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秋
自古以来,对诗风主唐和主宋的争论由来已久。对于唐诗和宋诗的特点,诗词大家缪钺曾经这样总结:“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①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36 页。钱钟书指出,唐诗和宋诗“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②钱钟书:《谈艺录》,香港:中华书局,1986 年。也就是说,唐诗和宋诗代表着两种不同倾向的诗歌体裁,不仅仅局限于某一个时代,因为宋诗的一些典型特点在唐朝诗人杜甫和白居易等人的作品中已经体现出来。
唐诗与宋诗不仅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宝贵遗产,对韩国古代诗坛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风和宋风在韩国古代诗坛时而各领风骚,时而兼容并蓄,这种影响既体现在汉诗批评的争论上,也体现在汉诗的实际创作当中。因此,梳理韩国诗坛唐风与宋风的变迁过程,对于韩国汉诗作品的分析与韩国古代诗论的研究均具有重要意义。
此前韩国学界对不同时代诗风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些研究多立足于某一时代或某一时期③[韩] 卞钟铉:《唐宋诗对高丽朝汉诗的影响》,《东方汉文学》第27 辑,2004 年,第33—71 页。[韩] 全顺熙:《朝鲜时代诗坛唐宋诗风变化的意义》,《韩国语言文学》第52 辑,2004 年,第293—312 页。[韩] 李钟默:《16—17 世纪汉诗史研究:以诗风的变化为中心》,《精神文化研究》第23 卷第4 期,2000 年,第79—103 页。[韩] 朱升泽:《朝鲜末期唐宋诗风的交锋》,《韩国诗学研究》第1 辑,1998 年,第321—345 页。,或立足于个别作家作品④[韩] 洪润基:《崔匡裕汉诗的晚唐风与诗歌特征》,《中国语文论丛》第28 辑,2005 年,第337—363 页。 [韩] 河政承:《李崇仁诗中的唐诗风倾向与审美特质》,《汉文学论集》第39 辑,2014 年,第319—353 页。。本文将在此基础上,从文学史的宏观角度对韩国古代诗坛唐宋诗风的更迭交替情况进行系统的梳理,以便更好地了解韩国古代诗坛的诗风变迁过程。
尽管新罗末期之前也出现过汉诗作品,但多为零散的创作,整体诗风体现并不明显。直到新罗末期遣唐留学生前往唐朝留学回国之后,才出现了大量汉诗作品,并体现出晚唐诗风,因此本文从探讨诗风的角度,将“古代诗坛”上限定为新罗末期,下限定为朝鲜时代前期。本文将论述唐宋诗风的第一次交替,重点将放在不同时代的诗风变化上,梳理不同时代出现的新趋势与诗风特点,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以了解韩国古代诗坛诗风变化的全貌。
汉诗传入韩国之后,新罗末期出现了大量作品,并接受了晚唐诗风。唐风的影响一直延续到高丽前期,但这一阶段的唐风体现得极为多样。
在新罗时代(前57—935)之前,朝鲜半岛已经出现了一些汉字创作的诗歌作品,但当时的作品大多未能流传下来,仅见于一些零散的文献记录中。新罗时代初期和中期的汉诗创作并不活跃,这种现象与六朝到初唐时期诗歌的华丽文风以及对声律的严格要求不无关系,尽管三国时期和新罗时代的文人也可以利用汉字进行创作,但对他们来说,驾驭严格的声律和华丽的文风难度不小。直到盛唐时期,与音乐分开来的律诗成熟之后,新罗的汉诗创作才真正开始。
公元654 年,新兴贵族掌权之后,开始和唐朝结盟,进行各种交流,两国关系在8 世纪、9世纪进入了持续友好、全面发展阶段。在新罗末期,随着两国对外交往的开展,新罗子弟大批来到唐朝留学,宾贡登第。宾贡诸子创作的汉诗深受唐朝诗风影响,代表性人物为崔致远(855—?)、崔匡裕(生卒年不详)、崔承祐(生卒年不详)和朴仁范(生卒年不详)等。其中文学成就最为显著者非崔致远莫属,朴仁范、崔匡裕和崔承祐各有七言律诗10 首流传下来。①《夹注名贤十诗抄》三卷刊于高丽忠惠王六年(1337),其中收录了26 位唐朝诗人和4 位新罗诗人的作品,每人各10首,总计300 首诗。崔致远和朴仁范的诗收录于卷上,崔承祐和崔匡裕的诗收录于卷下。他们的作品均体现出晚唐诗风。
晚唐诗歌风格多样,流派纷呈,虽然古今对晚唐诗歌流派的划分见仁见智,但其思想内容与情感底蕴以“感伤”来概括最为恰切。从内容来看,统一新罗时期宾贡诗人的汉诗具有浓郁的“感伤”格调与思想意蕴,多体现为发泄个人境遇的愤懑、对社会的批判等。不论是直接抒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苦闷情感,还是借古讽今、托物讽喻、感时伤事,或是对晚唐、新罗的昏聩政局表达愤慨和直接批判,都体现了其郁结在心中的难以实现的儒家入世情怀。他们继承了儒家以诗文积极干预社会、反映现实的文学传统,创作了不少讽喻现实且充溢着济世之志的作品。
在艺术风格上,宾贡诗人的诗歌以淡雅明畅为主导,也不乏清健俊丽、雄劲壮阔之作。在艺术技巧上,他们借鉴了晚唐主流诗派——温李诗派的对仗、声律及用典技巧,这也使宾贡诸子的诗歌平易通畅中见精工典雅。②杨会敏:《统一新罗时期汉诗的晚唐风韵》,《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 年第6 期,第81—88 页。
新罗宾贡诗人的汉诗呈现出这些特点,可以从三方面来分析原因,一是时代背景,二是诗人的个人遭遇,三是当时交游的唐朝诗人的影响。
首先,从时代背景来看,尽管新罗宾贡诸子希望能匡时济世、建功立业,但日益腐败、衰退的晚唐社会却很难提供让其施展才能的机会。以崔致远为例,他选择离唐归国的主要原因也在于对政局腐败、奸臣当道的晚唐感到绝望。然而归国后却发现新罗同样政治腐败、弊端丛生,政治抱负仍然难以实现。新罗末期更是战乱不断,新罗宾贡诸子很难发挥其才华有所作为。
其次,从诗人的个人际遇来看,尽管新罗宾贡诸子通过唐朝的留学生活在诗文方面积累了深厚的汉文底蕴,在唐朝科举及第,但由于大部分出身六品头,在身份制度等级森严的新罗难以施展才华。崔致远在回国后虽然担任过官职,但由于出身原因并未得到重用,最终隐居伽倻山海印寺以终老。崔匡裕在唐朝学习了14 年,留唐时期的作品表现出了他未能中举的焦虑心情,回国之际正值新罗战乱期,于是选择了参与甄萱的后百济政权。崔承祐在唐末混乱时期前往唐朝留学,归国后担任文翰,诗中可以窥见其生活的不顺。从这几位代表性诗人的个人遭遇来看,不难理解其诗作中体现出来的上述特点。
最后,宾贡诗人在唐期间深受交游文人的影响。通过多种文献记载可知,宾贡诸子在唐朝交游十分广泛。崔致远在唐朝交游甚广,在文学方面,他和晚唐诗人杜荀鹤、罗隐交情甚笃,其诗才获得了他们的认可。罗隐的作品以七言律诗最多,尤其擅长咏物诗,崔致远同样擅长咏物七言律诗。此外,杜荀鹤和罗隐均属于晚唐现实主义诗人,崔致远的文学风格也呈现出这种现实主义倾向。
朴仁范和崔承祐现存各10 首诗中均有7 首赠送诗,崔承祐有一首诗是赠送给晚唐著名诗人曹松的。曹松是唐末诗坛上继贾岛之后苦吟派较具影响力的隐居诗人,诗歌作品呈瑰奇清峭的艺术风格。崔承佑在赠诗给曹松时提及“鹧鸪”,可以发现贾岛派诗脉流向,诗中同样表现出对辞官隐居生活的推崇。
总体来看,新罗宾贡诸子的交游诗运用严整的对偶格式,使用多种叠字,广泛运用典故,且多为七言律诗,对新罗末期及高丽初期近体诗的确立做出了很大贡献。
高丽(918—1392)从太祖王建建国至恭让王王瑶亡国历经474 年,相当于中国的五代宋辽金时期。从高丽本身的社会政治变化情况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前期(918—1100)为建国至武臣执政之前,中期(1100—1274)武臣主导政局,后期(1274—1392)受到元朝干涉直至灭亡。
关于高丽前期的诗风,韩国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这一时期仍以晚唐风为主,①[韩] 文璇奎:《韩国汉文学史》,首尔:二友出版社,1989 年,第166 页。[韩] 闵丙秀:《韩国汉诗史》,首尔:太学社,1996 年,第69 页。[韩] 卞钟铉:《高丽朝汉诗研究》,首尔:太学社,1994 年,第75 页。另一种认为这一时期多种唐风并存。②[韩] 扈承喜:《罗末丽初咏物诗研究》,《梨花语文论丛》第13 辑,1994 年,第447—479 页。[韩] 李钟文:《高丽前期汉文学研究》,高丽大学博士论文,1991 年。也有中国学者认为,这一时期总体呈现出盛唐风。③杨会敏:《高丽前半期汉诗的盛唐精神意蕴》,《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 年第6 期,第78 页。这些多样的观点恰恰印证了高丽初期诗风的多样性。
和新罗末期相比,高丽前期的韩国汉诗虽然仍然保持了一定的晚唐风格,但也体现出了一定的不同:尽管注重修辞技巧的审美倾向占据主流,但立足于儒家世界观的“文以载道”思想也开始抬头,与原有的文学思想产生了对立,并且为高丽中期接受宋风奠定了一定的基础,④[韩] 权赫镇:《汉诗对宋诗风的接受研究》,《中国文学研究》第34 辑,2007 年,第136 页。因此仅用晚唐风一种风格不足以概括这一时期诗风的全部特征,从实际创作来看,晚唐、初唐与盛唐多种诗风并存。
为了稳定王权,高丽初期继续沿用一些新罗末期的文人官僚,构建国家制度,维持对华外交关系,因此也延续了新罗末期的晚唐诗风与文风。政权稳定之后,高丽前半期处于升平奢靡之世,汉诗内容多为润饰王业、揄扬风雅或游憩山水的闲逸自适之作,先后继承了初唐浮华雕琢的宫廷诗和清丽豪逸的盛唐诗风。
这一时期汉文化得到了空前的普及,出现了众多著名诗人,但这些诗人的个人文集均未留存下来,少量作品通过后代诗文集得以传世。太祖王建(877—943)的《和金枢密玉梅》、朴寅亮(?—1096)的《使宋过泗州龟山寺》《舟中夜吟》等诗作均体现出自崔致远延续下来的晚唐风韵。被誉为“海东孔子”的崔冲(984—1068)在山水田园诗中侧重抒写文臣们在公务之余宴集唱和、隐逸漫游时的闲适情趣,朴寅亮在出使宋朝期间创作了大量的纪行诗,将隐逸情怀投注到寺庙题材的山水诗中。
郑知常(?—1135)堪称高丽前期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他能诗善画,尤以骈俪著称,现存汉诗仅十余首散见于文献中。18 世纪成书的《西京诗话》认为:“诗至郑司谏,唐风大备。”郑知常的诗以精到的艺术提炼展现出翩翩唐诗风味,在高丽汉诗乃至整个韩国汉诗史上均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高丽汉诗自国初即更多展现交际功用,单纯着力用心写景者不多。而郑知常大大发扬了唐诗专注于诗本身的追求,通过细致的观察刻画出明亮的景象,营造出含蕴有味的意境,⑤刘畅:《“唐风大备”郑知常——高丽汉诗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渊民学志》第25 辑,2016 年,第182 页。这是此前高丽诗人所不具备的,当然也是高丽文明积累二百年发展几至巅峰的必然结果。
新罗末期晚唐诗风到高丽前期晚唐风的延续与高丽科举制的确立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在唐朝科举制度的影响下,788 年新罗设“读书三品科”,将教育与科举结合起来,为韩国科举制度之萌芽。958 年,高丽王朝第四代王光宗实行科举制,刺激了汉诗文的发展。①[韩] 尹载焕:《高丽朝诗风转变的意义》,《韩民族语文学》第l44 辑,2004 年,第89 页。但科举制度严格限制参加考试人员的身份,只允许官吏的子孙参加,由此也激发了文臣子弟的仕进激情和参政意识,也让其具有乐观向上、昂扬奋发的精神风貌。
从时代背景来看,高丽前期政局稳定,经济繁荣,与前代相比,文人的生存处境得到了极大改善。儒释道思想并存的开明政策使文臣儒士们在追求现世立业的同时,不放弃皋壤之趣和个体精神的自由。与中国盛唐时代风尚类似,漫游隐逸的盛行使高丽文人乐于投身大自然,而田庄别业的构建更为文人提供了逍遥自适、纵情山水的理想场所,②杨会敏:《高丽前半期汉诗的盛唐精神意蕴》,第78 页。因此高丽前期汉诗中呈现出的盛唐浪漫诗风与这一时代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高丽中期开始,韩国的诗风开始转变为宋风,首先体现为苏轼热;之后虽然持续受到宋诗风的影响,但由于性理学的传入,主要体现为濂洛诗风;朝鲜前期,宋风主要体现为江西诗派的影响。
宋朝初期,延续晚唐风余脉的西昆体主导诗坛,并未形成真正的宋诗风。此后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邵雍、王安石等人推崇杜甫和韩愈文学,推动诗风改革。直到苏轼(1036—1101)出现,才使西昆派诗风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真正的宋风此时才出现,大约在11 世纪中后期形成。这种宋风随后传入高丽,并对高丽诗风产生了影响。
宋风具体何时传入高丽并流行起来,并无确切的文献记载,可以从外因和内因两个方面来分析。从外因来看,主要是高丽与宋朝的交流。1071 年两国恢复外交关系之后互派使臣,交往逐渐增加,通过使臣带回、宋朝赐书等方式,高丽从宋朝引进了不少书籍。此外,高丽曾多次向宋朝国子监派遣留学生,这些都为高丽接触宋朝的新文学思想与文学倾向提供了契机。
从内因来看,随着高丽科举制度的推行,文人的创作也越来越倾向于浮华的形式主义文学,这种现象在后期变得更加严重。批判修饰为主的文学的声音在睿宗、仁宗年间(1105—1146)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当时很多文人为了克服这一弊端不断寻找新的文学创作方式,宋诗的传入使他们得以另辟蹊径。由于宋诗与音律分离,具有说理的特点,这使得难以与中国音乐因素相结合的韩国汉诗可以充分表达思想,形成自己的特色。
通过《东人诗话》的记载可知,宋诗在11 世纪中后期已经传入高丽,其中苏轼对韩国文人的影响最为深远。金宗直在《青丘风雅》中指出,新罗末期和高丽初期专学晚唐,高丽中期专学苏轼。③“宗直自学以来,往往得吾东人诗而读之,名家者不啻数百,其格律无虑三变,罗季及丽初专习晚唐,丽之中叶,专学东坡。迨其叔世,益斋诸公,稍变旧习,裁以雅正,以迄于盛朝之文明,犹循其轨辙焉。” 金宗直:《青丘风雅》。苏轼文集传入高丽之后,得到高丽文人的极力推崇,争相学习,高丽文坛和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崇尚苏轼的热潮。1236 年高丽出版了《东坡文集》,这是高丽首次出版外国人文集,可见苏轼在高丽影响之深。
执高丽文坛之牛耳的李奎报(1168—1241)、李齐贤(1287—1367)、李穑(1328—1396)并称为高丽时代最杰出的三大诗人,他们和“竹林高会”之首李仁老(1152—1220)均深受苏轼影响。著名文人崔滋(1188—1260)在《补闲集》中指出,苏轼对李仁老的影响体现在形式上,对李奎报的影响则体现在诗风和文体上。④“李学士眉叟曰,吾杜门读苏黄两集,然后语遒然韵锵然,得作诗三昧。……今观眉叟诗,或有七字五字从东坡集来。观文顺公诗,无四五字夺东坡语,其豪迈之气,富赡之体,直与东坡吻合。” 崔滋:《补闲集》卷中。
李仁老认为苏轼和黄庭坚可以与杜甫并驾齐驱,青出于蓝,克服了西昆体用事险僻的弊端。①“琢句之法,唯少陵独尽其妙……及至苏黄,则使事益精,逸气横出,琢句之妙可以与少陵并驾。” “诗家作诗多使事,谓之‘点鬼簿’。李商隐用事险僻,号‘西昆体’,此皆文章一病。近者苏、黄崛起,虽追尚其法,而造语益工,了无斧凿之痕,可谓青于蓝矣。” 李仁老:《破闲集》卷上。李奎报生动地描述了高丽的“东坡热”现象。②“夫文集之行乎世,亦各一时所尚而已。然今古以来,未若东坡之盛行,尤为人所嗜者也。”李奎报:《全州牧新雕东坡文集跋尾》。 “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曰,三十三东坡出矣……东坡近世以来富赡豪迈,诗之雄者也。其文如富者之家,金玉钱贝盈溢藏,无有纪极,虽为寇盗者所尝攘取而有之,终不至于贫也,盗之何伤也?” 李奎报:《答全履之论文书》,《东国李相国集》卷26。李齐贤推崇苏轼父子,将自己和父亲比作苏轼父子。③“吾大人三昆季,俱以文笔显于东方。伯父、季父相次仙去,唯公无恙,年今七十有奇。若使北来,得与中原贤士夫进退词林间,虽不敢自比于苏家父子,亦可以名动一时。”李齐贤:《益斋乱稿》卷一《眉州》。这些文人的作品或模仿苏轼诗作题目,或与苏轼次韵唱和,或引用其诗中意象。例如,李仁老的《早期梳头效东坡》便是效仿苏轼的《旦起理发》,他还模仿苏轼《和归去来辞》创作了多首“和陶辞”。李齐贤的《送大禅师瑚公之定慧社诗序》《大江东去·三峰奇绝》均为苏轼作品的次韵之作。李奎报则引用苏轼词中的“扬州鹤”这一意象来表达希望所有愿望都能实现的寓意。
高丽中期这种苏轼热潮与宋朝本身的苏轼热不无关系,中国在北宋时期已经掀起苏轼热,南宋期间仍然热度不减。苏轼的诗文约在武臣之乱时期传入,在高丽中期达到高潮。当时辽金的侵略使高丽人产生了敌对情绪和受害意识,因此对宋朝的正统中华文化更加渴望,这种时代精神成为高丽文人接受苏轼的大背景之一。
当然,苏轼文学超越国界滋养韩国文学,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苏轼文学自身的魅力与价值。首先,苏轼的诗不同于主情的唐诗,气韵豪迈、意深言富、用事恢博、雅俗共赏,这与晚唐伤感沉郁、绮艳幽密的风格迥然不同,恰好与高丽崇尚思想自由的时代风尚不谋而合。
其次,苏轼的诗文儒释道融会贯通,恰好与高丽时代的宗教与社会背景相契合。高丽崇尚佛教,将佛教奉为国教,但同时又学习儒家经典,奠定了儒家思想基础。武臣之乱、契丹和蒙古入侵导致社会混乱,很多文人逃避现实,追寻隐遁,进而转向寻求出世的道教思想,这些他们都能从苏轼的诗中找到共鸣。
此外,苏轼一生经历坎坷,多次遭到流放和贬谪,却从未流露出失望挫折,始终保持豁达乐观的态度,这种乐观的生活态度与人格魅力也为当时怀才不遇的高丽文人带来心灵的慰藉。④[韩] 许捲洙:《苏轼诗文在韩国的接受》,《中国语文学》第14 辑,1988 年,第53 页。苏轼出身寒门却凭借自身的文才与势力出仕,官至礼部尚书,这种经历也为高丽文人树立了奋斗楷模。经过长时间的积淀,苏轼对韩国古代文人形成一种由外而内的诗歌意识甚至是人格影响。
此后苏轼诗歌在韩国古代诗坛上的影响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逐渐成为韩国古代诗人一种自觉的诗歌价值取向。苏轼不仅是改变韩国古代诗风的重要人物,也成为连接唐宋诗风转换的桥梁和纽带。
1290 年,高丽儒学家安珦(1243—1306)将新刊《朱子全书》抄本带回国,将性理学引进高丽,⑤“留燕京,手抄朱子书,又摹写孔子朱子真相,朱子书未及盛于世,先生始得见之,深自得乎,知其为孔门正脉,遂手录其书,又写孔朱真相而归。”《晦轩年谱》甲寅。受到新兴士大夫的关注,带有性理学家特色的濂洛诗风也随之逐渐扩大了影响。濂洛诗风源自濂洛诗派,乃以周敦颐为开山、以朱熹为中心的一派理学正传。“濂洛风雅”的形成与发展沉淀着深刻的哲学内涵,蕴含着理学家对本体宇宙和人情世态的生命体验,感应着他们的道德诉求和宗教需要。
在性理学的影响之下,这一时期的高丽汉诗作品体现出明显的濂洛诗风,善用濂洛派常用的探索事物哲理的创作手法,以理入诗,吟咏天道在自然现象中的体现,并且以诗歌表现性理学思想,或是根据万物现象重新思索经典中的道理,或吟咏“观物察己”,表达出“居敬”的境界。①[韩] 卞钟铉:《唐宋诗对高丽朝汉诗的影响》,《东方汉文学》第27 辑,2004 年,第65 页。同时,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出希望实现经世治学的理念,关注现实,具有一定的社会参与意识,代表人物为李榖(1298—1351)、李穑(1328—1396)、郑梦周(1337—1392)。
稼亭李榖是高丽时期的经学大家,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儒臣。他在元朝科举及第并担任官职,与元朝士大夫广泛交游,创作了不少揭露和抨击旧弊的诗歌,真实地反映了高丽末期百姓的苦难生活,并力图揭示其社会根源,具有浓厚的民本色彩,体现了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犀利的批判意识。
李榖之子李穑是高丽末期广泛传播和发展朱子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作为高丽末的股肱之臣,亲历了元明鼎革、丽末鲜初的动荡时局,他直面现实、感时伤怀,诗作体现出儒家和佛教思想,并且以性理学思想入诗,呈现浓重的性理学色彩。李穑写了很多描写莲花的诗,从中可以看出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影响。他的诗还体现出程颐和程颢提倡的“文以载道”和“作文害道”精神,并引用了不少朱子的“性情论”。
郑梦周,李穑的弟子,高丽末期的政治家、外交家、哲学家、文学家。他的诗既体现出儒学家的学问修养,也反映出政治家的现实经验。他在成均馆讲学多年,传授经典,包括朱熹的《四书集注》,堪称高丽时代性理学之祖。他崇尚忠孝节义,诗作既反映了注重浩然之气的生活态度,也表现出对儒家经典的深刻省察与实践躬行,以及“经世济民”的儒家思想。他深受程朱理学忠君思想的影响,恪守儒家理义,以死效忠,不事二主,对高丽王朝忠贞不渝。
高丽后期盛行濂洛诗风的最主要原因是性理学的影响,同时也与高丽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及新兴士大夫的出身密不可分。13—14 世纪堪称高丽社会的剧变期,元明交替之后,高丽王权与权臣的矛盾、高丽与中原政权微妙的外交关系始终交织在一起,加之各地农民起义不断,内外交困。
从高丽前期延续下来的权力集团——门阀贵族和权门世族虽然属于传统儒家文士,但由于世代相传,享尽权力和财富,已经沦为保守派,缺乏尖锐的问题意识和创新思维。接受性理学思想的士大夫逐渐崛起,成为既得利益阶层的替代集团,他们在政治、经济、思想、学术和宗教等方面均表现出不同的风貌,兼备学问与知性。他们关注现实世界,希望实践儒家世界观,是典型的具有实践精神的知识分子,并为高丽后期的诗风带来了变化。
尽管这一时期宋诗风渐渐成为主流,但唐诗风并未完全消退,也有一些诗人唐宋风兼容并蓄,晚唐的唯美诗风、以李白和杜甫为代表的盛唐诗风以及王维、孟浩然的山水诗风均在高丽诗人的诗中得到不同程度的继承,代表诗人有郑誧(1309—1345)、金九容(1338—1384)、李崇仁(1347—1392)等。
一些代表性的大家往往同时表现出唐风和宋风的双重影响,例如李穑和郑梦周的诗作不仅表现出濂洛诗风,同时也深受苏轼影响,并体现出唯美的晚唐风。郑梦周“非徒理学为东方之祖,其文章亦唐诗中高品。”李崇仁的诗作既体现出苏轼和黄庭坚的影响,也体现出晚唐风的哀伤与清新。这种同时接受唐风与宋风的倾向在之后朝鲜时代的诗坛上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为朝鲜时代后期汉诗形成“朝鲜风”提供了充足的文学养分。
历史学家对朝鲜时代的划分有前后两期的两分说,也有前中后三期的三分说。由于朝鲜时代诗风的变化趋势与三分说一致,因此本文采用三分说论述。朝鲜时代前期为1392 年太祖李成桂建国至1567 年宣祖即位,为勋旧派掌权期;中期为1567年至1776 年正祖即位,为士林派掌权的16—17 世纪;后期为1776 年至1897 年大韩帝国宣布成立,这一时期实学者逐渐增强,到20 世纪开始出现近代化。朝鲜时代前期诗坛最大的变化便是江西诗派的影响扩大,出现了“海东江西诗派”。
江西诗派是宋代最有影响的诗歌流派,发始于北宋时代的黄庭坚,流而成派,时跨两宋,成为宋代乃至此后元明清各代影响最大、最为深远的一个流派。①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356 页。元人方回为江西诗派首倡“一祖三宗”之说,即以杜甫为祖,以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为三宗。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即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崇尚瘦硬奇拗的诗风,追求字字有出处,在创作实践中,“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重视文字的推敲技巧。
早在高丽中期掀起苏轼热潮时,江西诗派已经传入半岛,黄庭坚的《山谷集》也已流传,只是当时江西诗派的热度不及苏轼。朝鲜时代初期刊印了很多选录江西诗派的诗选集以及文集,唐宋《八家诗选》收录了黄庭坚的作品,同时出版了《山谷精粹》选录出版黄庭坚的诗。15 世纪末期刊印了陈师道与陈与义的诗集,这一时期流传广泛的诗选集《瀛奎律髓》和《联珠诗格》中也收录了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江西诗派诗人的诗。②[韩] 李钟默:《海东江西诗派研究》,首尔:太学社,1995 年。韩国古代诗坛的“海东江西诗派”出现于15 世纪末16 世纪初,最早使用这一名称的是朝鲜文人申纬(1769—1845),③“学副真才一代论,容斋正觉入禅门。海东亦有江西派,老树春阴挹翠轩。”《警修堂全稿》第17 册。代表人物为挹翠轩朴訚(1479—1504)和容斋李荇(1478—1534)。
尽管从高丽中期开始苏轼和黄庭坚便常常被并称为“苏黄”,但二者的创作风格有所不同。苏轼的诗歌风格既有“筋骨思理”,也不乏“风神情韵”,而黄庭坚更多的体现为“筋骨思理”。④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6 年,第17 页。和苏轼的豪放相比,黄庭坚的诗略显拗硬,和陈师道的雅健相比,黄庭坚又显得放逸。朴訚的诗主要是学习黄庭坚和陈师道。
朴訚的诗作大多抒发愤世不公、忧国忧民、抱负不得展的沉郁心情。朝鲜诗家金昌协(1651—1708)认为他天才绝高,虽学黄陈,但并不为其所缚,诗风“纵逸”。⑤“挹翠轩虽学黄陈,而天才绝高,不为所缚,故辞致清浑,格力纵逸,至其兴会所到,天真烂漫,气机净溢,斯不犯人力,此则恐非黄陈所得囿也。” 金昌协:《农岩集》卷34。李荇的诗作写出天灾、倭寇入侵、官家的赋税徭役和巧取豪夺造成的社会灾难,表现了他对劳动人民的同情。李荇初期的诗作有明显的学习杜甫的痕迹,经历仕宦与流放生活之后,转而学习江西诗派。李荇的诗被评论为“和平澹雅”,接近陈师道的雅健。
此外,从朴訚和李荇的诗中也能看出苏轼的影响。他们曾经多次船游赤壁,模仿苏轼创作了不少诗篇,后南衮(1471—1527)整理出这些诗作,命名为《蚕头前后录》。朴訚和李荇当时的个人处境与苏轼极其相似,在诗中将苏轼称为“苏仙”,表现出对苏轼的追慕与共鸣。
朝鲜前期形成海东江西诗派的一个原因在于,江西诗派的成功给那些自认为缺乏天赋的朝鲜诗人带来了希望,他们希望通过研磨和学习创作出汉诗佳作。从方回的“一祖三宗”说可以看出,江西诗派诗人的终极目标是学好杜甫的诗。朝鲜时代成宗时期的大学者成伣在《文变》一文中说:“今之学诗者必曰:谪仙太荡,少陵太深,雪堂太雄,剑南太豪。所可法者,涪翁(黄庭坚)也,后山(陈师道)也。”⑥成伣:《虚白堂集》卷13。这段话道破了江西诗派在朝鲜时代前期流行的原因,朝鲜前期的诗人将学习黄陈视为学好杜诗的中间过程,认为即便没有天生的才能也可以通过研磨诗法写出好诗,因此掀起了学习江西诗派的热潮。
相似的思想文化与审美观是海东江西诗派形成的另一个因素。宋代的文化和朝鲜时代接受的文化均属于以儒家思想为正统、文人政治为核心的士大夫阶级的文化,文学作品抒发了知识分子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体现出的审美风格是筋骨义理。因此,和注重情采意趣的唐风相比,重视诗教、诗法和学问的宋风与深受儒学和性理学影响的朝鲜时代文人更加一致。
总体来说,海东江西诗派体现了江西诗派的主要特点,追求新意,多作律诗,善用散文的独特句法,诗句中采用了很多口语、俗语等。此外,海东江西诗派极其重视诗句的后天锤炼以及意境的构成,强调诗法。典型的作法便是反复锤炼一句诗的核心字,从而形成“诗眼”。诗句各联的意境层次分明,诗语也紧密相连,彼此呼应。在使用典故时,海东江西诗派的逻辑构成极其缜密,喜欢用一些穷僻晦涩的典故。在作品的主题和审美方面,通过主观情感的锤炼实现内化。①[韩] 李钟默:《韩国汉诗的传统与文艺美》,首尔:太学社,2002 年,第471 页。
从高丽中期开始兴起的这股宋风热潮,一直持续到朝鲜时代前期的海东江西诗派,韩国古代诗坛的第一次唐宋诗风交替至此告一段落,崇尚唐风的诗人也开始悄悄拉开第二次唐宋诗风交替的序幕。
本文考察了韩国古代诗坛第一次唐风与宋风交替的整个过程,时间跨度从新罗末期到朝鲜时代前期。总体来看,唐风的影响始于新罗末期,一直延续到高丽前期;宋风的影响从高丽中期持续到朝鲜时代前期。
受遣唐留学生及科举制度的影响,新罗末期的汉诗表现为晚唐风;高丽前期,由于社会稳定,持续实行科举制度,表现为初唐、盛唐和晚唐多种诗风并存。高丽中期到朝鲜时代前期,宋风渐渐兴起,并占据了主导地位。高丽中期,随着苏轼诗文的传入,高丽诗坛掀起了一股苏轼热,苏轼对韩国古代诗坛产生了长期而深远的影响;高丽后期,受到性理学影响,高丽诗坛出现了濂洛诗风,探索事物哲理,关注现实;朝鲜时代前期,注重锤炼诗法和句法的江西诗派影响逐渐扩大,朝鲜诗坛出现了“海东江西诗派”。
总体来看,不同时代诗风变化的原因,既有中国的影响,也和韩国独特的时代背景与文人的精神取向密不可分。尽管特定时期的诗风表现出不同的倾向,但很多时候韩国古代诗人的诗作中体现出来的诗风很难单纯地划分为某一种类型,往往是兼容并蓄的,这也为其后唐风和宋风的第二次交替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