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栾继生(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
我1981年来到游先生门下,1984年,经先生推荐,留到哈尔滨师大历史系任教,并兼任先生的助手。有幸跟随先生,聆听教诲14年。先生的成就和品格,都使我深受教益。转眼间,先生离开我们已经26年了,但当年我随先生学习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每当我仰望着照片上先生那慈祥的目光,心灵就会得到一次净化,历历往事浮现眼前。
在当代书法史上,游先生作为李瑞清、胡小石学术与书风的继承人,晚年书名斐然。先生的墨宝,经常作为中外友好交流活动的礼物,远播海外,倍受珍视。那时候,书家鬻字已渐成风气,但是,先生对求书者有求必应,却从来未取分文。不仅如此,先生还经常拿出工资去周济亲朋,自己一直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先生的房间,地面是普通的水泥面刷油漆,先生的卧榻是一张行军床。室内除书籍之外,并无家具陈设,只有几把折叠椅和一张不大的折叠桌,先生的许多作品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完成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是先生生前最现代化的家用电器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先生仍孜孜不倦地进行着研究与著述。先生的衣着更是十分俭朴。1985年,首届教师节,当时的黑龙江省省长前来慰问先生,学校特意为先生赶制了一套西服,这是先生晚年最好的一套衣服了。人非有品不能贫,先生这种安贫乐道的精神,正是先生高尚情怀的体现。
先生从不说教,对学生精神境界的培养总是润物无声。记得1983年,我20岁生日的时候,请求先生写一幅字作为纪念,先生书写了唐代诗人李群玉诗《书院二小松》:“一双幽色出凡尘,数粒秋烟二尺鳞。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这是我得到的第一幅先生墨宝,细细品读,先生是在以小松超凡出尘的风神启发后生高洁情怀,勤奋读书。1985年,先生又赠我一幅字,内容是:“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这两句出自《论语》,清初学者顾炎武以此概括为士人的治学立身之则。这幅作品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作为座右铭,每次瞻仰,都使我感到振奋。这句格言,先生还曾写给了许多同学。
1986年,黑龙江孙吴县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学生给先生来信说,自己喜爱书法,但山区偏远,没有字帖,也没有老师指导,希望能得到先生的指教。先生当即给这位小学生写了一幅字,选了几本字帖,其中包括先生刚刚编印的教材《历代书法选》。又嘱咐我写一封回信,说明学习方法,一起寄去。如今,不知当年那位小学生是否在书法上取得了成绩。先生这种平易近人的品格一直令我十分感动。
我入师门时,先生已76岁了,每天早上,教学楼刚一开门,先生就来到位于五楼的文物室,开始工作。当时我班教室在三楼,我就经常在第一节课前去向先生请教。工作后,听系里的老师说,这是先生多年的习惯。先生85岁时,退休在家,依然笔耕不辍。88岁高龄,仍撰文讲述自己的治学经验,指导后学。
20世纪80年代初的哈尔滨师大,在游寿先生、周齐先生、王大安先生等老一辈著名书法家的带动和指导下,全校兴起了学习书法的热潮。游先生对学生们的学习活动始终热情支持,与先生在一起,真是如沐春风。1984年春,校学生书法协会成立一周年,举办纪念展览,同学们请先生题词,先生欣然挥毫,写下“旦旦临池,期尔之成”八个大字。这个题词,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为“每日练习,一年来你们取得了成绩”,还可以理解为“每日练习,期望你们走向成功”。巧妙典雅地肯定了同学们的学习成绩,又寄予了殷切的希望。
游寿 楷书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三》
我每次拿着书法习作向先生请教时,先生总是给予肯定和鼓励,多次题上“继生同学书法日日新”等评语,还经常为我临帖示范,这使我兴趣倍增。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再看我当年的习作,我深深地体会到,年届八旬的先生对弱冠之年的学生是多么爱护啊!每次拜读先生当年为我临写的钟鼎、石刻、苏黄等诸家法书,我都激动不已。
先生是在广阔而深厚的文化背景下开展书法教育的,这是先生的书法教育与一般写字教学的根本区别。博学余暇,游手于斯,也是书法艺术的优良传统。业师吴中匡教授赞道,观先生书法,有如对钟鼎之感。“书者,心画也。”先生书法浓郁的金石气和书卷气,正是先生深厚的学术修养的流露,绝非笔墨所能追摹,亦非方圆浓淡可以蔽之。先生在回忆录中多次提道:“我不是写字的人,大部分时间考研文字。”“由于自己学习专业,便注意书法,经过多次改定。情性所好,初学颜书,后写汉隶,好看峥嵘之笔。有家学的底子,后来受师友熏陶,略有所悟。”“许多老友以贱书有金石气,非侪辈所及,这不过是专业所影响。”“我学字时间不多,大部分是教书,书本学习,取业余时间写字而已。”“我写字的过程,没有什么鸿宝、秘诀等欺世宏论。”
游寿 行书杜甫诗句
先生反复强调,书法不是单纯的写字技巧,只有品高学富,才能超凡脱俗。先生88岁时所作《学习寸得》说:“笔秃千支,此皮相之言也。吾最服膺:笔已成冢,不如读书万卷。”这是先生书学思想的根本出发点。先生经常书写杜甫诗句“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来提醒学生,并谆谆教导:“要多看好帖,多读书。”但是,当时还是百废待兴之际,书店里的字帖非常少,先生就把自己收藏的字帖拿出来,给同学们观摩,需要重点临摹的,就让我去复印。我现在还珍藏着当年复印的《礼器》《华山》等汉碑字帖,每本都有先生的题签。当时,复印社为了节省墨粉,把墨色印得很淡,与今天的印刷技术相比,那字帖显得简陋了,然而这里面所饱含的殷殷深情,是任何精美印本都不能替代的。
先生是闽东人,虽壮游南北,却乡音无改,口音十分难懂,乍听起来,甚至像外语一样。比如,字帖的“帖”字,先生的读音是“特”,介绍的“介”,先生的读音是“概”,用刀剁东西,先生叫作“斩”。有一次,先生辅导书法协会的新同学时,指着我的师兄高润生说:“你们听不懂我的话,就让高润生来当翻译,他能听懂。”高润生接着自我介绍说:“好的,我是外语系七九级的……”这个巧合,把大家都逗笑了。
起初,我也听不懂先生那浓重的方音,先生就把许多词句写下来,直到我听明白为止。久而久之,我能听懂先生的方音了,还经常给前来文物室参观的人士做起了普通话翻译。先生给学生讲课时,因为方音难懂,也要边说边写,比别人付出了更多劳动。
在我的教学过程中,先生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指导。
我参加工作之后,与先生同在一间办公室,请教特别方便。我主讲历史文选和书法两门课程,备课过程中,遇到疑难,抬头可问。回想起来,当时有的问题问得很幼稚,而先生依然耐心地给我讲解。一次,我读到《战国策》所记苏秦游说赵王,取得成功,获“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其中的“璧”“毂”是什么形制,教材注释很简略,我向先生请教。先生告诉我:“《尔雅·释器》说:‘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先生一边讲,一边指着文物展柜里的玉璧详细解释,并说:“教历史文选,《说文》《尔雅》《考工记》都是重要的基础文献。”由此,我理解了原始文献的意义,后来就把《考工记图》整部抄录下来了。
我开始正式讲课时,先生已经八十高龄了,仍经常到我的课堂上听课,然后详细点评,使我获益不浅。那时候,每次见到先生坐在教室后面,就觉得有了坚强的依靠,心里非常踏实。回忆起来,当年先生为我付出的辛苦实在太多了。
我来自煤矿,在哈尔滨举目无亲,先生对我的生活也关怀备至。我成家后,先生十分欣慰,又赠我两幅字。一副六尺对联,唐李商隐《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诗句:“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另一横幅“仙鹤在沼,比翼云汉”,用的是先生亲手拓印上古玉纹饰的宣纸,精美异常。
三十多年过去了,先生的品格,一直激励着我,先生的泽惠,一直感动着我,1994年2月16日,甲戌正月初七,先生溘然长逝。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句肺腑之言:“江水长流,师恩永志。”这八个字,寄托着无限的思念和敬仰。当时,我协助先生选编先生的书法作品集,并函请沈鹏先生题写书名,不意邮寄耽误,先生未能亲见沈先生题字。沈鹏先生在唁电中说:“向游寿先生学习是我们后继者的历史责任。”是的,先生虽去,风范长存,先生的精神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游寿 楷书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