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罗汝芳“文”“武”二墓探源

2020-12-17 19:34李玉端
关键词:安顺贵州

李玉端

[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九溪河位于贵州安顺境内,因上游有青苔井、八角洞、背陇、鲜塘等九条溪河汇集流经此河段,故名“九溪”。《方舆纪要》云:“在(普定)卫(今安顺市)东南四十里,溪流九曲,萦回而东。即威清卫(今清镇市)的(滴)澄河之上源也。”(1)《方舆举要》卷123之“普定卫”。康熙《贵州通志》言:“在城东南四十里,九溪汇而成河。”《安顺府志》称:“(九溪河)今在城东五十里。河北五里有大龙潭(龙洞),为鸡昌(场)桥、大水桥(今大西桥)等水所汇,出流为九溪河。下经旧州碧波桥河,折入周官屯,再流为邢江河。”(2)《安顺府志》,清安顺知府常恩总纂,邹汉勋、吴寅邦总修,共五十四卷,成书于清咸丰元年六月。由安顺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点校,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岀版。讹传了数百年之“顾成墓”即坐落于九溪村河畔左老青山山腰。“顾成墓”封土高大,净高丈余,径约二丈余,圆周约七丈。石砌月台进深二丈五尺,宽广达七丈五尺。墓坐东南,向西北,型制为土石墓。有墓碑三重,叠加紧贴而立,为历代修葺后之遗碑。今见该墓外碑,镌刻有民国三十三年(1944)重立云云,高五尺,宽约三尺。碑铭曰:“明镇远侯晋封夏国公谥武毅顾公讳成字景韶/明诰封一品夫人顾母俞老太君之墓”。(3)碑文内容据笔者实地考察所抄录。

2016年,九溪河东岸山麓又一座不起眼的土石墓引起了文史界的关注——名声远播的“罗汝芳墓”竟发现于此。其墓建在长约十米的宝坎之上,为圆形土石墓,周约二丈,为安顺一带典型民间墓葬型制,与周边墓冢无明显差异。碑形为上半圆下方正形制,为1983年2月新立,旧碑则藏匿其后。碑高六尺许,宽三尺余。上端半圆形碑盖饰有浅浮雕双云龙捧日图案,周以连续正反莲花图案为护。额为扇形阴刻,曰:“世泽绵衍”(横书自左而右)。碑铭中阴刻曰:“罗氏入黔始祖近溪公之墓”(未铭“罗汝芳”之名讳);碑铭上款为“1983年2月初十日立”,碑铭下款为“阖族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世群祭祀”。碑上联云:“龙涌凤桓献穴吉”;下联云:“峰列流渡兆孙贤”。俱阴刻。下端碑脚为深浮雕双狮瑞兽莲花座图案。2018年清明重修时出土旧碑为清道光二十三年,即公元1843年所立,型制为嵌龛式,较新碑为小。罗氏后人云墓基为原葬地,其继室韦氏墓紧在其左;墓左不远处为罗汝芳正室外戚吴姓之墓葬地。

顾成、罗汝芳一武一文,在明初和明后期皆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二人墓茔如何安立于远为边陲、几无人知的“九溪”之地?本文拟就此“文”“武”二墓的种种疑云探源求是,以窥其实。

顾成(1330—1414)自元末归顺朱元璋以后,先以勇选为帐前亲兵,继升百户、副千户、卫指挥佥事。洪武三年(1370)随颍川侯都督同知傅友德征伐川蜀,授成都后卫指挥佥事。明洪武八年(1375),调贵州卫(今贵阳巿城区一部),“时群蛮叛服不常,成连岁出兵,悉平之”(《明史·顾成传》)。九年(1376)升指挥同知。后从颍川侯傅友德征云南,为前锋。首克普定(今安顺,时称阿达卜寨),留成列栅以守。十四年(1381)征南为先锋,首克普定(今安顺城),十五年(1382)进普定卫指挥使,任首任普定卫、军民指挥使司指挥使。十八年(1385)奏罢普定府(元、明初土府,治在今西秀区杨武乡洗马塘),析其地为三州(安顺、镇宁、永宁)、六长官司(宁谷、西堡、十二营、康佐、募役、顶营)。二十五年(1392)入朝,升贵州都指挥同知。二十九年(1396)十一月,迁右军都督佥事,充总兵,佩征南将军印,封镇远侯、颁赐铁券、世袭罔替,镇贵州。建文元年(1399),顾成为左军都督;四年(1402),燕王即位,十月丙寅封镇远侯,食禄千五百石,予世券,命仍镇贵州。永乐十一年(1413)二月辛亥,分思州(治在今沿河县城东,辖地包括今沿河、务川、印江、思南、德江、松桃,重庆酉阳、秀山等县)地更置州县,设贵州布政司(贵州省建立)。其于十二年(1414)五月卒于镇所,年八十有五,受赠夏国公,谥武毅,孙兴祖嗣侯。

纵观顾成的一生,劳顿鞍马,疆场驰骋,南北转战,镇守边陲。尤其是在贵州五十八年的军旅生涯,更是在危机四伏、异常艰难的环境中度过,表现出了少有的坚忍不拔和忠诚勇敢的军人气概,鞠躬尽瘁,为大明王朝国家的统一,边陲的稳定,民族的融合,社会的发展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大明的历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史志对其评云:“成在贵州凡十余年,讨平诸苗洞寨以百数,皆诛其渠魁,抚绥余众,恩信大布,蛮人帖服。”(4)《大定府志》卷之二十七。顾成卒于贵阳任上,讣闻传至京城,永乐帝为之罢朝一日,遣使行人李鉴往祭;追封夏国公,谥武毅,赐建夏国公祠,配春秋之祀。“明年春二月,公之子勇、孙兴祖自贵入谢,兴祖祗承恩命,袭封镇远侯爵。”(《夏国公祠记》)上命大学士杨士奇撰写《镇远侯赠夏国公谥武毅顾成神道碑》文,(5)《镇远侯赠夏国公谥武毅顾成神道碑》,出《国朝献徵录》卷之七“侯”(世封侯)。追思顾成功绩。祠竣,大学士金幼孜为之记曰:“永乐十二年夏五月丁酉,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镇远侯顾公薨于贵州,时年八十有五。秋八月讣闻京师,天子缀视朝,遣行人李鉴往祭。诏定谥:议追封夏国公,谥武毅。”之后,子顾勇暨孙兴祖等,奉旨携顾成棺榇归葬于江都永真乡(今江苏扬州官河东岸)笊篱湾之原附先垄地。谈迁《北游录纪闻》载:“卜于永乐十三年(1415)正月七日掩圹”。

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溪,学者称近溪先生。研究者称其生于明正德十年(1515)五月初二日(6月13日),衣袍地为江西省建昌府南城县(今江西省南城县)泅石溪。罗聪明好学,5岁起从母读书,博闻强记。及长则博览群书,涉猎愈广,后独钟理学。明嘉靖十年(1531)仅16岁时即独自赶赴南昌,师从泰州学派代表人物颜钧,尽受其学,得王艮泰州学派真传。二十二年(1543)中举,翌年参加会试后,自认为“吾学未信,不可以仕”,遂拒廷对,退居南城翌师胡清虚学烧炼,师僧玄觉谈因果达10年之久,探幽索隐,精究细研,最终形成自己的真知灼见。其学虽源于理学,但反对王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正宗教条,提倡用“赤子良心”“不学不虑”去“体仁”,一扫宋明理学迂腐之气,被后学者誉为明末清初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启蒙思想家的先驱。其间四处游访,考察社会,探究学问,并在故乡从姑山创办“从姑山房”,收纳四方学子,热忱讲学。他一生重视下层,深入宣讲哲理、教化士民,以发人“良知”和济人急难闻名于世。致仕后,罗汝芳摆脱了官场羁绊而实现自己“讲学天下”的夙愿,与门人、弟子在江浙、闽粤、苏皖一带开展讲学活动,传播、阐扬泰州学派的思想及自己的学说。十年间,所到之处听者如云,时人有“龙溪(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江山阴人,明代心学大师,王学继承人,为罗汝芳前辈)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之赞。李贽(卓吾)则称他“七十余年间,东西南北无虚地,雪夜花朝无虚日,贤愚老幼、贫病富贵无虚人”。可见其讲学地域之广,时日之久,听者之众,影响之大。明万历十六年(1588)农历八月,罗汝芳身有“微疾”,自感时日不多,虽每日仍与弟子讲学不倦,但神情恍然,不似从前。九月初一(10月20日),其“浣栉出堂端坐,命诸孙次第进酒,各微饮。随拱手别诸生曰:‘吾行矣,珍重,珍重。’诸生哭留,许再盘桓一日。初二日午刻,整衣冠端坐而逝”,(6)参见《盱坛直诠》。享年74岁。

罗汝芳学识渊厚,一生著述丰巨。《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其识方证自如,敢为高论”,足征不凡。其著作有《近溪子集》十二卷、《罗近溪先生语要》二卷、《近溪罗先生一贯编》六卷,《近溪子明道录》八卷,《盱坛直诠》二卷,《罗近溪先生全集》十三卷,《孝经宗旨》一卷、《明通宝义》一卷等数十卷传世。

顾成事迹明于正史,然其轶闻传于民间,生出诸多奇异,尤其是“顾成墓”之历史谜案格外纷繁。回溯历史,就在顾勇暨兴祖等奉旨将顾成安葬于江苏扬州官河东岸之笊篱湾祖茔后未久,即有顾成葬于贵阳、安顺九溪之传流于坊间,故出“顾成墓”葬址多处之疑说。其真何在,而成历史谜案。

持顾成葬于贵阳说者,有清康熙《贵州通志》、乾隆《贵州通志》等,均谓在贵阳法云庵后。有吴中番《敝帚集》云“夏国公顾成志石叹(附注:在厉祭坛)”一诗为证。究其来由,或许是从万历《黔记》所载“镇远侯顾成……卒年八十五,赠夏国公,谥武毅。蛮中皆祠祀”,“蠙衣生曰:夏国公有祠在贵阳城中,子孙环而居焉”推演而来。更有贵阳花溪区王宽寨顾氏,即顾成后裔顾履均纂修、刊刻于清光绪七年(1881)之《顾氏家谱》,其谱载曰:“(顾成)葬于西门外法云庵后(今贵阳市第八中学所在地)”以佐证。于是便有今贵阳市委党校邻近之松林坡(原称顾家岗岭)亦有一座墓碑镌刻有“顾成墓”赫然出现,然未知是当地顾氏族人为纪念顾成所立还是“南徼民用信服”而“永久不忘”之夷人所立。凡此种种,已证实非真正的顾成墓葬。持葬于安顺九溪说者,有明嘉靖《贵州通志·丘墓》,(7)明嘉靖《贵州通志》。谢东山删正,张道编纂,共十二卷,成书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原刻本国内唯天一阁收藏。2015年12月经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以贵州省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影抄本及复印本为底本,以天一阁藏本影印本参校,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岀版。其载:“普定卫本朝镇远侯顾公墓,在治东四十里。”其后的万历《贵州通志》兹从其载。郭子章纂修万历《黔记》,因读过杨士奇《镇远侯赠夏国公谥武毅顾成神道碑》及金幼孜《夏国公祠记》文,而对“顾成墓”葬于安顺九溪说存有疑义,故未从载。而万历年间曹学佺编纂《一统名胜志·贵州名胜志》则仍收录其间,使得这一讹误传数百载。

然而,史载明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元年,即公元1399年),惠帝朱允炆因藩王势大严重威胁朝廷意欲撤藩。次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发兵,惠帝命时任后军左都督的顾成御之。成败获俘,燕王亲释其缚,委言诉衷,成遂从朱棣,命协世太子朱高炽监北平。建文闻顾成降燕,怒召时为普定卫指挥使之顾成长子统及其弟铣、铨、锐等进京一并诛杀。顾氏族人及统部下暗中择顾成入黔始卜居地号“九溪大屯”之老青山,立统衣冠冢。待到燕王朱棣称帝,建元永乐,八年(1410)始立顾统与其夫人俞氏合圹于兹,碑铭在焉。十二年(1414)五月,顾成卒于贵阳,赐御祭。时为皇太子的朱高炽(洪熙仁宗皇帝)也亲遣特使谕祭,一则有昔日君臣私谊之交;二则蕴皇家体恤老臣之恳,并嘱使必亲赴安顺九溪老青山叩祭顾统,便是恤悯顾统代国、代父之死的昭彰之举,亦是朝廷优渥勋臣后代的体现。《大明永乐成祖文皇帝实录》卷之十四载:“建文四年(1402)十一月二十日,命普定卫故指挥使顾统子兴祖袭其父官。时,(兴祖)尚幼,令读书习武艺,俟年十五任事。统,镇远侯顾成长子,成初归上于真定,建文闻之,杀统。至是,上悯统,故特优恤之。”顾氏族人为迎特使谕祭,自山脚至墓前修筑御阶,两边有石牛、石马对峙,墓前有宽大拜台、凉亭、石桌石凳等,供遣使谕祭、吊唁,此举亦是导致“九溪顾成墓”讹传之重要条件之一。

顾统为成之嫡长子,洪武中袭任普定卫指挥使。万历《黔记》载:“太祖、成祖与之(顾成)坐谈如家人父子。一日成祖问卿:‘儿若何?’成曰:‘臣长儿(顾统)蒙高皇帝予贵州都司,臣奏长儿性刚,难在都司,与之普定指挥。’”后顾统因子兴祖显贵而获追封。万历《贵州通志·恩典》有记:“顾统,以子兴祖贵,封夏国公。”此说或有误,因“夏国公”乃顾成死后所封,为最高谥爵,不能承袭。郭子章《黔记·贤宦列传三》载“镇远侯顾成”中言顾统获追赠事云:“孙兴祖,永乐十二年(1414年)嗣侯,赠父统侯。”

顾统妻俞善贵在建文二年(1400)顾统“召还京”的当年神秘死亡。俞氏死后未入葬,“浮丘”于其故父俞谷瑞墓侧达十年之久,直至永乐八年(1410)始移棺九溪与顾统“合圹”。其《顾夫人俞氏圹志》文曰:“洪武庚辰(建文二年,即公元1400年)夏,总威公被召。未几,夫人以疾卒于寝,时七月初一日也。龄甫三十,举家及缙绅无不哀悼。生子一兴祖,字世延;生女二淑兰、景兰;庶子一长寿,字景略。子世延见任普定卫军民指挥使,娶故六安侯子普安卫使王琙之女,生孙男一,乳名重新,尚襁褓;二女及笄未适人;景略方冠未娶。夫人卒之日,总威公在京师(南京),故浮丘于故父谷瑞俞公之墓侧。永乐庚寅(八年,即公元1410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庚申礼葬于普定(今安顺)东九溪之山北,与总威公合圹焉,世延请书夫人年、氏一语节略纳至于圹中。京口胡纲拜述如右,时永乐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志。”(8)《顾夫人俞氏圹志》 见原安顺地区(今安顺市)博物馆编《安顺文物》(内部资料),1989年10月,第64页。

从文献及碑文得知,葬于安顺九溪的“顾成墓”实是成子顾统及其妻俞善贵合圹,该墓始建于明建文二年(1400),为衣冠冢,未立碑铭。永乐八年(1410)重修(顾统及其妻俞善贵合圹,立碑铭曰“皇明赠太子太保镇远侯顾公/大太夫人俞氏墓”并镌《顾氏夫人俞氏圹志》于其内),永乐十二年(1414)修葺。然时人未知其中原委,亦因顾氏后裔多半不在贵州,而留居九溪的顾氏后裔不明就里,安顺九溪的“顾成墓”就一直讹误至20世纪。

20世纪80年代,安顺九溪“顾成墓”被盗,顾氏后人报经原安顺县文物管理所清理被盗墓葬。据郑正强《俞氏墓志铭》一文介绍,该墓前原并立有石碑三通,剥离后最底一碑已断残,尚余二段,拼接起来可见“保镇远侯顾公/大太夫人俞氏墓”数字,上下款全遗;中一碑为清嘉庆十九年(1814)二月重立,碑额镌横书“恩垂后裔”四字,中铭镌“皇明太子太保镇远侯顾公讳成/俞太君之茔墓”;第三碑立于外,为民国三十三年(1944)十二月立,中铭镌“明镇远侯晋封夏国公谥武毅顾公成字景韶/明诰封一品夫人顾母俞老太君之墓”。(9)参见《安顺文物》(内部资料),1989年10月,第64页。最里一碑因碎断残缺而信息不足,未知何时而立,但推论并非原碑。顾统“因子兴祖贵”而获追封镇远侯事载明万历《贵州通志·恩典》,此前的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嘉靖《贵州通志》因未设“恩典”一目,尚不确定追封侯爵为何时,但不会在永乐时则为肯定(顾兴祖获袭封时尚幼,还不到“俟年十五任事”的时候,离其“显贵”时日尚早)。而此碑立于永乐八年(1410),碑铭“镇远侯”爵称,绝非原碑则明了无疑。出土之《顾氏夫人俞氏圹志》墓志铭,志文清晰可辨,记录了顾统妻俞善贵之身世及夫妻合圹之缘由,从而揭开了这一被讹误了600余年的墓葬真相。“恩承北阙赐三爵;功盖南邦第一家。”安顺九溪村老青山“顾成墓”这副墓联,既是对顾成祖孙三代的彰表,亦是顾氏后人的一种心灵慰藉。

相较九溪“顾成墓”之纷繁复杂而言,青山绿水之下的九溪罗汝芳墓就显得离奇、诡异得令人瞠目。九溪村地处幽僻而又比邻喧嚣,数百年间,此处可谓“喧嚣客边路,旅人多不留”之世外桃源。数百年来,罗汝芳之墓茔除其后裔崇祀祭扫外,外人莫晓。就连其嫡亲后裔亦仅知其为罗氏入黔始祖,既非明初“太祖平滇”之屯堡人,又非“调北填南”之中原人。其祖宦游、经商、流徙还是隐居于此,皆不能知其大概。

查阅安顺下九溪罗氏宗族2014年4月新修之《近溪公宗远录》家谱,其“序三”曰:“吾入黔始迁祖讳汝芳,字惟德,号近溪,‘阳明哲学’之传人。家江西南城,后徙高安,由前明进仕,出任安徽太湖知县、宁国府知府,后迁云南副使转左参政。笃学力行,目空时流,以道号为己任,时人以‘近溪先生’目之。明末隐居不仕,因避乱来游黔中,乃择居下九溪,遂为我祖之入黔始祖。”款识为“光绪十八年孟春”,未署作序人之名讳。据罗氏后人云,“序三”作者当为其十三世祖、清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进士罗兴仁所撰。据此看来,墓主人是否罗汝芳早在100多年前就由下九溪罗氏给出了定论。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明、清两代乃至民国,无论是省志还是安顺地方志,或是相关典籍,对罗汝芳隐居贵州、繁衍生息达十数代之久竟无只字录记,实在是匪夷所思。埋葬于下九溪的这位“近溪公”是那个蜚声海内的“罗汝芳”吗?或仅是罗氏因入黔始祖姓氏、字号与之相同而附誉其间?

有关罗汝芳的卒年,目前权威的研究俱云当在“明万历十六年(1588)戊子九月初二日(10月21日)”。而更多的文章和论述则仅“被罢官归里。万历十六年九月二日卒,享年七十四岁”数语。只有罗汝芳挚友李贽对此存有疑惑,时客湖广龙湖(今湖北黄冈)的他,接到罗汝芳讣告时已是当年冬月二十四日(公元1589年1月10日)了。平时来往书信不下旬日,今“讣告”竟延至80余日之久,顿使李贽产生了不真的疑虑。他在当天的笔记中写道:“戊子冬月二十四日,南城罗先生之讣至矣,而先生之殁实九月二日也。夫南城,一水间耳,往往至者不能十日余。而先生之讣直至八十余日而后得闻,何其缓也?岂龙湖处僻、往来者寡耶?”因而,罗汝芳卒日存在着很大的疑问。更为蹊跷的是,研究者们对罗汝芳卒后葬于何处竟无一人提及。

又据江西南城《罗氏宗谱》载:罗汝芳娶吴氏(南城新丰吴俊一女)为妻,诞育二子,长轩,次辂(女据例不载)。明万历五年(1577),时任云南布政使司左参政,曾携长子罗轩拜谒贵州修文阳明洞,在洞口左侧题刻“阳明别洞”四字,并题跋云:“明万历五年夏,云南左参政盱江近溪罗汝芳同男轩游此。”(今阳明洞仅余其题跋,题刻已无踪迹)此后赴京述任、留京讲学、遭劾罢官等俱如上说。安顺《罗氏族谱》载:罗汝芳娶韦氏(疑为本地布依族女)为妻,亦生子二,长明宇,次明进(女据例亦不载)。依研究文章论,万历十六年(1588)时罗汝芳已是74岁高龄、垂垂老矣。其在贵州安顺择居下九溪当在此时,竟续娶韦氏,生儿育女,繁衍后世。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以74岁高龄还能娶妻生子,已属奇人矣。罗汝芳74岁娶妻韦氏,明年生长子明宇,后年生次子明进,届时已是76岁矣,众之考究其卒年74岁显然不符。再,罗汝芳是次子明进出生时去世,还是之后去世?这于他的卒年确认是至为重要的研究,草率地将其在江西南城的失踪(由于罗汝芳墓在安顺发现,其在江西南城的卒年可认为是失踪之年)于万历十六年(1588),则有失严谨。

如果以罗汝芳74岁娶妻生子、76岁后卒下葬九溪是为奇迹的话,就不得不对他的生年产生怀疑。首先,其生于明正德十年(1515)五月初二日(6月13日)并无相关史料支持。其生平经历中最大的疑窦则是在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至三十二年(1553)这十年之间。研究文章称其嘉靖二十二年(1543)中举,二十三年(1544)参加会试后,自认为“吾学未信,不可以仕”,不参加廷对,退居故乡达10年之久。复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赴京参加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所谓廷对(这里专指殿试),是指举人参加会试中式之后接受皇帝亲发策问的考试。尤其要指出的是,明代中式之后不参加廷对而后又重复参加会试的举人少而又少,一般多为屡试不第,所以有重复多次参加会试者。但如罗汝芳中式之后十年始复试者,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罗汝芳究竟是会试未进还是自认为“吾学未信,不可以仕”,让人不能不疑。

宁波天一阁藏《明史稿·罗汝芳传》载:“罗汝芳,字维德,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知太湖县,务以德化民,设讲堂,召诸生论学,公事多决于讲座。吏民有过,谆谆诲谕。刑设不同,讼庭常虚课最。稍,迁刑部主事,进员外郎,出为宁国知府,治如太湖。民有兄弟争产者,汝芳引咎自责,对之泣下。其兄弟悔悟,亦相对泣,叩头息讼而去。创开元会,集士民,诲以孝弟忠信,罪囚亦令听讲,之郡翕然。入觐,值徐阶柄国,劝阶聚四方计吏,阐明正学。阶遂大会于灵济宫,听者数千人。京师讲会之盛,前此未有也。还任,丁父艰,士民泣送载道。起补东昌,移云南屯田副使,进参政,分守永昌。释圣谕六条,日与吏民及土官子弟讲解,词旨恳恻,音吐洪畅。蛮人素不知数,亦感悟泣下,多改行者,一时风教大行。万历五年入贺,朝士有从之问学者。为张居正所恶,令言官劾罢之。”《罗汝芳传》中无其生年之载,亦无嘉靖三十二年(1553)其中进士之前的中举记录。据明《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录》载,是科中试者403名(一甲3名,二甲105名,三甲295名),罗汝芳中会试三甲第六十六名,此为其科举榜中的唯一录记。自认为“吾学未信,不可以仕”的他竟于会试后的第二年在从姑山兴办“从姑山房”,收徒授业起来,其时罗汝芳29岁。“从姑山房”的兴办,应该是罗汝芳成熟历练、声名鹊起、被劾罢官之后的行为。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罗汝芳因父疾请辞以亲,返乡归里,其时罗汝芳已官居黄堂,声名鹊起。四十四年(1565),汤显祖闻讯即赶赴南城投师门下,时年方一十三岁。其在明万历十八年(1590)40岁时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追忆恩师罗汝芳时有“十三岁从明德先生游,血气未尽,读非圣贤之书,所游四门,辄交其气义之士,蹈厉靡行,几失其性。中途复见明德先生,叹而问曰:‘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为之省,知生之为性也,非食色性也之生;豪杰之士是也,非迂视圣贤之豪”之悟,于是,遂归宗于罗汝芳“左派王学”。尽管汤显祖未曾像其师罗汝芳期望的那样成长为理学思想家,但他作为泰州学派的传人,仍然深受泰州学派鼓倡的平民儒学思潮的影响,因而对罗汝芳怀有深深的景仰。

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罗汝芳丁父艰;隆庆三年(1569),丁母忧;隆庆六年(1572)“当道引哀诏促起复”,其间共十年之久,这恰是罗汝芳在从姑山兴办《从姑山房》最合适亦最合理的时间。因此,对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至三十二年(1553)十年之间的空白,明显感到研究者有肆意填充、妄造经历以凑罗汝芳生年之嫌。鉴于此,有理由相信,倘安顺下九溪“近溪公”墓确系罗汝芳墓,则其生年应晚于目前所论之正德十年(1515),其误差应在嘉靖二十三年(1544)至三十二年(1553)十年之间。

明万历十六年(1588),罗汝芳忽弃故乡、亲朋、师友、门人、弟子,毅然决然地选择在贵州隐居,无声无息数十载,较之其隐居前名声鼎沸、归望如日、朝野高仰、弟子如云的景象,不啻恍如隔世,倒叫人千思百虑而不得其踪。四百余年前罗汝芳消遁于江湖,隐匿于黔中,却能让安顺乃至于整个贵州对其行迹概莫能识;今人将罗汝芳归为“黔中王门”的一员,虽默认其暮年隐居安顺下九溪的发现,却没有发现其在贵州的丝毫行迹及其思想传播的影响。四百余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这是解开罗汝芳暮年择居下九溪隐逸之谜,亦是今后研究的根本所在。

仕途上失意与否不是罗汝芳抛家舍业、远避世俗的原因。从以下三个方面去推测其思想突变的可能,极有益于化解其九溪隐逸之谜。

其一,韦氏之识。韦氏是罗汝芳的第二任妻子,此从江西南城口传及安顺的《罗氏族谱》中得以确认。从安顺罗氏的言传中得知韦氏“疑为布依族人,为黔南贵定或贵阳花溪人”。其根据为明万历时,李贽被贬黔南贵定,罗汝芳与李贽在贵定有短暂接触,或云由李贽牵线而识。盖李贽曾赞许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行为,认为如果卓文君先求其父,其父必不同意,但若从父之命,则“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抉择,忍小耻而就大计”(《司马相如传论》,《藏书》卷三七)。其间罗汝芳与李贽同游花溪,亦有可能在花溪结识的韦姓布依族亦世居此处,这亦极可能是韦氏出处,是罗汝芳择居下九溪的缘由。至于娶韦氏是在择居下九溪之前还是之后,当容后研。罗汝芳发妻吴氏史所公认,不必细详,但罗汝芳娶韦氏是作为继室还是纳妾,这必然关乎吴氏的生平与卒年。吴氏死葬江西南城有谱为鉴,但其兄弟之墓却葬安顺下九溪、其支现仍居此地就令人产生多重遐想:或为罗汝芳择居下九溪时吴氏跟随,娶韦氏时吴氏亦在,后归故乡;或为罗汝芳游历天下,吴氏则独居江西南城,令其兄弟从罗汝芳游;或为罗汝芳择居之下九溪、娶韦氏时,吴氏已卒,其兄弟遂从罗汝芳定居下九溪;或为罗汝芳早娶韦氏,忽于万历十六年(1588)携韦氏返居韦氏故乡下九溪,吴氏令其兄弟从之(或吴氏已卒,其兄弟寻之)。凡此种种,皆是今后结论的参考。

其二,丧子之痛。罗汝芳与发妻吴氏诞有二子(轩、辂),罗轩随父之游已能证实。罗轩之随父,明官制之所然,礼之所然(明制:职官任,须带眷属赴)。然万历七年(1579)后,史籍中罗轩无载。万历五年(1577)时,罗汝芳已届花甲,罗轩亦应是而立、不惑之年,其功名事迹竟未见于罗汝芳家史研究中,这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其次子罗辂亦然,此一疑也;罗汝芳择居下九溪、娶韦氏时,未有罗轩、罗辂跟随之迹,此二疑也。研究文章中有罗汝芳临死之日“浣栉出堂端坐,命诸孙次第进酒,各微饮”的记载,然此时只“命诸孙次第进酒”,而无子罗轩、罗辂的录记,此三疑也。对于罗轩、罗辂之迹,绝大多数的研究文章皆避而不谈,何哉?此四疑也。

唯一透露罗轩、罗辂之迹的是《一代思想大师罗汝芳》的作者罗伽禄,他在书中叙述了罗轩、罗辂兄弟于万历年间双双赴南海普陀欲皈依佛门、染病死亡的情节。罗汝芳虽说是一代思想大师,但其身在封建时代,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思想的熏陶和教育已根深蒂固,在二子双双亡故,妻已老垂、不能生育的情况之下,欲娶小妾、生儿育女以承宗祧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假死以遁,寻一个人迹罕至之处,抛弃罩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光环,与一个倾心已久之人共度余生,亦是罗汝芳“制欲非体仁”思想的亲为。罗伽禄写道:“当友人来探望罗汝芳的病情,他们建议用‘玄门工夫’来医治他的病,以求得寿命的延长。但罗汝芳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只是希望人们把他的学问继承下去。他认为,这才是真正‘延我命于无穷’。”这恰似罗汝芳下定决心辞别江湖、选择隐逸的临别赠言。

其三,隐居之谜。基于上述缘由,罗汝芳选择僻处隐居,不再入世,与心仪之人男耕女织、诗书传家,过远离功利名节的俗人生活,体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暮岁。安顺下九溪面河负岗,与罗汝芳讲学之从姑山颇有几分相似,这里山青水碧,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红尘不飞,禽鸟时啼,最适宜隐逸者居。通过对晚年罗汝芳所处的时代背景、罗汝芳个人的生活际遇、暮年精神思想的变化等方面加以研究和评判,罗汝芳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隐逸者的合理性,似乎也就不难以理解了。

从上文分析来看,下九溪罗氏入黔始祖“近溪公”是否是罗汝芳?其故乡江西南城是否有他的墓葬?或是有墓葬但是否有真身?可幸的是,罗汝芳死在域外、葬在域外、其故乡未有他的墓葬得以证实,则葬于下九溪之“近溪公墓”就极有可能是罗汝芳本人的墓葬。罗汝芳为何暮年选择隐居下九溪之问业已提出,只有期待今后新的发现和更为详尽的研究。究其实,安顺罗氏家族早在清光绪十八年(1892)便已着手寻根问祖,虽然囿于当时的环境、条件的困艰而未能真正确认,但安顺罗氏家族已将罗汝芳明确为家族入黔之祖、是一位可以使整个安顺罗氏家族顶礼膜拜的哲人。对罗汝芳的膜拜早已超越了血统、家庭乃至家族,这一点可以从修宗祠、续家谱,赴江西南城寻根问祖,多方研究、整理有关罗汝芳的点点滴滴以及一代代地追寻不已等诸多方面得到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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