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胡焰智(哈尔滨工程大学本科生院艺术中心副教授)
游寿先生是著名学者、书法家,师从胡小石,秉承李瑞清、胡小石一脉相传的碑学传统,擅长篆隶、魏碑诸体,被誉为近代碑派书法的殿军。1957年先生来到哈尔滨,为黑龙江书坛领军书家。
20世纪80年代初,我负笈冰城,时见游先生大作,第一次见到本人是在1984年5月哈尔滨市大学生书法展上,先生身材瘦小,精神矍铄,一身青衣,不入时流,让人感受到传统文人的儒雅与学养。
我毕业后留哈尔滨工作,在本单位张罗书法活动,1988年冬在省书法活动中心再次见到游先生,冒昧提出邀请,第二年清明接先生参加了一次活动。此后我时常登门求教,专习北碑与篆隶。出于学习目的,我收集先生书作,颇得称许,转为协助先生编选书法作品集,历时两年,先生提供手头留存的照片与复印件,以及其间创作的大部分作品,精选百幅成《游寿书法集》。唯叹年少力单,仅胶印百册,我自己亲手装订,由先生转赠友朋。
蒙游先生垂爱,我请益聆教较勤,对先生晚年情况多有了解,本文重点谈谈游先生80岁以后的书法创作。
1993年夏,游先生应《书法报》之邀写了一篇短文,其中言及书法与年龄的关系:“自三十至五十,此二十年中,为书学成就之始,五十以后至七十为书法最佳时期,七十至八十为老年书法之苍劲。”[1]是时距先生去世不足一年,既是经验之谈,也是自身写照。游先生80岁以后书法进入老年苍劲时期,人书俱老,意境高远,是其书法创作的重要阶段。
游先生在80岁前后书法风格有明显变化转型,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书法形式从小字与隶书为主转向魏碑体大字为主;风格从瘦劲峻险转向雄浑朴茂;审美从谨守法度转向崇尚意趣。究其原因大概也有三个方面:社会上书法热的兴起,需要更多更大幅作品;因年事渐高脱离学术研究,专心于书法;目力不济,多写大字,获得更大的自由书写与表现空间。
1984—1986年是游先生晚年书法转型期。1985年首届教师节,哈师大与黑龙江省书协隆重举办游先生八十诞辰、从教六十年庆祝活动,黑龙江省省长侯捷前来祝贺,同时举办游寿书法展览。这几年先生心情愉悦,身体健朗,创作的书法作品数量多、品质高,书法风格也出现转型,魏碑体大字作品增多,笔画加粗,笔力雄劲,生拙古朴。老友周齐先生曾赠诗云:“守拙虔虔觑至巧,大刀斫阵卫夫人。”[2]精准地刻画了游先生此时书法的主体特征。
1987年,游先生书风转向疏朗清逸,时用侧锋,笔画偏细,不假修饰,追求一种空灵野逸之趣。貌似回归变法之前,实则不同,为晚年书风的一段小插曲。
1988年,游先生书风复返雄浑,多兼行草笔意,不计工拙,郁勃高亢。
1989—1990年为游先生晚年书法创作最佳时期。我初列门墙,协助先生编选作品集,登门颇频。游先生身体已衰,握其手中气甚弱,因心脏问题右脚行走不便,稍受累就轻喘。曾送我小幅金文临书,仅三十多字,后面艰难写成,署款中有“力尽矣”语。游先生《我的临池简述》云:“现在是八十四岁了,眼力不行,只能写大字,天朗气清之早晨,写三四幅而已。如果晚上睡不好,便不能写早年的字,只有旧的一点精神而已。”[3]虽然身体衰弱,但因正式退休,可专意于书法,所以作品量多质高,为晚年书法创作的高峰。
1989年,游先生书风出现重大转变,由生拙雄强转向平和蕴藉,用笔构形更讲究,气息更醇厚,众多精品作于此时期。
1990年延续上一年风格,稍加苍劲老辣。
1991年,游先生身体状况更衰弱,写字数量减少,署款字迹偏小。因作品集需置篆书“寿”字于扉页,初稿为小图放大,需置换,游先生无力执握大笔书写,只能商借以前赠人之作幅复印。先生后用小笔试书写一幅,多有复笔,郑重嘱我留存,令人心酸。先生是年作品,风格更雄浑,用笔更畅达,署款小字也颇为精到。
1992年是游先生最困难的一年,春天在家跌伤前额,住院一月半,初冬又摔倒,卧床一月。年底黑龙江省书协召开游寿书法艺术研讨会,先生未能参加。壬申年款的作品极少,笔画加粗,气势宏大。
1993年是游先生非常特殊的年份,上半年身体状况似有好转,但作书比较困难,因目力极差,多作大字,署款字迹也极大,常有“盲媪”“目盲手麻”等语。春夏之际应邀为《书法报》创刊十周年题词,迥异常态,我年少眼拙,不识老年变法之妙,冒昧请先生改写小幅。同时游先生临写过几幅甲骨文、金文小品,虽笔墨偶有失控,但得意处神韵绝佳,堪称奇迹。
游寿 临金文(1989 年)
农历九月十三日为游先生寿诞,省书协及诸友人、学生相约拜寿,先生兴致极高,在四尺大红宣纸上篆书 “龙凤龟麟”大字,并加题长款,精神饱满,较上半年状态截然不同。游先生1993年书作流存于社会较多,尺幅偏大,以四尺对联为多,平素不多作的篆书也时能见到,多数应为下半年所书。
游先生此期间书法变化极大,一方面延续上年书风,愈加雄浑开张,另一方面超越规则法度,稚拙生怯,如孩童学书。初见深感诧异,深玩乃知游先生此时书法已入化境,不主故常,随心所欲,皆得其所,愈拙愈妙,愈稚愈奇,为书法极高之境界,同时代书家中罕有其匹。
游先生于1994年2月16日(正月初六)去世,前一日与人叙谈甚洽,是夜无疾而终。未见该年款作品。
游先生最擅长的小楷,80岁后因目力下降已不能书写,偶在款识中能管窥一斑。先生70岁之前小楷《张猛龙碑》味道较重,75岁以后偏向锺繇,更添隶情草意,转向圆浑厚重。1982年书“题大兴安岭鲜卑石窟摩崖祝文”为其代表作,1984年编《历代书法选》手书评述文字,已不如前者精到,而气势过之,为其小楷最后面貌。
游先生擅长篆书,承续李瑞清、胡小石传统,喜用涩笔,80岁以后有所变化。《胡小石书法集》出版,1989年我购书相赠,先生很高兴,尤喜其中 “白花堂”横额,这是一件没用涩笔的大篆作品。游先生晚年篆书少见涩笔,迟涩是为了增强笔力,先生笔力内含不露于形而已,观察渴笔处能见顿挫痕迹。
游寿 司空图《即事》(1985 年)
游寿 《山海经》句(1988 年)
游寿 钱起《逢侠者》(1991 年)
游先生晚年篆书作品不多,主要临写商周金文,少数为集古文字诗句,以甲骨文为主。作为文字学家,先生熟谙古文字,集字严谨而不刻板,构形生动,象形字如“龙、凤、隹、鹿”等尤多趣味。
游先生素以擅长篆隶著称,但晚年自评魏碑体稍胜,又言其书爨味较重。游先生各体书法都很精,只是晚年书作魏碑体较多,隶书多与魏碑体融合,较少单独书写。爨碑素未见先生临习,我曾持《爨宝子碑》临作求教,先生指点要领,并随手背书数字,精妙传神。玩味先生晚年书作,所谓爨味应偏重于《爨龙颜碑》。游先生及李、胡祖师均广揽博收,通会之际,书写各种汉魏碑刻皆能得心应手。
讨论游先生的书法,不能不关注其人生际遇。游先生出生书香世家,早年有闽东才女之称,求学金陵,得诸名家亲传,满腹学问,兼具诗人情怀,而命运多舛,远走北疆,失去施展学术抱负的平台,虽有重大考古发现,但较同辈学者尚有不足。金陵同窗沈祖棻1974年曾赠诗云:“闽峤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游先生答和云:“柳边霜露误浮名,糊口伛偻莫相惊。齿爪虽存心已冷,敢将姓字入长城。”[4]可见游先生在北疆的生存状态与心境。20世纪80年代以后状况好转,但基本环境没有改变,仍然是一个孤独的求索者。游先生在学术上奋争,书法上何尝不是奋争?正是这种进取状态,游先生的书作一年有一年的境界、一幅有一幅的品位,身体虽然垂垂老矣,而书作境界愈晚愈妙。
游先生曾言:“我的字始终是一个‘生’,我希冀的‘醇’却未做到。”[5]先生晚年书作将女性的阴柔与北碑的生拙相融合,创造出碑派的大气雄浑与古秀隽永相结合的审美形态,足堪称“醇”,但又不止于“醇”,或其胜于前人之处。
注释:
[1]游寿.学习寸得[N]. 书法报,1993,(8):18.
[2]周齐.游寿先生八十诞辰志庆[J].清风流响.北方论丛专刊,2006:56.
[3][5]游寿.我的临池简述[J].书法博览.河南美术出版社,1989:135.
[4]游寿.答沈紫曼岁暮怀人[J].清风流响.北方论丛专刊,200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