宋人所诃,盖为法所转也。”[51]魏晋书家论书大多从象入手,表现出书法草创阶段的特性,其论书兼顾象与意,形与神,既关注“象”“势”“筋”“骨”“力”,也关注“意”“情性”“神采”“风神”,但是后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之上的。而以苏轼为代表的“尚意”“神似”论虽然并不意味着对于“象”和“形”的抛弃,但是在二者之中凸显一者,势必会导致对另一者的遮蔽,也会导致后人片面追求意、神,而忽略象、形。宋代书法对由象入意的途径做了极大的改变,凸显了主体的精神缺容陷入险涩之中。
书法史更为重要的作用是以示本朝,从魏晋书法中取法,而纠唐、宋、元之弊:“我明书法,国初尚亦有人,以胜国之习,颇工临池故耳。嗣后雷同,影响未见轶尘,吴中一振,腕指神助,鸾虬奋舞,为世珍美,而它方遂绝响矣。”[52]如宋克标举魏晋,吴宽总结说:“国初书家称三宋,谓琏、克、广也。克字仲温,号南宫生,其书出魏晋,深得钟、王之法,故笔墨精妙,而风度翩翩可爱。”[53]“待诏小楷师二王,精工之甚,惟少尖耳。亦有作率更者。少年草师怀素,行笔仿苏、黄、米及《圣教》,晚岁取圣教损益之,加以苍老,遂自成家,唯绝不作草耳。”[54]而文徵以二王为师,兼取怀素、苏、黄、米等人所长的取精去粗做法更为王世贞所推崇。
从书“法”来看,王世贞认为“有物有则”,书法也是有法可以依凭的:“有物必有则,则,法也。书何独无法哉?书法而至于斯备矣。顾临池者,狎为布帛菽粟而不知鉴也。”[55]但是需要做到“法必副意”:“用笔者天,流美者地,阴阳既生,乃立形势,有物有则,与体俱诣,舒而不慢,密乃无际,骨恒胜肉,法必副意,述书法第三。”[56]法、意、象三者的关系是书法中的重要问题,王世征认为:“在古代书法理论中,象、意、法是三个基本范畴。前二者是书法艺术美的根基,后者是书法艺术的形式法则。三者之间互相联系,又互相制约。”[57]“法”是学书的具体方法,王世贞之法与复古密切相关,落实在书法上,就是“摹”与“临”之争。如姜夔认为:“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临书易进,摹书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58]只摹容易邯郸学步,失去古人意趣;临书容易得古人之意,但是容易失去位置。其关键处就在于是由意入,还是由象入。王世贞认为,应该先从“形迹”入手,否则“去之弥远”:
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昔人有步趋华相国者,以为形迹之外学之,去之弥远。又人学书,日临《兰亭》一帖,有规之者云:“此从门而入,必不成书道。”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迳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59]
所以,王世贞认为:“临书易得意,难得体。摹书易得体,难得意。临进易,摹难进。离之而进者,临也;合者而远者,摹也。”书法应该以摹写入门,即从书之“象”入门,熟悉书字之位置结构,用笔用墨,进而融入个人意趣,达到“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的境界。关于书之意与书之象的关系,王世贞与前人文本进行过论争。
王世贞辑录的《古今法书苑》有意识地分为了“源”“体”“品”“法”“评”等部分,注意到了对书法本质的探讨,也关注书法创作的具体技巧。对前人的书论按照论述进行分类,说明他注意到了文本之间所讨论的话题的相似性,注意到了跨时间的文本之间的联系性。选本成为一个复文本,这种有意识的辑录可以看作一场文本之间的对话:“我们把产生在同一个文本内部的这种文本互动作用叫做互文性。对于认识主体而言,互文性概念将提示一个文本阅读历史、嵌入历史的方式。在一个确定文本中,互文性的具体实现模式将提供一种文本结构的基本特征(“社会的”“审美的”特征)。”[60]安东尼·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在《二手文本或引用工作》(1979)一书中发展了互文性理论,提出了“引文(citation)”现象,“引文”既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关注引用的内容,同时也关注引用者引用的动作,在引用并评论的过程中完成动态的写作。王世贞辑录前人书法理论,就是在与前人进行动态对话,其中一个关键的争论点就是“形”“意”的优先性问题。
王世贞之侄在《古今法书苑序》中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
夫天下之事物,贵乎意,贵乎形?佥不曰贵意矣。然则意先形乎,形先意乎?佥不曰意先形矣。何也?形生于有,意生于无,以无校有,有敷不胜无也?今学士大夫读圣人之书者,蔑不穷研日月,出精入微,以求所谓意者,至于字画之存,不过刍狗焉已而,陈迹焉已而。间有一二旁通其奥者,世非不脍炙,要不似经生言之足以急朝夕也,宜其法渐至而不讲。而籀斯诸人代出之精神不复丽见矣。盖不知合文形声而成字形,未始非意也。河洛而八卦,八卦而井田,井田而书契,意未始先形也。以形意之未判,而离合生焉。岂大君子垂训之心乎?噫之音输之工皆可以望道,而字画独不得为之邻乎?而邻且必及之。况与圣人之书生同窍,居同室,行同轨者哉。弇州公囊括百家,手著千瓦卷,为文章词赋之宗极,可称无坚不攻,无地不略矣,而独是书苑一编最为晚成。随叹书成而力殚于惟恐或失之中,常若有所未备者。噫,奚遽秦皇雄并六国,一旦临会稽而气尽乎。余伯兄同余少事帖括于庠,揣摩恒出意羨而又多所渔猎,及应诏凤池,入正字科,因急搜是书,手为雠定,而次授之梓人,是举也。能令天下后世复睹上古以来蝌蚪鸟虫之迹,龙蛇变伏之势,因形以会意,因意以通神,不徒比文章家之子史,直等于性命中之论孟也。异时书家疑弇州公为素王者,必以我伯兄为素亚云,弟皆春识。[61]
此序虽不是王世贞所作,但是其侄精准地把握到了王世贞所关切的问题。“夫天下之事物,贵乎意,贵乎形?佥不曰贵意矣。然则意先形乎,形先意乎?佥不曰意先形矣。”在形与意二者之中,形比意重要,形也应该在意前,原因在于从本源上说文字就是从象中产生的,“未始非意也”;在文字的发展过程中,意也是后来加入的元素,形与意产生“离合”关系。魏晋是书法的草创时期,书论大多与书象紧密结合,至唐代则各种书体渐趋成熟,如张怀瓘“十体书断”论,而到宋代书象已经基本稳定,旁逸斜出与士大夫的主体精神一拍即合,便逐渐偏离书象进而尚意。而王世贞辑录《古今法书苑》则是为了“能令天下后世复睹上古以来蝌蚪鸟虫之迹,龙蛇变伏之势,因形以会意,因意以通神,不徒比文章家之子史,直等于性命中之论孟也”。即重新回到由象入意,因形以会意的书法途径,最后达到因意以通神的境界。这一点与王世贞的诗论有所不同,王世贞论诗则曰“吾于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62],作诗则意在笔先,作书则象先于意,这充分体现了王世贞意象思想的严谨性与针对性,分别了“诗”与“书”的不同之处。
在王世贞辑录的《古今法书苑》中,唐代张怀瓘是一个重要的对话对象。在书法批评史中第一次用“意象”这个概念的人便是张怀瓘,他在《文字论》云:“探彼意象,入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气势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锋芒。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63]但是就意象关系而言,张怀瓘持意在象先之论:
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己见(现)其心,可谓得简易之道。欲知其妙,初观莫测,久观弥珍,虽书已缄藏,而心追目极,情犹眷眷者,是为妙矣。然而考其发意所由,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先其草创立体,后其因循著名。虽功用多而有声,终天性少而无象,同乎糟粕,其味可知。不由灵台,必乏神气。其形悴者,其心不长。状貌显而易明,风神隐而难辨,有若贤才君子立行立言,言则可知,行不可见,自非冥心玄照,闭目深视,则识不尽矣。可以心契,不可言宣。[64]
张怀瓘活跃于盛唐时期,展现了盛唐的蓬勃生意。他从书的目的着手,认为字见其心,而不仅仅是上古时期结绳以记事,书法作为一种审美艺术就要求灌注主体精神于其间。此时的字已经“草创立体”,稍离开象而渐入成熟时期,展现出向“意”的倾斜势头。从取法上来看,“从心”为上,“从眼”为下;从表现上来看,没有“意”的发挥,书则无神。但是张怀瓘论书并不排斥“象”:
惟张有道创意物象,近于自然,又精熟绝伦,是其长也。[65]
案古文者,黄帝史仓颉所造也。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曰古文。[66]
臣闻形见曰象,书者法象也。心不能妙探于物,墨不能曲尽于心。虑以图之,势以生之,气以和之,神以肃之,合而裁成,随便所适,法本无体,贵乎会通。[67]
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瞳眬,眇不知其变化,范围无体,应会无方,考冲漠以立形,齐万殊而一贯,合冥契,吸至精,资运动于风神,颐浩然于润色。[68]
虽然也言象,但是象的地位相比《说文解字序》已经明显降低,呈现出“幽深”“瞳眬”而不可知的状态,便陷入一种不可言宣的模糊之中。这是书法发展的自然结果,书法渐渐成熟,体势基本固定,也就脱离象而成为一种“符号”。在“象”本身所携带的生气逐渐隐去的时候,书法的审美标准自然转向书字的主体风神之中。体现出书法的意象是介于自然万象与笔画线条之间的一种虚象,字既取法于象,又离不开书家的审美积淀、艺术灵感和生活体悟。如果说张怀瓘还处于字体逐渐成熟时期,尚有“象”与“意”的纠结,那么到了宋代,苏轼等人倡导士大夫精神,在书法中就表现为“尚意”和要求“神似”,象与意也就渐行渐远。
王世贞纠偏的方法有二,一是倡导学习魏晋书法,重新重视象在书法中的本源地位;另一方面就是对“意”做出“有意”和“无意”的区分。如前文所叙,意与象有离合关系,摹与写有离合关系,“有意”与“无意”之间也有离合关系。王世贞就此区分了三种“意”:有意、无意、有意无意之间。不同书家采取不同的用意方式,如:
然登善有意于离者也,子昂有意于合者也,米之于褚在有意无意间者也。[69]
国朝书法尽三吴,而三吴锹铮称名家者,则又尽数君子。其长篇短言,出于有意无意,或合与不合,固不可以是而概其生平,然亦管中之一斑也。[70]
王世贞论诗时认为诗歌应该达到“有意无意之间”的一种浑然的审美境界:
王武子读孙子荆诗而云:“未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此语极有致。文生於情,世所恒晓。情生於文,则未易论。盖有出之者偶然,而览之者实际也。吾平生时遇此境,亦见同调中有此。又庾子嵩作《意赋》成,为文康所难,而云:“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此是遯辞,料子嵩文必不能佳。然有意无意之间,却是文章妙用。[71]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72]
但就二者而言,更为推崇“无意”之作,无意更近自然:
公甫少不甚攻诗,伯安少攻计而未就,故公甫出之若无意者,伯安出之不免有意也。公甫微近自然,伯安时有警策。[73]
就书法而言,王世贞同样欣赏“有意无意”之作:
昔人评赵吴兴“如丹凤脚霄、祥云捧日”,余谓正书不足以当之,独以尺牍行草得山阴父子撅拓法,而以有意无意发之,盖不负此评耳。[74]
子昂大书不如小,楷书不如行,丰碑大碣、螭首龟趺,要多非其至者。须于闲窗散笔,有意无意间求之耳。[75]
但王世贞更为明确地认为书法艺术以“无意”为佳:
作书有全力而无先意,乃得佳耳。[76]
忠惠帖皆手札,藏于其外甥谢氏者,仓卒间不作有意笔,天真烂熳,而结法森然自如。[77]
公刚劲义烈之气,其文不能发,而发之于笔墨间,何也?余尝谓公学不如其人,于《麻姑坛记》见之,辞不如笔,楷不如行,有意不如无意,于兹帖见之。[78]
书法有意则伤:
王雅宜宠小行五绝句,是初变旧体者,遒骨颠姿,与冶态并见,而不免伤有意,然尚足压卷。[79]
梁王筠、沈约书,诸书谱不载。王结法殊散缓,沈差有意耳。[80]
王履吉《白雀杂诗》,是病后笔,姿态溢出,稍觉有意耳。[81]
此处的“意”指书家主体在创作过程中的构思,自然之无意可取,强为之有意则伤,于有意无意之间发之也有妙作,但是不如无意之佳。如王世贞评论苏轼书法作品云:“《南华》诗最后作,考其书是海外鸡毛笔所挥染,故多纤锋,大抵能以有意成风格,以无意取恣态,或离或合,乍少乍老,真所谓不择纸笔皆能如意者也。”[82]“有意”能凸显个人风格,显示主体精神,这也是苏轼“尚意”所要达到的目的,但是“无意”取姿态,更能显出书之韵味。二者之中,王世贞并不否定前者,甚至加以赞赏,但是从书法思想角度来说,王世贞更倾向于“无意”之作。
“古雅”是王世贞复古思想在书论中的体现,也是王世贞所倡导的书论的最高审美境界。要达到这一境界需要从意象入手,兼顾象意,关注到象的本源地位,从书“法”与书“评”中注意意象的优先顺序,具体路径上从象入而无意出,才能达到意象协和的境界。
注释
[1](明)陶宗仪:《书史会要》,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年版,第360 页。
[2](明)朱国桢著:《湧幢小品》,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版,第539 页。
[3]甘中流:《中国书法批评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364-365 页。
[4](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年版。
[5]见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年版。
[6](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李贞伯游滁阳山水记》,第198 页。
[7]同上,《真赏斋帖》,第298 页。
[8]同上,《荔枝丹帖》,第373 页。
[9]同上,《智永真草千文》,第332 页。
[10]同上,《题宋拓黄庭经后》,第321-322 页。
[11]同上,《题僧梵隆画十六大阿罗汉卷》,第465 页。
[12]同上,《宋名公二十帖》,第156 页。
[13]同上,《宋司马温公梅都官王荆公王都尉墨迹》,第169-170 页。
[14]同上,《文氏停云馆帖十跋》,第300 页。
[15]同上,《东坡陶诗帖》,第357 页。
[16]唐代张怀瓘《书断》评价钟繇:“真书绝世,乃过于师,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见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年版,第99 页。
[17](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钟太傅荐季直表》,第70 页。
[18]同上,《有明三吴楷法二十四册》,第237 页。
[19]同上,《祝京兆味泉赋帖》,第392 页。
[20]同上,《三吴楷法十册》,第114 页。
[21](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祝京兆诸体法书跋》,第223 页。
[22]同上,《有明三吴楷法二十四册》,第238 页。
[23]同上,《祝书王文恪公墓志铭》,第392 页。
[24]陈方既:《书法美学思想史》,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94 年版,第481-483 页。
[25]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8 页。
[26]王世征主编;云志功等合著:《中国书法理论纲要》,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158 页。
[27]甘中流:《中国书法批评史》,第371 页。
[28]熊沛军:《王世贞书论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8 年博士论文,第77 页。
[29]陈俊堂:《古雅——王世贞书法思想的核心》,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2 期。
[30](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 年版,第23 页。
[31](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题烟江叠嶂图歌后》,第464 页。
[32]同上,《方方壶云山卷后》,第475 页。
[33]同上,《夫子杏坛图后》,第509 页。
[34]同上,《李龙眠理帛图》,第519 页。
[35]同上,《钱舜举画陶征君归去来辞后》,第533 页。
[36]同上,《题仇实父临西园雅集图后》,第562-563 页。
[37]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古今法书苑后跋》,第712 页。
[38]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古今法书苑序》,第1 页。
[39]同上,《古今法书苑小引》,第1 页。
[40]同上,《古今法书苑后跋》,第712 页。
[41]同上,《说文解字序》,第6 页。
[42]同上,《古今法书苑序》,第1 页。
[43](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淳化阁帖十跋》,第286 页。
[44](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艺苑卮言》(附录四),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 年版,第7054 页。
[45](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东坡告史全节语帖》,第377 页。
[46](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丰考功笔诀》,第349 页。
[47](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三《艺苑卮言》(附录二),第7000 页。
[48](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题山谷卷后》,第89 页。
[49]同上,《米元章跋奕碁图》,第166 页。
[50](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三《艺苑卮言》(附录二),第6992 页。
[51](明)董其昌著;邵海清点校,《容台集》(下),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 年版,第598 页。
[52](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艺苑卮言》(附录三),第7031 页。
[53](明)吴宽:《家藏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版,第460 页。
[54](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艺苑卮言》(附录三),第7047 页。
[55]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古今法书苑后跋》,第712 页。
[56]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古今法书苑序》,第1 页。
[57]王世征主编;云志功等合著:《中国书法理论纲要》,第207 页。
[58]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年版,第390 页。
[59](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第232 页。
[60]Julia Kristeva,(Problemes de la structuration du texte),Thiorie d'ensemble,Paris,Seuil,1968,p.311.
[61]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第1-2 页。
[62](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第361 页。
[63]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文字论》,第12 页。
[64]同上。
[65]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5 册),《文字论》,第12 页。
[66]同上,《十体书断》,第23-24 页。
[67]同上,《六体书论》,第27-28 页。
[68](唐)张怀瓘著;石连坤评注:《书断》,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年版,第5 页。
[69](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兰亭二石刻》,第406 页。
[70](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三吴墨妙》,第113 页。
[71](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第121 页。
[72]同上,第178 页。
[73](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第317 页。
[74](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赵子昂二帖后》,第101 页。
[75](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赵子昂杂帖》,第385 页。
[76](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赵文敏公行书》,第100 页。
[77](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六大家十二帖》,第154 页。
[78](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与郭仆射争坐位帖》,第360 页。
[79](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三吴墨妙卷下》,第218 页。
[80](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淳化阁帖十跋》,第288 页。
[81](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小酉馆选帖》,第421 页。
[82](明)王世贞著,汤志波辑校:《弇州山人题跋》,《东坡手书四古体后》,第16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