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勒的需要理论对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丰富与拓展

2020-11-24 23:35:22王海萍
求是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赫勒现代性异化

王海萍

《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一直以来被奉为研究马克思思想的经典之作。与卢卡奇等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不同,赫勒并没有直接将阶级、异化劳动、政治解放等宏观的政治、哲学问题作为其研究主题,转而去挖掘弥散于日常生活之中、处于微观层面的“需要”所具有的哲学内涵及其独特价值,从而开辟了一条研究和解读马克思的崭新路径——微观文化批判。同时,该书也奠定了赫勒日后哲学发展的基本路向。首先是理论视域和哲学主题的转换。随着赫勒将自己的哲学视角从宏观政治层面向以日常生活为表征的微观世界的转变,哲学主题也由对人(类存在)的一般性探讨转向关切微观的“人的需要”(具体价值)。通过宣称“所有的需要都是现实的,所有的需要都应受到承认”,①凯特琳·勒德雷尔:《人的需要》,邵晓光等译,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32页。高扬人是人的最高价值。其次是面对现代性危机,赫勒选择了一条有别于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等经典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大众文化批判路径,转而运用微观解构的哲学范式对马克思进行批判性反思和创造性解读。

具体而言,区别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进行的“大众文化批判”,赫勒没有将问题聚焦于分析资本主义“文化工业”这样的宏观问题上,而是将散落于几乎全部马克思的重要著作当中的“需要”抽离出来,围绕“需要”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微观解读,开创了将微观解读的哲学范式运用于文化批判理论的先河。一方面,“需要”这一微观哲学视角的选取使赫勒的文化批判理论独具特色,与此同时,新的哲学范式和研究方法的运用对于拓展马克思的研究视域以及深化对马克思的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赫勒对现代性问题所做出的独到反思又为现代人摆脱文化危机以及实现其价值诉求开辟了新路经。

一、《马克思的需要理论》:赫勒关于人类解放的微观解读

在人类思想的发展史上,马克思是一位典型的宏大叙事的哲学家。一直以来,马克思的理论通常被认为是一种通过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宏观批判进而寻求全人类彻底解放的学说。这一见解不仅得到人们的广泛赞同,而且至今仍然对世界范围的社会历史理论发生着重要的影响。在这种影响下,多数学者继续沿着宏观批判的路向分析和阐释马克思的人类解放学说,对此,赫勒持有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新理解。在传统的理解中,异化劳动是马克思展开宏观政治、经济批判的起点。而在赫勒看来,“人的需要”才是马克思建构现代性的逻辑起点。①详见笔者的论文《从激进到保守——赫勒历史哲学的现代性逻辑初探》,《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1—10页。因此,人的需要进而成为赫勒解读马克思人类解放学说的价值起点和逻辑前提。《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该书主张通过改造人类的需要结构进而实现人的个性解放和发展,赫勒因此被誉为西方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最后哲学家。此外,更为重要的是,该书与1968年问世的《日常生活》一道奠基了赫勒微观解读和文化批判相结合的学术路向。因此,我们有必要以《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为蓝本,以“人的解放”为最高价值目标,通过明确马克思需要理论的问题指向和理论旨趣,进一步揭示马克思的“需要”思想当中所蕴含的人类解放基因。

毋庸置疑,《日常生活》和《马克思的需要理论》是赫勒确立其微观文化批判路向的两本标志性著作。作为马克思和卢卡奇思想的追随者,赫勒这两部早期著作充满了两位思想导师的印记,然而与两位老师不同的是,赫勒并没有将人类的解放寄托于阶级革命,而是将目光转向弥散于日常生活中“人的需要”。具体而言,她通过微观层面的解读,从不同的视角挖掘并阐释内蕴于马克思“人的解放”理论当中的文化批判维度。一方面,赫勒将“类本质”“人的丰富”等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中的关键性概念融入到对其需要概念内涵的揭示过程中,明确需要不但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逻辑起点,同时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需要又是确证人的本性、本质的重要方面;另一方面,在赫勒对马克思的需要理论的解读过程中,尽管她也是将批判资本主义异化作为其理论分析的重点,但与大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同的是,由于赫勒的这一批判并不是在宏观视阈中展开的,因而我们既不能简单地将它归类为政治批判,也不能将其归属为经济批判。虽然书中充满了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的分析和描述,然而,与其冒然地将赫勒的这种分析和解读进行归类,不如进一步廓清她是如何为人类寻求走出文化危机以及实现最终解放而进行理论探索的。

首先,赫勒澄清,“需要”不仅仅包括经济上的需要,还包括非经济的、历史-哲学-人类学的需要,而后者才是马克思在其“需要理论”中侧重强调的内涵。换言之,在将人的实践本质规定性、人的文化丰富性等纳入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理论构想过程时,赫勒发现了需要所具有的非经济的、历史-哲学-人类学内涵(文化内涵)。其次,通过分析资本主义异化需要,赫勒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需要不仅得不到满足反而遭到普遍的压抑,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处于匮乏的状态。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只有人突破需要异化压抑的禁锢时,需要本身才是激进的,即激进需要才可能成为解放的现实力量。概言之,文化批判必然成为政治解放的前奏。最后,赫勒揭示出,在马克思那里,“人的丰富”的价值设定在其哲学体系中占有决定性的地位。她认为,对于马克思而言,“价值前提的缺失,将导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含蓄的批判;缺少对资本主义本质的内在洞察,也将使他成为一个反对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者”。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6,p.39.而与之相关的需要恰恰是一个价值范畴,它表达了一种对人的丰富的需要。有鉴于此,在马克思看来,将需要理解为单纯经济上的需要就是需要异化的表现。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论是从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使得需要仅仅体现为经济上的需要来看,还是从工人的贫困导致他们在需要上的“匮乏”这一现状着眼,二者都与马克思“人的丰富”(人的丰富的需要)的价值设定相矛盾。在此,赫勒指出,正是上述矛盾激发了马克思关于如何为满足人的丰富的需要寻求更多可能的思考,同时在她看来,这一思考其实还是马克思关于人类彻底解放伟大构想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基础上,赫勒形成了《马克思需要理论》的理论构想,并将“人的丰富的需要”何以可能概括为马克思思想中试图通过以“需要”为标志的微观文化批判进而推动全人类彻底解放的价值诉求和理论旨趣。

而对于马克思而言,如若要对这一微观文化批判进行逻辑溯源的话,他首要的关切必然是资本主义需要异化的问题。据此,赫勒开始了关于马克思的文本著作梳理和分析的工作,并且通过这一工作寻找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重要理论支点。与此同时,她也力图为平衡马克思“人类解放学说”关于“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这一结论中存有的“实践哲学”与“实证科学”之间的理论张力做出一定的努力。概言之,赫勒试图寻找马克思思想当中那些“被科学社会主义或辩证唯物主义所遮蔽”②丁立群:《马克思:实践、匮乏与革命——与A.梅吉尔的对话》,《世界哲学》2018年第5期,第21—28页。的规范性方面。因为通过对资本主义需要异化的分析,赫勒确信马克思具有一种规范的标准或维度,即人道主义。

二、资本主义需要异化:现代性危机下个体存在深度异化的形式

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制度的发展离不开资本主义。他指出“资本主义是促进现代性制度加速发展与扩张的重要制度性因素之一”。③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55页。而现代性本身又是悖论性的,尤其是当20 世纪的欧洲人面对现代性所带来的空前繁荣和历史性灾难的悖论性考验后,深陷于普遍的精神危机和文化焦虑之中。诸多理论家在反思欧洲精神危机和现代性问题时都表现出了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深切的道德关怀,他们按照自己特有的方式自觉地展开道德批判和精神拯救工作,如科西克、鲍曼、赫勒等理论家。其中,赫勒以需要为视角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性悖论的具体体现:一方面,资本主义有着与“人的丰富的需要”的价值设定相背离的社会现状,即需要异化根源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另一方面,马克思也看到异化需要(对资本增值的追逐)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财富的繁荣也并非毫无益处,它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既然资本主义条件下,现代性的悖论性特征导致的需要异化在所难免,那么自觉反思如何克服需要异化就成为赫勒开展理论构想和理论思索的原动力。经过对马克思需要理论的考察,赫勒指出,需要异化是指最初满足人需要的东西反而成了操控人的一种异己力量。尤其是需要异化普遍存在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里的每个人“都力图创造出一种支配他人的、异己的本质力量,以便从这里面获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满足。因此,随着对象数量的增长,奴役人的异己存在物王国也在扩展,而每一种新产品都是产生相互欺骗和相互掠夺的新的潜在力量”。④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3页。在私有制条件下,需要的异化将导致货币成为人唯一的、真正的需要,而且随着需要本身的精致化和需要原因的野蛮化、抽象化以及简单化,人最终不但失去了人的需要,就连动物的需要也不再拥有。通过对私有财产与需要之间关系的分析,赫勒指出,马克思发现并揭示了需要异化问题的实质:私有制条件下,人的丰富性不但得不到确证,而且它往往被遮蔽甚至发生异化。

我们熟知,“人的丰富”是马克思有意识的一种哲学建构,它的提出与马克思的“类”概念密切相关,既关涉人类整体,又指向社会当中的每一个人。马克思通常将人类存在理解为人的丰富,并指出前者由普遍性、意识、社会存在、客观存在以及自由组成,而且只有当人把自身提升到“类”的水平时,人类存在才能实现动态特性。作为社会存在的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世界在于人所具有的可能性。马克思认为,在物种发展过程中,只有当人符合他被给予的本性时,他才能实现这种可能性,相反,人则不能实现他作为人这一物种的可能性。然而,私有制条件下个体的人不但不能分享社会整体的财富,不能按照其与物种相符合的形式发展他们被给予的质,而事实上,服从于劳动分工的他们是十分贫穷的。当马克思看到资本主义达到了空前富有而个人贫穷却达到了顶峰时,他深刻地意识到,只有异化被彻底克服,人才能成为一个合乎自己物种本性的存在,“人的丰富”才能真正实现。同时,马克思明确指出,异化并非是完全否定的力量:人在异化中得了到一定的发展,同时,异化还使得人类丰富需要得以可能。

虽然马克思并没有完全否定异化存在的意义,但当马克思看到现实社会中由于需要异化的普遍存在使人的真正需要饱受压抑时,尤其是当他意识到现实中需要的匮乏与哲学上对“人的丰富”的设定存在尖锐矛盾时,马克思开始着手以“人的丰富”为标准来思考和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异化问题。由此,马克思对需要异化展开的哲学分析成为其需要理论的核心问题。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需要异化一般性地归纳为手段与目的、质与量、贫困与利益四对关系的颠倒问题。

资本主义社会中,随着导致异化的财富条件的进一步发展,目的变成手段,而手段则变成目的。人每一个方面的本质都表现为手段与目的关系的“颠倒”。人理应是目的,然而异化却把目的变成了手段,使人成了他人满足贪婪和私有目的的唯一手段。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生产为例分析了手段/目的颠倒现象。经过细致考察分析,马克思指出,社会生产的目的本应是满足社会的需要,然而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工业生产和农业生产)既不是为了需要本身进行的生产,也不是为了满足需要进行的生产,生产唯一的目的是资本的增值,而市场上需要的满足成为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手段。

据此,马克思提出“可操控的需要”这一重要概念。他揭露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真实需要演变为可操控的需要。在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生产进行分析时,马克思发现并指出“可操纵需要”的存在主要是由于:第一,新的需要对象以及新需要不断地出现并不是源于需要的本性,而是以资本增值为目的,因此对于资本家而言,为了资本增值而进行某些特殊商品的生产是最有利可图的;第二,对于个人来说,生产和需要的满足在表面上是目的,然而实际上,这个“本质力量”只是资本家增值的手段;第三,资本主义生产机械化最终将妨碍需要自身的发展,进而个人的自由只是表面上的,个人不是遵从个人意愿来选择他的需要对象和发展他的个人需要,而是要服从于他在分工中的位置;第四,从前面的观点来看,个人确实变得更丰富,他们拥有了更多的需要和需要对象,然而个人的这种丰富却是被其他需要限制的且单面的,它们不以个体的多方面发展为目标,相反,个人却饱受单面发展的需要的奴役。总之,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只要被操控的需要存在,当它不再只对统治阶级发生作用,而是对大多数人都起作用时,需要异化必将普遍存在。

此外,马克思还对资本主义社会质和量的颠倒、普遍的贫困和利益异化做了细致的哲学分析。他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对货币的追逐颠倒了质和量的本质关系。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力的缩减使得生产力受到束缚,进而导致资本主义社会整体出现需要的缩减和均化趋势。而需要的缩减和均化除了将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级和工人阶级需要体系的整体贪婪之外,它还导致了以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为目标的激进需要的兴起。当人类为了获得财富,使人不得不被缩减到绝对贫困时,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London:Allision&Bushy,1976,pp.57-58.人类的需要是普遍异化的。

总之,经过细致的哲学分析,马克思指出,需要异化与现代性制度密切联系。而针对这一现代性问题,马克思与赫勒分别设计了两种不同的实现人的最终解放的方案。前者提出的方案是以通过政治革命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替代为形式的政治解放;而后者则指出,要克服人的自我异化和现代性的危机,除了社会的宏观变革(政治解放)外,还必须在人的需要结构以及人的存在方式上实现变革。在赫勒看来,这一变革既依赖于一种具有革命性和批判性的激进需要的生成,还有赖于自由个体的生成,概言之,它依赖于人的文化丰富性的展开。

三、赫勒对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理论的丰富和发展

基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需要异化所做出的哲学分析,赫勒提出了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新见解,从而深化了人们关于马克思需要理论的理解。与此同时,赫勒还提出了个体解放的问题。在明确提出了一条有别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微观文化批判道路后,赫勒将理论思考的重心置放于个人如何实现解放的问题上。通过考察自由个性之个体的生成过程,即个人从“自在存在”到“自为存在”再到“为我们存在”,她发现个人通过自我的精神救赎从而实现自我拯救意义上的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即自由个性之个体的自我生成过程事实上不但要依托于人类文化整体,而且还内蕴于其中。换言之,在她看来,个体自由自觉地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和发展对于人类的彻底解放以及向人类美好家园的回归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在此意义上,我们认为,个体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即自由个性个体的塑造是赫勒在解读和反思马克思需要理论时所做出的最重要的补充和判断。因为赫勒的这一理论创见不仅规避了马克思人的解放学说中个体解放与人类解放孰先孰后的问题,而且通过重新解读“需要的内涵”提出“激进需要”概念和“对共产主义的新理解”等。这在一定程度上使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理论得到进一步丰富、完善和发展。

首先,赫勒明确提出,需要是一个从属于社会历史范畴的社会学概念。而马克思总是将人的需要问题置于“总体的人”的社会历史发展视域中考察,也就是说,马克思所论及的人的需要是一个将“个体需要”涵盖于“社会需要”的整体概念。换言之,在马克思那里,个体需要和发展的诉求是与全人类的解放这一总价值目标一致的。“个体的丰富”的实现最终要依托于“人的类丰富”这一总体性价值目标的实现。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个体的需要”在“社会需要”的拜物教里无法得以声张是不争的事实。对于赫勒而言,思考如何使“个体的需要”从“社会需要”的拜物教中真正解放出来,以及如何使“需要”表达为一种具有启蒙意义的生命-文化诉求就成为赫勒理论思考的着眼点。在对各种类型的需要进行深入分析的过程中,她特别发现由于当前“被操控的需要”普遍存在(它是需要异化的突出表现),个人的需要(价值)不但得不到申张而且还要遭受普遍的压抑。如何体现“人作为最高的价值”呢?对于赫勒而言,只有当“人的需要的最高目标是他人,换句话说:人成为他人需要的最高目标的衡量标准”②安东尼·卡马斯:《调和激进哲学与民主政治:阿格妮丝·赫勒和布达佩斯学派的著述》,王益仁译,《学术交流》2018年第10期,第13—27页。时,人才能作为最高的价值,即实现人的丰富。换言之,一个社会能否将“人作为他人需要的最高目标”是衡量该社会需要人道化程度的标准。由于在马克思那里,“人的一切能力和感觉以及每个人的自由和多方面的活动自由的发展”构成“人的丰富”的前提。需要不是别的,就是对这种丰富性的需要。因此,赫勒提出消灭“可操控的需要”、扬弃需要异化是将个体需要从“社会需要”的优先性中解放出来的利器,同时又构成赫勒文化解放的根基。

其次,赫勒澄清了马克思对需要进行考察的三种立场。她指出,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人们将需要分为“自然需要”和“社会需要”等类型并不十分妥当。在对马克思的一些经典著作进行详细分析后,赫勒指出不能简单地将需要划分为“物质的需要”“精神的需要”“自然的需要”或者“社会的需要”,因为马克思会因立场的改变而对需要有不同的理解,即使是同一需要也很可能由于立场不同而含义不尽相同。赫勒指出,马克思关于需要的分类常常是基于历史哲学或人类学的、对象化需要的或是经济学的三种立场,而且在这三种不同的立场上同一类型的需要含义也并不相同。关于阶级斗争的动力问题,赫勒提出了她的新见解。赫勒指出,马克思一再表明他反对一般存在论地使用利益概念,他也同样反对将利益区分为“个人的”利益、普遍利益或者完全是社会的利益。在马克思那里,个人利益、普遍利益在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动机表达时具有二元性:动机会被区分为资本家的和公民的,前者被普遍认为是资本家的动力,后者则是公民的动力,这是因为个人应有的个人利益被异化了。具体而言,首先,关于普遍利益。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由于普遍利益是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而被社会力量控制,因而普遍利益体现为独立于人,甚至它们声称反对个人的利益和愿望。由此,赫勒指出,恰恰由于普遍利益的存在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拜物教(物化)现象。其次,赫勒强调,个人利益、普遍利益或者阶级利益是相互关联的。最后,不管哪种利益被选择(理论上的或实践上的),它都必然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生产当中,拜物教特征也一同被接受下来。因此,赫勒推论,共产主义既不存在任何种类的普遍利益也不存在阶级利益,但它们皆内在于资本主义世界。进而她得出结论,与其认为超越资本主义阶级斗争的动力是普遍利益和阶级利益,而毋宁说是从拜物教中解放出来的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激进需要。从这一点来看,赫勒的新理解打破了长期存在的将阶级利益或普遍利益看作阶级斗争动力的论调。

再次,赫勒通过揭示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当中关于两种矛盾的理论提出激进需要概念。其中一对是出现在《政治经济批判导言》当中的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另一对是出现在《资本论》中关于发达商品生产的矛盾。据赫勒分析,马克思试图利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所构成的矛盾原理来分析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规律并得出资本主义自然地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结论。他将这对矛盾都看作经济运动中的自然法则;而第二对矛盾则是马克思在揭示商品拜物教现象时特别指出的,它在商品生产当中发挥经济的职能作用。赫勒指出,源于商品生产的资本主义的一系列特殊矛盾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条件下无法得到彻底的解决,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正是矛盾无法解决才导致超越矛盾的激进需要所引发的总体革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基于以上分析,赫勒指出,第一对矛盾对应着马克思通向共产主义的第一个“应该”(道路),即通过资本主义异化的最高点所引发的激进需要按照其本性向共产主义自然迈进;第二对矛盾对应着马克思理解的第二个必然的“应该”,即通向社会主义的第二条道路——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的体现。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孕育了超越资本主义这一总体革命的可能性,进而总体革命是理解他关于共产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由马克思关于两对矛盾的理论自然而然地引出激进需要概念,接着又由激进需要引发社会总体革命而使上述矛盾得以解决。于是一个超越资本主义的新社会得以构建,马克思指称这个新社会为共产主义社会。①Agnes Heller,The theory of need in Marx,London:Allision&Bushy,1976,p.74.

毋庸置疑,激进需要是马克思需要理论当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在赫勒那里,激进需要是资本主义向未来社会“过渡”的一种必然性担保而具有特殊的地位。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它被认为是资本主义需要结构中固有的方面,而且不能从资本主义中“消除”。这是因为激进需要对资本主义的运行起着必要作用。它们不是未来社会形态的“萌芽”,而是资本主义形态的“成员”。因此,赫勒之所以能够提出激进需要这一理解马克思的需要理论的关键性概念,其根本原因在于她发现了马克思理论中两对矛盾的理论,并且在此基础上指出两对矛盾与通向共产主义道路的相关性。

最后,赫勒强化了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在考察需要与异化的关系时,她强调了马克思关于价值所持的观点。马克思关于需要的探讨不是为了确证给定需要的真实性,而是作为物种存在的必要需要。马克思依据需要所表达的价值导向而将它们区分为“异化的需要”或者“非异化的需要”。资本主义条件下,个人的丰富性是单面的,个人为了拥有必需品而无休止地受到驱使和奴役;而对马克思所描绘的共产主义体系而言,它并不是建立在那些可能或渴望被自由满足的并被感觉到的所有需要之上,而一定是建立在满足非异化需要之上的。也就是说,共产主义体现了集中满足那些质的、能够表达人的丰富的需要而不是满足那些反映人的异化程度的量的需要。正如马克思在《哥达批判纲领》中所指出的,共产主义的标语是:每个人的发展都依照他的(她的)能力,每个人都依照他的(她的)非异化的、质的需要而得到丰富。赫勒指出,按此说法,激进革命的成功意味着所有主体的需要将不得不经历一场根本的、如愿以偿的、民主的变革。而对于马克思而言,革命意味着一场总体的社会革命,即对资本主义社会中联系着理论和实践的结构的克服。按照赫勒的理解,既然革命是对资本主义需要结构的总体克服,那么,需要结构的变革必须在这一总体革命彻底完成之前进行。赫勒推论,随着社会需要结构的改变,需要不得不随之改变,以至于生产按照共产主义的价值进行,而且完全依照与以往不同的逻辑运行。因此,如果区分异化需要和非异化需要是可能的,建立在共产主义价值之上社会的合法性则是确定的。因为当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被自由主义者鼓吹为能够给予个人最大的自由,并且追寻它被认为是有德行的、值得的生活方式或行为模式时,它也被揭露为包裹在极度异化和被资本家阶级最大程度的剥削之下的一个骗局。这一切都表明,只有超越资本主义社会被合法化的道德体系,共产主义才会变为一种真正的可能。①Simon Tormey,Agnes Heller:Socialism,Autonomy and the Postmoder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1,pp.65-68.

四、赫勒解读马克思需要理论的新意与启示

毋庸置疑,自启蒙以来人的主体性和个性自由等问题逐渐成为现代性问题的核心。诞生于这一理论背景和文化思潮之下的《马克思的需要理论》显露出独特的左翼、激进的文化气质,进而在现代性的社会历史视域下对马克思需要理论进行分析和阐释成为马克思主义工作者的一项重要任务。具体而言,马克思对需要的哲学层面探讨是围绕着“需要是人的本性,体现了人的本质”“需要具有历史性”以及“需要与资本主义灭亡的关系”等三个方面展开的。对于马克思而言,围绕需要而展开讨论的最终目标无非是确立人的最高价值、高扬个性自由,以期实现人的丰富与类丰富的最终统一以及自然与人的和谐统一。事实上,这正是马克思需要理论在现时代条件下仍然闪耀着理论光芒并彰显着时代价值的主要原因。

与其武断地说赫勒继承了马克思,毋宁说她是当代思想家中对马克思人的需要理论以及人类解放学说给出最经典解读的女哲学家。赫勒关于马克思需要理论的解读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既能够沿着马克思的逻辑理路阐释人类解放问题,又选择了以价值维度为视角展开对马克思需要理论的微观文化分析:一方面,赫勒将人的实践本质规定性、人的文化丰富性等纳入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构想之中,凸显了人类解放的微观层面,即文化层面;另一方面赫勒指出,在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现代性的危机主要体现为需要的异化,而要想克服人的自我异化和现代性的危机,人的需要结构和人的存在方式的变革是非常必要的。而这一切都依赖于具有革命性、批判性的激进需要的生成,依托于自由个体的出现和人的文化丰富性的现实展开。我们认为,马克思需要理论的真正价值,即异化理论的真正内涵并不在于提出一个类本质的悬设和一种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具象分析,而意在从社会历史视域的物质生产出发构建一种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话语,在于科学地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性。如安德拉什·赫格居什所说,“没有对日常生活的有意识的、革命性的重建,生产关系的变革和统治关系的崩溃是不能设想的”。①安德拉什·赫格居什等:《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布达佩斯学派论文集》,衣俊卿、文长春、王静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2页。赫勒指出,马克思所指认的人类解放运动“实则是囊括日常生活全部文化政治图景的总体性变革”,②温权:《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化-政治哲学维度——布达佩斯学派关于马克思社会历史理论的思考》,《江海学刊》2017年第2期,第208—213页。既然人类解放在马克思那里是总体性的,那么,它必然内涵个性自由这一现代性主题。故而,赫勒从满足个人需要、彰显个体生命价值出发,为人类探寻挣脱人性压抑、获得精神拯救的路径,力图使每一个个体借助于文化批判而获得个性自由。在赫勒看来,需要得到满足意味着自由,而个人能否获得自由其实就是他的一种存在论选择。因此,只有“单个的人能够生存地选择他自己”,而且“他完全地选择他所是的,并因此在成为他所是的过程中完全地选择他的命运”“如果一种生存的选择成功,那么这个人(person)就能像一个个体(individual)那样成为自由的”。③阿格妮丝·赫勒:《现代性能够幸存吗?》,王秀敏译,衣俊卿校,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37页。

事实上,现代人难以逃离双重偶然性的命运,他们无法真正做到完全选择自己的命运。因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赫勒对“每一个人的需要都应得到满足”以及个性自由的道德呼吁也不免使她的理论蒙上一层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面纱。尽管如此,赫勒还是通过解读马克思需要理论为现代人开具了获得解放和救赎的有效诊断。因为现代人生命的价值往往就体现在其对主体性、自由个性等方面的不懈追寻上,体现在现代人在解放与救赎之间的自我选择和自我创造上。此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赫勒也在为现代人续写康德的道德法则,通过呼吁现代人要自觉遵守道德法则而对自由个性设限。她以对这个世界负责的姿态警告现代人,现代性的列车已经呼啸而来,根据偶然性进行思考是现代人的首要责任。因为现代人所遵守的道德法则体现了“我们内心的人性,它意味着我们对曾经、正在和即将生活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负责”④阿格妮丝·赫勒:《现代性理论》,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32页。的现代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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