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宋怀仁(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
今年是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历史学家游寿(1906年9月13日—1994年2月16日)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我们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回顾她的一生,既表达对她深切的怀念,同时也希望借此弘扬她的业绩,永远激励后人。
游先生字介眉,福建省霞浦县人。她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讲台上度过的,霞浦县女子高等小学、厦门集美师范、四川女子师范、南京大学、山东师范学院、哈尔滨师范学院(哈师大前身),从南到北,到处都有她授课的身影,尤其是在哈师大,一执教就是37年,比在家乡生活的时间都长。是什么原因使她与教师这一行业结下不解之缘呢?这不能不说与她的书香世家的传统家风分不开。
从游先生的高祖到她的父亲,四代人都是靠读书起家,其中两代人是当地有名的教育家。高祖游光绎是乾隆年间的进士,晚年主持福州鳌峰书院19年,林则徐就是他最得意的高足。曾祖游大琛是道光年间进士,与林则徐是同学。祖父游宝荣中年夭折,未参加科举,但对金石、书法都颇有研究。父亲游学诚是光绪年间的举人,长期主持福宁书院(后改为福宁府中学堂,今霞浦县一中前身)。他还不顾保守势力的反对,在霞浦县办起了女子高等小学,使女孩也享有同男孩一样受教育的权利。长辈们的敬业精神感染了她,从少年时代起她便把教书育人看成了祖传的事业,也渴望像高祖一样培养出杰出的人才。所以当父亲病逝后,刚从福州女子师范毕业,20岁的她便毅然选择了父职,当上了该县女子高等小学的校长。
但20岁毕竟太年轻,中等师范专业的水平适应不了工作的需要,于是她便继续深造。从23岁起,她先后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金陵大学文科研究院,分别获得了学士和硕士学位。这两所大学都是国学大师荟萃之地,吴梅、黄侃、胡小石等学者严谨的治学作风、潇洒俊逸的板书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她更偏爱攻读胡小石先生的古文字学、先秦文献与书法艺术。在胡小石先生的指导下,她勾摹了大量的甲骨卜辞与金石拓片,细心体会导师的书法特点。由于少年时代就打下了写大小楷书的基础,因此学习胡小石先生的书法如鱼得水,进步极快,有时竟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20世纪40年代,游先生曾在四川李庄参加中央博物院筹备工作,与梁思永、董作宾、曾昭燏等学者共事,继续整理大量的碑刻与青铜器,写出了《李德裕年谱》《书苑镂锦》《论汉碑》等历史学术方面的论著。由于工作出色,被任命为中央图书馆金石部主任。从此游先生便把古文字学、古文物以及历代书法艺术作为自己终生的研究方向,并通过教学实践薪火相传,以期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实现自己青年时代的梦想。
游先生到哈师大任教后,对黑龙江省的考古事业非常关心,三十多年来她经常带领师生与省考古队、博物馆等单位的同志合作到外地考察,满洲里、海拉尔、大兴安岭、牡丹江、东京城、阿城、泰来、齐齐哈尔等,凡是有古迹的地方都有她的足迹。每到一处她都利用一切机会同专业人员、地方领导探讨考古课题,宣传考古工作的意义,
号召人们重视文物保护工作。
1982 年,游寿先生(左三) 探访嘎仙洞
游寿 行书《题大兴安岭北魏摩崖祝文》
1979年2月,在黑龙江省考古学术讨论会上,游先生看到从呼伦贝尔市来的米文平同志,便非常关心地问他:“呼伦贝尔大兴安岭一带发没发现石室?这个石室是《北史》上提到过的。”《北史乌洛侯传》有这样一段记载:“太平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魏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人多祈请。太武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石之壁而还。”石室代表北魏祖先鲜卑人的发祥地,鲜卑人入主中原建立北魏王朝后,对祖先最初活动的地方已经很渺茫,不知所踪,所以当乌洛侯国使臣提到石室是先帝旧墟,能显灵,当地人还经常去祈祷时,太武帝拓跋焘立刻派李敞前往祭祀,并刻下颇有史料价值的祝文。但这个石室究竟什么样?在什么地方?祝文还有没有?一直是个谜。《方舆沿革》甚至说它在尼布楚城西,尼布楚城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境内,难道鲜卑人祖先是从西伯利亚来的?乌洛侯国生活在嫩江流域,他们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西伯利亚去发现石室呢?游先生朝思暮想,总想解开这个谜。
由于年龄和身体条件的限制,虽然她不能亲自去考察,但一遇到大兴安岭来的同志,便认真同他们探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游先生的启发下,米文平等同志从1979年9月到1980年7月,先后四次到大兴安岭实地考察,他们克服重重困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在一个叫嘎仙洞的石壁上发现了祝文。这个被厚厚的苔藓掩盖了1500多年,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石室祝文终于重见天日,以无可辩驳的铁的事实证明了今天的鄂伦春自治旗嘎仙洞一带就是北魏祖先的发祥地。不仅如此,石刻祝文的发现还把黑龙江书法史的实物材料往前提到了北魏时期。1982年旗文管会特意邀请游先生前往参观,游先生不顾爬山越岭的辛劳,在石室与米文平同志合影留念,并撰文祝贺,共同分享这一重大发现的快乐。
1976年游先生在《文物》杂志上读到史树青的一篇文章《日本国收藏的唐代一行等人的画像》,其中有一句话引起她的注意,这句话就是“日本遣唐使到福州长溪县赤岸镇”。她想,自己的家乡霞浦县古代就叫长溪县,现在与海相邻的赤岸村莫非就是当年的重镇?有没有出土文物证明它呢?据史书记载,日本第十七次遣唐使来朝,海上遇险,他们的船是漂泊到赤岸的,船上有一个和尚空海(774—835年),历尽磨难才争取到去长安求法的机会,学成回国后首创佛教真言宗,并根据汉字草书发明了日本字母平假名,成为日本古代杰出的文化名人。如果他真是从这里登陆的,那么赤岸对研究空海的生平事迹太重要了。
带着这些疑问,1981年春节游先生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大年初一顾不得休息,特意邀请县里的领导同志到赤岸村进行考察。他们首先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和办公桌一般大小的石槽,上面堆满了柴火,她扒开柴火一看,石槽两边刻着字,游先生凭着多年的考古经验和对古代字体的丰富知识,一眼便知这是唐代善男信女捐赠给大庙洗菜用的遗物。她非常珍惜这一发现,当即向村民刨根问底,反复求证。旁边一个小孩儿见这位老太太对这件平日无人过问的石槽感兴趣,也凑上前来说:“我们还有一件东西你要不要看?”游先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随小孩儿来到一个房基前,原来这里有一块作地基用的破石碑,碑上模糊地刻着“绍兴”字样,这是南宋绍兴年间井栏上的遗物。古人有个习惯,挖完井后,便在石栏上刻下年号留作纪念。根据当地县志记载这里曾经有个古井,只是井栏上的石刻不知下落,“绍兴”石碑的发现正好解决了县志上的疑案。一天当中发现了两件古代遗物,游先生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又和当地群众顺藤摸瓜,果然又找出了许多青瓷陶片、石刀、石匾等。根据这些出土文物和赤岸村的地形地貌,游先生充分肯定地说:“赤岸是唐宋时代福宁湾重镇,看来无疑。”“日本国空海和尚随遣唐使途中遇难,漂着赤岸以南海口登陆是有根据的。”
游先生的论证不仅为国内史学家所重视,也引起日本友人的极大关注。因为如果没有当时的地方官员鼎力相助,支持空海到长安求法,也就没有空海辉煌的后半生。今天的日本人民把空海看成是圣人,自然也视赤岸为圣地。1984年正值空海圆寂1150周年,日本真言宗代表团到赤岸举行一系列祭奠活动,后来又捐资修建空海大师纪念堂、空海漂着纪念碑、空海雕像、空海坊、祭海亭等。既然日本友人对赤岸如此重视,福建省有关部门也没有等闲视之,1988年,由宁德地区社会科学联合会领导成立了福建省宁德地区霞浦空海研究会。从1989年到2000年共举行四次学术讨论会,每次都邀请日本友人参加,双方撰写了数百篇论文。霞浦县还把赤岸村定为县文物保护单位,将游先生等人发现的文物设专馆陈列。
纪念空海的活动更推动了当地旅游业、交通业的发展,每年都接待国内外大批的朝圣者,而这一切又都与游先生首次认定赤岸为千年古村分不开。为了表彰游先生的贡献,空海研究会一致推选她为名誉会长,她自己也非常兴奋,高兴地说:“真想不到八十之年,还能为家乡海门,重新接一根中日友好的线。”
1987年“三 八”节,北京举行中日妇女书法展,中国方面以游寿、萧娴年事最高,书法风格最独特引起众人的注意。当时的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沈鹏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撰文说:“今天有不少女书家不避艰辛,在孜孜不倦地笔耕墨耘,江南的萧娴与北国的游寿分别出自康有为、胡小石门下,萧娴与游寿历经坎坷,如今年届八旬以上,都宗法北碑,大气磅礴,人书俱老,当之无愧。”从此书法界便流行一种说法叫“南萧北游”。
游寿 《李德裕年谱》
1981年,游寿先生(右)在福建霞浦考古
游先生得到这样高的评价,岂知其背后付出了多少心血?她研究书法从初学到成熟到创新,可以说比当教师的时间都长得多,当小学、中学、大学教师加一起60年,而学习书法从童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她写条幅有个习惯,即在条幅后面总喜欢注明当时的年龄,她在生命最后一息,在疾病缠身的情况下,仍是笔耕不辍。
游先生的书法风格用她的弟子兼助手的栾继生教授的话说,就是具有“金石气”与“书卷气”。所谓“金石气”,即因为长期临摹甲骨卜辞与金文、碑刻,深得金石风骨神韵;所谓“书卷气”,即在“瘦劲生涩之中”“流露出儒雅的学者风度”。游先生继承了李瑞清、胡小石一派的“涩笔”之法,写字强调用肩、臂运动,行笔迟重,力透纸背,笔画避免平直,富于变化。总之,游先生的书法风格就是“朴拙生涩,刚柔相济,挺拔豪迈,天真烂漫”。(以上均引自栾继生《融万卷之宏富,凛金石之风神》一文)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是万万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游先生生前经常把自己写字的心得体会传授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而学生们又通过开设书法课传授给他们的学生,他们之中已经涌现出一大批佼佼者,面对这些颇有成就的书法传人,游先生该是多么欣慰!
游先生胸怀开朗,平易近人,对工作兢兢业业,对个人生活无所苛求。“文革”期间,红卫兵要打开文物室,她挺身而出,劝阻红卫兵说:“要批判就批判我,这些东西对你们没有用,这是国家财产。”当时学校许多设备都遭到破坏,而历史系文物室在游先生等人的保护下却安然无恙。
游先生自己也非常喜欢收藏文物,她家里珍藏许多古钱、古铜镜、古瓷器,“文革”期间,收藏多年的北周大钱被抄家抄走了,她非常痛心,但当别人劝她不要气坏身体时,她语重心长地说:“只要不丢到炉子里化了,完好无缺,留在国内就行啊。”在她看来,文物固然是自己的,同时也是国家的,从个人手里丢失是小事,流失到国外才是大事。大收藏家张伯驹曾说:“予所收藏,不必终吾身为吾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爱国的收藏家,他们保护文物的理念是多么惊人的一致。
游先生的书法闻名于世,因此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上自外宾,下至中小学生,无论认识与否,她每次都是慷慨应允,认真书写,而且从来不收润笔。她常说:“人家来一趟很不容易,怎么好匆匆忙忙把人家打发走呢。”
游先生是省政协委员,到外地出差本应享受较高的待遇,但她总是想方设法给国家省点儿钱,有普通房间决不住高级房间,有公共汽车决不坐出租汽车,每次都和年轻人一样在车里挤来挤去。有一年乘火车出差,卧铺票很难买,最后买到的全是上铺,助手上车后找车长商量可否换个下铺,车长正在想办法解决,不料游先生却干脆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三步两步就爬到上铺去了。
在困难时期,游先生经常把自己应得的烟票和家乡人带给她的茶叶分给周围的同志,而她自己的生活却非常俭朴,大衣和帽子十几年不换。有一次到市场买菜,营业员见她面容清癯、衣着单薄,还以为是捡菜叶子的老太太,当得知是哈师大教授时,都非常惊讶,仿佛看到了奇迹一般。
“文革”期间,周总理曾怀着忧虑的心情问当时的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当今能通识金文、甲骨文者有几?”对方列举了若干人名,其中就有游先生的名字。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除了周总理,还有谁能关心这些学有专长的老知识分子?改革开放以后,邓小平同志鲜明地提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人们对游先生的学识修养有了新的认识、新的评价。1985年9月10日是我国第一个教师节,恰逢她八十寿辰和献身教育与书法艺术六十周年,哈师大与省书法家协会联合为她举办了庆祝活动,并展出了她的论文、专著和书法作品。省长和省教委领导还亲自到她家进行慰问,当时她非常高兴,欣然写下“既考肃慎矢,如煖挹娄貂”十个大字,字里行间深深地洋溢着对边疆考古事业的关爱之心。
(原文载于《清风流响——游寿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