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越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必要时下文简称“雷客”)应该归属于客家方言的哪个区片?以往的研究要么将其归于“不分片的客家话”一类,要么将其与茂名、阳江客家话一起归为龙华小片、但因相距遥远而单列出来的“粤西片”。我们通过对雷州半岛北、中、南部客家话的广泛调查,认为从语言特征出发,可将雷州半岛客家方言与化州客家方言合称为粤西片下的“化雷小片”。就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内部而言,又可根据声、韵、调的典型特征而分出三个方言小点:廉江点、遂(溪)雷(州)点、徐闻点。
黄雪贞先生《客家话的分布与内部异同》[1]一文未见到对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归属的界定,但所附地图中标注了“廉江、遂溪、吴川、海康、徐闻”有客家话,与两广交界处的大片客家话一同归于“不分片的客家话”一类(1)据我们的调查,吴川在整个雷州半岛是唯一没有客家话的县市,地图可能是误标。。
李如龙先生在《粤西客家方言调查报告》[2]1中将粤西的湛江、茂名、阳江三市的客家话分为“东片”(廉江、化州)和“西片”(高州、电白、信宜、阳西、阳春)。
谢留文、黄雪贞先生后来对客家话重新进行分片时,认为粤西客家话与龙华小片特征一致,可归为粤台片的龙华小片,但考虑到地理距离,遂将粤西客家方言独立为“粤西片”[3]。至此,粤西客家话终于有了“归宿”。
《中国语言地图集》第1版将雷州半岛北部客家话归为“不分片”的客家话区[4]B15。第2版综合以上成果,将雷州半岛北部廉江客家话归为“粤西片”[5]B1-17,但未对雷州半岛中南部客家话进行归片。
由“不分片”到“粤西片”,显示了已有研究对客家方言认识的不断深入。不过,如果不考虑地理距离,“粤西片”客家方言与龙华小片的特征真的一致吗?是否完全符合语言事实?同为“粤西片”的客家方言,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化州客家方言与茂名、阳江的客家方言是有内部差异的,应对“粤西片”进行小片的划分,以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这片方言的特点。
李荣先生曾指出:方言分区要有一套合适的层次名目和方言名目,如层次上最多可分为“大区-区-片-小片-点”五个层次[6]。那么,“粤西片”下的化州与雷州半岛的客家方言是否可以归为一个小片,称为“化雷小片”?以前的研究囿于材料的缺乏而无法将其归类分片或只能划到片为止,现在有新材料问世了,如玉林客家话[7]4及雷客材料[8]11-12。我们下面将尝试结合移民来源、语音特点(主要是声调的特点)来说明划分出“化雷小片”的合理性及雷客内部方言点的再划分问题。
李小凡先生提出过汉语方言分区的两类标准:划类标准和鉴别标准,前者“用来对汉语进行整体划分”,后者“用来将方言点归入既定的类别”[9]。我们现在将雷客各方言点在“既定的类别”(粤西片)里做进一步的定位,并在“化雷”小片这个类里对雷客内部的方言点进行更细致的划分。
到目前为止,汉语方言的分区主要依据的都是音韵标准,如全浊声母的演变、入声韵的有无及归并方式、鼻音韵尾和调类的多少等等。詹伯慧先生曾提出:“从声、韵、调各方面选取若干明显具有区别性特征的条目来进行方言间的比较,以之作为区分不同方言的语言依据,这是迄今为止使用最为广泛的一种区分汉语方言、确认方言归属的方法”[10]。这是从大处着眼、提纲挈领式的原则,对于大的区片的划分是非常重要的。在实际操作时,声、韵、调三者之中,声调又是非常关键的参考依据。李荣先生根据古入声演变的七种方式,对官话方言进行分区[11];侯精一先生认为:“晋语指山西省及其毗连地区有入声的方言,根据这条标准可以把晋语跟周围的官话分开。”[12]这里用的是声调标准。而在晋语的再分片问题上,侯精一、温端政、田希诚先生将山西省境内的方言分为七片,也是“根据入声的有无和古四声在今方言里的演变情况”[13];1987年版《中国语言地图集》对晋语的再分片根据的也是“古四声在今音演变”这一条件[4]B11。
具体到客家话,黄雪贞先生特别强调客家话在声调上区别于其他汉语方言的表现,即古次浊平、古次浊上、古全浊上都有读阴平的字[14-15]。李荣先生认为客家话声调的特点是“古次浊平与古次浊上、古全浊上声三项都有读阴平的,只有一项不够。”[11]熊正辉、张振兴先生对《新编〈中国语言地图集〉》客家话区片的变更所做的解释是:将原粤台片和粤中片方言合并设置为粤台片,保留粤北片,但将其中的连州、曲江、乳源、连山、连南五县市划归现粤台片,因为这些方言的调类和调值都非常接近,划为一片比较合理。原粤台片的海丰、陆丰及陆河县析出合并为海陆片,因为这三个方言有7个声调,去声分阴阳,现粤台片方言都是6个声调,去声不分阴阳(河源、惠州市惠城区例外)[16]。可见,这两片的析出和重置都出于对声调的考量。罗杰瑞先生提出以浊声母字(响音声母)为据,看“懒马”等字是否读阴平来断定是否客家话[17]340-365。谢留文、黄雪贞先生确立粤西片的依据是:“粤西片客话调型与调值与粤台片龙华小片接近,将粤西片归入龙华小片也是可行的,只是因为两片相距遥远,所以把粤西片独立出来。”[3]具体说来,他们认为龙华小片的特点是阳平是升调,而粤西片的调型、调值与龙华小片接近,并认为这与粤西片客家话形成的历史有关。但考虑到两片方言地理上距离较远,粤西片独立成一片。
综观上述观点,声调的考量在大的区片及小片区的划分上都是非常重要的依据。
本文以声调为主要依据,将雷客与粤西其他客话、周边玉林客话和粤东客话进行对比,展示雷客声调内部的一致性与对外排他性,认为可在“粤西片”下划出“化雷小片”,雷客内部再分出廉江点、遂(溪)雷(州)点、徐闻点。
诚如谢留文、黄雪贞先生所说:粤西片与龙华小片在调值与调型上确实很相似,但这只是表层现象,如果仔细对比,可以发现粤西片内部的方言点在阴平和去声上的差异。下表材料来源于谢留文、黄雪贞先生所划粤台片中的梅惠小片的梅县话、龙华小片的五华话[3],陈晓锦先生调查的玉林客话[7]12-87、李如龙先生调查的粤西客话[2]4-17,显示了雷客和化州客家话在阴平和去声调上与上述其他客家方言的不同,这种不同不只是表层的不同,而是有着类的不同。
表1 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声调的外部比较
综观各方言点,阴平有两类,一是平调(高平44、55或中平33,包括微升调45、34),一是中升调35,前者为多。不过这都是音值上的差别,没有类的差异,我们不讨论它。阳平主要也有两类,除梅县是低平外,其余都是低升或中升。巧合的是,玉林客话阳平为低平调的福绵、北流和容县,都是从梅县迁来或由他地迁至梅县并在梅县长期居住过的[7]4,与今天梅县的阳平调非常一致;而兴业、陆川和博白都是由福建迁来的[7]4,阳平调的表现与同样从福建迁来的信宜思贺、钱排相似[2]2,为低升或中升。上声调的调型与调值各地相当一致,中降或低降。而去声除了雷客(石角、青平、塘塞一致,下桥除外)、化州,各点也都是高降调。入声都是阴低阳高的格局。上述各点平、上、入调的差异多是音值上的,在类的分合上,是比较一致的,即清平字今读阴平,浊平字今读阳平(少数次浊平字读阴平),上声均有数量不等的全浊上、次浊上字今读阴平,也有部分全浊上字归入去声,入声两分,阴低阳高。但去声就有类的分合的不同了。
这种不同表现在粤西片的化州、雷客的廉江石角和青平的去声是中平调(2)谢留文、黄雪贞先生所引粤西材料来自李如龙先生,其中石角的去声记为44,与我们的调查记为33略有不同,但都是平调。见李如龙《粤西客家方言调查报告》,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页。,其余方言点与龙华小片方言点的去声均为高降调(51、52、42等),无一例外。表面看似乎只是调值的差异,但我们考察了去声的分合演化情况后,发现这个差别其实是类的差别,即:化州、石角、青平、塘塞,清去和浊去合流为一个去声调;粤西片其他方言点,次浊去字有两个走向,一是部分与清去字合流为去声调,一是部分与全浊去字一起跟上声合流;五华则是:全浊去和次浊去字都有两个走向,都是一部分与清去字合流为去声,一部分与上声字合流。区别只是粤西各点的全浊去走向单一,只与上声合;而五华的全浊去归入去声和上声的都有。庄初升先生调查的“石塘型”客话清去字独立为去声调,浊去字多并入阴平调,清浊不混,他认为这种类型本质上是属于清去和浊去有别的方言[18]225。而粤西片大部分客话和五华客话应该说是清去、浊去半混型方言,而雷客则是全混型[19]。另外,徐闻下桥客话也与大部分粤西客话相似,它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从信宜迁入徐闻的,还保留着信宜客话的特点(3)这也是徐闻点客家方言与雷州半岛其他点客家方言有异的主要原因。详见赵越《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字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1-12页。。
具体情况看表2。表2先列举去声的分化情况,再举例字。因为有的点的去声分化到上声去了,所以也列出上声调值供比对。粤西客话字音材料来自李如龙[2]25-85,梅县客话例字选自黄雪贞先生《梅县方言词典》[20]94-238,五华客话例字来自魏宇文[21]208-219,玉林字音材料来自陈晓锦[7]93-213;梅县、五华的去声分合情况参考的是刘涛[22]46-81的研究成果;其他方言点去声的分化情况是我们的调查所得。
由表2可见:五华的古全浊去与次浊去都各有一部分去了上声及去声,粤西其他客话是古全浊去除信宜外都归了上声,次浊去一部分归了上声,一部分归了去声。化州客话与雷客跟玉林客话、梅县客家话古去声的分化一样,都是古去声不论清浊,今都读去声,虽调值不同,但类一致。化州与雷客各方言点在古去声今读的调值、调型上全方位相似,将其合为一个类型应是合理的。李如龙先生当年也曾将化州与廉江客话归为粤西片中的“西片”[2]1,这虽然是出于地缘上相邻关系的考量,但恰好也暗合了它们之间古去声今读的相似。所以,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语音特征上看,将其合并称为“化雷小片”更符合语言实际。
丁邦新先生曾提出汉语分区的基本原则:“以汉语语音史为根据,用早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大方言;用晚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次方言;用现在平面性的条件区别小方言。”[23]我们把化州客话与雷客并称为“化雷小片”就是利用了“平面性的条件”。
黄雪贞先生曾归纳客家话的主要特点:一是古全浊声母字,不论四声,今逢塞音、塞擦音读送气清音;二是有些古浊音声母上声字(次浊上声字多,全浊上声字少)今读阴平;三是多数客家话入声分阴入、阳入两类;四是客家话可根据辅音韵尾的多少分为三派:鼻音韵尾-m、-n、-与入声韵尾-p、-t、-k俱全;鼻音韵尾只有-n、-韵尾(或韵尾影响元音造成鼻化韵),没有-m;入声韵尾只有-t、-,没有-p、-k,甚至连-t尾也渐趋消失;只有-尾与鼻化韵[4]。前三条雷客全部具备,无一例外,第四条除河头、塘塞、大家外,也全部符合。
上述客家话基本特征的保留,使得雷客声、韵、调的内部一致性也是显著的。从地理上看,雷州半岛北部、中部和南部的客家话虽呈不连续分布状态,有的甚至是客家方言岛,但都保留了一般客家话的特点,不过,毕竟中、南部客家话在闽语包围之下少则近百年,多则三百年,北部客家话与粤语和闽语也有不同程度的接触,因此发生一些变化、呈现出音韵特点的地域性差异是很自然的事。已有的有关石角和青平的研究为我们了解雷州半岛客家方言的基本面貌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但还不能全面反映雷客内部一致性与差异性的更多层面,还需要补充、完善。下面我们用表格的形式来展示这种一致性与差异性。
表2 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去声的外部比较
表3所列举的11个雷客点的材料(石岭据北京大学中文系2012年湛江方言调查实习材料未刊稿,塘蓬和青平据邵慧君2014年廉江塘蓬、青平客家方言调查未刊稿,其余均为本人调查所得),将从声调方面进行内部比较。各种比较选取的特征项目数量不等,但均力图涵盖共性和个性(4)表中“比较项目”的设计参考了前述各位前辈提出的客话基本特征及庄初升先生针对粤北土话内部比较所列举的项目。见庄初升《粤北土话音韵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91-300页。(表中“+”号表示该点具备所列方言特征,空白表示不具备该项特征,注释均加在表格下方)。
表3 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声调的内部比较
注释:Ⅰ下桥全浊上字主要分化为阴平和上声两类。
ⅡⅢⅣ石角、河唇、下桥的阴平调型为高升(微升),调值为45。
ⅤⅥⅦ河头、塘塞、大家受闽语雷州话影响,有少数阳入字读如阴入。
由表3可见,古声调的今读,雷客内部表现出高度一致(仅下桥个别条目例外)。
我们再从雷客的声母、韵母及声调特点中找出最简洁、最有效、最能区别雷客不同小片特征的项目罗列如下:
表4 雷州半岛客家方言内部音韵特征比较
其中“精、知二、庄与知三、章今读为两套不同声母”这一特征仅存于长山、石角、河唇,而且不是非常稳定的特征,仅作为这三地的特点展示,而鼻音韵尾-m、-n、-和入声韵尾-p、-t、-k俱全这一特征是廉江客家话的共同特征,区别于遂溪、雷州的客话,比较项目1、2点将廉江客家话独立出来,项目3将遂(溪)雷(州)客家话独立出来。古去声的清声母字今读为阴去,阳去与上声合流这一特征(即项目4)将徐闻客家话独立出来。最终,我们将雷客内部分为三个点:廉江点、遂雷点、徐闻点。
温端政先生谈晋语的入声问题时有个观点:“相对于周边的官话方言来说”,“有入声”可认为是晋语的一个重要特点,而相对于东南诸方言、江淮方言而言,“有入声”则不能认为是晋语的一个特点[24]。这说明“特点”是相对而言的,语音特征的确立要有一个相对的参照,绝对单一的条目是比较难寻的,而且可能会缺乏涵盖力和解释力。我们对雷客声调内部一致性与对外排他性的描述,也是“相对”而言,相对于周边客话、相对于粤东客话,雷客声调的特点才可能突显出来,但“相对”于更大范围内的方言而言,可能这就不是它的特点了。
至于为何雷客的声调特别是去声会有如此表现,我们猜测可能是受粤语的影响。一来廉江虽有不少纯客聚居的村镇,但居民几乎都会说白话(粤语的地方变体),当地湛江市区白话和廉江白话的去声都是平调33[25]13-17;二来遂溪、雷州、徐闻地区通行闽语,雷州话的去声分阴阳,其中阴去是个低降调21[26]10,与客家话的上声调型调值(31或21)趋同,为了区别,客家话去声调不大可能受到此调的影响;而雷州话的阳去调值为55,是个平调[26]10,客家话的去声又阴阳混同,所以受此影响使遂雷、徐闻客家话的去声调值成为平调的可能性较大。当然,这只是猜测,还需要材料的大范围比对,因为玉林地区及粤西其他客话点也基本通行白话,为何他们仍能保持去声的类与调值同梅县、五华客话的一致性,偏偏雷客发生了变化,这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