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于莲英(游寿先生助手)
几年来,总想为游老师写点什么,一直没有写成。一是我的文笔水平有限,写不好,有损游老师形象;二是和游老师在一起工作15年,游老师感人的事迹太多,无从写起。今当游老师一百周年诞辰之际,写几个片段,以表达我的怀念之情。
1958年,我毕业留校,在资料室工作,经常看见一位身着黑布衣裤的老者,来去匆匆,很少与人说话,走起路来步子也大,两臂悠起来,真有点男子气。
后来,常见她与苏渊雷、周齐、曹汉奇几位老教师在历史系文物室里忙来忙去。有一次,他们几位争论起来了,声音也很大,可是我一句没听懂,还以为他们在吵架呢。事后,周齐老师告诉我,他们在争论一个问题,这种情景在他们之间常有。还说,游老师是福建人,支援边疆来到黑龙江。听了这话之后,我首先敬她几分。
我想,我是穷家出身的孩子,是毛主席、共产党救了我们全家,才有我的今天,我来黑龙江是为了报效祖国的。家乡人都说黑龙江冷得很,冬天出门不能摸耳朵,一摸就掉了,高粱米饭硬得打碗,苞米粒子一磨两半就吃,等等。那都是些夸张的说法,冷是冷些,我不怕,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我不到这来,谁还来?应该的。可是,这位老者,她的身世一定比我好,又五十多岁了,敢从福建来到大东北,不得不佩服。但她为什么非要来到黑龙江,很不理解。
1960年,我和胥孟声老师陪同游老师、周齐、苏渊雷、曹汉奇四位老教师到哈尔滨黄山考古。在太平桥下车后,再没有车了,我们只好徒步。在路上,我问游老师:“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又是位女同志,不回老家或在关内什么地方工作,偏偏来黑龙江,你在这里能受得了吗?”游老师说:“不是受不受得了的事,我是来工作的,要来黑龙江搞考古的。关内考古界有一种说法,东北没有古可考,怎么会呢?只不过开发晚些,显得落后些。大家都来做,会有发展的。从个人角度来说,要想有发展,就要来没有开发的地方,干自己愿做的事,何必在关内争来争去。”
我听了这番话后,很感慨,这位老者跟我们年轻人一样,怀着雄心,满腔热血报效祖国。我特敬重她。
当我们到了黄山顶上时,她又说:“从这里的地形、地貌来看,可能有古人类生活在这里。”她又指着前面大冲沟的横断面说:“我没说错吧?看到地层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它的过去。”看来,这位老者对地质学也有研究。过去我也听人说过,南方人眼睛“毒”,能看地下三尺,今天可让我遇上了。不是他们眼睛“毒”,是他们有学问、懂科学。
这次考古,正像这位老者说的,没有白来,收获很大。我们不仅采集到陶器片和石器,还发现了猛犸骨骼化石,在猛犸骨化石上有被割锯的痕迹。猛犸骨磨制的骨工具,对研究黑龙江地方史很有价值。
“文革”期间,几经折腾,游老师旧病复发,感冒发烧,走路腿都不太好使,但她每天还来上班。我先后几次去看她,她总对我说:“你不要来看我,我没事。别人看到,说你划不清界线,会给你带来麻烦。”后来,我又去一次,给她送点药。临走时她送我一份礼物——《中国货币存征》,这是游老师亲手拓印、注释、装订的中国古代钱币发展史图录。当时我对中国货币并不太懂,只作为一件艺术品收藏起来了,但我却被游老师这种精神所感动。一个自身难保的人,重病在身,居住条件很差,还能静下心来,整理出这么好的资料送给我。
1974年,我到文物室工作,接触了一些货币资料,对中国货币发展史有了进一步认识,才感到游老师这份礼物的珍贵。虽只50枚拓片,它却代表历代货币精品,反映出中国历代货币的特点及发展过程。有的货币是我们文物室都没有的,她把在其他地方做的拓片收进来了。拓工非常精心,设计规整,每一枚拓片都附文字说明,文字简练,真是一款艺术精品,至今我还珍藏着。
正是在她这种精神的鼓舞下,受这份礼物的启发,我完成了“中国历代钱币选编”项目。
游老师走路快、说话快,干起工作也快,给人的印象是个急性子。可在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中,她对人总是善良可亲、一视同仁,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很讲究方式方法。我所亲历的一件事,使我终生难忘。
1984年,游寿先生(右五)与胡厚宣先生(右四)在河南安阳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上(右二为于莲英)
那是1976年的夏天,有一天,下了一场大暴雨,我们文物室从不漏雨的明清史展室也漏了,雨水正好落在装古字画的箱子上,把古字画浇湿了。当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涨得好大似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从没有因为工作上出什么差错让人说过呢。这回逃不过了,游老师看见了,肯定发火。我正在那发呆呢,游老师进来了,看见字画被浇,二话没说,急忙和我一件一件摊开晾上,只说了一句“两天后可以收起来”,然后回她工作室了。整个下午,我都没能安下心来做事,就等游老师发火,批评我一顿,我也好当着游老师面认个错,以后注意就是了。可是,过了几天了,游老师还是不提及这事,好像没发生似的。我实在沉不住气了,这个错要不当游老师面承认,自己也饶恕不了自己。我就去了游老师工作室,游老师正在写字呢。我问游老师:“字画的事,是我工作上失误,你为什么不发火?为什么不批评?”游老师亲切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是啊,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这又一次让我感受到游老师多像我的老母亲,我虽然工作在黑龙江,好像老母亲每天都在我的身边呵护我,让我走好每一步。游老师和我母亲不仅仅是同龄人,在各个方面又是同一类型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送来的是温暖、关爱和鼓励,从不会伤害晚辈。看来我们真的有缘,心心相通。
1980年开学后,一天下午,新生参观文物室。游老师已经开始讲解了,有一名男同学“啪、啪、啪”地拍着篮球就闯进文物室来了。他本来就来晚了,还这么没礼貌。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他,又看看游老师。游老师说:“小同学,把球给我,暂替你保管下。”这位男同学乖乖地把球交给游老师。参观结束后,这位同学去游老师工作室取球,游老师笑着说:“你也是个调皮鬼呀。”这位同学摸摸自己的脑袋,行个礼,不好意思地走了。我想,这位同学一定不会忘记这位可亲的老奶奶。
还有一次,也是新生参观文物室,还是游老师给讲解,学生们听得很认真,有的同学一边听,一边小声说着,感到很新奇。当游老师讲到古铜镜时,告诉他们,这是古人用的镜子,用它来照人。有一位同学就说了,我在电影里看到女人在河边借着水照镜子梳头,还没听说用铜镜子照人,铜镜子怎么能照出人呢?有一位男同学顺手拿出一面铜镜,在他们看来那面铜镜是最好的,又黑又亮,照照自己。有的同学也凑过来照一照。游老师急忙伸手把铜镜拿过来,和气地说:“手上有汗水。”用手帕仔细擦拭干净,放到原处,再也没说什么。那位同学伸了一下舌头,满脸涨得红红的。看来他知道错了。
后来,我们研究如何改进文物展览,便于参观,我还提及这件事,游老师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说:“他们还小,不懂得这些,只是出于一种好奇心。”作为负责具体工作的人员,我以这次为戒,在文物展览设计上做了很大的改进,尽量方便参观者参观。
1983年,我和游老师去内蒙古考古,回来时买不到火车票,坐着小飞机回来的。下了飞机后,机场有专车送乘客回市内。我们一上车就引来了好奇的目光,有人还躲着我们,还有的交头接耳地在说什么。我知道,这又是我俩灰尘满面的相貌、简陋不堪的穿戴和怀中抱的“破罐罐”“碎石头”招引来的。
游寿 楷书叶剑英《草原十首之八》
坐在游老师身旁的乘客问游老师:“你们是干什么的?”游老师很风趣地笑着说:“我们是挖祖坟的。这些都是我们老祖宗用的陪葬品……是文物……”游老师这么一说,前面的乘客都回过头来看我们,有的还站起来了。跟前的、后边的乘客也都争着看我们怀中的宝物了,还问这问那的,对我们很亲切、敬佩。司机同志也投来敬佩的目光,说:“噢!你们是考古的。”又问游老师多大年纪了,哪个单位的?这些文物对学校有什么用?最后又问为什么不让单位出车来接?……游老师说:“市内车子很方便,今天又是星期天,司机同志也要休息,就不麻烦他们了。”司机又一次被打动了,他很动情地说:“老先生坐好,我把车子拐过去,送你们一程。”他一直把车子开到和兴路公交车站。
我和游老师下车后,站在那好久没动,嘴里自言自语道:“再见,谢谢。再见,谢谢。”望着车子渐渐地离去。直到后来,每当想起这一幕时,我还是激动万分。
我到文物室工作不久,游老师就向我说过,在她有生之年,一定带我到全国著名的文物出土地去走走。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带我去了近二十几个点。1984年,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在河南安阳召开,邀请游老师与会,她认为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我们一起出发了。
按游老师的计划,在开会前先去了洛阳。四天时间,我们先后参观了龙门石窟、白马寺等地,这是我继西安、咸阳之后,又一次实地考察,让我大开了眼界,增长了知识。
10月6日,会议召开。这次会议规模很大,也很隆重。会议共开了9天,前3天是商史研讨会,后6天是甲骨文还乡笔会。
会议期间,我们参观了甲骨出土地、殷墟博物馆。馆里展示的全是当地出土的珍品,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前所未见。通过参观,增强了真实感,为我最后完成《历代古铜器选》和《历代陶瓷器选》的修订有很大启发和帮助。
展品中有很多出土贝,有带孔的,有不带孔的,大小不一。游老师又一次给我讲解了贝的相关知识,哪些是装饰品,哪些是用于商品交换的。有些参观者也提出了一些问题,游老师都一一作答。会后在文章汇编中,选载了游老师关于贝及贝币的文章。
笔会期间,文化气息非常浓厚,河南安阳的主要街道和各个景点,都摆放桌子,上面有文房四宝,随时都可以挥毫作书。有一位与会者竟用食指写字,叫什么指书,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游老师始终领我看古建筑,有时还给我讲讲古建筑的风格和特点。后来游老师写了一幅字,在场的人叫好,我省的张泰湘竟喊了起来。由此之后就招来了麻烦,每天总有人来找游老师写字。
当天晚上,会议组织了一次书法笔会。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游老师是黑龙江省书协副主席,会议开始后,第一个宣布请游寿先生作书。参观者有的挤到游老师面前,有的站在凳子上。游老师当场写了“龙的传人”,这一幅字挂在了会议大厅里。有一位年轻人抢了先,拿了一张宣纸请游老写字,写完,那位年轻人高兴地拿起来就要走,会议上的人硬是没让他拿走。这位年轻人很委屈地说:“是我拿的纸,是我求老先生写的,是给我写的。”
第二天,又有一批人来找游老师,说他们是某某电台的记者,硬把游老师请去,让游老师写字,他们录像,录完像还放一遍给我们看。实际上,他们就是想要幅字。游老师就按照他们每个人的职业,每人送一幅,文辞生动恰切。记得给一位解放军同志写的那幅是“祖国长城”。
安阳会议结束后,我们又去了大同、太原等地。游老师退休之后,还提起过,为没能带我再去几个地方感到遗憾。她总认为,她的承诺没有全部兑现。实际上我很知足了。
游老师是书法家,她的书法在国内外声誉极高,人人都想得到,当然我更是其中一员。不过,我不忍心过多地打扰她,我知道时间对一位学者的重要性。十几年的相处,讨要加相送,我也有了多幅。这些书法是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和条件下写的,其含义都各不相同。在这些作品中,我感受到游老师的关怀和鼓励,非常有纪念意义。
1981年,我和游老师到内蒙古考古。回来后,游老师给我写了两幅字:“展翼冲霄万里行,归来荻港换秋翎。更装顿失凌云志,引出虞罗打桨声。“龙沙获象骨,草原觅渔田。”
这两幅字是为纪念这次考古活动而写的。
1982年春,我集中一段时间整理甲骨、金文资料,以备学习用。游老师见我每天在那抄写,就送我幅长卷,写的是金文、甲骨文,并附有说明:甲骨文不是中国最早的文字,在甲骨文之前就有金文了。这幅长卷反映了先秦文字的流变,题款:“莲英同志探索书体流变……”我实不敢当,只是在学习。这幅字是对我的指导和鼓舞。
游老师和我母亲是同龄人,比我母亲小几个月。我母亲八十寿辰,游老师写了一幅“寿”字,题款:“于母刘大家八秩之庆,游寿祝。”并请李瑞老师在“寿”字下面作幅画。这幅完美的艺术品,我珍藏至今。
1985年,我的母校建校四十周年大庆,游老师又为我母校写了“源远流长”条幅,寓意深长。这年,有一天,我在看信,心情很激动。游老师见我那样子,就问我谁来的信?我告诉她,是我高中的班主任,自我1956年离开学校,一直没有音信,没想到我的老师还健在。信中讲了他的经历,当了二十多年右派,现在落实政策,重新回到学校。游老师说:“我可以看看吗?”当游老师看完这封信后,挥笔写下条幅“湖海风雨二十载,从今更听长乐钟”,词中充满理解和鼓励,说:“送给你的老师留个纪念吧。”随后,我的老师给游老师写了一封长信,为游老师写了一幅字并刻了一方印章,连同他在游老师那幅字前的照片一起寄来,表示谢意。
“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要砸文物室,游老师挺身而出,劝红卫兵:“要批判就批判我吧。这些东西对你们没有用,这是国家财产,应由国家来处理。”在游老师的保护下,文物室没有遭到破坏。至今已为我系历史教学的重要园地。
“文革”时期,游老师家被抄,抄走的有字画、贵重文物。后来丢失了一些,仅归还了一部分。1983年,国家有政策,“文革”中家被抄的,丢失的、没有归还的,要给一定补偿。学校让每人提出一份详细清单,受损失的同志都提出了详细清单。而游老师只写了几件,学校作价一千多元钱,是落实政策人群中最少的一位。负责落实政策的院领导问游老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游老师什么也没有提。游老师这种体谅国家、体谅学院的精神让人们十分感动。
游老师有一枚北周时期的大钱,很珍贵,在我接触的货币书中也没有记载。游老师非常喜爱,并拓了几张拓片,好多人都见过,可是“文革”抄家时被抄走了,游老师认为可以找到。领着抄家的人是中文系“八八团”的头头,是位女同学。可是人家说没看见,又无据可查。后来游老师说:“追紧了,会把它毁掉的。只要不弄到国外,在谁手里都一样。”至今无下落。
游寿 临金文
游老师自1958年来历史系,直到退休,三十余年,在文物室工作中,始终遵循为历史教学服务这一宗旨,无论在文物的数量和种类上都得到充实。从现在所藏文物来看,既系统又全面。所藏文物都具有典型性,有效地配合了历史教学的需要。这是我们文物室最大的特点,在我所参观过的高校文博馆中是很少见的。
游老师对我们地方史展室,有特殊的感情。因为这里的展品,大多数都是游老师和历史系的同志及历届学生亲自采集、发掘出来的珍品,在国内外都有一定的影响。历史系文物室能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凝聚了游老师三十余年的心血,所以说游老师是历史系文物室的奠基人。
(原文载于《清风流响——游寿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