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个省级家训类非遗为何出现在上海?

2020-11-30 20:27钱运春
非遗传承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宗亲钱氏宗族

钱运春

2013年9 月,上海市政府发布第四批市级非遗保护名录,“钱氏家训及其家教传承”赫然在列,这标志着中国第一个省级家训类非遗的诞生。也许有人会问,吴越钱氏家族源于浙江,家训也出自浙江,为什么却先在上海申遗成功呢?

与明代以前的杭州比,上海历史厚重性差;与明清的嘉兴比,上海人才偏少;与近代的无锡比,上海人文环境稍逊一筹。但反过来说,这些“不足”,正是上海能够在全国率先产生家训类非遗的原因。

上海自古是一个移民城市,上海钱氏难以形成类似江苏、浙江的宗族内部“强关系”。上海自开埠以来,在工业化方面走在苏浙的前面,工业化社会恰恰需要的是“弱关系”而非“强关系”。近代以来,大量优秀的钱氏后人汇聚上海,形成了与时代相适应的“弱关系”。改革开放以后,更多的江浙钱氏后人来上海创业和发展,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弱关系”。他们在称呼、行为、践行等方面,都探索了一些新的做法。上海钱氏对家训和家教的传承,更适应于当代社会,更容易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对接,钱氏家训也就率先成为省级非遗保护项目。

一、宗法社会下宗族“强关系”和“弱关系”

1.宗法社会下的宗族“强关系”

汉代班固《白虎通·宗教》:“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现代人类学认为,家族是一种社会单位,为了生存和安全的目的,由几个核心家庭(总人数一般不超过30~50 人)松散地组成。这个界定与班固的定义相呼应。家族可以再进一步并入更大的同姓群体,称为宗族,指拥有共同祖先的人群集合,通常在同一聚居地,形成大的聚落。

依托一个宗祠宗族,特别是家族之间的血缘性的“强关系”,形成的赡养、义庄救助、私塾教育等权利义务关系,是农耕社会的重要特征。族人的权利和义务在家族中有相当详细的规定,不遵守者有可能被逐出宗族。宗族特别是族长拥有很多资源,是保证这种“强关系”落实的关键。这些资源包括:

行政资源。“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乡村自治靠乡绅。所谓的乡绅,就是各个大宗族的族长等头面人物。如清代统治者非常重视宗族在控制基层乡村方面的重要作用,并将其视为政权存在的重要基础,承认族长以族规处理族人的权力,甚至认可其在某些情况下剥夺族人生命的做法。宗族为自身存续考虑,也需要国家政权在科举、荣誉等方面支持,所以在订立家规家法上就投桃报李,如明确要求禁赌、禁盗、禁宿娼、按时交纳税赋等,主动维持社会秩序,成为国家政权在乡村的延伸。与之相关的,中国古代法律中的“连坐”规定,也强化了族长在维持宗族整体利益方面的作用。对一些有可能“连累”宗族的行为,族长会带头予以劝诫、阻止、惩戒,甚至将行为人驱逐出宗族。

经济资源。明清之后,大部分江南望族都设有义庄。族长动员富有族人出资办义庄,义庄包括学校、公田、祠堂等。特别是宗族的公田,在农忙时候族人到公田劳动,其收成由族长等人掌管,到年终岁尾或者其他重要节日,对族内贫困家庭特别是鳏寡孤独予以救助,甚至延伸到求学、治病等。如果被逐出宗族,则无法享受上述待遇。换言之,宗法社会的社会风险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宗族承担的。

道德资源。每个宗族都有特定的道德资源和约束条件,限制族人胡作非为,并且在道义上首先予以谴责。如果族人有彰显“祖德”的高尚行为,在宗族中也通过一定的形式表彰。

总之,宗法社会宗族对族人有非常周密的管制手段,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特有的“强关系”。政府也支持这样“强关系”,以确保基层治理的秩序。如被逐出宗族后,将变成“丧家之犬”。因为即使想背井离乡,也需要地方政府出具“路引”,否则有可能被治罪。结果,古代宗族形成的“强关系”,就被代代复制,逐年递延下来。

2.上海缺乏形成宗族“强关系”的基础

上海是一个年轻的城市。据《上海历史上人口的变迁》记载,北宋熙宁七年(1074年),上海人口为30 万,到1843年按照中英《南京条约》的规定,上海正式开埠,此时人口为53万。在开埠之前,宗法传统在上海的发展受到制约,一是因为同宗的人口太少,二是因为经济不发达,即使有宗族精英,也被吸引到周边的苏州、杭州等大城市。从1843年起,上海与苏州、杭州、无锡等地相比,仍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城市,宗法社会的历史积淀比较少,开埠后又是中外文化交汇之地,传统的价值观在这里被重新整合,宗法制架构就更难深耕了。反过来说,一些宗族“强关系”的地区,其转为“弱关系”的包袱要远远大于上海。

上海是一个工业化为先导的城市。江浙农耕文明时间很长,为应对农业社会的各种风险,包括灾害、疾病、养老等问题,需要有一定的组织化来解决。如范仲淹率先在苏州兴起的“义庄”,对各宗族影响很大。从某种程度上说,个人更依赖宗族。宗族还负责解决一些社会问题,如修路架桥、邻里纠纷、社会公益等。这样宗族“强关系”被不断地强化,以至于个人与宗族之间形成了一个权利义务关系。但是,农耕社会的问题到工业化以后,其解决的机制实现了社会化,即由国家出面,政府负责公共事务投资,由社会(集体而非同姓)来共担养老、疾病、失业、灾害等问题。工业化导致的人口流动以及土地集中,也瓦解了宗族“强关系”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

上海是一个移民城市。上海开埠后人口急剧增长,1911年人口达到了141 万,相比开埠时增加了一倍多。1920年上海市区人口已达200 万,1930年上海特别市改称直辖上海市,人口有312 万,1948年上海人口竟达到580 万,比1946年增加了200 万。人口在一百年中增长了10 倍,是名副其实的指数级增长。这些人口中,旧上海本地居民占20%~25%,另70%以上的人口来自其他省份,其中主要以江苏、浙江、广东、安徽最多。人口的大规模导入,在相当程度上“稀释”了本地的宗族势力。换言之,即使存在宗族“强关系”,在如此大规模人口导入下,也被瓦解了。

改革开放以后,新一轮的发展,特别是开发开放浦东战略,使上海又一次出现人口大规模导入。20 世纪80年代上海人口增加149 万,90年代增加306 万,新世纪的头一个十年增加661 万。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和新的生产方式形成,使传统的宗族关系被严重弱化。有相当多的族人只知同宗,不知世系,更不知堂号。在这种“弱关系”下,没有强制性,根据大家共同爱好相聚一起,与其他“弱关系”如同学会、老乡会有点类似。

二、上海钱氏族人从未形成“强关系”

对上海而言,钱氏应该算“外来”姓氏。如张姓,最早在秦汉时期就有记载。钱氏与上海最早结缘可能是后梁开平初年,钱倬移居华亭,著名的明心教寺就是他捐造的。后来陆续有钱氏族人迁入上海,如钱定海迁至金山秦望山西,即今钱圩。安亭菩提寺柱础上,就刻有宋治平四年(1064)的钱氏捐资记录,说明钱氏迁入安亭也比较早。宋代有钱宥移居南梁,钱福从钱塘(浙江杭州)移居青浦盘龙,明代有金山钱氏移居松江东门外,明中叶钱南泽从杭州避难迁徐家汇钱家塘。清初,又有一支钱氏从长州移居崇明。清末,南京钱明州到浦东陈行开设染坊,其地今即名染坊宅。这些迁入的钱姓人口总量仍然比较少,上海钱氏并不著名,与杭州、嘉兴、苏州、无锡分支相比,无法望其项背。

直到乾隆之后,上海钱氏有两支比较著名,一支是嘉定钱氏,钱大昕是清代乾嘉学派代表人物,其祖先于明正德年间从常熟双凤(今属太仓)移居盛泾,始迁祖钱滋。钱大昕长于金石考据,著有《廿二史考异》《十驾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等数十种,近500 卷。他的祖父钱王炯,父钱桂发,弟钱大昭及子侄十数人,都分别是乾嘉时期的一流学者,其中著名者称“嘉定九钱”。国务院原副总理钱其琛也是这支的后裔,现外冈有钱氏宗祠和钱大昕墓。另一支是金山钱氏,以校刊书籍著闻于世。校刊活动始于清乾隆,止于光绪,长达100 多年。所刊书籍达1000 多卷,经史子集,无所不有。主要的有钱树本校刊《保素堂稿》,钱树芝、钱树棠刊刻《温热病指南集》《伤寒谱》等医书,在中国出版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上述两支钱氏,一支从文,一支从事文化产业,并没有融合成传统意义上的宗族“强关系”。一方面是两者地理位置相差百千米,在古代交通和通信不发达的条件下,两者可能有交集,但是难以形成“强关系”;另一方面是两者已经自成体系,比如都各自有义庄、宗祠等。这两支钱氏到近代影响力日渐衰弱,对新移民的钱氏后人影响不大。即便是杭州旅沪钱氏于1918年建造的闸北钱氏宗祠,自建成至1966年,一直为钱氏祭祖、婚丧嫁娶等重大活动之殿堂,对新移民的钱氏也未形成实质性影响力。当然,在当时华洋杂居的市中心区,更难形成“强关系”。上海钱氏既缺乏深厚的物质和历史基础,又受到工业化生产方式的冲击,这使得上海钱氏与其他地区的钱氏的族人关系表现出重大的差别,就是从未形成宗族“强关系”,甚至自宋以来就是一直以“弱关系”形式存在。

改革开放以后,又有一批钱氏从江浙及全国各地移居上海。鉴于受到过“文革”的冲击,钱氏后人见面后虽然知道对方姓钱,但是都避谈宗族关系。到20 世纪90年代中期特别是2000年之后,经公开续家谱、传家训等活动,上海钱氏宗族的影响力才开始有新的起色。

三、上海钱氏“弱关系”与家训传承

人们也许会问,既然上海是人口导入城市,其他姓氏和钱氏一样,都是背井离乡来到上海,族人关系也是由“强关系”转换成“弱关系”,为什么钱氏就可以在上海通过“弱关系”组织成一个新的联系机制,进而申请了上海的非遗呢?大致有四个因素:一是离祖宗距离近;二是活动有特色;三是家训内容好;四是传承有办法。

首先,上海钱氏离祖籍杭州或临安很近。上海钱镠研究会是由临安钱镠研究会上海分会衍变而来的,自1992年组建后,其宗旨一直是:推进对吴越国创立者钱镠及其后继者的立国思想和钱氏在历史上作用的学术研究;借助对吴越文化的探讨研究,加强对临安县文物古迹的宣传、保护和开发;联络海内外史学工作者及钱氏后裔,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服务。上海钱氏绝大部分是吴越钱氏,因此,有一个钱镠研究会的组织,很容易凝聚宗族共识。

其次,有各种活动增强了凝聚力。上海离杭州和临安很近,每年元宵节杭州祭祖和清明节赴临安祭祖,都有一大批钱氏族人自发前往。在这些活动中,各地来沪的钱氏族人开始互相了解、熟悉。一些重大活动,如2007年举行大规模的钱镠晋封吴越王1100 周年庆典,吸引了海内外钱氏数千人参加;2014年在嘉定举行著名科学家钱三强、何泽慧夫妇铜像落成暨骨灰落葬仪式,上海钱氏后人和钱三强、何泽慧后代等100 多人参加了仪式。此外每年还有年会以及其他各项活动,这些活动对深化钱氏宗亲联络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凝聚了共识,增进了感情。

再次,有一个适应现代社会的钱氏家训。这个版本的家训是1924年前清举人钱文选根据武肃王训和家教的核心价值所采辑的,共600 多字,分为个人、家庭、社会和国家四篇。这个家训是在工业化背景下,如何应对家族强关系弱化以及社会变迁,族人“修齐治平”的基本规范。它剔除了中国传统家训中的家法惩戒或者报应的内容,形成一个与时代契合的新家训。其中《国家篇》中的“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一句,被温家宝在2009年博鳌亚洲论坛上与钱复会谈时引用。钱氏家训享誉海内外,成为当代钱氏后人行为规范。杭州和临安祭祖、上海年会以及重大活动,都必须诵读这个版本的钱氏家训。受“钱氏家训”影响的人数,在全国超过20 万,在上海有2万。

最后,钱氏族人创造了新家训的传承方法。钱氏族人在上海钱镠研究会的引领下,一起祭祖,读家训,缅怀祖德,对自己心灵是一次洗礼。钱镠研究会通过网站、微信公众号、报刊杂志、电视等宣传和弘扬家训,让上海钱氏后人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在一个“弱关系”的(同姓)熟人圈子里,形成一种道德引领和行为制约,弥补了现代社会诚信不足的问题。如姓钱的病人找姓钱的医生看病,姓钱的企业家找姓钱的企业家合作。大家在一个祖先面前,其高信任度有助于更好地完成合作目标。

四、当代上海钱氏传承家风家教的机制

来上海的聪明人多、名人多,面对新形势下的交往需求,同姓宗亲特别是有共祖的钱氏宗亲,其“弱关系”仍然是作为维系家族的重要手段,通过传承家训弘扬祖德,来实现在当代的发展。上海钱氏在申遗前做的几件大事都得到大家积极认可。1995年,再版《钱氏家乘》,目前已发行数千册,在全国钱氏宗亲中引起热烈反响;2003年,钱伟长题词“寻根认同,共振中华”,得到上海钱氏的高度认同,大家纷纷加入钱镠文化研究会,有的还带着老家宗亲或者子侄一起加入;2006年,上海钱氏与杭州钱氏一起策划拍摄《吴越钱王》;2007年,策划纪念钱镠晋封吴越王1100 周年,开始推动元宵钱王祭、临安的清明钱王祭规范化和正常化。

上海钱镠研究会之所以得到宗亲的积极认可,与上海钱镠研究会加强与当代钱氏名人的联系也有密切关系。在钱学森逝世时,上海钱镠研究会组织上海宗亲前去八宝山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研究会在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承办过多次活动,得到了馆长、钱学森之子钱永刚教授的大力支持。在钱伟长逝世后,组织宗亲去参加其遗体告别仪式。研究会多次前往钱其琛家族的宗祠考察,在钱其琛逝世后,派出代表专程去北京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研究会还多次邀请台湾钱复及其哥哥钱煦来上海指导研究会工作,给宗亲讲解家训和家教文化。

来上海的名人多、光环亮,示范作用强,对上海钱氏影响很大。研究会的各项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宗亲的认同,凝聚了共识,提高对家训家教的认识。此外,不论什么重要活动,开始的第一件事就是读家训。

改革开放以后到上海的钱氏后人,大部分是大学毕业生。他们自身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对钱氏家族文化有了解。当代在上海的文人如钱谷融、钱旭红、钱文忠、钱汉东,企业家如钱金耐、钱金波、钱成锡、钱建蓉等都从外地而来,其成才过程受到了家训和家教的深刻影响。他们的行为,是践行家训家教文化的典范。

因为上海钱氏名人多,能人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聪明人有聪明的办法,上海钱镠研究会成立的首要问题是成员之间如何称呼。大家见面后,发现现有的汉语称谓不合适使用,如38 世对31 世怎么称呼?更何况31 世可能是年轻人,而38 世是年长者。经过协商,规定年长称兄,表示尊重;年幼也称兄,同样表示尊重。这就体现了钱氏交往“弱关系”的特色,可以说是上海钱氏的首创。

体现上海钱镠研究会“弱关系”的另一点,就是会长可以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现在通行的做法是,只要在上海工作,有威望,就可以通过选举担任会长。

在传承家训和家教文化上,主要做法是:(1)通过集体传承方式来补充过去的宗族或者祠堂传承,如祭祖时家训的集体诵读、年会集体诵读,举办“谈钱论道——当代钱氏优秀家教家风的传承”等研讨会,在钱学森图书馆举办“新时代家训家风家教”等培训班。(2)传统家训和家教的传承是在重大祭祀、婚丧嫁娶等仪式上完成的,现在有所恢复。钱家儿子娶亲或者女儿出嫁,钱镠研究会会派代表赠送家训一册,以示传承。(3)在没有义庄义田支持的情况下,上海钱氏号召企业家捐款和宗亲捐款,形成钱氏基金,主要用途是两个:一是资助钱氏贫困孩子读书;二是救济困难宗亲和鳏寡孤独。这些做法对全国钱氏产生了积极的引导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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