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伯谈评话的人物塑造

2020-11-30 20:27金声伯毛信军
非遗传承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噱头

金声伯 毛信军

金声伯(1930—2017),苏州评话表演艺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16 岁师从杨莲青习《包公》,仅两月余即登台演出。后又从汪如云习《三国》,从徐剑衡习《七侠五义》,1957年加入苏州市评弹团,1960年调江苏省曲艺团。曾对《包公》后段进行加工,增添自“庞吉出逃”至“包公辞朝”一段共三十回;对《七侠五义》也有艺术再创造,整理出《三试颜仁敏》《比剑联姻》等许多脍炙人口的选回。还编演过一批现代题材评话书目,如长篇评话《铁道游击队》《红岩》等。他说表口齿清晰,语言幽默生动,有“巧嘴”之称。擅放噱,尤以“小卖”见长。面风、手势与说表配合恰当,双目传神。“起脚色”(注:指不作人物化装而饰演人物)形象鲜明,善于塑造各种人物。在《七侠五义》中塑造了白玉堂、展昭、丁兆兰、丁兆蕙、雨墨等一系列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其长篇评话《七侠五义》经整理后,以《白玉堂》为书名出版并作了传世录像。曾当选为中国曲艺家协会江苏省分会副主席。评弹界和广大听众称金声伯先生是一代评话宗师。

笔者和袁建鸿、王其康先生于2016年10月26 日在金声伯家就苏州评话怎样塑造人物采访了他,这也是这位评话大师生前最后一次接受有关评话传承的采访。

一、一部书必须要有“细节”和“人物”,这部书才好听

说书,如果只有情节,没有细节,这个书不好听。一回书听下来,只晓得哪儿来,哪儿去,没有人物,这个书就是蹩脚货。从前听书就是记牢书中的人呀。提到《英烈》,胡大海;《隋唐》,宇文成都;《三国》,诸葛亮;《七侠五义》,白玉堂。所以有了细节和人物,这部书才好听。

二、塑造人物“清”字第一

你如果要说表清楚,首先要有基本功。什么是基本功呢?“清”字第一。不管你喉咙响不响,或者甚至是哑喉咙,也是“清”字第一,嘴里要讲得清。还有一个“清”,逻辑要清,讲起来思路要清。我曾经在一次发言中举过一个例子,我在学说书的时候,听过许多好书,听过许多有名气的老先生的说书,但有些说书的踏上台,要20 分钟后刚刚听出来他说到什么地方。前面呢?前面逻辑不清呀,咕哩咕哩,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

张鸿声和顾宏伯,这两位是评话史上划时代的人物,比黄兆麟还好。再下来到杨震新,杨震新也是个划时代人物。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听过杨震新的书,我简单介绍几句。我请他到南京说一回书,那时他还戴着“右派”帽子。我对他说,你说好这回书,你这“帽子”可摘掉了,他也不作声。我问他你说什么书,他说《斩经堂》。这部书在那个时候是不能说的,是禁书。他说要么说这回书,别的书不说。他的脾气倔强得很,我吓了一跳,在领导面前说,现在江苏省说大书他最好,让他说吧。杨震新一上台,出乎意外,一分钟不到,思路清爽,人物清爽。“刘秀十万兵马,兵困潼关。”第一句,啊,清爽。“潼关守将吴汉是王莽的女婿。”第二句。“他是个孝子,百依百顺。今天娘关照他拿着宝剑去把你的妻子头割下来。吴汉没有懂是什么道理,那么怎样弄法?”只有半分钟,事情都清爽了,人物也清爽了,吴汉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清爽了。吴汉是个孝子,是王莽的女婿。这个是不容易的,我们说书不能与作家相比,我们是民间艺人,从老百姓中间出来的,老百姓喜欢听,就是好的。老百姓说这个人的书没有听头的,就是蹩脚的。我只晓得这样一个道理。这种书杨震新这样讲法,就是清清爽爽。

三、塑造人物要做到让听众记住这个人物

一回书听下来,能记牢今天听的是什么书,里面是什么人,这回书就说成功了。说书主要是说人,你书中没有人,他肯来听吗?听了没什么感觉,听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书要有时代性,要有人物。这里面不但要有人,而且要出人物,说书没有人物是不行的。听众把这个人记牢,成功了!

红军一日一夜二百四十里突袭安顺场,前面看见灯光,后面看见亮光。国民党军队不晓得共产党军队在哪里,共产党军队也不晓得国民党军队追到了哪里。说到夜里的路怎么样跑,这个是细节。一日一夜二百四十里怎样跑法呢?跑得人糊里糊涂,眼睛困了闭住,两只脚还在动,跑得累成这样。我与张国良讨论,没有人物是不行的。最后没有办法,突出刘伯承。他一个眼睛残废,视力差。部队过了江,有人向他汇报:“报告首长,队伍刚刚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刘伯承踏上桥,人晃两晃,站在铁索桥上抓住根绳,问:“就是这个地方?”“对!”“哎。”刘伯承叹口气,“不容易呀!同志们,你们不简单啊!”几句话出了一个人物。

说好一回书,要动不少脑筋。严雪亭说过:“说书时候动脑筋,改行不是生意经。”严雪亭这句话也是言简意赅了。你要去创造一个人物,不是光在嘴里讲的,脑子里要有人物。

四、角色源于“说表”与“技巧”结合得好

说表与技巧结合得好,噱头自然而然来,角色也自然而然来。用不着把角色大讲特讲,大做特做,你搞了半天也没有用处。潘伯英同志有句话,我觉得相当对。他说:说书的角色叫虚拟动作,好像有,好像没有。你一定要起到与角色一模一样。如果照搬有些老先生传下来的,起大角色用大手面大腔调,现在的观众要问你,你在弄什么东西啊?因为你既没有化装,又没有实际的道具,再加上蹩脚的唱戏,即使是跑龙套,也比你好。所以要靠嘴,全靠嘴。嘴里描摹得好,这个角色就出来了。再大的风景,再大的场面,你描摹得好,这幅画也就出来了。我说《白玉堂》里第一回书:展昭游西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月的杭州特别漂亮,白堤上一支杨柳盖住道,来来往往的人真不少。桥面上有个碑,这顶桥叫断桥。人称断桥桥不断,道说孤山山不孤。这就是整个西湖给我讲出来了,那么随后再出人,也是在表书里。你如果表书不清爽,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啊哟,杭州西湖真个好玩,恰巧在三月里,桃红柳绿,不得了的人,熙熙攘攘的人都在玩。场面仍旧没有出来。

人物也是这样的,《三试颜仁敏》中的颜仁敏是个穷书生,屋里厢还有个娘,他穷得怎么样很难表清爽。我用几句话就讲清楚了:常州武进县玉洁村,有个读书相公姓颜叫仁敏,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穷得怎么样呢?家徒四璧,度日如年。这两句话是老句子,到我这里,我加上两句新句子:风扫地,月当灯。什么叫风扫地月当灯呢?就是穷得扫帚也买不起,蜡烛也买不起。来阵风,吹掉点灰,就算扫地了;月亮光从墙头照进来,就算当灯了。我为了讲他穷,再补上一句:照你这样讲法,碰到台风就是大扫除啦。理、味、趣,那么这一句就是趣。你笑也可以,你不笑也可以,你不笑对我来说也没有关系。听众听了觉得这样说是对的,台风赛过大扫除么,这一句就叫趣。上京赶考,要路费;吃饭上饭店,睡觉住客栈,都要铜钱的。家里穷成这样,怎么办呢?颜仁敏是个读书人,朋友也不多。好在他交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金,对他说你放心,你的母亲赛过我娘,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这时说句俏皮话:“所以交朋友不一定多,好朋友只要一两个,最要紧是交姓‘金’的。”我姓金,下面听客“哇”笑起来。没有动作,都是从嘴里说出来的。

那么还没有出来人呐,等到铜钱借来,娘不放心儿子,儿子不放心娘。其实儿子也蛮大了呀,21 岁了。金相公对颜仁敏娘讲,我明天带个僮儿给颜仁敏。这老太太听了倒蛮高兴,有了僮儿,儿子可以有照应了,路上有道伴了。第二天僮儿领来了,一看一个小囡。一问几岁,14岁。老太想不通,14 岁的小孩,吃饭不晓得饥饱,睡觉不晓得颠倒,我儿子与他一起出去,是他照顾我儿子,还是我儿子照顾他。这句话说到了头,再回转来表。这个小孩到底怎样呢?嘿,有本事。金相公对颜仁敏讲,你不要看他人虽然小,14 岁,出门出过13年。老太一吓,听客也一吓,你在胡说八道么?生也刚生出来,怎么出门呢?原来僮儿的爷(苏州方言,“爷”指父亲。)是驴夫,现在有些人不懂啥叫“驴夫”。从前一个人有只驴子,从上海到南汇,讲好多少钱,你坐在驴子上,他牵着驴子送你到南汇。到了之后,再从南汇回过来,这个人就叫“驴夫”。家里穷才做这种苦生意啊。颜仁敏的爷35 岁还没有娶妻子,好容易娶了个妻子,倒很巧,有喜了。那有喜是顶好了,但碰到难产。民间有句话,女人生小倌,一只脚在棺材外头,一只脚在棺材里边。说到这里,我出了一个噱头:现在你们不要吓,不要紧的。科学时代,可以去照X 光,做超声波,做出来可以知道小孩情况如何,胎位不正,可以拨一拨,弄一弄。是不是每次都灵的呢?对,这是科学,没有不灵的。我这个噱头不是为了听客笑一笑而放的,我为了上面讲的生孩子有危险,有种听客要吓,因此用这样一个噱头。这个噱头出来,不要紧的,听众不会吓了。那么这种噱头是从何处来的呢?也是从表。我又没有立起来,我又没有出角色,我又没有呜哩呜哩讲这些东西,都没有,只有表,所以是从表书里出来的。你没有表书的基本功,你书不熟,这种噱头随便怎样出不来的。

五、表书要把人物性格特征表出来

张如君先生的父亲,叫张玉书。这位老先生的书非常好,理论也非常好。老先生年纪轻时身体就不这么好,老先生说自己身体不灵,喉咙也不灵,外加不会放噱头。但是他的听客从10个人开始,一直到400个人。我亲眼看见,不止一档。来的听客,即使下大雪也不管的,都是玄妙观里的,修鞋子的,修雨伞的,当门卫的……啥道理呢?这个书听入迷了,一定要听下去。

张玉书讲给我听,有一次在昆山,他的《三国志》已经说到后面了,已经到“擒孟获”了。来了一对大“响档”,红得不得了的评弹名家。谁呢?张鉴庭、张鉴国,这对大“响档”的牌子挂在对面,这里就会没有人来了。他说,我现在是客满的,但明天怎么办?剪书吧,还没有满一个月。他从后三国开书的,结果他想了一个“急”办法,落回怎么落的?孟获把诸葛亮捉住,往水中一揿,那么怎样?明天再讲。听客明天不管你张鉴庭来,随便什么人来也不管的,要来听诸葛亮被揿了下去,怎样弄法呢。那我问他,阿叔,你怎么弄法呢?夜里一夜天没有睡着觉,明早要想个办法弄他起来的。这种说书就是本事,动脑筋,真正动脑筋。

听书,人坐下来,第一是听你说的是否有理,道理是否对。里边讲不通的,我不要听。你道理也没有讲通,我听啥书呢?第二是听你是否说得清楚,你讲不清,那你的书是床底下放鹞子,飞不起来,我不要听。这些是起码条件呀。在我刚出来跟先生杨莲青学习评话时,听客看见我先生叫杨先生,看见我叫小先生。我在想什么道理,听客买票听书给我们钱,还要叫我们先生。场方讲给我听了:“因为你们懂的东西多,人家来听回书,多少听到点东西,所以称你们为先生。”那么先生总应该有先生的样子,杨莲青杨老夫子,小学也没有毕业,他为了要认识一个字,叫我翻《辞海》,读给他听,这个字是什么字,发什么音,什么解释。《辞海》翻了不算,还要翻《辞源》,看两本字典的意思是否对得上。有个别字,《辞源》翻了还不算,还要叫我翻《康熙字典》。我问先生为什么这样认真,他说叫了你先生,不是白叫的。你不能给人家瞎说八道,先生要有正气。讲一档《列国志》,比方讲陈庄公掘地救母,是哪个朝代?他让我去找书查,讲给他听。接着让我问听客,问两个老先生,常熟读书人多,问下来,对的,这本书上讲得不错,然后我对先生说,我问过了。问了几个?问了两个,好!他始终认为要对听客负责,对事业负责。

另外一个,不耻下问。扬州王少堂说书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句话,“看戏要看梅兰芳,听书要听王少堂”。我到江苏省曲艺团里时他已在团里了。他那时候每个月工资270 元,我进团时是312 元。他在背后讲一句话,这个小鬼拿这么多啊。我去听他的书,心想你的书到底好到怎么样?我听了后,服了,服天服地的服。他起的王婆,他先描写王婆,说王婆这个老太今年六十不到,头发还有几根,梳得光亮,泡花水用得不少,脸上皱纹虽多,粉擦得更多。这个脸上皱纹怎么能擦得掉呢?喔,功夫大呐。她化妆起码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化个妆。先是用粉,用水蜜拌着,搓成细条条,那么对着镜子一条条嵌进皱纹。你听听他这样讲,这个人物已半个出来了。脸上皱纹全部被她嵌好,什么功夫啊。然后再擦粉,老实讲那时的粉只有鸭蛋粉,扬州鸭蛋粉,现在这种盒子粉根本没有的,以前进贡给西太后的粉叫宫粉。那么王婆用鸭蛋粉擦脸,那时的鸭蛋粉粒子粗,擦到脸上会嗖嗖掉下来,于是再擦第二遍,一共擦了七遍。等到擦好粉,嵌进去的条条要干了呀,会掉下来的啊。所以她讲话和看人脸要朝上的,怕嵌的条条掉下来。这真是一个活王婆,全靠他表。这样一表,王婆就出来了。这种表,就是为人物而表,可以表得人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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