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札記二則*

劉建民

關鍵詞：《反淫》 鵔鸃 《節》 術

一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反淫》，現存竹簡五十九枚。竹書以魂與魄子的對話構成，其内容與漢代枚乘的《七發》有許多相合之處。這篇竹書記載魄子患病，魂鋪敘聽琴、登臨、射御、校獵、美食、宴歡、弋射、美人進御以及至言妙道等各種情事以爲説辭，最終使得魄子“涣然病愈”。

竹書《反淫》簡27、28記述魂向魄子稱舉弋射之事時，提到多種飛禽的名稱，具體文字如下：

前有沼池，後有莞蒲；中有洲坻，①“坻”字，整理者原誤釋爲“堆”，此從陳劍先生的意見改釋。陳劍：《〈妄稽〉〈反淫〉校字拾遺》，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6年7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850。往來復路。鴻鵠鴛鴦，鳶鷄鷫鷞，連翅比翼，接沓柯閒。菌鶴鷦義（䴊），孔鶾鶄雗，紛紜幽晦，浩洋於上。②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頁。

竹書“菌鶴”之後的字，整理者釋爲“鷦”，並認爲“鷦”在文獻中單用罕見，此處或指鷦䳟。“鷦䳟”文獻中亦作“鷦明”“焦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猶鷦明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司馬相如列傳》：“捷鴛鶵，掩焦明。”裴駰集解曰：“焦明似鳳。”張守節正義曰：“長喙，疏翼，員尾，非幽閒不集，非珍物不食。”此鳥是傳説中鳳凰之類的神鳥，品性高潔，不與尋常飛鳥爲伍，不大可能會被常人弋射獲得。而竹書此段講的是弋射之樂，文中出現的弋射對象應該是現實中較爲常見的飛禽，而不應是傳説中的神鳥。

竹書釋爲“鷦”的字，左側偏旁的下部並不是“火”旁，而是横寫的“弓”。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遣册簡3有“鹿雋（臇）一鼎”，其中“雋”字的“弓”旁就是如此寫法。秦漢文字中的“弓”旁横着書寫，並不僅見於“雋”。睡虎地秦簡、馬王堆帛書以及銀雀山竹簡的“弩”字，下部的“弓”旁都有横寫的。①漢語大字典字形組編：《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四川辭書出版社1985年，第913頁。朱德熙：《馬王堆一號漢墓遣册考釋補正》，《朱德熙文集》，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5卷122頁。所以北大竹書釋爲“鷦”的字，其左側偏旁並不是“焦”，而是“雋”。此字應釋爲“”，讀爲“鵔”。

“雋”聲之字與“夋”聲之字相通的情況，在文獻中很常見。《書·皋陶謨》“俊乂在官”，其中的“俊”，《文選·責躬詩》李善注引作“雋”。《禮記·月令》“贊桀俊”，其中的“俊”，《吕氏春秋·孟夏紀》作“雋”。《鹽鐵論·散不足》“狗䐲馬朘”，其中的“朘”，應讀爲義爲少汁肉羹的“臇”。

二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節》，主要是講陰陽、刑德原理及相關的政事、軍事宜忌。竹書簡1—3記載有立春、春分之時的物候時令：

日至四十六日，陽凍釋，四海雲至，虞土下，雁始登。田脩封疆，司空脩社稷，鄉騷（掃）除術，伐枯弇瘠，天將下享氣。①此句“氣”前之字，陳劍先生已指出不能釋爲“享”。陳先生認爲“係‘’（“郭”所從）或‘’（“淳、敦”等所從）。秦漢文字獨體之此形理應爲‘’，但‘郭氣’實不知如何讀通。如視爲‘’，則古書有‘淳氣’，謂醇和之氣，施於此講春氣者似頗好。‘’字秦漢文字似已罕見獨立成字使用者”。陳劍先生的意見，見“補白”《關於〈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伍］〉釋文注釋的幾點意見》文後跟帖，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5年11月14日，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634。按，此字有可能是“雲”字的譌寫。又四十六日，蝦蟆鳴，燕降，天地氣通，司空徹道，令關市輕政（徵）賦。②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13頁。

其中的“鄉騷（掃）除術”一句，整理者注釋説：“‘術’，邑中的道路。”整理者的這一意見是不正確的。如果竹書此處的“除術”是指整治邑中道路的話，則與四十六日之後春分時“司空徹道”的語義就有重複的嫌疑了。這顯然是不合適的。

傳世文獻中有一些記載，與上引竹書《節》的文字有關：

故先王之政，四海之雲至而脩封疆，蝦蟆鳴、燕降而達路除道，陰降百泉則修橋梁，昏張中則務種穀，大火中則種黍菽，虚中則種宿麥，昴中則收斂畜積，伐薪木。

（《淮南子·主術》）

是月也，命司空曰：“時雨將降，下水上騰；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隄防，導達溝瀆，開通道路，無有障塞；田獵罼弋，罝罘羅網，餧獸之藥，無出九門。”

（《吕氏春秋·季春紀》）

從上述引文可以看出，整治道路是在春分之後或是季春之月才做的工作。所以上引竹書《節》在立春後整治的“術”，不應是指邑中道路。竹書記載的立春之日後的工作還有“田脩封疆”“司空脩社稷”“伐枯弇瘠”等等，這些工作都與農事活動有關。我們認爲竹書中所説的對“術”進行的工作，也應是與農業生産有關的活動。

《吕氏春秋》記載孟春之月的物候時令，有如下文字：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繁動。王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穀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

（《吕氏春秋·孟春紀》）

這段話也記載了孟春之月的一些農事活動。在“修封疆”之後的“審端徑術”一句，也提到了“術”。這個“術”字，與竹書“田脩封疆，司空脩社稷”之後的“術”意思應該是一樣的。“審端徑術”，高誘注曰：“端正其徑路，不得邪行敗稼穡。”高誘認爲“術”是田間的路徑。

《禮記·月令》有與上引《吕氏春秋·孟春紀》幾乎一樣的文字，對於“審端徑術”一句，鄭玄注曰：“術，《周禮》作遂，‘夫閒有遂，遂上有徑’。遂，小溝也。步道曰徑。”《周禮·地官·稻人》：“稻人掌稼下地。以瀦畜水，以防止水，以溝蕩水，以遂均水，以列舍水，以澮寫水，以涉揚其芟作田。”鄭玄注：“遂，田首受水小溝也。”孫詒讓正義：“云‘遂，田首受水小溝也’者，即《遂人》云：‘夫閒有遂’是也。匠人爲溝洫，田首廣二尺，深二尺，謂之遂，故云田首受水小溝，五溝以遂爲最小也。”

鄭玄讀“術”爲“遂”，認爲“遂”是“田首受水小溝”。我們認爲鄭玄的這一意見是正確的。古人在立春之後，要進行各項農事活動。將田首“廣二尺，深二尺”導水的小溝，也就是“術（遂）”進行一番整飭是非常必要的。

竹書《節》的第14簡又有如下一句：

十一月毋□□溝術。

其中“溝”與“術”連言。此處的“術”亦應讀爲“遂”。“遂”與“溝”均爲“五溝”之一。《周禮·地官·司徒》：“凡治野，夫閒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由於竹書此處的“溝”前缺失了兩個字，所以我們並不能確定“溝”在此處是名詞（表示“五溝”之一），或是動詞（表示挖溝之意）。但不論情況如何，都不影響我們將此處的“術”讀爲“遂”。

另外，竹書在春分之後面所布政令有“令關市輕政賦”一句。其中的“政”字，整理者讀爲“徵”不正確。“政”爲章母耕部字，而“徵”爲端母蒸部字，二字的上古音聲、韻皆異。此處的“政”，應該讀爲“征”。“征”字有征收賦税之義。《左傳》僖公十五年：“於是秦始征晉河東，置官司焉。”杜預注：“征，賦也。”“征”亦可指所征的賦税，《左傳》文公十一年：“宋公於是以門賞耏班，使食其征。”杜預注：“門，關門。征，税也。”在表示征收的賦税時，“征”與“賦”亦可連言。《國語·吴語》：“舍其愆令，輕其征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