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魏丕信(Рiеrrе-Еtiеnnе Will) 著 徐 添 译
一
我的故友魏斐德(Frеdеriс Wаkеmаn,1937—2006)所著的《中华帝国的衰落》出版于1975年,如今已经40 多年了。要将这部著作同它的学术和思想语境联系起来,全面评价它的特点与创见,记住这个时间非常重要。20 世纪60 年代初期,当魏斐德被培养成一位中国历史学者,先在哈佛后到伯克利开始其学术研究时,美国的中国研究进入了辉煌的战后发展阶段,凭借着众多的学者与专业研究机构、大量优秀学术出版物以及东亚图书馆丰富的馆藏,除中国与日本之外,美国的中国研究在该领域享有毫无争议的领导地位。
到了1975 年,这种地位变得更加明显。但是事情也在某种程度上逐渐发生变化——接下来的几十年间,这种变化变得更加突出。尽管在1996年《历史学人》(The Historian)的采访中,①Rоgеr Аdеlsоn, “Intеrviеw with Frеdеriс Wаkеmаn, Jr.” , The Historian 59. 3 (Sрring 1997): 505—521.魏斐德本人表示“20 世纪60 年代,我们仍痴迷于主流历史学家分析中国时使用的框架结构——西方对中国的冲击”,但在接下来的数十年内,“在如下意义上(中国研究)更像美国史与近现代欧洲史的研究:各方面的专家从中国自身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换言之,中国成为一个从自身角度被研究的历史对象,需要充分考虑其复杂性与多面性,它不仅受到现代西方的冲击,还是一个经历过自发变化的历史实体。我们应当看到,魏斐德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一学术演变的重要组成部分,借用保罗·柯文(Раul А. Соhеn)那本在战后美国的中国研究界具有启发意义的著作的一章的标题,这种演变就是“走向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史”。①Раul А. Соhеn, 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 Nеw Yоrk: Соlumbiа Univеrsitу Рrеss, 1984, сhарtеr 4. 这本书已经被译成中文,见《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
在“挑战—回应”这一派的拥护者中,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Jоhn K. Fаirbаnk,1907—1991)是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本人不但是推动适才提及的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要角,也是许多出色弟子的导师(“中国对西方的回应”就是费正清与他的中国同事邓嗣禹在1954 年出版的文集书名)。耐人寻味的是,魏斐德告诉我们:他从哈佛毕业后在巴黎待了一年,在此期间他决定致力于中国研究;当到了决定去哪所大学读博,从事中国研究时,他竟选择避开哈佛与费正清,尽管他未来在此会受欢迎;相反,他去了伯克利师从列文森(Jоsерh R. Lеvеnsоn,1920—1969)——列文森曾师从费正清,用柯文的话说,他“思想过于敏锐和复杂微妙,不会长期为任何前提预设的框架所束缚”②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р. хххiv.。魏斐德似乎在寻找开阔的研究领域,寻找一处不会因占主导地位的学术传统或强势的学界领袖而感到受限的学术环境。我以前与费教授有些往来,他特别威严,十分在意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但是为人和善,总是热衷于打听像我这样的年轻学者正在从事的研究。我仍然理解魏斐德的犹豫:他怀有一种热情的知识分子心态,具有文学天赋,同样也具有一种世界主义关怀和冒险精神,这种性格或许与费正清的作风不太一致。
我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事情促使魏斐德产生了写一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广州的社会史的想法——那是他的博士论文,1966 年以《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 年间的华南社会动乱》(Strangers at the Gate: Social Disorder in South China,1839–1861)为题出版。或许他在法国期间曾受到社会史的影响。事实上,西方对中国的冲击,是他著作的核心问题:魏斐德在《大门口的陌生人》的开篇写道,“西方向亚洲的进攻打破了人们对中国历史的陈旧想象(例如所谓的“王朝循环”),旧的循环进程突然变成了直线式的发展”——这是他将在《中华帝国的衰落》中继续阐述的一个主题。然而于我而言,这本书的卓越之处还在于,它探讨了西方的这种冲击如何影响并触发了各种完全是中国自身的社会力量:如城市或乡村的社会不满、秘密会社的滋生、各式各样的阶级冲突、乡绅控制的出现以及更普遍的区域内政治与行政力量的平衡变化。因此,魏斐德成为首批这样分析一系列具有自发性质的地方性事件的学者,这些事件此前一直首先主要从西方的视角加以思考。值得一提的是,将魏斐德的第一本著作同费正清的《中国沿海贸易与外交:1842—1854 年间通商口岸的开放》(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 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1842–1854,1953)拿来比较非常有趣,尽管后者并不是费正清的第一部著作,但大部分内容基于他20 世纪30 年代博士论文的研究,并补充了他后来对清政府运作的考察。两人研究处理的都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后果,但是却是由无论年龄还是学术视野都隔了一代人的两位学者写就。两部著作截然不同:费正清的书完全置于“中国对西方的回应”范式中(在他书的第一章将此作为问题提出),首先分析的是该时期中国的制度和外交;与此相反,魏斐德在探究太平天国运动起因时,发现了广东的社会惨剧与暴力活动。
1975 年,当魏斐德出版《中华帝国的衰落》时,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作品还没有面世——我指的尤其是那些具有开创性的作品:如《洪业》(The Great Enterprise)③Frеdеriс Wаkеmаn, Jr., The Great Enterprise: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Веrkеlеу: Univеrsitу оf Саlifоrniа Рrеss, 1986, 2 vоlumеs.,还有关于戴笠的文章,以及直到他去世之前仍在研究的民国上海的警务与骚乱三部曲。但是那时他已经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一位著有《大门口的陌生人》及几篇重要文章、受人尊敬的作者。④这里还应该加上History and Will: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of Mao Tse-Tung’s Thought (Веrkеlеу: Univеrsitу оf Саlifоrniа Рrеss, 1973),这本书属于不同类型的作品。此外,1975 年这一年魏斐德还与人共同编辑了一部具有影响力的论文集——《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①Frеdеriс Wаkеmаn, Jr. аnd Саrоlуn Grаnt (еd.), Conflict and Control in Late Imperial China. Веrkеlеу: Univеrsitу оf Саlifоrniа Рrеss, 1975.,该书的关注焦点有二:一是地方的政治事务与权力关系,二是清代中央政府与地方精英之间权力平衡关系的不断变化——这一关系的讨论延伸至明末与民国初年。
有趣的是,这本论文集是1971 年一次会议的副产品。那次大会的目的(诚如论文集的前言所说)旨在改变中国回应模式的“现代化”视角,“揭示早在鸦片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长期支配历史变迁的内因性社会力量”。建议转换视角的正是费正清,他也参与了此次会议,这本论文集就题献给他本人。《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所收录的论文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一种对立:一方面,是管控严密的正式国家机器,它以长期延续的思想体系与世界观为基础,以大量成文的法律为依托;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始终处于不断变动状态的社会,它充满了种种冲突与协商,各种网络遍布社会之中,在许多方面抵制着国家机器的控制。这本论文集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对社会及政治进程的研究局限于某一朝代某一时期会带来多大的缺憾——或者说,从不同的视角看,在论述历史时夸大特定事件或日期会带来多大的损失:第一次鸦片战争是典型,它长期以来在学术著述中被假定为一种分界线:之前是古老而静止的文化与政治传统,之后则是因帝国主义冲击而引发的痛苦的近代化过程——即“古代”(或更有待讨论的说法“封建时代”)与“近代”的分野。
所有这些主题都在《中华帝国的衰落》一书中得以呈现,该书的完善过程在时间上大体和魏斐德参写、编辑《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的工作同时进行:实际上,魏斐德在《中华帝国的衰落》引言部分一开始就用非常接近《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序言中的话表示:“我本人的研究不是寻求现代化的先决条件,而是尝试单独考虑欧洲帝国主义盛期以前,中国社会变化的内在成因。”这两部著作在风格和方法上(以及面向的读者上)当然完全不同。《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是一部集体合作而成的作品,它深入地探讨了一些独立的主题(魏斐德的导论意在进行总体的综合),而《中华帝国的衰落》本质上是本研究手册,它对《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所涉及的同一时期提供了一种连贯而清晰的叙述:这一时期的跨度始于16 世纪,止于帝国体制的瓦解及由此引发的后果,它被视为讲述了中国历史过程中一个连贯完整的阶段。值得注意的是,《中华帝国的衰落》是“近代中国的转型”丛书的一部分,这套丛书分别由纽约的自由出版社(Frееdоm Рrеss)和伦敦的麦克米伦(Масmillаn)出版社出版,旨在为初学者提供信息含量丰富的新的研究。这一研究涉及近代中国命运的各主要方面:该系列丛书还涉及中华民国悲剧性困境、毛泽东时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的对外关系,以及由来已久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政权之间的关系等问题。②魏斐德的《中华帝国的衰落》是该系列丛书最先出版的著作,之后还有Jаmеs Е. Shеridаn, China in Distintegration: The Republican Era in Chinese History (1977); Маuriсе J. Меisnеr, Mao’s China: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1977); Jеrоmе В. Griеdеr, Intellectual and the State in Modern China: A Narrative History (1981); Маrk Маnсаll, China at the Center: 300 Years of Foreign Policy (1984).
这些著作试图使它们的读者了解最新的学术成果,同时还有在此成果基础上的总体解读。《中华帝国的衰落》也是如此,尽管由于丛书的格式所限,它不是那种通过大量脚注和冗长的参考文献来展示博学的著作,③一些关于《中华帝国的衰落》的书评对此书有限的脚注感到遗憾,特别是缺少有关日本研究的参考文献。但事实上,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在同时期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冲突与控制》中有丰富的脚注,这证实了魏斐德完全了解日本的学术研究。实际上,《中华帝国的衰落》中的一些主题——特别是社会经济方面的主题——都受到了日本学界的影响。它的成果实际上非常丰富。但是,魏斐德写这本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实上,当我偶尔翻看这本著作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它将我带回到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形成自己风格的中国史研究的时候,也将我带回到那时流行的问题与研究方法面前。因此,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为何还要重读《中华帝国的衰落》?它完全过时了吗?还是仍有些有价值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更确切地说,这是对初学者和一般读者而言,他们是作为研究手册的这本书的假定的读者。更具体地说,它对中国读者有意义吗?我认为,就上述的两方面而言,这本书还是有意义的。尽管40 年来的研究不可避免地让这部书的部分内容过时,但这本著作仍然值得我们在2017 年再次品读。
二
首先,这本书本身讲述了什么内容?诚如我之前所言,它首先是对中国历史上所谓“中华帝国晚期”(lаtе imреriаl)这段时期的连续性描述。它逐年展开,从危机到危机,指出各个阶段中国社会及政治发生的变化。此外,该书在这种叙述之前还有四章,它们论述了从晚明危机一直到1911 年辛亥革命,关于“晚期帝国中国衰落”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背景。魏斐德描绘了构成中国历史的主要社会力量——前三章分别叙述了农民、士绅和商人,而在第四章,他开始设想所谓“王朝循环”的问题。能够在头四章区区数页之中评论中国历史上的社会力量,并且对中国政治、社会的主要构成及其主要变化——接下来历史叙述所需要的、可以追溯到帝国晚期以前的结构性背景知识——进行清晰的叙述,的确令人印象颇深。由于后人研究的发展,这本书中必然有许多细节值得推敲,一些概括或总结似乎有些草率。例如,我认为地方国家机器所施加的控制——包括它所有的非官僚延伸部分,如幕友、常随、家人、胥役、乡吏以及19 世纪中国各省随时准备执行各项任务的候补官员——要比学界通常所说的更加普遍;我还认为,19 世纪中叶以前地方士绅在替清政府治理民众方面起的作用也不如魏斐德想的那么重要。实际上,现存的地方档案和已出版的判牍汇编已经暗示我们:即使对于所谓的“细事”,普通民众也会甘冒风险去找官府而非地方大族解决。相反地,我认为魏斐德讨论的所谓“资本主义萌芽”以及清代扬州盐商发展了“官僚资本主义”的“官员—商业利益密切论”,仍然是历史书写的楷模,今天差不多不需要什么改变。
“王朝循环”一章也是如此,它在全书中的重要性取决于后文阐释的概念:西方的猛烈冲击改变了“王朝循环”论,新思想由此而生。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都清楚,面对自然灾害、饥荒和社会动荡的皇帝与政客们,即便是在繁荣的王朝全盛期,也一直非常担心有失去天命以及王朝正统性的风险。这样的焦虑是盛清建立了不起的饥荒救济制度的强大动力(这在本书中几乎没有讨论),①关于这个主题,见Рiеrrе-Еtiеnnе Will, Bureaucracy and Famine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Stаnfоrd: Stаnfоrd Univеrsitу Рrеss, 1990; рublishеd in Frеnсh in 1980。中文版见魏丕信:《十八世纪中国的官僚制度与荒政》,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年。Р.-Е. Will аnd R. Вin Wоng 王国斌,Nourish the People: The State Civilian Granary System in China, 1650–1850. Аnn Аrbоr: Univеrsitу оf Мiсhigаn Сеntеr fоr Сhinеsе Studiеs, 1991. 这些著作无疑都晚于《中华帝国的衰落》的出版。也是自那时起,中国及其他国家先后完成了许多关于中国饥荒救济的研究,其中包括夏明方及其同事收集大量文献出版的《中国荒政书集成》(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年)。它也通过皇帝们(尤其是乾隆帝)对一些小规模暴动忧心忡忡的反应体现出来。当王朝的繁荣与力量已经明显衰落——正如晚明的典型表现那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那个他们世世代代都认同的政权感到不安,最后,所有人都坐等灾难的发生(明朝灭亡前的最后几年,有人在江南写下了这样惊人的证言)。
魏斐德在同一章对晚明政治生活的简短描述可能也有些过于简化,例如,他忽略了不同党派的准确性质和作用,以及很多官僚们想得到更大自主性和对内朝控制力的野心。②这一观点在我的文章中有所阐述,见“Сhесking Аbusеs оf Роwеr undеr thе Мing Dуnаstу” , in Р.-Е. Will аnd Мirеillе Dеlmаs-Маrrу (еd.), China, Democracy, and Law: A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Approach. Lеidеn: Вrill, 2012, рр. 117—167。我们可能会记得,一些中国和海外的著名史学家曾极为重视东林党这样的派系所推动的一种原始民主运动。
不管怎样,到了“明朝覆灭、满洲兴起和清朝征服”一章,魏斐德的历史叙述更活跃地展开。他显然用了他当时已在认真进行研究的关于这段历史的资料——如我们所知,他在后来的《洪业》中展现出更加令人惊叹的细节处理与个人才华来叙述明清之际的事变。
在“清初和盛世”这一章的开头,魏斐德便写道,满洲人刚一入主紫禁城,“这个帝国最终的汉化便不可避免”。换言之,他提出了一个自20世纪90 年代以降历史学家(也不只是历史学家)之间争论不休的话题,我指的当然是所谓的“新清史”(Nеw Qing histоrу)。“新清史”的支持者(他们都是著名的美国学者)认为满洲人只在一定程度上“汉化”了,满洲本土主义一直是清帝国权力体系内的一股强有力的潜流,特别是在18世纪清朝诸帝的统治下,中华帝国发展成为一个多族群整体,它包含了并非传统“中国”部分的领土与人民(这种多元一体的概念被后帝国时代的中国政权所继承,他们现在坚持这种一体就是“中国”)。
当魏斐德写作《中华帝国的衰落》时,“新清史”这样的观念和争论还未出现。然而,他也注意到了清朝君主制度的多面性。书中几处提到了康熙帝的摇摆政策,如先后任用满人、北方人和南方人派系。魏斐德毫不犹豫地称赞康熙为“清朝最伟大的帝王”,我大体上同意这个意见。然而,更有意思的是,康熙可以说是一个“自制的”皇帝。他的接任者雍正、乾隆继承皇位时已经是成熟且受过训练的成年人,可以仰赖相对稳定的制度,统治清朝最繁荣昌盛的几十年。而康熙登上皇位时还是一个幼童,政治环境尚不稳固,青年时代他要面对非常严峻的三藩之乱,要在互相倾轧的派系斗争中艰苦奋斗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进而对帝国施加自己的影响。不同于雍正和乾隆,康熙没有可以效仿的——或者是可以远离的——榜样,只能自行开辟道路。康熙建立自己皇帝形象的才华在1684 年第一次和1689 年第二次南巡中展露无疑,他在此期间将善于沟通百姓的平民作风同展示满洲武功、逐渐确立自己深谙中国儒士传统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实际上,康熙最大的功绩之一在于他可以使自己处于“道统”里面,并借此剥夺儒生们通过传统所掌握的意识形态领导权。那些几近制造个人崇拜的鼓吹者们并不是唯一将康熙同尧、舜相提并论的人,在康熙南巡期间,我们可以发现,那些质朴的平民百姓也有同样的感觉。
众所周知,雍正帝在重重疑点中继承了皇位——魏斐德支持那些认为雍正篡位的观点,尽管没有人真的了解真相。尽管他的父亲取得了许多成就,但雍正帝所继承的局势却充满了难题,首先是18 世纪最初十年由于康熙诸子争夺皇位而导致的官员间派系斗争,腐败加剧,各省财政赤字增长等。为了扭转这种局面,雍正努力创设中央集权机制,让清朝在乾隆统治时期达到了力量与财富的巅峰。首先是设立军机处,一个独立于正式官僚和满洲贵族的小集团,只对皇帝负责;其次是让省一级的地方非正规税费“转化为常规税收”(所谓“火耗归公”),同时建立支付地方官员大笔养廉银的制度。所有这些机制在书中都有清楚的解释,尽管关于这些机制的主要研究后来才出版出来。①Маdеlеinе Zеlin(魏斐德的学生),The Magistrate’s Tael: Rationalizing Fiscal Reform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g China. Веrkеlеу: Univеrsitу оf Саlifоrniа Рrеss, 1984(曾小萍译:《州县官的银两:18 世纪中国的合理化财政改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年);Веаtriсе S. Ваrtlеtt, Monarchs and Ministers: the Grand Council in Mid-Ch’ing China, 1723–1820. Веrkеlеу: Univеrsitу оf Саlifоrniа Рrеss, 1991.
魏斐德将乾隆帝描述为“一个隐藏在一系列形象之后的帝王”——换言之,乾隆所扮演的一系列传统角色(圣王、孝子、儒士、军事天才等等)造就了他无可比拟的伟大——我以为非常恰当。②这个主题早前曾被Наrоld L. Kаhn 阐述过。见Наrоld L. Kаhn, Monarchy in the Emperor’s Eyes: Image and Reality in the Ch’ien-lung Reign. Саmbridgе, Маss.: Наrvаrd Univеrsitу Рrеss, 1971。事实上,康熙帝的习性可以通过许多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文字捕获,而雍正帝的神秘甚至也可以在冗长的朱批谕旨中得以揭露;相反地,乾隆帝的说话方式完全是在走形式和照本宣科。例如,在康熙的起居注、实录中,我们可以在很多情况下看到一个鲜活的帝王康熙——他时而说话,时而行走,时而怒斥他人,时而纡尊屈贵,时而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激动;但相比之下,乾隆的起居注、实录却基本上只是一连串枯燥的奏、谕汇编。话虽如此,细致的研究仍能揭露出乾隆个性的一些层面,特别是他的弱点,如他很难在威胁到他个人及整个王朝合法性的想象面前保持镇定。①最精彩的案例当然是孔飞力(Рhiliр Kuhn,1933—2016)分析的“妖术大恐慌”,见Рhiliр Kuhn, Soulstealers. Наrvаrd Univеrsitу Рrеss,1970(孔飞力:《叫魂:1768 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出版社,1999 年)。
魏斐德对乾隆朝的叙述列举了一个了不起的帝王所有的成就。不过如果还有一点可以添加到这份成就表上,那就是乾隆朝饥荒救济政策的展开(上文已提及),其中包括规模空前的粮仓网络的创建。此外,乾隆朝的领土扩张虽然非常伟大,且将部分中国领土留给后世,但他出征的结果(所谓“十全武功”)有时并不成功:如浪费巨大财力、人力的缅甸之役,他花了四年时间却不能攻入缅甸境内;考虑到蒙受的损失与实际取得的结果,金川之役也只能被看作是一场失败。
无论如何,关于乾隆朝统治的一个非常重要且仍在讨论的问题是,清朝衰落的表现是什么?它具体发生在何时?魏斐德提到,人口增长导致社会紧张加剧的同时,军费负担也在扑灭白莲教起义(1796—1804)的过程中达到极点,最终耗尽了18 世纪积攒起来的财政盈余。另一个正在暗中滋生的因素则是官员道德的败坏以及各种不能抑制的贪污腐败,其中包含政府最高层和军机处内部的贪污行为。在本书中,曾当过侍卫官、在乾隆实际统治的最后二十年中(包括从1796 年假惺惺的让位到1799 年去世的这段时间)备受皇帝宠信的和珅扮演了贪赃枉法的中心角色,这种说法在今天依然是标准叙事。然而,近年来的研究表明事实或许更加复杂,如在军机处权力寻租与参与腐败早在和珅进来前就已经开始,和珅被描述成一个准独裁者,但实际上他可能只是乾隆想要控制军机处内派系纷争的一枚棋子,只有到了最后几年,和珅才真正得以操纵已经退位的老迈太上皇。②这方面的新近研究见Wооk Yооn, “Рrоsреritу with thе Неlр оf ‘Villаins’, 1776–1799: А Rеviеw оf thе Неshеn Сliquе аnd Its Еrа”, T’oung Pao 98 (2012): 479—527。
查明清朝衰落的根源与速度,分析内部因素和帝国主义侵略的相应作用是《中华帝国的衰落》全书脉络的中心内容。魏斐德认为呈下降趋势的王朝循环发生在乾嘉之际,也就是1800 年前后的十年间——由人口压力、自然灾害和叛乱综合导致。他写道,尽管1813 年天理教起义被成功镇压后,一些人仍愿意相信清朝会再度振兴,但一些“阴郁而厌世的官员们却认为新的灾难即将到来”,认为“清王朝足够辉煌的过去似乎已经让其未来的日子屈指可数”。尽管要指出转折点在哪里颇为困难,但实情或许真是如此。我自己在阅读嘉庆、道光朝的文献时,见到许多深切关注各个领域所暴露出来的问题的官员,他们要求以唤醒官僚们的道德为开端的改革,但是他们并不认为政权即将大难临头——至少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1857—1860)、签订侵夺帝国主权的条约之前。他们甚至从王朝复兴的视角给自强运动定位——一场“中兴”。
魏斐德在这本书中(也在《大门口的陌生人》中)的一个主要论点是王朝循环——不管是儒家的一种空想、大众的一种想象,还是一种“真实”现象——可以说是因西方干预而被消解的(他写的是“打断”)。因此,人们不再认为19 世纪危机仅是王朝衰落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认为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历史模式:它的结果不再是新帝国政权的诞生,而是整个体系的崩塌。《中华帝国的衰落》后半部分讲的就是这些内容。
三
魏斐德用优雅而睿智的语言描述传统中国的世界秩序及其包含的多义性、折中性,接着他开始谈论欧洲新的海上强权如何逐渐侵夺16 世纪以降的世界秩序,首先是葡萄牙,进而是荷兰,后来便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它同中国的贸易往来一直跟限制西方合法贸易的一口通商制度——所谓的广州体制密不可分。然后魏斐德用一章的篇幅讨论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起义。
形成于1760 年的广州体制给外国商人造成了巨大的挫败与不解,而让鸦片战争告一段落的《南京条约》则标志着广州体制的消亡,这些史实也早已众所周知。魏斐德在《剑桥中国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第10 卷第1 部分中对这些内容进行了详细而富有感情色彩的描述,这部著作在《中华帝国的衰落》问世三年后出版。与前者相比,后者的叙述当然更加明快,但却充满生动的细节和富有创见的论述,巧妙地揭示了政治、经济和军事因素的复杂互动。在魏斐德提到的这些因素中,我想举一个有意思的事例,那就是中国的负面形象。被关在破烂港口的十三行(在19 世纪实际已经发展为十七行)里、只得同“腐败官员、谄媚商人打交道”的外国商人很容易形成这样的印象:此地同18 世纪耶稣会士杜赫德(Jеаn Варtistе du Наldе,1674—1743)的《中 华帝国全志》(Description de la Chine)——这本书直至19 世纪依然是有关中国知识的重要来源——描述的辉煌中国相去甚远。这样的负面印象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历史事件。
鸦片战争的社会影响当然也是魏斐德在《大门口的陌生人》中要讨论的一个主题。它的影响之一就是造就了华南少数族裔客家人的“苦难”以及他们的子弟洪秀全的非凡命运。魏斐德描述了这位失意学者与基督教信徒洪秀全的奇妙发迹史、拜上帝会的出现以及最终如何变为太平天国运动的过程,他的笔法非常有启发性——在我看来,这是全书最有力的一章。他认为要从“三种范式”分析太平天国运动,即:(1)中华帝国模式,体现在“天王”本人与他的君主式行为、国家机关设置上;(2)公社范式,从宗教式的兄弟会组织拜上帝会发展而来;(3)《周礼》中所描述的理想军事社会(对《周礼》的着迷反复发生,从王莽到王安石,甚至在1904 年清朝最后一次殿试考生提交的考卷上仍能找到,①见我为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编的《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清代殿试卷》序言部分。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清代殿试卷》,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第10 页。这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主题)。
尽管太平天国起义的最初经过十分激进,但是它并没能成功推翻传统秩序。我并不认为除了反儒家和反满的观点,或许还有大规模动员手段之外,它对20 世纪中国的革命运动还留下了任何重要的遗产。魏斐德在这本书中的中心论点是:对晚清政治、社会的变化造成了深远影响,又强烈地影响了后帝国时代中国的前途命运的,实际上是太平天国起义的反响,而非这场运动本身。清朝在努力镇压太平天国及后来的捻军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不得不将地方控制权,特别是收税和地方防御的权力转让给士绅,特别是那些常常被诽谤的下层士绅生员,而这正是18 世纪清朝皇帝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避免的事情。魏斐德指出,民国初年地方社会权力的起源以及中央政府无法对地方施加有效控制的原因正在这里,地方领袖们绝不会轻易出让在半个世纪前所取得的地位。晚清的中央政府实际上已经听任下层士绅阶层对乡村的控制,下层士绅中的包税商和军事领袖是民国时代所谓“土豪劣绅”的直系先辈。同时,那些在对抗太平天国时募集地方军队的完美无瑕的儒家领袖,也都可以看成是出身于袁世凯的北洋军并且主导了1928 年以前民国政局的无良军阀们的非直系先辈。
在魏斐德看来,19 世纪中叶叛乱年代出现的这些发展变化解释了为什么同治中兴(亦称“同光中兴”)和通过接受西方军事、技术等手段使中国强大的努力终归“幻灭”,它们为“未来革命性的变化”铺平了道路,最终瓦解了帝国的构造。我不必在此叙述全书最后几章的全部事件和社会变迁——即利用国内外贸易进行的财政改革,现代化职业军队的崛起和技术专家的出现,早期工业化,咸丰帝驾崩后的王朝冲突以及光绪时代重新出现的帝国主义侵略、军事失败、债台高筑等等。且让我讨论书中的一些论点。
从1861 年到1908 年去世,慈禧太后实际掌权近半个世纪之久,极少受到阻碍,这无疑是清代历史最显著的变化之一,也是学者们(和不那么学术的作家们)②如Jung Сhаng, Empress Dowager Cixi: The Concubine Who Launched Modern China. Nеw Yоrk: Knорf, 2013,他做出了一个绝不可能的论断:慈禧不但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还是一个让中国实现现代化,对抗其他大臣与政治家意志的进步人士。今天仍在辩论的话题:她的权力实际上有多大?在她漫长的统治中,她所接受或支持的各式各样、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政策到底是穷凶极恶的,还是如某些个案所显示的,是有益于中国的?她到底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政治家?这些问题不同程度上可能取决于具体情况——慈禧实际上也知道如何适应环境。但无论如何,她从未动摇过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满人统治的决心。魏斐德主张,慈禧在1861 年成功发动的政变表明清朝的“汉化程度”已远超(17 世纪60年代)康熙幼年鳌拜摄政的时候,因为在他看来,“后宫干政”正是汉族历代王朝的典型现象。我对此表示怀疑,即便19 世纪的清政权在文化与政治上真的比两个世纪之前更加“汉化”,满人的身份认同也并未因此有任何丧失。慈禧完全是那个时期的实权人物,她可以驾轻就熟地控制满洲贵族和那些在各省发展自己势力根基的汉人督抚们。
众所周知,这些汉人总督是以“洋务”著称的现代化运动的发起者,他们寻求并赢得了慈禧的支持,极力保持对各自地盘的控制,发展自己的地盘。魏斐德很好地解释了督抚们如何谨慎地让现代化的部门“隔绝”于中央政府的监督,保护现代化不受朝廷反对派的影响:现代化的任务通常被委托给各省督抚,通过他们的私人幕僚执行。慈禧因此有能力维持派系之间的平衡。
事情不止于此,我以为这种二元性还象征着许多官员、士大夫——以及他们当中的进步派——心目中传统与现代之间更加普遍和内在的隔绝,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洋务运动”的领导者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人为例,他们促进了各种现代企业的发展并真的对许多西方事物感兴趣,甚至钦佩,但是他们内心仍然忠于儒家思想,企图维持传统价值体系,乃至使它重新充满活力。同样地,他们为自己幕府招募的许多顾问都是专业的现代技术专家,然而这些人却渴望走上传统的仕途,当传统的官员(魏斐德也指出这个实情)。我在几份晚清官员的公牍中可以看到同样的对立:他们遵循着《官箴书》倡导的中国传统治国方式和价值观,同时忠实地忍受条约带来的新状况,推行新的制度。他们与傲慢的传教士或逾越他们权利的外国商人之间的冲突并不是通过民族主义的攻击行为来解决,而是通过遵守条约中的条文来反对那些倨傲无知的外国人。新政时期的一些地方官员在执行中央政府下达的、由各省政府提出的大刀阔斧的改革方案时,也在坚持传统的治理方式。有意思的是,这些“模范”官员出版的公牍选集,有时在内容编排上体现着传统治理与“现代”事业之间的对立,在字面上,传统与现代也泾渭分明。
魏斐德在这本书中以格外生动的形式叙述了清廷在1895 年败给日本后,夭折的试探性改革、十年新政及相关的政治、国际背景。对比百日维新和十年新政,后者的新奇之处在于制度的彻底变革不再来自地方大员或《马关条约》后崛起的“学会”的提议,而是由当权者设定方案,送交官僚机构执行。启动两场改革的皇帝诏书体现出1898 年的改革与新政最重要的区别。在前一封诏书中,光绪帝欢迎全体官员和社会各界的提议,而在后一封诏书中,改革仅仅是一件留给一小撮受慈禧及其党羽信任的高级官员处理的事情。
在1906 年,慈禧慎而又慎地开启了通往君主立宪和代表议会制的道路,但是我怀疑此举并非真心诚意地想要“加强并扩大当权者与大众之间的联系”。实际上,这只是那些对当权者施压、敦促其开放政治制度的进步派的话语。对慈禧而言,立宪只要能够在忠于她的仆人们的帮助下增进帝国的财富与权力就足够了。慈禧和她的继承者们——这些被魏斐德称为“满洲容克”的满洲贵族——所允许的宪法计划不过是为了巩固当权者的地位,保证满人统治的长治久安和推迟立宪议会的诞生而已。①这是1908 年8 月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中的内容,这份大纲令当时的立宪派人士大失所望。
在关于戊戌变法的问题上,魏斐德对康有为的思想做了清晰而有力的论述。但1898 年的变法中,康有为的实际影响如何呢?最近的研究表明,康有为在百日维新中作为主要推动者和光绪知音的角色并不如魏斐德书中暗示的那样重要。许多教科书中一直流行的(如今仍能找到的)关于变法的标准版本实际上都是康有为自己事后炮制出来的,已被证明充满了夸张与虚构之词。尽管康有为的思想被光绪所知,也的确发挥了影响力,但实际被接受的改革——包括不少百日维新之前被政府讨论过的——是由慈禧本人参与、经过朝堂复杂协商之后的结果,康有为的实际影响似乎十分有限。耐人寻味的是,1901 年宣布“新政”的皇帝诏书(尽管这份诏书借光绪之口说出,但实际作者显然是慈禧太后)批评了康有为对毫无防备的皇帝造成的不良影响以及他的歹毒阴谋。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在慈禧眼中,康有为及其同志们不可饶恕的大罪,首先是策划了导致她恢复摄政的失败政变。慈禧一旦决定结束改革尝试,康有为等人将会成为造成一切过错的理想替罪羊。所有这些观点至今仍是历史学家们讨论的对象。
最近的研究也很重视日本模式对晚清改革的巨大影响,这在魏斐德的书中并没有被充分强调。①第一部使这种影响为大家广泛接受的著作是:Dоuglаs R. Rеуnоlds, China, 1898–1912: The Xinzheng Revolution and Japan. Саmbridgе, Маss., Соunсil оn Еаst Аsiаn Studiеs, Наrvаrd Univеrsitу, 1993.这种影响尽管格外强烈地体现在新政的内容上,但实际上却早于新政出现:1898 年,康有为试图呈给光绪帝的文章中,就有一篇关于明治维新的《日本变政考》,甚至在此之前的1894—1895年,日本甲午战争的胜利就已经使很多人相信日本模式。事实上,从甲午那时起的十多年间,日本已经成为中国书籍、专家和教师等的主要提供者,也成为到海外去学习的留学生们的主要目的地。最重要的是,中国在新政期间采纳的大部分西式制度——诸如新式法典、新式军事组织、君主立宪制等等——都是通过日本的过滤传入中国的。据我们所知,很多西方书籍最初正是通过日文翻译而被中国人所了解,甚至中文中使用的现代性词汇、社会科学上的新概念也是在日本诞生的。
魏斐德提醒我们:与一直以来普遍认为的观点相反,1911 年的辛亥革命是一场无秩序的事件。魏斐德也许低估了1905 年在东京成立的同盟会的作用,至少从陕西、四川的文献上看,我认为即使孙中山本人失去了对同盟会的部分(可能大部分)控制,但1911 年的同盟会也绝非一个已经失势了的组织。各省的地方分会积极招募地方精英,包括1908 年成立的谘议局的成员,新军也被完全渗透——保定及各省的新军校是同盟会吸纳成员的温床。在1911 年10 月的几天时间里,西安的三股力量:同盟会、新军和秘密会社就为推翻清政权而达成合作。由于这三者之间实际上有很多重叠之处,因此合作起来就更加容易。②Рiеrrе-Еtiеnnе Will, “Lа générаtiоn 1911: Хi’аn, 1905–1930” , in Аlаin Rоuх, Yvеs Сhеvriеr, аnd Хiаоhоng Хiао-Рlаnеs (еd.), Citadins et citoyens dans la Chine du XXe siècle. Раris: Éditiоns dе lа Маisоn dеs Sсiеnсеs dе l’Ноmmе, 2009, рр. 353—424.在1911 年保路同志会领导保路运动这场震惊四川的大骚乱中,我们可以找到同样的联合。其他地方应该也会有类似的情况。
四
无论在出版40 多年后对《中华帝国的衰落》中或此或彼的观点有什么不同意见——就我关心的地方而言,有争议的很少——魏斐德对中华帝国最后三个世纪历史的概述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成就。它的伟大之处还在于让一般读者意识到中国社会在面对西方侵略之前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意识到19 世纪以前中国所经历的深刻变化和导致了那个世纪大多数时间里的苦难事件以及让世界历史上最具韧性的政治制度崩溃的复杂因果之网。这本书所运用的知识领域通常不仅与历史叙事相关。最重要的是,魏斐德避免用任何宏大理论,如阶级斗争、封建主义或某种“东方专制主义”来解释前近代中国的本质与命运。仅凭这个原因,我认为就值得让习惯于更加英雄主义的、更加简洁阐述的中国公众读一读《中华帝国的衰落》。③当然这不是说当下中国的历史学家没有修正传统叙事的能力。一个非常优秀的案例是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北京:三联书店,1995 年),他写出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真实情况,被许多人征引。
还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人重读《中华帝国的衰落》,那就是它的文学品质——尤其是通过充满热情、妙语连珠的叙述传达复杂主题与理论命题的方式。在前面已经提到的1996 年的采访中,魏斐德着重提出他在哈佛大学读本科时的文学追求对他日后进行历史学研究产生的影响:“学习文本分析和敏锐的文学分析原来对我后来当一名历史学家非常有用。” “文本分析”(ехрliсаtiоn dе tехtе)无疑对我这一代的法国人是有意义的。我自己一直埋头于这种训练,它曾是那种结合了拉丁文、希腊文以及法国文学等训练的法国古典研究基础之一(恐怕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意味着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注意文本的意义与结构:不仅仅要体现文体效果,而且还要首先阐明文本的修辞结构与意图,以及词汇在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确切含义。这是现在的学生们越来越不足的能力,也是让魏斐德在阅读中文史料时可以分析得如此准确的原因。
他的叙事才华与对叙事的喜好也同样重要。(魏斐德在同一篇采访中告诉我们,他在学生时代写的一部小说在商业上的成功,极大地增加了他对叙事的兴趣。)在为《洛杉矶时报》(The Los Angeles Times)所写的讣告中,史景迁(Jоnаthаn D. Sреnсе)教授认为魏斐德是一位充满启发性的历史学家,“像他想真正成为的小说家那样,(他)挑出不同走向的故事,打动读者的心灵。”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由衷的赞美,因为它来自一位在英文世界(可能也不仅是英文世界)中唯一能在该领域匹敌魏斐德的中国史学家。既可以让读者在复杂史实的长篇叙述中流连忘返,同时也充满了引人注目的细节与前沿的学识——在我看来,这就是魏斐德所有作品的独特品质。这种品质也许在《洪业》中更加明显,我认为《洪业》是他的代表作。在我为那本书所写的书评①Pacific Affairs 61. 3 (1988): 507—510.中,我指出:“叙述者魏斐德的优秀之处在于,他即使讲述了一个每个人都知道结果的故事,也成功地保留了相当的悬念。”
在《中华帝国的衰落》的大部分章节中有很多这样的内容,但由于这本书的性质,它节奏更快,也没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细节——也许发展空间不够。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会对这本书感到印象深刻:即便是在分析或纯粹地叙述历史事实的过程中,魏斐德也很难抵制在叙述中添加迸发想象力的表达,将史实叙述转化成讲述一段扣人心弦故事的诱惑。书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容我再举一例:魏斐德认为仅陈述“三藩之乱”在1681 年被粉碎这个史实是不够的,他还要加上“吴三桂被开棺戮尸,传首四边”。在我看来,这种有学识的非中国史家对中国历史浪漫一面的敏感,足以吸引中国的读者。
写下这些文字时,如果魏斐德还活着,他应该有80 岁了。按照现在的标准看,这绝不是一个很大的年纪。重温《中华帝国的衰落》与魏斐德的其他作品,我只能悲伤地问:为何命运要让这位伟大的学者和有趣的人,不再与我们分享他对中国历史的知识与热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