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寿
一
同志们嘱我介绍书法,现在谈书法也多了,我没有什么新的见解,实无以奉告,况且活到八十四岁,目力不行,手也僵硬,实无可说。
记得我六虚岁上学,老父亲已是三十多岁了,虽然他写得一手好字,却无暇来教我这蒙童。由于传统教育儿童写字,必定是正襟危坐,我就不能端坐,执笔要直而握得紧(现在可谓腕平掌虚)。由于我幼无同生兄弟姊妹,父亲任我淘气。十四岁上福州女子师范,随堂姊入学,仍是蒙昧无知。直到十六岁,才开始练字。由于我读的是师范,很看重毛笔字,只有一年便写上了。由于幼年没有下刻苦的功夫,至今以为遗憾。我的字始终是拙的,所幸没有看俗帖和俗字。同志们评我的字有金石气,这是对的。
进大学已是廿二岁,由于曾当老师,有所认识,当时在课堂上,看到俊秀、豪放各种板书心生向往。当年南京中央大学的中文系,国内古典文化大师聚集,如词曲大家吴梅俊逸的板书,“二汪”(旭初、国垣)的流丽板书,黄侃虽不大写板书,也偶然写几次,有他的峻爽之气。而我独好胡小石板书,豪迈卓逸,他板书写得快,也自己擦去,坐在前头的同学有时起来替他擦,其实许多同学舍不得擦。我是学甲骨、周金文献(由于有一点家学),便于熏陶金石。
我最初也如众人,以颜真卿之《麻姑仙坛记》入手。后来看到社会上许多颜字,有点流俗气,便舍弃,学北魏,《张猛龙碑》可以说是最好,同时学北魏《张玄(黑女)墓志》,也看《郑文公》诸碑。行书苏、黄都写,而黄山谷学的时间长一点。后来工作,在山东购得许多清本诸碑,在四川整理了一批旧碑。新中国成立后,又到山东,古碑如山无人过问,也收了一些,都是好碑刻。几十年南北工作,手上的也散失了。近年由于多次友朋求书,就不是哪一家的书法了。
论到书法,篆书、小篆齐整,我不大写,偶尔写一点三代吉金,三代古文流派甚多,我两次在哈师大编文字书法、石印,已论其流派,但不多写。古文字不认识,增麻烦,所以多写隶书和北魏。
现在是八十四岁了,眼力不行,只能写大字,天朗气清之早晨,写三四幅而已。如果晚上睡不好,便不能写早年的字,只有旧的一点精神而已。
最后我要提出一个看法,看到许多文章,许多书法艺术家,大部分时间都在苦练,可是我自己细看,虽老而不成熟。有的同志说我的字“生”,我自己知道,我学字时间不多,大部分是教书,书本学习,取业余时间写字而已,年来有一点成绩。由于年老,无事可做写一点字,所以同志们问我,我以为废笔成冢、池水尽墨,不如读书万卷。
二
游寿 行书朱德诗句
游寿 临金文
写字本是社会交际工具,同时又是艺术,它受社会制约,而又有个性。什么是社会制约?如青铜时代的各种书法,为记述帝王贵族事件,无论颂功、盟会书事,书法即使多种变化,都是庄严持重。两汉隶书,是徒隶工匠记号,从庄严中解放出来,它是放达疏纵,是人民大众共同实用的,体现出人们朴拙豪迈的风格。到东汉末年,儒生的书法,变得典雅流美,以锺繇为代表,介在真、行之间,而有隶的气骨。在隶书的末代,锺书最富有韵味。后来南北政治分裂,北朝多袭隶风、而持犷悍,南朝承锺书之余韵,王导、羲献父子推扬其致,极流畅之趣。隋统一政权,集南北佳书,而着重妙楷。唐初习其流风,奏章重真楷,并以科第饵人,因之楷隶之豪迈,一变为馆阁之规矩。下及清代将千余年。所以谓书法是受社会制约的。
什么是个性呢?前人评:“锺书如鸿戏天衢,王书如虎卧凤阁。”王书出于锺繇,而各有个性,当然历代名家之长,都有个性。倘没有个性,就不成家了。
近百年来时代特点,个性迭出,帝王没有了,看文件的不问什么书法了,也不讨好权贵了,各从所好。而社会风尚,是奇特突出。20世纪的新中国书风,正如唐人咏蔷薇花的诗句:“狂蔓及四邻。”是极端的个性表现,还是创造性的时代书法家?
我是什么都不成的书写,幼年没有经过规矩的训练,我的学书过程是不足道的,更谈不上法了!由于自己学习专业,便注意书法,经过多次改定。情性所好,初学颜书,后写汉隶,好看峥嵘之笔。有家学的底子,后来受师友熏陶,略有领悟。中年以后,涉世稍广。由于多病,学书一是养病,二是养性。摒去万虑,集中精神,悬臂、运腕,全部精神凝聚于五个指端,紧握笔管。这就我写字的过程,没有什么鸿宝、秘诀等欺世宏论。
由于我是治先秦文献,接触金石资料,又曾校理二处收藏相当多的金石拓本,多阅些名家书法。我的老师辈胡小石、吴瞿庵、汪辟疆,我都精心看他们写字,当然胡老师作书的磅礴之气给我启发最多。在大学时,虽字写不好,老师王伯沆(周法高岳父)谓我力学,可自成名家。现在已是风烛残年,正自愧无成,今承相问,实无以对。
另外我说不是法的道理,如果以书法是艺术,凡是艺术必求“醇”。我幼年未下功夫学书,而学的碑帖较多,中年以后也未将全部精力用于写字,我的字始终是一个“生”,我希冀的“醇”,却未做到!虽然许多老友以贱书有“金石气”,非侪辈所及,这不过是专业所影响。
(文章见于《霞浦文史资料》第八辑)
游寿 楷书钱起诗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