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莲
[昆明学院,昆明 650021]
明末清初的云南诗坛,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即在当时中原内地诗坛普遍充斥着对明前后七子的批判之声时,云南诗人却掀起了一股尊崇七子、倡导复古的潮流,几乎席卷了整个云南诗坛,一直持续到入清后的相当一段时间。
作为内陆最后入清的一片土地,当云南大地硝烟止息之时,远远早于云南入清的中原内地已休养生息二三十年,诗坛在一派新朝气象中早已开始鼓吹休明,雅正之音响彻四海。诗人们基本已经完成了对前代诗学的全面反思和总结,各地诗坛名宿或宗魏晋,或效晚唐,或倡宋诗,或出唐入宋,在诗歌创作上试图另辟全新路径之时,云南诗坛还在伤痕累累的土地上,长时间踯躅于七子开辟的复古道路,艰难地探索前行,久久地吟唱着怀念故国的篇章。流风余韵一直到清代中后期尚绵延不绝,与云南独有的历史文化、民情风物,形成云南诗歌独有的淳厚、刚健风貌。
明七子的复古主张对云南诗坛的影响源远流长。如果说保山著名诗人张含师从李梦阳,在云南首开复古之风还未见这一影响之广,那么到了明末清初,几乎整个云南诗坛对七子的尊崇却不得不令人瞩目。虽然同时期明末江浙诗坛尚有云间陈子龙、娄东吴伟业为主的诗人亦为七子拥趸,但就此时整个中原内地诗坛而言,基本上已经形成了全面批判七子的滔滔洪流。随着云间派和娄东派等的渐次凋零,前后七子开创的复古风气在历史烟尘涤荡之下越来越稀薄,唯在云南诗坛却久盛不衰。从明季至清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滇中无论是东南、中部还是滇西北的诗人,都无一例外地继续扛着复古的大旗,坚定地追随着七子的脚步。且不说分别去世于康熙十二年(1673)、三十一年(1692)、三十六年(1697)和三十八年(1699)的担当、陈佐才、赵炳龙和何蔚文以及朱昂等云南卓有影响的遗民诗人生前对复古的极力拥护,入清以后的徐崇岳、文化远、高奣映等清初声誉卓著的诗人无不受复古风气影响。如担当的诗歌创作几乎终身以复古为旨归:“诗以代言,重复古也”, 他非常赞同明前后七子倡导的复古思潮,“……至何、李崛起,大雅正始,复还旧观,至七子而再盛,有如长江始于岷鄱、汇于洞庭,忆壮则壮矣,安能截其流使之不下注哉!……”(1)〔明〕 担当:《橛庵草序》,《担当遗诗》卷首,《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29页,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在创作实践上,担当也一直身体力行,他喜作古体、乐府,集子中出现大量以“歌”“行”“谣”“曲”等命名的古乐府,如《垓下歌》《陇上歌》《黄鹄歌》《大风歌》《易水歌》《子夜歌十二首》《懊侬歌十首》《紫骝马歌》《孤儿行》《侠客行》《太守行》《苦寒行四首》《秋胡行》《国士行》《放歌行》《日出行》《嗟哉行》《谁谓河广行》等等以及《上陵》《上邪》《有所思》《将进酒》《战城南》《关山月》等旧题,此外有大量的五言古诗、七言古诗,可见其复古之决心与笃行。即便在出家后多年,担当依然初衷不改,一心倡导复古,他在《橛庵草》自序中还申明自己“专为复古计耳!”(2)〔明〕 担当:《橛庵草序》,《担当遗诗》卷首,《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29页。此时的担当已年逾七十。
同一时期尊崇七子、力主复古的诗人还有浪穹白族诗人何蔚文(1625—1699)。
他在诗中不止一次表达对七子的追慕,“不遇七才子,宁肯竖降幡”,(3)〔明〕何蔚文:《示儿》,《浪槎稿》第85页,抄本,云南省图书馆馆藏本。其诗歌创作也以汉魏、盛唐的诗歌为圭臬,“文心共追汉,骚情欲续楚”,(4)〔明〕何蔚文:《许子羽先生遗书云举目无一可语,因走笔成诗》,《浪槎稿》第48页。因此在他的创作中,喜拟古、作古体,写下了不少乐府体和五、七言古诗,其友人许鸿评他的诗“文摛史汉兼魏晋,诗接盛晚气崔嵬”,(5)〔明〕许鸿:《放歌行寄稚翁有道》,《浪楂稿》第17页。也点出了他以汉魏、盛晚唐为宗的复古倾向和创作特点。鹤庆诗人李梦颀也终生追随七子,称“文不秦汉,诗不汉魏不可。”(6)《(乾隆)云南通志》卷二十一“人物·李梦颀传”,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同一时期的云南诗人,残存的篇章中虽然没有留存明显支持七子的言论,但从创作实践上走的几乎是复古的路子,这与他们之间相互的影响密切相关。如著名遗民诗人朱昂和陈佐才的诗歌创作都深受担当影响,朱昂为担当外甥,跟随担当学诗画多年,他的诗歌创作主张与担当如出一辙:“朴质存吾道,虚怀见古风。”(7)〔明〕朱昂《留别宜城诸友》,《借庵诗草》第二册,第70页,近抄本,云南省图书馆馆藏本。《滇南诗略》称他的诗“性情神韵,皆得杜之宗旨;自然清新,又兼王孟之盛”,(8)〔清〕袁文典、袁文揆纂:《滇南诗略》卷十八,《丛书集成续编》第150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298页。也点出了他的诗宗法盛唐的趋向,称其为大家。陈佐才亦曾从担当学诗,其诗歌创作直抒胸臆、言浅意深,纯然是汉魏朴质的风格。剑川赵炳龙诗作基本诗法骚体和古体;高应雷师事赵炳龙,亦深得其古法;彭印古诗歌创作亦以盛唐为宗。入清以后,相当多的诗人依然不忘复古,呈贡文化远、浪穹李崇阶、通海阚祯兆、安宁段昕等等诗人,在诗论中句句不离真诗,认为真诗来自于民间,来自于自然以及人的真性情,与李梦阳真诗论隔空呼应。这一时期的云南诗人,或出入盛唐,或溯汉魏,或学《诗》《骚》,不约而同地结伴相行于复古之路,他们有些并不相识,有些亦师亦友,但都为着同样敦复古道的理想而坚守着心中信念,这一时期整个云南诗坛,几乎完全笼罩于七子开创的复古风气之中。
或许有人会认为,云南地处偏远,信息交流及风气转移难免相对滞后,因此在中原内地掀起反对七子的洪流之时,云南未能及时跟上步伐也并不奇怪。但事实并非如此,原因有二:第一,复古的主张并不限于在云南本地活动的诗人之中,长期往来于大江南北的云南诗人有不少都是七子的忠实拥护者;其次,如果只是风气转移滞后,那么在一段时间之后,自然会烟消云散,但云南诗坛对七子的尊崇以及复古的坚持,一直坚持到入清后相当长的时间,到清代中后期尚绵延不绝,这一点下文将继续探讨。究其原因,在明末清初,高举七子的复古大旗,对云南诗人是一种自觉而坚定的选择。这后面有着深层的历史原因和文化心理。
1.出于对明王朝的特殊感情而产生的尊崇明代文化、继承和发扬明代诗学传统的心理
纵观整个清代的云南诗歌,与中原内地诗坛相比,与明代似乎有着更为亲密而长远的联系。这似乎与云南的历史文化进程以及对明朝特殊的感情有关。对云南地域文化的发展而言,明代实在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尽管云南历代文人出于对乡邦文化的尊崇,常常将滇中风雅之兴追溯至汉代,“文章早重龙门史,千古犹存汉学基”,(9)〔清〕张汉:《滇南怀古》,《留砚堂诗集》卷六,《丛书集成续编》第12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639-640页。然而明朝之前的诗人,几乎并无一可举称者。清代云南首部大型地方诗歌总集《滇南诗略》收录从汉至元代的云南诗人只有9位,无一人为中原内地所知,随后这一数字虽有所增长,却也不超过40人,(10)根据云南学者陶应昌先生《云南历代各族作家》(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统计,汉至元代云南作家共36人。其中两人还为无名氏,亦无可与中原诗人旗鼓相当者。这一薄弱的数字说明,明代之前,在中国古典诗歌漫长而璀璨的发展历程中,云南几乎一直都处于沉寂状态。
明代之始,云南文教大兴,诗道亦得以大昌,云南诗歌方步入中原内地视野并争得一席之地,“文运之在中原,则大明之亭午,而在吾滇则旭日之始旦也。”(11)〔清〕李根云:《科目题名碑记》,《滇文丛录》卷八十七,第928页。正因为明朝对云南文化发展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出于对明朝特殊的感情,清代云南诗人潜意识里就有从文化上继承和发扬明朝传统的心理,而作为主流文学的诗歌,自然在他们心里与在中原内地诗人的心里有不一样的地位。明末滇中著名诗僧苍雪曾在诗中写道:“爰及我明兴,王业冠百史。文运继天开,三百年于此。”(12)〔明〕苍雪:《徐元叹五十初度拙句亦如数赠》,《苍雪大师南来堂集》补编卷一,《云南丛书》本。比苍雪稍后的彝族著名诗人高奣映也言道:“六朝两汉,诗之浑秀也,至唐大备矣。……明专具体,性灵以之,故兼二京两汉之朴茂,盛代趋于盛唐,而以性灵全其气骨,大有胜金元者矣。” 在他们心目中,明朝诗歌的地位仅次于汉魏盛唐, 这几乎是所有云南文人心中的共识,在清代各种云南地方诗歌总集、别集的编纂及序跋中,类似的观点屡见不鲜。民国学者由云龙在《定庵诗话》中也写道:“滇之先哲,能诗者甚多,大都远宗三唐,近法明代。”(13)由云龙:《定庵诗话》卷上,张寅鹏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三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鲜明指出了清代云南诗人尊崇明代诗歌的这一普遍倾向。而明代诗歌,无疑以主盟明朝诗坛长达百年的前后七子为代表。因此,尊崇七子,就是尊崇明朝诗歌。如果说这一倾向在明朝中前期还并不明显,那么到了明末清初面临王朝覆亡时,这种继承和发扬明朝诗学文化的心理则得到了集中体现。这正是当明末清初中原内地诗坛掀起了全面批判七子的滔滔洪流之时,尊崇七子、以复古为导向的诗学风尚却在这时成为云南诗坛的主要选择的重要原因。如果说这是因为云南地处偏远、风气转移滞后的原因,那么久居吴中的苍雪、常年往来于大江南北的担当以及效力于南明朝廷、与各地诗人多有交流的雷跃龙、赵炳龙等都坚持复古就无法解释这一点。况且在南明小朝廷经营西南的最后十余年,无数中原的文人学者来到西南边陲,思想和文化的交流非常剧烈,也对云南诗坛的坚持没有丝毫动摇。只能说,出于对明朝特殊的感情,不愿意颠覆代表明朝诗歌成就的七子的思想主张,才是这种现象的深层文化心理。
2.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救世情结
当然,明末清初的云南诗人尊崇七子,一方面基于对明朝的特殊感情,另一方面在云南社会剧烈动荡的情况下,七子欲通过诗歌复古来敦复古道、扶正人心以致匡扶世运的复古思想无疑是一剂救世良方,诗人们面对社稷倾覆的危机和生灵涂炭的现实,除了奔走呼号,只能在文学创作中寄寓自己的救世理想,他们在诗歌创作中呼应古代贤者的风范和志节,以期达到一种挽救世道风气、振衰起敝的作用。
以担当为代表的诗人就曾不止一次抒发过自己复古的心声:“诗以代言,重复古也。为世运关于声歌者,代有明验。苟声歌流而趋下,世运可知。故是操觚者,复古洵为要务,非仅姿弄吟已也。” 他认为诗歌创作的风气关乎世运,因此力图通过倡导古风来正人心、敦古道、挽世运,他强烈批判反对七子复古的人:“余慨近代诗人,饶工近体,薄古体,一概置之不问,专以尖新隐僻、佶屈聱牙靡然相尚,藐何、李为旧物,耻七子为叫号,致使世运随之而转,及究气温厚之旨,谁不茫然?悲夫!尚敢忘其鼓吹休明、挽回世运哉!”(14)〔明〕担当:《子夜歌十二首.小引》,《担当遗诗》卷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37页。他认为就是一味薄古厚今,丧失传统,才导致世运的衰落,因此只有专意复古,恢复古道,挽救世道人心,才能转变国运。“匡扶运会,大丈夫皆有其责”,(15)〔明〕担当:《橛庵草自序》,《担当遗诗》卷首,《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29页。可见他取“担当”为号,亦有深意,即便遁入空门,也决意担起拯救世道和风气的责任。担当的理想无疑就是同时期云南诗人共同的信念与追求。这一时期云南诗坛的复古,承载着巨大的社会使命感,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复古拟古。
再如剑川赵炳龙作诗喜取法《诗》《骚》,尤喜骚体,如《去故都三章》:“去故都兮山水其长,人之云亡,涕泗其滂。……去故都兮雨雪其霏,人之云亡,麟凤其悲。……去故都兮岁月其沉,人之云亡,禾黍行吟。我心之永贞兮,惧愆修而忝亲”。(16)〔明〕赵炳龙:《居易轩遗稿》,《丛书集成续编》第152册,第427页,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又如《离忧六章闵遇也》:“欲离忧兮,云天之寄兮,白云缥缈而长逝兮,羌予不能御兮。欲离忧兮,灵均之谒兮,湘水泱漭而无楫兮,羌予不能涉兮。……”(17)〔明〕赵炳龙:《居易轩遗稿》,《丛书集成续编》第152册,第427页。这些诗歌都表达了对日益衰颓的国运之深深忧虑。赵炳龙壮年时代与南明永历朝的浮沉荣辱密切相关,他追随原云南金沧道副使杨畏知报效朝廷,期冀能为国出力,为此九死不悔,“誓此七尺躯,捐以报明阙”。(18)〔明〕赵炳龙:《居易轩遗稿》,《丛书集成续编》第152册,第428页。奈何南明晚期,国势日颓,他亲眼见证了南明小朝廷在风雨飘摇之中犹自争权夺利,而致最终覆灭。他的诗不是简单从形式和声调上进行模仿,而是以屈原忠君爱国、心忧天下的人格为自己的最高典范,在王朝末运中呼吁一种忠贞、无私、执着无悔的士大夫品格与志节以期力挽狂澜。
又比如浪穹著名诗人何蔚文的一些诗歌喜欢效仿杜甫、李白和李贺,就拿效仿李贺的诗作而言,所谓从其类而明其志,他生不逢时,遇河山迁改,自己空有才学和抱负却难以施展,因此他效仿现实中失意的李贺,将抑郁伤感化为焦思苦吟,运用大胆、诡异的想象力,在神仙鬼魅世界里驰骋,造出迷离惝恍的艺术境界,以忘却现实的失意,如《长星》:
长星长星,尔何以扫井参、射鬼柳,吾不计何年战、何年守,怕听金戈铁马声已久。食熊不肥,嚼龙不寿,织女停机,牵牛荒亩。今用削月斧,截去星尾首,尔星敢不昼匿夜伏,免得人家流离四郊哭,不尔厌见旌旗红。(19)〔明〕何蔚文:《长星》,《浪槎稿》第41页。
在诗中,诗人希望自己可以挥舞神斧,遨游星河,扫荡和消灭带来兵革祸患的长星,还人间太平安宁,寄寓了作者希望安邦济民的心愿,这不是仅仅从形式上效仿李贺绮丽诡谲所能达到的效果。再如《飞龙引》同样以浪漫的想象、瑰丽奇峭的语言,寄托了作者心忧天下苍生的情怀:“不羡骑龙飞上太清家,不羡官中采女颜如花,只羡荆山遗下好丹砂,遍赐天下穷人不同嗟。竟须点成金世界,不游青天,其乐亦无涯。”(20)〔明〕何蔚文:《飞龙引》,《浪槎稿》第43页。诗人值浊世而抱遐心,以长歌当哭,身在草莱,心存当世,显露了其胸怀天下的抱负和仁爱济民的情怀。
而这一时期的复古领袖担当的诗歌就更不用说了,生平创作了大量的乐府诗,且以男女情感为主,但却有着深刻寓意,并不纯为仿古而作。在担当诗集中有一段关于创作乐府诗的说明,阐释了自己创作的初衷与苦心:
余为乐府,其《子夜歌》最为多者,非侈于情词也者,以侈情而为一家言,不过拾香奁、诗余之残唾已耳,于泱泱大雅何称焉?……诗本性情而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鸠》,六艺首乎风,而汉魏作者意关君臣朋友词,必托诸夫妇,以宣旧而达情焉,其义远矣。……是作也,余安敢云得性情之正,以安敢以切而易见者莫若夫妇,与操觚家较一日之长,惟是敛其狂心、约规矩度,不忍为欺世之语,自娱以娱天下后世之人。猥呈优劣,俟审音者鉴之,庶于风教有当焉。然非为诗也,知罪抑又何辞!(21)〔明〕担当:《子夜歌十二首》引言,《担当遗诗》卷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37页。
在担当的乐府诗中,往往以男女情感的微妙变化和捉摸不定来比喻君臣遇合,抒发心中愁绪,通过希冀两情相悦、琴瑟和谐的融洽之情来寄寓自己的才华能得到赏识的理想以及君臣之间融洽、信任的关系,从而达到整个国家的政体通达和上下和美。他早期的乐府创作多寄寓怀才不遇的苦闷,后期的古体和乐府诗则主要是通过描写男女之情中的相思和至死不渝的感情表达对故国的思念与忠贞之情。
以两首为例:
《关山月》
关山月,才圆又复缺。嫁夫未三载,与夫永决绝。更因明月太孤寒,致使花柳无颜色。花柳多情不耐秋,徘徊只见月当头。不知边塞征人苦,可与闺中一样愁。剪刀声碎虫声哽,少妇停梭清夜永。解衣怕上合欢床,有恨都成明月影。欲报朝廷甘自弃,女流饶有丈夫气。若得挥戈建大功,妾愿居孀君尽瘁。(22)〔明〕担当:《担当遗诗》卷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39页。
此诗以夫妻分离暗示国运困顿,诗中的妇人忧心如焚,自己也恨不能枕戈跃马报效国家,抒发了即便身为妇人也有杀敌报国的豪气。其他还如《送郎曲九首》,也通过与描述与自己爱人的别离,抒发了君臣相离、国事艰难而引发的心中愁怨(录其三首):
送郎到门外,妾回到中堂。不过咫尺地,有如万里长。(其一)
人去霜更寒,一上一千盘。不见巫山高,不知行路难(其三)
春初方作别,忽忽秋又晚。只见关山月,不信关山远。(其七)(23)〔明〕担当:《送郎曲九首》,《担当遗诗》卷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40页。
再如古体诗《拟古十九首》:
悠悠未行迈,忽忽嗟路歧。殷勤执君手,欲语渊且迟。杨柳经繁霜,将凋犹依依。如何双鸳鸯,同行有纷飞。毛羽岂不洁,难当苦风雪。今昔不自怜,明朝空郁结。胶漆本相粘,谁能忍轻折。原无乖疑意,恩爱难断绝。愿言早还归,焉免重哽咽。(24)〔明〕担当:《拟古十九首》其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72册,第541页。
诗人通过写现实中无可奈何的别离来写心中哀怨,同时传达了对恩爱之情的万分不舍和眷恋以及坚定不移的守护之情,以此暗喻自己对于国家的忠诚与牵念,其中流露的是对故国深深的眷恋。这种效仿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从形式上固然是复古的取向,又何尝不是以屈原忠君爱国之精神为标榜呢!就如清人朱鹤龄所言:“以神仙之境,为艳情巾帨之间作廋语,斯固夫君美人、灵修山鬼,屈宋之家法也,岂徒丽藻云尔乎?”(25)〔清〕朱鹤龄:《西昆发微序》,《愚庵小集》卷七“序”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同时代的周亮工亦言:“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国风》之螓首蛾眉、云发皓齿,其词甚亵,圣人顾有取焉。《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性之致。”(26)〔清〕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十,清康熙六年刻本。
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到,明末清初云南诗人的复古有着清醒理性的选择,而不是盲目跟从。特殊时期的历史环境,赋予了诗歌创作深重的历史使命和深厚的家国情怀。
这一时期的云南诗歌虽然以七子复古思想为宗,但在社会巨变的背景下,实际创作却并未陷入“字字效盛唐,言言法秦汉”的拟古套路和形式主义的泥淖,剧烈动荡的社会现实客观上使得诗歌内容充实饱满,情感真实充沛,承载浓郁厚重的家国情怀而焕发出新的面貌。
明末清初的云南苦难深重,与中原内地相比,它经历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动乱。从崇祯三年(1614)开始的土司普名声联合宁州土司叛乱,至随后的吾必奎、沙定洲之乱,到大西军入滇与地方政权交战,再到顺治十五年清兵进军云南,至康熙元年永历帝殉国,再到之后康熙十二年,云贵总督吴三桂反清,一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覆灭,数十年间,云南兵戈迭起、民物凋耗、人烟杳绝,可谓伤心惨目至极。
正因如此,这一时期的云南诗歌,因为背负着时代特殊的使命,诗人们的诗歌创作建立在对现实的深切关注之上,注重情感的抒发,他们将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悲慨、社稷倾覆的悲哀、民物凋耗的心痛熔铸于笔墨之中,内容厚重、充实,感情强烈深沉,涤荡了模拟涂泽之病,对明末云南动荡现实和国运民生的抒写,风雷激荡中饱含着深沉爱国情怀和蕴含着人格力量,充斥着刚烈清正之气、孤清凛冽之风,与明清之际的全国诗歌一样,开启了崭新的面貌,推动了诗歌的发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如巍山诗人陈佐才,原为武将,国变后为抒愤而学诗,生前拒不剃发易服,以汉服出入乡里,“义士”之称声名远播;死前他凿石为棺,刻诗其上,誓不入大清之土。其诗传至后世,袁枚慨叹“有如此才,而隐于百夫长,可叹也!”(27)〔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第52条,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诗僧苍雪,自幼出家,却终身怀抱楚囊之情,持饮冰之操,写下无数爱国忧民的诗篇,不仅成为华严一代宗师,还被吴伟业、王士禛誉为“诗僧第一”;(28)吴伟业称其诗:“苍深清老、沉着痛快,当为诗中之第一,不徒僧中第一也。”(吴伟业《梅村诗话》卷五,道光刻《娄东杂著》本)王士禛在《渔洋诗话》中亦称:“近日释子诗,以滇南读彻(苍雪)为第一。”(王士禛《渔洋诗话》卷三,中华书局1963年版)。呈贡文祖尧,在江南讲授传统儒学,启迪一方,陈瑚、陆世仪等称其为“儒学宗风”,其怀乡思君的诗歌感人肺腑;担当遁入空门却终身不忘故国,身体力行意图以诗歌“复古”而匡扶世运,陈继儒、董其昌和李维桢都视其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剑川赵炳龙,壮年岁月追随明末金沧道副使杨畏知苦心经营于南明朝廷,晚年在亡国之恨中终老,以楚骚体写下无数杜鹃泣血般的爱国诗篇;保山刘坊,他出生时(1658)距甲申之变已过14年,南明政权灭亡时他只有三岁,但因祖父、父亲都死于国难,他以自己系两世忠贞之后自励,一生都在为复国而奔走,满篇都是“泪尽而继以血”(29)柳亚子:《天潮阁序》,《天潮阁集》第2页,政协福建省上杭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1988年,第60页。的作品。此外玉溪雷跃龙、昆明杨永言、高应雷、朱昂,何蔚文、巍山彭印古、楚雄刘联声等等,都是这一时期诗人的杰出代表。蜀僧朱中囷读陈佐才诗后曾流泪道:“翼叔抗傲不屈,万死一生,凛凛英风,即古之烈士有加焉。……将所著五卷诗相示,予读辄哭,哭已辄又读,虽有触而悲,实为此诗伤也!倘竟不得传于中原,孰知滇中犹有忠义风雅人也!”(30)〔明〕朱中囷跋:《是何庵集》,《重刊明遗老陈翼叔先生诗集全集》卷首,民国三十四年(1945)排印本,云南省图书馆馆藏本。正因为有以上这些诗人的优秀作品,使得云南诗歌得以从籍籍无名进入中原内地视野,成为一个新兴的诗歌创作基地,改变了全国诗坛格局,也焕发出了自身独特的光彩。
事实证明,明末清初云南诗人选择的复古之路没有使云南诗歌徘徊不前,相反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以复古为宗向的大批遗民诗人,以渊深朴老、清刚壮越的风格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在复古的道路上开创出了云南诗歌新的境界。
云南诗坛的复古宗向影响深远,一直到清代中后期这一倾向还有迹可循。如乾嘉时期著名云南保山诗人袁文揆、袁文典、大理白族诗人杨履宽以及稍后的尹尚廉、刘家逵等颇有声名的诗人都是七子的拥护者。如袁文揆不仅批判竟陵派对七子的攻击,且惋惜七子失势后诗道之衰:“好极必有争,室内可操戈。不见门户习,竟陵攻李何。一唱几百和,谁其挽江河。”(31)〔清〕袁文揆:《读诗偶作》,《时畲堂诗稿》卷十一,《丛书集成续编》第11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第506页。同时他还依然以七子的宗汉魏盛唐和讲求格调的主张为准绳,“高文属江左,千载惟陶公。六朝竞绮靡,小谢犹称雄。有唐迄于今,谁不敛英风。……所以格调高,音节皆冲融”;(32)〔清〕袁文揆:《再酬宋于廷四章》其一,《时畲堂诗稿》卷六,《丛书集成续编》第117册,第453页。杨履宽的诗歌创作风格在“七子之间”,(33)《(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七十六“艺文考六·滇人著述之书六·集部三·别集类三”,《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府志辑》第7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尹尚廉“论诗以选体为法,律体则宗明李、何七子”,(34)《(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二百三“名贤传”一。他还盛赞与其在诗歌创作上有相同志趣的友人赵本敭“百年交道怀嵇阮,千古文章重李何”;(35)尹尚廉:《赠赵直夫》,《玉案山房诗草》卷下,《丛书集成续编》第136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737页。《滇南诗略》评清初安宁诗人段昕的诗歌也以李何来比:“俊逸清新,各体兼擅,评者谓其牢笼众有,凌跨前哲,可称为李何。”(36)袁文典跋段昕诗后,《滇南诗略》卷二十四,《丛书集成续编》第150册,第404页。可见到这时,李何在他们心目中依然有较高的地位。
云南诗人对明代的特殊感情以及对以七子为核心的明代诗学的继承与发扬,形成了云南诗歌独特的传统,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是保守落后的表现,但却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云南诗人对敦复古道的不懈追求,与因地处偏远而长期形成的淳厚古风以及多民族世代共居下的质朴刚健之气相互濡染,形成了云南诗歌独立的发展主线。它虽然较中原内地发轫较晚,但云南诗人以清醒理性的选择与独立的坚持,自觉地在滇南独有地域文化传统中,努力建构独具特色的地方诗歌体系,最终形成了本乎学问、关乎世运,取法上主要以汉魏、三唐为宗、自抒性情为出发点,以厚朴刚健为特征的地域诗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