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小雪

2020-11-20 01:40■张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张潮篾匠

■张 羞

把它/放在手上/不同的老虎/走去/不同的/山顶

——《英语》

有一天下雪,我在门口叹气,看见门前的水沟里躺着一个要饭的,仿佛一只来到世上的鸽子。我难过极了,在门槛上坐着,想了会儿世上和鸽子。裴学峰捧着一碗热气沸腾的饭汤说,我来了。我吓了一跳。早,我说。裴学峰的一支鼻涕就快掉进碗里,他用特殊功夫把它吸了回去。早饭吃过啦,裴学峰说。我说还没,不想吃。

吃过一点年糕汤,我和裴学峰去上村头找张潮。他不在。大门反锁着。裴学峰敲门上的狮头锁环,没人应。朝门踹两三脚,屋里也没动静。狗在屋里狂叫。裴学峰走到侧房的小窗口喊张潮,张潮大卵泡,快些起来。确实没人。我们沿着后门山的山脚下走过去,去下村头找张卫峰。他倒是在,在帮他妈捞豆腐皮。他负责灶火。我说二婶,我们跟卫峰去搞。卫峰妈说,落雪天空有什么好搞的,不怕冷啊。张卫峰没吭声,一块一块往火塘扔柴。不去外头,就是去大团门搞,我说。卫峰的作业一个字还没写呢,卫峰妈说。你是要把锅烧炸啊,卫峰妈骂卫峰。我看见卫峰都快哭了。

从卫峰家出来,我们走去村中间的聚集地。天空飘着轻小的雪花。这雪花落到瓦片上、柴堆里、田地还是手掌,很快消失化成一小点水。卫峰停步说,哎,我还是不去了。我不想去,卫峰说。他转身往回走。你怕啦,裴学峰抓住卫峰。我怕什么东西,卫峰说,有你们一起在。你看看,他怕了,裴学峰说。你归去好了,归去做作业去,裴学峰说。他让卫峰回去。他推着卫峰,撵他。卫峰这时反而别别扭扭的,强立住身体没动。那我撒泡尿,他说。他从路面跳到地里,解开裤带,对着一蓬青菜滋水。看得见的热气从菜叶上升起,弥漫在水柱周围,连同他呼出的雾气一同消失在冷空气里。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他家的自留地。我往远处的前门山望去,山安安静静的,有多高?反正它也是村周围最高的一座山丘,比后门山高许多,但也不算有多高。但它大,并且连绵,一个山头接着更高的山头。

张豪兵蹲在门口嗑瓜子。他妈在骂娘。骂得热火朝天,脑袋向着天空,手里拿着一块砧板,另一手拿着一把菜刀。菜刀每剁一下砧板,嘴上骂一句,你个天煞的呀、怎么不去死呀、老天有没有眼啊什么的。也不知道在骂谁。听上去跟唱戏文一模一样。几个村民稀稀拉拉在看热闹。有一个扛着锄头,腰间挂着柴刀大概准备去山里干活的,也被这景象吸引。这个内眷越来越无法三天啦,他说。翘脚老三,别人家的事要你管,旁边一个农妇说。她捧着一面桶衣裳,驻足欣赏。翘脚老三不屑,说那你试试,你喊起来比这个可是要来的厉害。喊你妈大卵泡,农妇回嘴。显然她对此十分兴奋。是啊,翘脚老三点燃烟说,你喊起来全村都能听见,半夜时光,你喊的最最响。农妇朝翘脚老三踢脚过去。老三也不躲开,说干嘛,昨夜头?射多啦。这时农妇真的朝翘脚老三猛踢了两脚。死东西,农妇说。豪兵妈,农妇走过去劝,好了好了,没有东西好骂的。豪兵妈更来劲了。你这个短棺材啊、你不要回来了啊、你回来我就去死啊、我死给你看啊。她对着天空中的虚无喊骂,越喊越爽快。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雪。雪要落到眼前,才能看出大概。就好像这雪是被她骂下来的。翘脚老三走近我说,哎,军卵袋,地上有多少堆牛粪,数数看。这个翘脚总是这样。每次他妈的遇见我,就给我难堪。估计是我小的时候被他戏弄过。有时他还玩那种把戏,说我的饭碗漏了,让我倒过来看。长棺材,死翘脚。我还了他一句,没理他。

裴学峰问张豪兵,话带到没有。裴学峰说,跟我们走。张豪兵跟着我们走。到时你得在我们这头,裴学峰跟他强调。张豪兵送我们每人一小把瓜子。是五香的。我们走几步路,很快来到大团门。没想到的是,裴相军这会儿信心十足,竟然敢单刀赴会。他一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我们本就不盛的气焰一下子被震弱一大半。

裴学峰突然停下,立在门口,说等等。我们等着,不知要等什么东西。他在冥思。堂前,几个老太婆在念佛。带头主念的用一根筷子匀速敲着桌上的小铜铃,另一手手指不断转着那串念珠。她的副手跟着铃铛节奏在敲一个木鱼。其他两三人随便念着,听来听去就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她们占据了里面的一小块地方,靠近棺材。堂前大部分面积,则分配给篾匠工作。一个外村来的篾匠,身上绑着围裙,手臂套着两只长袖套。他的嘴角吸着香烟,烟雾缭绕,一个人蹲在地上编织一大块的田笠。跟篾匠工作比,我更喜欢木匠们的劳作。两者都是手艺人,一个用竹子,一个是木头,造的也都是些家居物品或农业生产资料。按说没多大分别。但观感上,篾匠的工作要冷清些,而木匠总是忙碌也更快乐的。不知道为什么。秋天过后,村里没再来木匠。这时,裴相军坐在一旁,嘴里嚼着东西,看着篾匠忙活。他都懒得理我们。怎么样,我问裴学峰。再等一下,裴学峰说,在做梦。

我们只好跟着一同闭上眼睛,运气、做梦。大白天的,很难梦见什么东西。裴学峰估计是在演练招式。等我稍后睁开眼,看见张豪兵早就站去裴相军旁边上了。这个叛徒。也不能这么说,他本身就不是我们一伙的。裴学峰重重的吐出一口长气,问我,看见什么了?他指的是梦到什么东西。一头鹅,我随口一说。鹅,跟仙鹤差不多,那你用鹤拳,裴学峰说,我用虎爪,就这么定了。我们跨过门槛,走进大团门。几只鸡和两头白鹅在天井道地里觅食,我们径直穿过它们,来到裴相军眼跟前站着。来了,裴相军轻描淡写,挺早呀。

接下来便是一大套临战前在谈判交涉时通常会用到,并且几乎没任何理论和道德高度其实质无非是为了达到某种壮胆效果的废话。只看见当我们听到从裴相军口里再次说出那句你妈大卵,话还没说完整时,裴学峰一拳突袭过去,把对方含着的硬糖,生生从嘴里打飞掉。一群人立马进入肉搏状态。太婆们在敲木鱼,念着经文。篾匠低头忙碌着。裴学峰跟裴相军在单挑。我和卫峰合作对付张豪兵,他已被我们扳倒在地,但没打他,只是紧紧按住,问他服不服。我不服,张豪兵嘴硬。你妈卵泡心,我就是不服。张豪兵嘴硬是他嗑瓜子嗑出来的。一些孩子闻讯正从村各个角落赶来。裴学峰稍稍处在下风,且战且退,他的沙袋腿功并没有派上用场,主要在用拳头抵抗。说拳头也不够准确,这两人各自抓着对方头发和衣领子,像女人掐架似的纠缠在一起。我本想过去帮裴学峰,可一松开,张豪兵便翻身挺起。卫峰根本压不住他。我连忙摁住张豪兵,坐在他身上,双手掐着张豪兵脖子。张豪兵怒射了我一口痰。我马上借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三倍量反吐在他脸上。这个时候已顾不得恶心。卫峰抱着张豪兵的腿脚,基本上做到了出工不出力。几个及时赶来大团门的孩子,悠闲的站在一旁享受这场太早开始的意外演出,交头接耳,每每遇到惊险时刻,局势可能产生变化之时,便往往发出阵阵欢呼或感叹与之交相辉映,或者只是把前来挡道的鸡、鸭、鹅驱开,赶远些。老太婆们继续念经,敲木鱼,敲小铃铛,摇摇头,念得敲得都比之前更快。佛珠在手指间轮回,大千众生在苦海翻腾。篾匠点燃一支新烟,烟雾绕脑袋三尺,他在加紧编织。偶尔提起头,望一眼。也不知道在望着什么,若有所思想。思想完,望完,又低下头接着忙活。文熙阿叔从屋子走出来,来天井道地刷牙。这帮掼掉?,他口齿含糊骂着,似醒未醒。在希望的田野上。在农村有线广播快要结束第一次广播播音之际,熟悉的歌唱声冉冉响起。你服不服。服不服,裴相军手臂夹着裴学峰脖子,像抱住牛头那样憋着劲往下按。裴学峰反之环抱裴相军的腰,似乎想来上一个捧摔,但不够力道。现场发出一阵惨叫声,两人立即弹开。这时,裴相军的手背上多了一道带隐隐血丝的牙齿印。畜生,裴相军骂道。

裴相军之所以骂裴学峰畜生,而裴学峰无法口头反击,是后者确实破坏了规则。肉搏的规则。除了不能使用棍棒、砖头、刀具这类武器,还规定绝不能用牙齿咬,踢对方裤裆、戳眼睛乌子等下作行为。否则胜之不武。即便做到肉体压制对方,道德上也落了下风。不管大人们如何殴斗,但这是上一代小孩传下来的规矩。所以裴学峰不管有多恼火,也只能自觉理亏,憋不出话来。裴相军自然是得理不饶人,嘴上念叨着,畜生啊,打不过就咬人,畜生不如。他身体靠在屋柱上,喘着气,用舌头舔着伤口。形势已明朗,正是开启谈判的好时机。我正要站出来判这次一比一,算打平,可这时裴学峰却一巴掌被打晕在地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村的上上一代孩王,裴相军的小叔裴晓月。原来裴相军这坏蛋早就有准备。归去,裴晓月抓起裴相军衣领要拎他走。裴相军死赖着,说不归去。要你管,我不归去,裴相军干脆一把赖在地上。两人跟演戏似的。最后,人群就散了。

我呆乎乎的望着落下来的雪花。雪比早上大些,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从天井往天空望去,天空荡荡的,望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从正对着的大门看出去:大道地、大队社屋,越过社屋屋顶更远的后门山、山上的毛竹林,到更高山上那枝大松树:它已看不太清,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大概。我远远望着那枝高到天空以上的松树的轮廓,琢磨着要是我是木匠,用它来做什么东西。家具木柜,浪费了。一条船,木料似乎不够。用它当横梁,那得多大的房子。就这么神游着。一个小小孩捧着饭碗来到堂前,找了段木头墩子坐下。他明显不想跟我聊点什么。他在用饭粒喂鸡。我说哎,你的碗底漏啦。他把那只大罗碗高高托起,朝上看。现在的小孩聪明。我掏出一把封神榜,抽一张中间大小的送他。他没拒绝。这个点,裴学峰也该来了。这会儿,吃过酒饭的篾匠从大门口走进来,冒着烟气。路过我时,他没说话。你爹是张老师?篾匠说。他披上围裙,蹲下来,屁股坐在已编制好的那部分田笠上。我没有说是。没应他的话。你哥现在在哪里工作,是不是在外国,他说,是不是日本?一般如果堂前有外村来的匠人在劳作,我是不怎么愿意跟他们搭话的,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惯问东问西,找人乱弹琴,排解一下枯燥。我和你哥是同学,小学,我们同一班的。篾匠动手干起活来。他的手指粗糙,皮厚,编制速度超快。我没心情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跟他扯淡。我的菜刀差点,就差那么一顶点,一托手指的距离,就能掉在他脑袋上。我起身离开太师椅,走出大团门。

走去社屋,要穿过露天的大道地。它是村里的中心广场,没多少用场。按理是用来集会议事的,不过我从没见过。农忙时,它被用来晒谷,平时只是被各家的杂物柴草乱七八糟占据。只有碰到节日,或村里哪户人家的老人过大寿,那会儿,广场人满为患,方圆十里八村的人口涌进来。他们来看戏文。从镇上请来的戏班子,唱的是当地的越剧,还是黄梅戏,我听不出区别,也没多大兴趣。戏一连唱上两天三夜,瓜子、花生壳吃一地,等演完了,人一走,又变得冷清无比。就像这会儿,我来到大道地,又冷又清净。只有三只鸡在那里退泥土觅食。我有点怕。这正常。不是怕路过裴相军家时,他随时可能会赶出来报复,而是旁边村书记家的儿子,他生的不好。长的不正常,一个人十七八岁还不会说话,脑子也不灵清。家里人就一直把他关在一个座桶里,跟怪兽似的,屎尿都在桶里面。有时路过,我会看见他在门口晒太阳光。我不敢直视。只一次在好奇心驱使下望过一眼,感觉像是被电触中,脑子里神经忽然麻了一下,眼前一片晕天黑地。我都忘记看见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的认识到那是万万不能去看的。就好像看了,就会有一个不好的鬼魂跑进身体里,住下来,一辈子丢不掉。好在,往后也没再看。其实大可不必。裴学峰就经常逗他玩,连张潮、卫峰他们也一个都不怕。看来,人都有他的弱点。我用余光瞄了一眼村书记家门口,铁皮大门关的好好的。我放心地踱步过去。裴相军靠在他家门口的门框上,正在吃面条,看起来他心情不好,火气不怎么稳定。你们等着啊,裴相军说。嘴里冒着热气,他用两根筷子指着我说。我意识到,他是强弩之末。

裴相军一定是被他家里训过了。而且训的厉害。门口吃饭时,裴学峰说他看见裴相军在哭。你想想看,裴学峰饶有兴致向我描述,他哭啊,一边哭一边在大道上逃。他爷爷景文老货在屁股后面追着他敲,拿一支鸡毛掸,追上去就抽,劈头盖脸的。他爹不管,他爷爷可是要管的。我们这也算是出了一口气,裴学峰说。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刨了一口饭。话是这么说。但我感觉我们的气不应该出在裴相军身上,大部分都在他小叔裴晓月那里。哪里有大人降级欺负小孩的。当我的菜刀朝裴晓月飞过去时,这场闹剧也该到了末尾。武警退役的裴晓月追过来,把我抱起,抱摔,倾在地上。到此为止,裴晓月大声说,谁都别要动。好了好了,文熙阿叔出面平息说,小活生讨相骂,摔两跤就算了,还动起家伙。不像话,以为自己是流氓啊,文熙阿叔说。他明面上在骂我,实际上在暗示裴晓月熄火。阿叔,裴晓月说,我们家相军实在是头痛,我也管不着他,他爹又不管。裴晓月说,你还动不动刀啦?我朝他吐唾沫,没中目标。裴晓月放了我。最后,我们终于帮卫峰拿回他失去的东西:一捆橡皮筋扎好的香烟壳,原封不动,一张没少。愤怒的裴相军被他小叔带走了,揪着耳朵。

要是这会儿裴相军想冲过来打,我当然还得跟他干。躲是躲不掉的。我们没有讲和。没这个机会,当时几个人都憋着一脑门怒气,是大人们多事,把架给拆散了。我若无其事,至少也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慢吞吞穿过大道地,走去社屋。我伸出舌头,舔了点雪花吃。一点味道也没有。走进社屋,屋里头暖和许多,没想到张豪兵在。他单独一个人,在火炉旁边的地上扇封神榜。我一来,张豪兵收拾东西就想走。我说,我们无冤无仇对不对,豪兵?张豪兵说没有仇。他错开我想走。我说豪兵,我们是真的无冤无仇,对不对?当时没有办法,谁叫你叛变的。张豪兵没话说,他想走。你要去哪里?我说。我回家吃饭去,张豪兵说。他走去门口。饭吃过再来,我转身喊他。我这算是在邀请他。算是作为某种补偿,还是有意拉拢多一点。我知道他不想跟我们玩,这孩子平时有点愣头愣脑。我来火炉旁,站着。

铁匠师徒在锻打一条红彤彤的生铁,火星乱溅,叮叮当当,比起念经太婆敲木鱼来的更有节奏。两人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蓝布衫,脖子处青筋暴鼓。师傅用小榔头点一下,徒弟(师傅矮小个子,徒弟比他还小)抡起十斤来重大锤,敲击师傅刚点过的位置。这么轮番十几回合后,铁条被淬入水冷中,复又被丢进火炉加热。师傅趁空坐下来抽烟,歇息。徒弟拉动风箱反复给火炉鼓风。我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不愿打扰他们劳作。他们也不爱说话。和其它手艺人不同,这对铁匠并不是村里人专门请来。他们做的更像是一种游牧生意。路过一个村庄,判断这里有一定市场,他们便会驻扎下来,借地方锻造。消息传开后,有需求的会主动找上门购买,用废铁换也行。有时,他们也接受少量定制。我就见过隔壁村卖猪肉的,他要过两副铁钩。这下午,我打算就在社屋待着,哪儿都不想走动。

没过多少时光,雪已变密,地上白白一片,尤其柴堆和屋顶瓦片上,雪结得更厚。但还是薄。薄薄一层,不到半寸。估计要等到夜晚,大雪才会来。经过大团门,我看见裴学峰在。卫峰也在。他们在堂前站着。跟上午一样,念佛老太婆们在念经,篾匠坐在太师椅上喝水。不但卫峰等也在,裴相军也在。一起在的还有平常跟裴相军的几个跟班。他们站在堂前另一侧,与另一侧裴学峰和卫峰相对持。看来情况不太妙。我看见张潮也在。他牵着他的狗,在天井道地里站着。狗朝我叫。快点来,裴学峰喊我。

裴相军的事情还没完。冤冤相报何时了,无非吭哧吭哧再来一场肉搏战。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场,再打下去,就快过年了。但又不能不打。在村里,张裴两姓,虽说还没僵到势不两立,但暗暗较劲的历史遗留问题向来存在。谁家少了鸡,缺头鹅,那必定是旁姓所为。而且最近裴学峰不避姓氏立场,公开跟我们混在一起,对方损失不算,相反还增强我方的势力。这点上,我们多少为之感动。从刚才匆匆一瞥掌握的情况看,我们这边加上张潮,他还有那条训练良好的土狗,感觉两方应该势均力敌。我脑子里快速琢磨着,飞奔去大团门。团门里人丁兴旺,比上午多出一倍的小孩,但好像挺安静。裴学峰和裴相军眼对眼,贴的很近。

裴晓月说,听见没有。裴晓月打了裴相军一个后脑勺。裴学军说,听见没有,小峰。裴学军是裴学峰亲哥。说完,他就走了。裴晓月跟着也走了。

没事了,卫峰走过来跟我说,讲和了。我说什么意思。张潮说,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喊你,你怎么不进来。我说什么意思,卫峰?我问卫峰。他在数封神榜。好了呀,卫峰说,和平解决了。我明白他说的意思。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高高兴兴的。他把封神榜一把甩在地上,招呼几个小孩一同玩。裴学峰和裴相军还对着眼,像鸡斗。不过看过去,他们的鸡毛都没竖起来。你不在家吗?我说,早上。张潮说他在睡觉。睡觉你没听到吗?小峰在你房屋窗口喊了好几声。这狗也在狂叫,我说。我知道,张潮说,我听见了呀。我不想爬起来,落雪天空冷索索的,起来干嘛。你不知道吗?我说。我知道呀,张潮说他知道是他知道我们和裴相军约了肉搏的事。那你也得说一声啊,我说。我不感兴趣,张潮说。我没有话跟他讲了。

裴学峰和裴相军,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一眨不眨,眼光露着煞气。裴相军脑袋动了一下,往左偏。裴学峰立即也动一下,顶着对方目光。事情清楚了。我走过去,用手在裴学峰脑袋附近,来回扇着风。他没表情,不看我。裴相军也没表情。卫峰在一旁敲着木鱼,口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念着。没什么效果。念经太婆过来把木鱼夺了回去。张潮命令他的狗去咬裴相军裤子,这狗听话,叼着裤脚使劲拖。裴相军稳稳立定,没动。

小半个时辰后。为庆祝这场突来的和解,两班人又打了一架。好在这次只是假打。大家捉对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把堂前地上的鸡屎扫荡了一遍。为表诚意,裴相军赠送卫峰两个良友和一个略次的大前门香烟壳。而卫峰回赠了两张元始天尊。张潮建议去大道地打雪仗。但这会儿雪还不够厚。卫峰说,还是在大团门扇牌,狂扇,扇它个天翻地覆。卫峰卫峰,他偶尔有点人来疯。我说,算了,我想回去睡觉。我有些疲倦,最佳选择是躺在床上,在被窝里看会儿三国演义什么的。那怎么行,大好的日子。裴相军兴致盎然。我们去捉老鼠,裴相军决定道,到田里去捉老鼠,用链条枪爆头,你说呢,小峰。裴相军勾肩搭背,一只手臂靠在裴学峰肩上。他在征求裴学峰意见。那自然是好,裴学峰说,这么大的雪,捉老鼠顶好。卫峰说那也行。张潮说随便,正好他的狗可以到田里去发发疯。好,卫峰拍案而起,非常好。卫峰说我这就回一趟家,去偷一把柴刀出来,狂砍。他这是不是刺激过度了。裴相军一下摔倒卫峰,又拉他起来。去割卵琴啊,卫峰说,我们去割卵琴捉老鼠,从后门山翻过去,砍出一条山路翻过去,卫峰说。这个想法有点大胆,有点屌,散发着光芒。没什么可说的。

割卵琴是一个田畈,在后门山的背面。不远,从村出发,绕山过去,过一个水渠,不消一刻钟就能到。直接翻山过去也不是不行。后门山是一座小山丘,垂直高度不足五十米,翻过那个矮山岗,下去就是割卵琴大片的田野。只是这会儿下着不大的雪,从这边上山虽说还算方便,但山背面并没有明确的路。想起来,也只有去年夏天,裴晓月冒险领我们走过一次。但那也是迫不得已,为的是去拔几根竹笋。下山时,我们的衣服、裤都破了。只是卫峰的这个点子,确实击中了我们的神经兴奋点。大家立即回家准备。链条枪、火柴、柴刀,有追求稳当的孩子,还弄来一小困麻绳。我们一致通过,把他开除了。年纪实在太小。一伙人,约莫十二、三个孩子(占了村里适龄人口的大半)在大团门集结,开拔,山呼海啸、浩浩荡荡、丢三拉四,迎着无穷大的雪花朝后门山进发:1986年。

让我想想。

我是怎么想起这件事情的。我没想起。我说,他会不会在无底洞?这里的他,指的是张豪兵。他不见了。至少,在我们一伙人从割卵琴田畈赶回家吃夜饭,天光还没黑尽,动画片还要等上几分钟才开播时,他已经不见了。或者更早,下午,我们在大团门出发时,他就没一同跟去。还是说比这还要早,我在社屋跟他聊过两句后,完了,他走出去,飞走消失了。我没想起来。裴学峰说,不应该呀,再想想。

裴学峰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汤跑到我家来。我在赶作业,也在吃夜饭,还在等电视节目。开始了吗?裴学峰搬过凳子坐下。跟你说件事,裴学峰说,你看见过豪兵癞子没有,下午,他找不见了。他没一起归来吗?我说。可能还在割乱琴田畈吧?我们是先回来的。相军他们不是说等等再归去吗,我说。我说你怎么一日三顿都是泡饭,家里没人烧饭吗?裴学峰没说话。是真的,裴学峰说,她妈在村里到处在找,还来问我,问我豪兵是不是跟你们一起。那你怎么说的。我说不知道,我没见过。我们不知道吗?我问。不知道,是没见过嘛,除了早晨,反正我不知道,裴学峰说。豪兵妈问,军,我们豪兵你知道哪里去了,看见过吗?豪兵妈进屋,一进来,就急促忙忙问我,是不是跟你们去搞了。我看着豪兵妈,不知道说什么。我妈从灶头间进来说,怎么了,豪兵妈。豪兵妈说,小短棺材找不着了,整个村堂都翻遍,找不着。你们不是在一起搞吗?小峰,我妈说。没有,裴学峰说,早上在一起,下午没有。那赶紧去找,我妈说,豪兵妈,不要急,说不定等会儿就归去吃夜饭了。豪兵妈走了。这个短棺材,死哪里去了。她嘴上念着。

我们跟出去,走去找卫峰。端着饭碗,边走边吃在乌漆墨黑的村路上,一边聊着。我们不应该去的,卵泡心,一点意思也没有,裴学峰说,老鼠一只没捉到,衣裳还被扎破两个洞。我还好,我说,谁叫你那么猛,根本没有路,到处乱钻。我跟张潮的狗走啊,它爬山快。我们应该从山岗高头那条边路绕下去,大不了多走点路,豪兵,裴学峰喊。豪兵,豪兵,他喊了两声在张豪兵家门口。灯亮着,屋里没人。这个短棺材,裴学峰说,跟相军癞子做什么,应该跟我们。我以为大团门事件后皆大欢喜了。我说不是和了吗?和是和了,表面文章,裴学峰严肃、认真说,你以为真和啊,怎么可能。我心里凉了一截。卫峰已经吃过饭,在赶作业。我去看电视,看完马上归来,卫峰跟他妈说。三人折返往回走。管他干什么,丢了就丢了,卫峰说,他这人三天两头不归家的。跟他爹一样,都习惯成自然了。他跳到自家地里撒尿。我们没理他,吃着饭先走。豪兵,裴学峰喊。豪兵,豪兵,他喊了两声路过张豪兵家门口时。灯亮着,屋里没人。豪兵,卫峰追上来喊。他这明显是在起哄。卫峰说,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掉山脚下水塘里了。讲点义气行不行,裴学峰说,你是不是人,我们是怎么帮你的,想想清楚。卫峰没说话。反正,卫峰说,好吧。他没往下说。

张潮、裴相军等都在。他们在看电视,每人一个板凳,有的是自家带来的。张潮说,军,快来把电视调一下,全是雪花点。我说最近不都是这样么,天气不好,现在还落雪呢。就是,裴相军说,落雪就是有雪花点,雪越大,雪花点越多,知道不知道?裴相军假模假式跟那几个小孩讲道理。裴学峰进屋说,不好啦,豪兵他妈又骂起来了,还在哭。有两个小孩走去门口听,回来报告说没错。有人见过豪兵吗?下午。裴相军说根本没有。张潮也说好像没有。今天一天都没见过,张潮说。那这事情就奇怪了,卫峰说,不可能的,他是不是被拐走了?唯恐天下不乱,我们不懂卫峰在说什么。我说,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有责任?这么一说,弄的大家好像都没心思看电视。有是有一点,裴学峰说。不多,裴学峰说,裴相军最多,他们要好。我有什么鸟责任,裴相军站起来辩论,说,我又不是他爹。

张豪兵失踪事件分析:

一、电视没人看,也没关。这个时候,大伙心情突然变得沉重。当豪兵妈哭丧着,再次进屋询问,打探线索时,我们基本确定张豪兵丢了。但不是谁愿意丢。这么大一孩子,他有权利自主地在村里、在方圆十八里内自由游荡。作为要好还是关系稍弱的伙伴,我们对此并没有责任。有,那也是微乎其微,很小。但不等于没有。毕竟是自村人,张潮说。他说的在理,是事实。

二、他是怎么丢的?我不知道,张潮再次说,反正我整天都没有见过他,你说。他没有跟我们翻山,去割乱琴吗。我说。不记得,没有,应该没有。我没有看见,张潮说。裴相军和裴学峰确认说好像是没有。但另一个小孩说,不对,有的。你确定?我问。他有点犹豫。反正我没想起来,我说。我最后看见他,是我们出发去后门山的时候,在社屋后面的篮球场上。那会儿,一伙人刚走到山脚下的臭水塘边上,我们不是要砸冰吗?是张潮问起我说,你之前哪里去了。好像是,张潮说。我说我在社屋看打铁。然后呢?张潮说。然后就在大团门了呀,我说。再然后呢?张潮说。你是不是这样问的,张潮(张潮说对)。我就说,那个时候我突然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想起来5只雪饼还没给铁匠送去。掏出一看,都碎得差不多了。我就跑去社屋送雪饼。就是在篮球场碰见过豪兵。我还跟他说,我们去割卵琴搞,翻山过去,你来吗?他没说话。然后我就进社屋把雪饼给铁匠。师傅埋怨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要了。他说给你自己吃。后来我们不是每个人都分着吃了一点嘛。对对,张潮说。我没吃到,卫峰举手说。你没有吃到,你那块最大,裴学峰说。然后,我就从社屋出来,追你们去了。我说。卫峰,接下来你讲。

我不知道,卫峰说。我早上不是在家里烧豆腐皮吗?你们来喊我,我们就到大团门。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豪兵被我按在地上,我问他服不服气,他说不服气。我只能牢牢按着他。后来不是你用菜刀了吗?说重要的,裴学峰说,说你后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豪兵。好,卫峰说?我后来就回家了,吃完中午饭,还在吃的时候,不是你学峰来喊我吗?我只能偷偷逃出来。我和你路过豪兵家,还见过他在门口。我们喊他,他也没应,是不是学峰?裴学峰说是,我们想喊他一同去大团门,他不敢来。再后来就是在大团门了,我怕啊,我以为又要大战一场,还好晓月跟学峰他哥过来把事情搞和平了。还有,学峰喊我去找你(指的是我),你不在家,不知道哪里去了,原来你在社屋里,早知道我过去喊一声就好了。张潮打断说,卫峰,讲重要内容。好,没问题。卫峰接着滔滔:我说我们去割乱琴,大家同意了,我就赶快归去拿装备,柴刀是一定要带的。砍路,顺便也可以砍一枝枫树做陀螺。我不是砍倒两枝枫树吗,本来还想去砍那枝大松树,断巧,绝对不可能砍得动,两个人围都围不起来。卫峰走去把电视机关上。讲完了?裴学峰说。嗯,完了,卫峰说。坐到凳子上去,裴学峰说。等一下,卫峰说,我想起来了,我归去拿柴刀的路上,碰见过张豪兵。怎么说,裴学峰问。我们没有说话,卫峰说。

三、结论:裴学峰的叙述范围,从我和他早上在门口吃饭开始回忆,一直回忆到我们一伙人从割卵琴回村。主要细节集中在大团门双方对峙,以及从山岗翻过去,下山开路的情景。没有多少有效线索,时间点合不上。他甚至说到,在割卵琴田畈放野火烤老鼠时,曾有片刻想起过张豪兵。他敢吃老鼠。有一次他家挖墙,挖出过一窝嫰老鼠,他们把它们烤着吃。太恶心了,裴学峰说。而裴相军的回忆更加蹊跷,他说,张豪兵是谁,我不认识。我头晕,我要回去困觉了,裴相军说。他站起身要走,但是没有动。谁都知道,张豪兵下午在大团门,就是他亲自喊来的。估计他还威胁过张豪兵。你们说吧,怎么办?裴相军说。是我们现在到外头找找看,还是报警。所以结论是:没有结论。

我们(我、卫峰、裴学峰、张潮,他的狗在前头导航:已经给它嗅过张豪兵的气息。我们专门去张豪兵家,找出一个书包袋、一只袜子给狗嗅。灯亮着,他家里没人。裴相军也在,拖拖拉拉的跟在后头。我们提着煤油灯盏、蜡烛:一出门它们便在风雪中熄灭了,外加两支手电筒)出门找张豪兵,先去的是后门山山脚下的水塘。这是卫峰的主意,他有一种预感。很小的水塘,借着附近屋子泛出的灯光,隐约能看出大概。不厚的冰面上,没有大的窟窿,只是一些小石块和一只死兔被丢弃在那里。这池塘水也浅,不足以吞没意外落水的张豪兵。豪兵,我们喊。没有回应。我们朝山上喊,山安安静静,能听见的只有毛竹叶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豪兵,卫峰大声喊,你在哪里?大概是在黑乎乎的夜间,他有点怕。他喊的很大声。他说,我们走吧。他应该是怕附近的那几座坟。我也怕。我说走吧,我们去篮球场。也许在那个最后出现的地点,张潮的狗能找出点什么线索。穿过一片地,在一户人家门口,我们问他家小孩见过张豪兵没有,她说没有。

篮球场的水泥地结实了雪。我在下午和张豪兵交叉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圈。就是这里,我说。狗在嗅。张潮说,这么长时间,哪里还会有气味?怎么会没有,卫峰说,狗鼻子比人厉害一万倍。一万倍,那你来嗅啊,张潮说。我们走去边上的社屋,敲门。这对东阳铁匠估计已经睡了。从门缝看进去,屋里黑乎乎的,炉火已经熄灭。走到大道地时,裴相军说,我实在是困的不行。我要回去困觉了,再会,裴相军说。他没说完,没走两步,就走到他家门口。再会,裴相军转过头说。我们没有理他。现在我们去哪儿?卫峰说。我们快走,我说。我想赶快离开大道地。我不想在村书记家门口停留。要不我们去溪滩上照一照。太远了吧,裴学峰说,你索性飞到天里去找好了。还是去大团门找一下,说不定他藏在什么地方。那不行,卫峰说,要是他藏在棺材里怎么办。他每次躲迷藏总找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有一次他躲进狗洞里面,谁也找不到啊。也有这种可能,裴学峰说,我们去翻棺材。没人愿意去,大家尽量不去想这事。还是去溪滩好了,我正好也可以绕回家去,张潮说。卫峰这会儿把手电照在他自己脸上,或者干脆吞进嘴里。我们散场。

我是怎么想起来这件事的。一开始我没想起,我躺在床上想那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但是想不起来。那么张豪兵呢,一个人在下雪天(雪不大,小雪),跑去哪里了。我们在田畈放火,他不在。在溪摊边扔石头,那时候他也不在。我们来到山岗上,仰头骂天空。天空,空荡荡的,他隐约在,但还是不在:我们听见了回声。雪(不大,小雪)落在山上,山上的雪,比村里的大,他仍然不在。他在哪儿?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一个人在火炉边暖火。我进去,他就走了。他去哪儿了?他一定是去了哪里。否则,雪那么大(雪不大,小雪),他不会一个人跟来,我们翻过山,他还是没有跟上。除非他跟丢了。但是怎么可能,雪才那么点大,小雪,他那么大一孩子,他喊一声,我们就能听见。除非我们听不见。但怎么可能,那时雪并不大,它小,是小雪。我们一路上小声说话,怕惊动山上的鬼,我们已经很小声了,他要喊,我们指定会听见。万一听不见,那也只是天空落着雪,我们光顾着听落雪的声音:小雪,那是很轻,很轻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但又确实是雪的声音,小雪。我们一定是听见了,但听得不清。要不然,我们不会那么快就忘记,我说,他会不会一个人去无底洞了?怎么可能,卫峰说,无底洞在前门山,这么大雪,他去那里搞什么?

1986年,因为感到孤独,我时常退化成一只羊,少顷,又变化为一只贝壳,或一股气。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不知道。

雪不大,只是小雪。

张羞,诗人、小说家,废话派。1979年12月生于浙江嵊县。著有诗集《瀑布》(1-6),长篇小说《散装麻雀》《百鸟无踏》《释放一种蓝色》《鹅》《叙述和抒情》等。

猜你喜欢
张潮篾匠
幽梦影
东篾匠
消失的赵三
刘篾匠
渡口惊雷
篾匠父亲
雅致的生活
凶手叫门露马脚
篾匠的端午
张潮和池米(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