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徽
[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大一统”思想乃春秋公羊学的核心内容之一。然关于“大一统”,学者常解之以“大统一”。而所谓的“大统一”,又往往意味着思想、观念、文化、制度等方面的绝对统一化或一致化。由是,对于“大一统”,学者或谓其有悖于现代政治文明而讳言之,乃至厌恶之,或者基于某种理论或现实需要而倡言之。这种“大统一”之说是对“大一统”思想的根本误解,其弊甚大。
实际上,“大一统”说乃公羊家彰显其王道政治理想而发,是儒家政治哲学的应有内涵。若深探其源,早在《尚书·洪范》中已有“大一统”思想的典型性表述,此即其“建用皇极”之论。近年来,学界关于公羊学的研究颇多建树,其对于“大一统”思想的理解与阐发也多有深入,然关于它们之间的思想关联,仍存在乏于考辨之憾。同时,无论是关于“大一统”说还是关于“皇极”之论,一些误解仍需要消除。因此,从学理上澄清二者的各自内涵及其内在关系,不仅具有学术上的必要性,而且对于正确认识公羊学的政治品性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先来看“大一统”究竟何谓,其意旨究竟何为。“大一统”之说,首见于《公羊传》释鲁隐公即位之事。此亦为《春秋》之所起,其记曰:“元年,春,王正月。”实则,若据《春秋》“书法”,公即位之常例当作:“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然而,《春秋》在此何以不曰“公即位”?《公羊传》认为:隐公乃是代其幼弟桓公摄政,非真意欲即位为君,故略而不言,以“成公意也”(1)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标点本,第10页。《穀梁传》亦持此说,曰:“公何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范宁集解,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标点本,第2页)“成公志”者,义即“成公意”也。。且释经文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何休进而解之曰:
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无所系,而使春系之也。(2)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6页。按:引文标点有改动(下文同此者,不复言)。
春者,天地开辟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时本名也。(3)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7页。
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陈受命制正月,故假以为王法。不言谥者,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4)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8页。
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诸侯皆称君。所以通其义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5)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6页。按:引文中,“改元”之“元”谓正朔,后文“奉元”之“元”则曰元气。关于“奉元”之义,下文有论。
即位者,一国之始。(6)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10页。
基于以上分说,何休便引出了“正五始”的思想,曰:
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7)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10页。
故“五始”者,谓天地之始(“元”)、岁之始(“春”)、人道之始(“王”)、政教之始(“正月”)和一国之始(“公即位”)。“政莫大于正始。”“五始”正,则天地、四时、人道、政教与一国之治皆正,从而化育流行、天下大治。《春秋》之所以以“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作为诸侯即位的“书法”之例,即是为了彰显“正五始”之义。“正五始”之说盖首发于董仲舒,其尝曰:“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8)“深”(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0页),或当作“气”。董子亦有“元气”之说,如《春秋繁露·王道》曰:“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天地之行》篇亦曰:“布恩施惠,若元气之流皮毛腠理也。”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春秋繁露·玉英》。按:下引《繁露》之文,皆仅注其所属篇名)
“五者俱正,而化大行”,展现的是善始以善终、本正而功成的精神。《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隐公元年既明“正五始”,哀公十四年遂有“获麟”之喻。《春秋》于此年记曰:“春,西狩获麟。”《公羊传》释云:“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麟作为仁兽,其现身乃祥瑞之征,是王道太平实现的标志。故何休解曰:“上有圣帝明王,天下大平然后乃至。《尚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援神契》曰:‘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麒麟臻。’”(9)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620页。
上引董子与何休之说皆表明:五“始”之间亦有先后次序,不容淆乱,即首“元”,次“春”,次“王”,次“正月”,次“公即位”。相应于此序,“正五始”亦以“元”或“元气”之正为先。不过,以汉人观念,“元”或“元气”为天地万物的本始之气,其本无不正。元气既无不正,则天地四时自亦井然有序,阴阳调和,风雨时至,万物遂得化育流行。故五“始”中,“元”(或“元气”)与“春”(喻四时,乃天之所为)本即为端正不偏的,其不正者,则为“王”(喻人道)、“正月”(喻政教)与“公即位”(喻一国之治)。于是,董子遂揭“贵元”与“继天”之义,《王道》曰:“《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玉英》更是详论之曰:
谓一元者,大始也。……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终不及本所从来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故人唯有终始也,而生死(10)“死”,原作“不”。此据苏舆之说改。参见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第68页。必应四时之变。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虽生天气及奉天气者,不得与天元本、天元命而共违其所为也。故春正月者,承天地之所为也,继天之所为而终之也,其道相与共功持业。安容言乃天地之元?天地之元奚为于此恶施于人?大其贯承意之理矣(11)苏舆云:“‘大其贯’三字,疑有误。”又曰:“天地之元,又乌从施于人?盖惟王者与天合德,斯有承意之理耳。《楚庄王篇》:‘事父者承意,事天亦然。’《史记·历书》:‘王者易姓受命,必谨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正用此义。”(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第70页)说可从。。(《玉英》)
“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此所谓“圣人”亦即“王”也。这意味着:“王”为五“始”关系的枢纽,“王正”亦为五“始”之正的枢纽。五“始”中,“王”者上承元气之正(“元”所喻)、顺天地之道(“春”所喻),下启政教之化(“正月”所喻)、成万民之治(“公即位”所喻),发挥着沟通天人、贯穿始终的纽带作用。正如董子所云:“《春秋》之序辞也,置王于春、正之间,非曰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为王也云尔?”(《竹林》)“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汉书·董仲舒传》)(12)引按:以上所引两文皆仅言“天”而未及“元”,当是董子为方便论说,且言“天”即已含有“元”义。上述思想,何休在解诂《经》《传》时皆予以吸收,故有上引的“继天奉元”之论:“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
“改元立号”(何休语)与“《春秋》之序辞也,置王于春、正之间”(董仲舒语)皆是说王者“继天奉元”而受命改制之为。受命改制(即政教之始)既是为了展现王者“上承天之所为”,亦以明其“下以正其所为”,合而言之,即是为了“正王道之端云尔”(董仲舒语)。在公羊家看来,王者的这种“正王道之端”的改制之为就体现在《春秋》经“王正月”一语中(按:为彰其受命改制义,《公羊传》还特以周始受命之“文王”以解此“王”)。所以,王者在沟通天人、贯穿始终中发挥着枢纽之功,而受命改制又为王者成就此功的首辟之德。故《公羊传》特予以捻出,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统”本谓丝之头绪(《说文》:“统,纪也。”“纪,丝别也。”),引申有“始”义。段熙仲曰:“大一统之传,《解诂》释之曰:‘统者,始也。’据此,则大一统者,大一始也。……一岁之始,因而正之,所以正始也。”(13)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26页。是所谓“大一统”之“统”,首先为“始”义,且亦首先就王者始受命改制而言。
此“统”不仅仅谓“始”。观何休释“大一统”曰:“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14)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10页。则其解“统”,一曰“始也”,一曰“总系之辞”。“总系”之“系”,乃谓系属,则“总系”义为总属、统一(即“统”于“一”),故何休有“莫不一一系于正月”之说。在上述二义中,“统”之前义为其后义的基本条件,即作为“总系”之“统”是以作为“始”之“统”为义理前提的。这意味着:首先,王者受命当正,此为“继天奉元”之第一义。其次,王者为彰显其天命之受,则需改制。唯有改制,才能体现王者受命的合法性及其更化之责。至于王者所改之制,举凡正朔、服色、徽号、器械、牺牲等皆为其所涵摄。其中,正朔之变乃为其首要内容(因改正朔乃是直接承天而为),故《公羊传》专以“王正月”以论“大一统”。何休曰:“(正月)以上系于王,知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15)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第8页。董子亦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三代改制质文》)所以,“王正月”既体现了顺应天命的思想(此为“继天奉元”之第二义),也展现了新王布政施教之始,同时也象征着新王以王道统率天下之义(此即“统”之“总系”义所喻)。
又,“大一统”之“大”,为动词,乃谓尊大,有褒奖、尊美之义。是“大一统”者,既可曰尊大、尊美“一统”,亦可曰以“一统”为大。此义之“大”,在《公羊传》中屡屡得见,如《隐公三年》“故君子大居正”、《隐公七年》“凡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执之则其言伐之何?大之也”以及《僖公十五年》“其称夷伯何?大之也”等处之“大”。故所谓“大一统”之“大”,实为彰显、尊美了王者受命之正、布政施教之正以及由此而来的统率天下以成至治的精神。进而言之,结合上引董子“贵元”“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之说,则“大一统”之“一统”也蕴含着王者因践行王道而统率天下归于“一元”之义,而“大”字也正是褒奖和尊美这种“归元”之“统一”的境界与精神。
显然,“大一统”说突出了作为沟通天人、贯穿始终之枢纽的“王”的端正“品性”,即:“王”之所以为“王”,不在于其所处之位,而在于其能否“继天奉元、养成万物”(何休语),亦即其能否“上奉天施而下正人”或“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董仲舒语)。唯其能上以正受天命、下以正己之所为,王者方得端正万物,从而天下归往之。诚如董子所曰:“王者,往也。……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深察名号》)上述诸“正”中,“自正”(即“正己之所为”)乃为其核心,董子称之曰“王正”,且以“天人感应”之说论“王正”与否的不同后果曰:“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王道》)不仅如此,董子还将“王正”的关键归之于“正心”,从而使公羊学的政治哲学表现出鲜明的心性论色彩。如《汉书·董仲舒传》引其说曰: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徠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在此,“王正”直接被“化约”为王者之“正心”,且“正心”被视为贯通“大始”之元与朝廷、百官、万民乃至四方、远近之正的关键环节。可以说,王道得致与否全在于“为人君者”能否“正心”。同时,所谓“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之说,也指明了天下之正是统一于(“壹于正”)王之“正心”的。
所以,不言王之“自正”以及统率天下“归元”的“统一”非为公羊家所谓的“统一”。这种“统一”不仅将王权据为己有,使之成为揽天下以行私欲的工具,而且也必使其异化为君主专制之柄,为害庶民万物。台湾地区学者林义正指出:
“统一”是权力集中的概念,“一统”是道德感召的概念,两者不同。按照熊十力先生的解释,一统就是仁统,以“仁”为统,可以说是以“礼”为统,也可以说是以“道”为统,由于礼本于仁,仁又归于道。显然,《春秋》推行的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王道政治,决非“操控以势,齐以法术”的集权政治。(16)林义正:《公羊春秋九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89页。
林氏之说可谓善也,实得公羊“大一统”思想之真义。不过,其完全否定“大一统”之“统一”义,则亦嫌于未安。
“建用皇极”之说出自于《尚书·洪范》。《洪范》既总结了西周以前的治世理念和政治智慧,又开启、影响了此后中国传统政治的基本精神,故历来为学者所重。观《洪范》之文,庶几皆为箕子向武王陈道之说。唯开篇数句简略点出了此篇产生的时间与缘由,其曰:“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对于武王之问,箕子答曰:
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洪范”者,大法之谓也,亦即治世的根本法度,故伏生《尚书大传》云:“《鸿范》可以观度。”(17)转引自皮锡瑞撰:《今文尚书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39页。这一法度主要表现为九个方面,是曰“九畴”。据箕子所言,“洪范九畴”乃禹受之于天。此说似显神秘或荒诞,实则既是昭彰“洪范九畴”为“天道”的体现,亦是赞美禹能敬奉“天道”,顺应事物之性(按:相对于鲧的“汩陈其五行”之为),从而取得平治水土的大功德。
“九畴”之“九”,亦有深意:“九”作为数,有终、成、极等义,故古人喜言“九”,以喻功成德备。如仅就《尚书》而言,《尧典》有曰“以亲九族”,《皋陶谟》有曰“惇叙九族”“行有九德”“九德咸事”,《益稷》有曰“予决九川”“箫韶九成”等,《禹贡》有曰“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等。就《洪范》论,“九畴”作为治世大法,乃禹受之于天,是天道的体现,可堪完备;另一方面,王者欲应天而治,自须效法“九畴”,如此方能成就天下至治之功。
对于所谓“九畴”,《洪范》先总论之道(18)按:下引“九畴”之文,乃据古文经(参见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99页)。今文经在此稍有异文(详见皮锡瑞撰:《今文尚书考证》,第243-245页)。:
上述“九畴”各彰其事,且主次有别。其中,若论地位之重要,则以“五行”为最。《洪范》将其列为初始畴,自非偶然。所谓“五行”,《洪范》曰:“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表面上看,《洪范》所论不足为奇:它仅仅指出了人们在其人伦日用中最常打交道的五种事物(即水、火、木、金、土)及其性状。其实,“五行”之说乃有其深意:它们象征着与人们的生存实践息息相关的天地万物及其性状,为天道展开的“物质载体”,寄寓着天意。正如《洪范》以鲧、禹父子在治水上的成败不同之所喻:鲧之治水以“陻(即障塞)”为主,水患未除,致使“天帝”震怒,落得个“殛死”的下场;禹则不然,其顺水之就下之性而疏导之,(21)按:《禹贡》言禹治水,每每言“导”字,如“导菏泽”“导岍及岐”“导弱水”“导黑水”“导河”“导江”“导淮”“导渭”“导洛”,等等。历尽艰辛而功成,从而得赐“洪范九畴”,容受天命,继舜而禅。而且,鲧“陻”洪水的结果还“汩陈其五行”,则一物失其性亦必殃及他物。所谓“汩陈其五行”者,实言万物的存在及其关系皆受到了侵害,宜乎“彝伦攸斁”。相对而言,禹之治水而不失其性,则万物之性及其关系亦必受到尊重与维护,自然是“彝伦攸叙”。所以,人是否能得天授“大法”,非为侥幸,全赖其所作所为是否顺应了万物之性。顺应物性,即是应奉天道。故王夫之曰:“王者所以成庶绩、养兆民曰畴。是则五行之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阴骘下民而协其君,其用诚洪矣哉!所以推为九畴之初一,而务民义者之必先也。”(22)王夫之:《尚书引义》,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8页。
至于其他诸畴:第二畴“敬用五事”主要言人君敬修诸德之事,且与第八畴“念用庶征”(即“天人感应”)隐相呼应;第三畴“农用八政”,乃谓人君治世所当勤勉、谨行的八种政事(此乃举其大者);第四畴“协用五纪”,乃谓通过探察天象以定历法,基于历法以导人事,从而使人道合于天道;第五畴“建用皇极”,乃谓“皇极”之“建用”与否和王道是否得行之间的关系问题;第六畴“乂用三德”,则讨论了人君当具何种三德,指出了中正之德(“正直”)的优先地位,以及其余二德(即“刚克”及“柔克”)不仅是两种相对应的偏刚与偏柔之德,而且也是对治相应偏差的两种方法;第七畴“明用稽疑”,则主要讨论了如何稽决人事之疑以及占、卜之法(以探察天意);第八畴“念用庶征”,则主要展现了天人相与之理及其具体表现;第九畴“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则是以福、祸结果以结前八畴之说,即“五行”是否得以顺应,“五事”是否得以“敬用”,“八政”是否得以“农用”,“五纪”是否得以“协用”,“皇极”是否得以“建用”等,皆将引致相应的福、祸结果,其叮咛、戒惧之意殷殷然。
观《洪范》所论,“九畴”之说不仅内涵丰富,其间关系密切、互为呼应,且以王道思想统贯其中。借助“九畴”之说,《洪范》构建了一个寓意深刻、体系宏大的政治哲学体系,对后世亦影响深远。且若细审各畴间的关系,第五畴“建用皇极”实为衔接、融汇各畴为一整体、赋予各畴以生命的核心畴。唯有“皇极”得以“建用”,其余八畴的意义方得挺立,而《洪范》的王道思想亦因是而彰。宋儒蔡沈曰:
蔡氏之说有以体用关系论“九畴”之意,且此体用又皆归摄于“建用皇极”一畴,颇为有见。
从形式上看,“五”处于从“一”至“九”排位之正中,恰如诸数之中心,故本畴统摄其余各畴的核心地位亦得凸显。对于本畴,《洪范》论曰:
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凡厥庶民,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无虐茕独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欲明本畴之义,先须明何谓“皇极”。统而言之,历来诸儒关于“皇极”的理解存在如下之别:其一,谓“皇”者“君”义、“极”者“中”义。汉儒大多持此说,清儒亦多有从之者(如孙星衍、皮锡瑞、章太炎等)。其二,谓“皇”者“大”义、“极”者“中”义。此说虽非汉代主流,然受伪《孔传》影响,唐宋诸儒多持此说。其三,谓“皇”者“君”义、“极”者“则”义。朱子(24)关于朱子的“皇极”思想,陈来先生有详解。参见陈来:《“以破千古之惑”——朱子对〈洪范〉皇极说的解释》,《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13年第2期。、蔡沈、吴澄等持此说。以上三说中,“大中”之说显非。因若训“皇”为“大”,则经文有不通处。对此,朱子、皮锡瑞皆有明释。(25)分别参见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朱子全书》第24册,第3454页;皮锡瑞撰:《今文尚书考证》,第244页、第260页。“极”原指房屋的正梁,本已含有至高、中心的意味,故引申为尽头、顶点、君位(如登极之“极”)、标准、原则等义。上述诸义中,至极、标准(或原则)为“极”之常用义,训“极”为“中”则颇为罕见。“皇极”之“极”之所以不当训“中”,原因在于:首先,观本畴之义,其虽高扬了王道的中正无偏之旨,实则“中正之道”的成就又是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能恪守己“则”(即“极”)为前提的。或者说,作为“中道”的表现,王道的确立与展开是以君臣诸“极”之“建”为前提的。正如朱子《皇极辨》所言:“故以‘极’为在中之准的则可,而便训‘极’为‘中’则不可。若北辰之为天极,极栋之为屋极,其义皆然。”(26)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朱子全书》第24册,第3454页。其次,从语义的角度看,“极”在此若训“中”,则经文“惟时厥庶民于汝极”“惟皇作极”“时人斯其惟皇之极”等说似有不达,不若训“则”为顺。所以,“皇极”当取朱子等人的“君极”之释。
观上引《洪范》论本畴之文,其内容尤可关注者有以下几点:(1)经文以“皇极”(27)按:据经文,“皇极”有二义:一为“皇建其有极”的省语,一为“皇之极”(“时人斯其惟皇之极”)的省语。本文多在其后一义上使用。为中介,总论了人君与“庶民”(按:此处“庶民”乃从广义上言,当也涵摄“人”与“正人”)的立身和相与之道。即人君治世须立有准则(“皇建其有极”),这一准则对于人君、臣下皆有相应的要求,并以导向伦理政治上的“中道”为鹄的。在此,人君不仅应以身作则,亦需以“五福”劝诱庶民,使其能安于教化,顺从、维护这一准则(“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2)经文具体论述了对于庶民的要求(“无有淫朋,人无有比德,惟皇作极”),以及根据其行为偏正与否和具体表现,人君当采取何种应对之法(即“念之”或“受之”或“锡之福”)。其中,即使庶民行为有差(“不协于极”),却未陷溺于罪(“不罹于咎”),人君仍当以容受之心(“皇则受之”)待之,展现了宽厚包容的精神,可谓后世儒家“仁政”思想之先导。而上述人君的种种努力,实皆敦促庶民将其君所立之则化为自己的立身规范(“时人斯其惟皇之极”)。(3)经文畅论了王道的中正无私(“无偏无党”“无反无侧”等)、坦荡正直(“王道荡荡”“王道正直”等)的本质。显然,王道是“中正之道”(中道)在伦理政治上的展现。王道之所以中正、坦荡,是以臣下皆能谨遵“皇极”(“尊王之义”“尊王之道”等)为前提的。故“皇极”非“中道”,而为“在中之准的”(朱子语)。然“皇极”非仅为臣下所当遵守,同样也是人君的立身治世之则,故经文总结之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前“有极”者,有“极”之臣民也;后“有极”者,有“极”之君也。又,“归”字意味着:天下之所以“归往”于王(《说文》:“王,天下所归往也。”),全在于其为有“极”之君。(4)经文还强调:作为常理与教诫(“是彝是训”),“皇极”乃是顺承天意而立(“于帝其训”),故“庶民”遵行此“极”,不仅是上同天子(“以近天子之光”),更是顺应天意。最后,经文以叮咛天子的生养、抚育(按:“父母”之所喻)万民之责收尾,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再一次呼应了前文之“归”字。
可见,本畴既高扬了尊君之义,又有着对于君权的制约,也包含了人君所应循之法。而上述所有法则,又皆指向着王道即伦理政治意义上的“中道”境界。进而言之,人君是否能够恪守其“极”,又是整个“皇极”得以“建用”、有极“庶民”能有所归依的根本。而且,“皇极”之“建用”也是人君顺应天道所成,非是其“任性自为”的结果。所以,本畴固然因其高扬尊君以致有神化君权之嫌,但也因此而突出了人君的治世之任与道德担当之责。
同时,本畴与其他诸畴之间亦具有极为密切的关系。首先,本畴构成了其他诸畴得以展开的条件或核心。一方面,惟有“皇极”得以“建用”,君臣皆有其“极”,其他诸畴所赖以施行的主体条件方才具备;另一方面,其他诸畴的存在意义或最终价值又皆指向着本畴的王道理想。因此,本畴衔接、融汇着其他诸畴,赋予其意义,凝聚其为整体,在“九畴”中处于统摄地位。其次,“皇极”的“建用”亦非人君凭空任意之为,离不开对于其他诸畴的体认与践行。具体而言,人君内须修己(如“敬用五事”),外须洞察、顺应事物之性(如“五行”畴所喻)、谨勉于政事(如“农用八政”“协用五纪”),且亦须敬奉天意、倾听民声(如“明用稽疑”“念用庶征”),以成“正直”之德(如“乂用三德”所喻)。在此过程中,自然也要以“五福”“六极”奖惩、劝勉“庶民”,以“锡汝保极”。
在《尚书》数十文中,《洪范》历来被学者视为最重要的一篇。它不仅在先秦典籍中首次提出了王道的概念,而且还对王道的基本内涵和主要表现进行了富有想象力的展示。这些对后世均影响很大,并直接塑造了儒家伦理政治思想的基本精神和人文品性。唐文治指出:
观于皇极、民极之敷言,君民合为一体,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天下一家之气象,穆然渊然,惬于人人之心。是以天人感应,休征集而风雨时,嘉祥备至,万国来同,岂不盛哉!然则后世阐大同之政者,学《洪范》而已矣。(28)唐文治:《尚书大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9页。
又曰:
且即以古时天子之制言之,苟其合于大同之义者,即无悖乎共和之理者也,天下之所以治也。(29)唐文治:《尚书大义》,第69页。
唐氏对于《洪范》的思想价值之推崇,显为至矣。依公羊三世说,《洪范》所论为三王之道,展现的是礼义备至、彝伦攸叙的“小康”之世之美,而所谓“大同”者,乃指“天下为公”的帝道。然以尧舜之治为代表的“大同”之世,《尚书·尧典》与《舜典》所论毕竟简略,且欲实现至治之“大同”,“小康”乃为必经之途。故唐氏所谓“后世阐大同之政者,学《洪范》而已”之论,盖即就此而发。
作为周秦之际以至汉代儒家政治哲学的集大成者,公羊学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洪范》思想的深刻影响。如前者的天道观、阴阳灾异论以及对于治者较为苛刻的道德要求等,都可以在后者的相关思想(如五行说、天人感应论、敬用五事说等)中寻绎其渊源。其中,公羊“大一统”说与《洪范》的“建用皇极”论在思想上的内在关联尤为值得关注。
首先,“大一统”说与“建用皇极”论皆以“君极”之立作为实现王道理想的关键因素。王道即为“中道”,亦即“正道”,故董子有“正,王道也”(《王道》)之言,《洪范》则敷言之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至于如何推行王道,公羊家以“正五始”为先。而作为“五始”关系之枢纽的“王”之端正与否,又在沟通天人、贯穿始终中处于关键的地位。故董子遂有“王正”之说(《王道》),且进一步将“王正”之说引向“正心”之论。所谓“王正”者,即是曰立“君极”也。唯有“君极”得立,君王上能奉天贵元,下能端正朝廷百官以至庶民万物,则“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从而“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徠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汉书·董仲舒传》)。“王道终”者,义即王道成也。同样,《洪范》亦以“皇建其有极”作为王道之始。此“极”虽既曰“君极”,亦曰臣民之“极”,然后“极”之立又是以前“极”之建为前提的。唯有“君极”立,君德备,行止端方,也才有“王义”“王道”“王路”之说方得成立。相应地,臣民亦方得有所遵循,而无有“偏陂”“作好”“作恶”之弊(“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至于“君极”如何得立,第二畴“敬用五事”明之曰:“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引按:今文作‘容’。下同)。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五事”非为普通之五物,而是基于人君的仪容、言辞、视、听、思虑等以明君德当若何;且“敬用”之说,亦展现了“君德”之备是与相应的涵养工夫密不可分的。后世儒家常以“敬”为修身、正心之要,可谓渊源有自。
其次,《洪范》“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之说,实已具公羊家“一统”思想的基本内涵。据上文所论,唯有“王正”而“君极”立,万物方得“统一”于“王”而归于“一元”,“一统”之义遂得以立,而因片面地强调“统一”以至王权异化为专制之柄之弊亦得以免。在《洪范》那里,“君极”之立与否,实际上也是君王能否召唤、凝聚天下人心以至成就王道的关键性环节。唯有“君极”立,“九畴”方得抟聚为一个有机整体而各彰其功,“王道”由是而得行焉;且唯有“君极”立,天地万物亦方得其“会”“归”之所向(“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因此,《洪范》所谓“皇极”之“建”,义犹公羊“正五始”之“王正”;而“有极”之臣民“会”“归”于“有极”之君,亦犹公羊庶民万物“一统”于王者之义。无论是公羊家的“一统”说,还是《洪范》的“有极”说,皆体现了儒家关于君德的“圣”“王”合一的观念。荀子曰:“曷谓至足?曰:圣王。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荀子·解蔽》)蔡沈亦云:“皇,君。建,立也。极,犹‘北极’之‘极’,至极之义、标准之名,中立而四方之所取正焉者也。言人君当尽人伦之至。”(30)蔡沈注:《书集传》,第143页。儒家对于君德之设,可谓标准至高、要求苛刻矣,其所蕴含的现实批判性亦因而彰焉。故唯有“有极”之君方能真正召唤、凝聚“有极”之“民”,而唯有“有极”之“民”也才会真正“归往”于“有极”之君。纣之所以成为“一夫”,正因其不能立“极”,“民”无所归,从而天下离散,其亦身死国灭;文、武之所以能成为“王”者,亦在于其能修德勤政,得立其“极”,从而天下来归。故“王”所以为“王”者,在于天下所“归往”之。而“王”之所以能使天下所“归往”者,又在于其能“足以为天下极矣”。儒家以“归往”作为“王”之常训,其寓意可谓深且明也。
再次,无论是公羊“一统”说还是《洪范》的“皇极”论,皆含有改元立制以厚养万民之义。《公羊传》论“大一统”,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王正月”者,象征着新王布政施教当先改制。之所以要改制,既是为了革去旧朝之弊,亦是表明新王乃是继天而立,非受之于“人”。此“人”乃指前王。新王即位,意味着其已禀得“天命”,而前王之“命”已被“革除”。前王之所以丧失“天命”,是因为其“君极”倾覆,行非王道。故新王应之而起,继天奉元,重立“君极”,以行王道。在公羊家看来,作为“中”“正”之道,王道本不过为厚养万物之道。故何休论“大一统”,曰:“惟王者然后改元立号。……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路温舒上疏宣帝亦曰:“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汉书·路温舒传》)其实,《洪范》在展开“建用皇极”之说时,已含有改元立制之意,而厚养更是其立说的宗旨。当然,《洪范》因主要论“九畴”之要,其中的“改元立制”之意甚为隐晦。刘逢禄释公羊“建始例”时尝曰:
建始者,受命改元之大要也。古者改元必大赦,所谓与天下更始、不追治前事者,以为亡主所纵未必非逋逃之薮、其所治未必非枉桡之狱也。王者时宪,咸与维新,而后刑新国用轻典、刑乱国用重典,必当其罪,则刑轻而民服。武王之克殷也,反及嬴内,以无射之上宫,布宪施舍于百姓。汉之伯九也,入关而除秦苛法,皆此意也。(31)刘逢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1页。
在此,刘氏既从用刑的角度言“大一统”的厚养义,又指出了武王克殷后的改元立制之事。所谓“武王之克殷也”云云,乃是引《国语·周书下》“景王问钟律于伶州鸠”之文,其原作:“反及嬴内,以无射之上宫,布宪施舍于百姓,故谓之嬴乱,所以优柔容民也。”韦昭注曰:“嬴内,地名。宪,法也。施,施惠也。舍,舍罪也。无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轨仪。无射在上,故曰上宫。乱,治也,柔,安也。”(32)韦昭注,明洁辑评:《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3页。据韦《注》,武王改制怀民之为益得昭彰。正因为以厚养为旨,故《洪范》论“皇极”之“建用”时,不仅有刘逢禄所谓“王者时宪,咸与维新,而后刑新国用轻典”之义(如其曰:“凡厥庶民……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展现了宽厚包容的精神,而且,经文更是以叮咛天子的生养、抚育(按:“父母”之所喻)万民之责收尾,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可以说,天子若不能厚养万民,则自宜不堪为天下王。
可见,作为晚周兴起而汉代盛行的儒家政治哲学,公羊学有其甚深的思想渊源。就“大一统”之说而言,谓其源起于《洪范》的“建用皇极”思想,自无不可。无论是“皇极”论抑或是“一统”说,其立言皆始于中正之道,而终于厚养天下之念,彰显了自省戒惧、“优柔容民”的可贵品格。当然,从现代政治文明的角度看,上述思想皆过于道德化,并有高扬君权之嫌。对此,今人似不当苛责:且不论《洪范》成文久远,其观念更为古老;就儒家而言,基于道德或伦理的立场思考、处理政治问题,本来就是其政治哲学的一个典型特征或致思方式;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儒家不可能想象人文化成、物阜民丰的治世是一个五伦不具的生存状态(故先秦儒家力辟墨、道,后世儒者则力辟佛、老)。何况,“皇极”与“一统”说本即蕴涵着抑君乃至“革命”之意。而且,若顺其意而推其极,儒家甚至能够接受一个“虚君”的社会:因为,君王之于天下人心,究其实,不过起着召唤与凝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