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礼

2020-11-20 01:40叶牡珍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孝子道士老头儿

■叶牡珍

生——生——生——

天擦黑,德明站在老刘屋塆前面的山埂垴上,边听单放机里唱的楚剧《四下河南》,边喊生,声音像敲响一只破铜锣,天儿太冷了。德明喊一声停一下,听田畈那边新屋塆的响动。德明的耳朵灵醒得很。好半天,那边有人站在稻场边往回喊,是德明吗?

啊,四哥啊?

啊。

生今天在哪家呢?

在德兴家呢。

那你跟三哥说一声,叫他让生吃了晚饭回来,明天起早到我这里来还福,这哑巴苕可怜,没长舌头,说不出话来。

啊。

那边又没了动静,德明嘴里叼着一根烟回屋去,这会听的《何氏嫂劝细姑》。

吃过晚饭,生牵着牛回老屋塆,手上还有一根火把。出门时,德兴从灶后面抽根棍子,绑团棉花,拿菜油浸透,点亮了给生,叫他照自己的脚。牛走得很慢,四只脚在窄田塍上左右前后往前挪。生也算是上了年龄的人,右边的身子骨常犯痛,从屁股盘子痛到膝盖,走路弯腰曲腿,身子往左边歪,也走不快。

生跟牛进了老屋塆的竹林子,火把突然熄了,从牛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湿哒哒地打在生的脸上。牛像跟谁打架一样,在黑暗中撂蹄子,像生着极大的气。牛犟着不走,生也不敢用力拽,怕把鼻栓扯脱。生嘴里含糊着呵斥“死牛,快走”,心里想,牛这东西灵醒,看这动静儿,怕是哪里要出事呢。

德明站在山埂垴上喊的话生都听到了,说他没长舌头,生想起来就伸伸舌头偷笑。其实他是有半截舌头的,能说半截子话,因为说话含糊,就不愿意说,时间长了别人当他是哑巴,说话多不避他。说起来生在塆子里听到的比别人多,知道的也比别人多。生记得在陶塆的时候,一对男女搞皮绊(偷情),当他的面说野话。女的说,生听去了呢。男的说,听去了也说不出来。女的说,生这副苕相好怕人,一点表情也没有,像老天爷,只听不说。

生不说话,只闷头做事,庄稼活儿做得好,田地分到户后,在刘家坳村各个塆子里卖工夫。忙不过来的时候,总有人头天黑时把信带到陶塆,第二天生就去帮忙犁田、挑稻、倒楼房的顶。生卖工夫不收钱,糊一张嘴就行。不收有不收的好处,闲的时候,生无论游到哪个塆子里,添双筷子就有饭吃,打个地铺就能住下。到如今时代不同了,都讲工价,干完活,有人也会开十块二十块钱给生,表示他的力气也是值钱的。

生年轻时在田畈里卖工夫,那会儿塆子里年轻的大姐儿(妇女)多。生整田,大姐儿们扯秧、插秧。女人凑到一块就嘻嘻哈哈,像麻雀落了林,多半拿生打趣。一个大姐儿说,生,你兄弟不在家,兄弟媳妇晚上一个人睡觉怕,你要给她做伴儿咧。夜里,生当真糊里糊涂地去拨兄弟媳妇的门栓,不几天,就被兄弟给赶出来了。

生用一根打狗棍扛一条蛇皮袋,把自己的几件破衣服带上,在外漂了几天,游到老屋塆的时候,德明让他在祠堂里落脚。

老屋塆的祠堂在猪头咀水库的尾子上。生住进去的时候,成片的黑瓦青砖的屋子还在,依着祠堂前后走成一大排。那是真正的老屋塆,砖铺的院子,大石条搭的檐沟,十米长的杉木椽条和梁柱,上面写着“民国几几年"的黑字迹。从梁间看顶上的亮瓦,看天下雨下雪。屋是一进两重的,正中一个露天天井,底下各家各户暗沟相通,常有乌龟瞪着小眼珠在天井里发呆,使人想到在什王寺里打坐的普度和尚。每家每户左右山头墙上都凿了一个小洞,跟两边隔壁的人家相通,洞刚好进出一只菜碗。谁家吃菜粑,就从洞里给两边的人塞几个,或者正要生火,发现洋火儿(火柴)没了,朝洞那边喊一声,就有人拈两根过来。

生亲眼看到塆子里的人一家家往上搬,又把杉木和青砖拆了,在新屋的一边做猪栏、牛栏和厕所,最后这里只剩一间屋、一个人和一大片瓦砾废墟。猪头咀无比寂静,只德明时不时来祠堂看看,逢年过节给祖人上上供,有时拿来一叠往生钱放在供桌上,对生说,要是看到蛇进来了,千万打不得,夹到水库边放生,烧几张往生钱。当地人说蛇进屋就是祖宗来要钱,德明信这个。有时德明翻开生的草铺,叫他把稻草拿出去晒晒。春夏之交,德明会带一瓶“六六粉”过来,喷在草铺上杀鸡虱子。实在没事做,就跟生说无关紧要的话:不要让细伢儿进祠堂拉屎拉尿,不要让野猫上房抓瓦。

去年德明组织当地刘姓人重修祠堂,三连的屋,每家按人丁出钱,祠堂完工又主持修谱。完事后,德明把新老屋塆德字辈的老头儿邀进祠堂,说,生在老屋塆住了二三十年,也算是塆里的老人了。我刘姓一大家族,祖人代代修心。我们好人做到底,还是让他住祠堂吧。祠堂这地方不怕人住,越住越发,正好为子孙积点阴德。

德明后来买了一头牛,是母牛,交给生来放。等到有了小牛,德明就把小牛留给生,把母牛牵回家。生把德明的话听进心里,养牛可舍得下功夫。德明说,生以后带牛替人犁田,工价就是五十块钱一天。别人生儿养老,生养牛养老。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天没亮鞭炮声就响起来了,老屋塆像口煮粥的大锅,咕咕隆隆冒着响泡儿。要过大年了,生起个大早,穿件军大衣,手拢在袖子里,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嗑出响声。昨晚风刮了一夜,这会儿没雾,水库都冻了。生去德明家吃还福饭呢,两个寡汉年年这个时候要喝一口。

今年的还福饭德明和生没吃成,德旺走了。

德旺躺在被子里面,桂枝躺在外面爷哎爷哎地哭叫,这女人真是灵醒,把她的死男人看得好重。几个老女人站在床前陪着抹眼泪。

德旺睡着了一样,面相祥和,嘴闭上了,眼睛闭是闭着,但有条细缝。几个老头儿进房看看德旺,对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样子有了印象,就一言不发地出去。人都不愿意死啊!因为这条缝,大伙都觉得德旺死得还是有点遗憾,算不得好死。好死的话,过了这个年,满了六十岁,刚好一个甲子,把批文念了、烧了,人落了气,五官归位,还要孝子匡子当面送终。

午饭的时候,匡子才到屋。匡子常年在外打工,这次买的是昨天晚上的票。刚进塆子,一屋子人起身到稻场边接他进屋,那阵势好像塆子里来了个外面的人。匡子像受了惊吓,脸白得没血色,显得扁平,跟他的死人父一个样子。匡子进房门望见他父,脚就软了,勉强扑倒在床沿上,父啊娘啊连老子带娘一起哭。桂枝也起身哭儿。一屋子人劝了半天,匡子才抹干净眼泪,问,我父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半天也不等我。说完又把眼睛遮了,吭吭吭地哭起来。桂枝像被匡子的话抠了痛处,拍打床垫子,说,我的爷哎,你么这样狠心哎?你年不过,儿不看,说走就走,么死的不是我啊,爷哎?

娘儿俩停不住,德明站在房门口,说,五姐你留点力气,后面哭的时候多。匡子你也歇会儿,还有很多事要和你商量。

一屋子人看到匡子哭有哭相,都说他有孝心。又有人说起李塆某人去世,六个儿女没一个哭,好像白托了人生。

生在堂屋里生了火,寒气逐渐驱散,来的人在火盆周围坐着,垂着脑袋陪亡人,多半在发呆,又像无所事事,偶尔有人抬头小声说句话,好像怕惊动了亡魂。亡魂在哪里,没人知道,但都觉得没走远。女人们洗手做饭,首先给生盛一大碗,招呼没吃饭的都来吃。桂枝和匡子的嗓子眼被泪水泡软了,吃不下,两碗饭上插着筷子,像供菩萨一样摆在桌子上,也不端走。

德明和匡子在人缝里抽身,拐到楼梯脚下说话。德明一主事,嗓门儿又大又亮,说,你父生前爱热闹,爱人情,亲戚朋友多。你父走得巧,这大过年的,忌讳多,千万莫错了礼性(礼数)得罪人。塆子里的红白喜事都是德明主持的,匡子知道他办事向来讲究,要多费许多周折,就说,细佬,一切都由你作主。

德明给匡子交代一切应办的事,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知道匡子年轻没经历事,让拿纸和笔来记记。匡子把纸按在大腿上,听德明扳着手指说,首先是给亲戚送信的事,就让德兴三佬(叔)去。八月初你奶去世时,就有人谈经欠(意见),说送信的是个二百五,上门也就两句话,说某某去世了,说某某时候上山,屁股没落椅子,掉头就走。不说吃人家一顿饭,至少要坐下来喝口茶。这事也是我当时考虑不周,你德兴三佬还算懂得老规矩。

正说着,桂枝病歪歪地过来,吊着一口气说,匡子他细佬啊,姚家山的大姑家是不是也该送个信?德明皱眉看她扶着门框、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冲她摆手说,这些事你别管,交给匡子。匡子说,大姑家和我们好些年不来往了,这个时候去送信,怕人家说是找他们来送礼。再说大过年的,路又远,太麻烦,人家接了我们的信,是来好还是不来好呢?说完看着德明,等他拍板子。德明等了一会,心里揣摩出个道理,从生手里接过一只烘篮,烤烤手,又交给桂枝,才说,你说的也是个理,但是信送不送是我们的事,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我们做事不错礼性,人家也就谈不了经欠。再说毕竟是多年的老亲戚,大姑和你父也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送个信,叫她来见最后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匡子就不再说什么,低头写,表示同意德明的意见,写完同德明商量:细佬,法事就找王道士做吧?德明说,王道士那半路出家的道路儿(技术),不行!做生务(干活)偷工减料,他那点花脚猫的功夫,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李道士实在些。

匡子看看一屋子人似乎正在垂耳听他们说话,便压低声音说,李道士太贵了!

德明说,匡子啊,八月初你奶的事也是李道士做的,他做的生务哪个不说好?贵是贵点,但是哪曲法事不在板眼儿上?你为你父用钱也就这一回了。

德明说这话时声音大,匡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其实钱倒是其次。李道士这个人做起生务来太讲究、太折腾人,哪个孝子不怕?且不说做谏亡、念孝单、赈孤这几曲少不得的法事时,得敲锣打鼓、烧纸、放鞭、上十碗菜、上十二碗饭,周周全全地伺候着,单是拜章、拜表、拜忏,拜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星宿,从头到尾一字不落,没有三五天拿不下来,如果再加上除灵、应七,多少天没个数。

说起王道士,做生务跟李道士完全不同,他说时代不同了,国家在改革,法事也要改。拣重点的做,孝子也不用一直磕头。一曲法事做到一半,问得孝子同意,丢了,自己好过,主家也轻松。应七时加一曲除灵的法事,叫和灵倒,除灵专场也就免了。

李道士的法事是做给鬼神看的,而王道士是做给人看的。该敬鬼神还是该敬人,塆子里的人向来两边倒,德字辈的向着李道士,匡子他们义字辈的向着王道士。此时亡父还放在一边,匡子确实觉得割心割肉,放泼样地哭过。但死的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德明坚持找李道士,让匡子很为难,几乎就要说好话,说,王道士早就跟我说过的……德明最听不得这样犯冲的话,把眼睛鼓成两个大泡,对着匡子骂王道士:他娘的个……想想怕冲撞了亡灵,又把声音压低了骂匡子,你是个死苕,王道士说这样的话你也答应?这是好话?他是在咒你父。王道士这个人为了钱,么事做不出?缺德。生,生,快去把李道士叫来。

生正找来一团棉花搓着捻子,准备用碟子装了菜油,把捻子放进去给亡人点长明灯。听到德明叫,生放下手头活,等匡子表态。几个老头儿把烤热的脸又齐了心样地冷下来,眼里像上了盆里的火,其中一个说,匡子啊,还是李道士吧,王道士做生务毛手毛脚,你父不会答应,你也不会安生。

灶上烟雾腾腾,水汽漫进堂屋,是米和饭的夹生味,隐约听到女人们在嘀咕:匡子要找王道士,还不是因为他是新屋塆刘彩的舅呗,唉!

生还在等,见匡子不说李,也不说王,只一味折着脖子犟着,便出门自顾自找李道士去。

李道士带着两个徒弟进了门,生送一只烘篮给他,里面的栗树碳炸着火星子。李道士每次看到生就要和他逗笑几句,把他当成三岁的细伢子。李道士把生从头望到脚,说,生穿这大的衣服好暖和?生点点头。李道士又说,穿着好过年?生昂脸一笑,脸上的褶子像田畈里大大小小的水沟。李道士把烘篮放进法衣里,吊在大腿下,暖气就上了身。

几个老头起身过来打招呼,其中一个叫李道士年外到他家的坟山上看看,多半是要给自己找块坟场儿。李道士说,德旺的那块场儿不错,后辈的儿孙要沾光。说完审了匡子一眼,匡子像挨了一刀,一缩肩,硬着头皮上来叫一声李先生。

一个女人端来一杯茶给李道士,却站着不走。李道士闲了嘴,看着她,等她问话。她说,李先生,听说你在郑塆郑细六家做了一场好生务。李道士说,啊,硬是给做了七天法事,拉着郑细六连磕七天头。有老头说,郑细六这个继子儿没孝道,整他一下极好的。他们公的母的在外打工,常年不回屋看娘老子一趟,不然他父也不会死了三天没人找到。李道士叹口气,说,这个亡人苦厄太多,少做一曲他过不去,归不了星宿位。匡子听几个人的谈话,心里犯嘀咕:亡魂肉眼看不见,过没过去只有李道士说了算。人生在世,不光要养生,还得养死,把亡魂送过奈何桥,活人才能安生。孝子多半无了法,一切只得听李道士的。匡子想,都说这个李道士翘屁股大娘古怪多,不假,整人呢。

李道士往桌子上放茶杯,让再倒,说,别人说我翘屁股大娘古怪多,有些事我是真看不惯,也不怕得罪人。如今做儿女的太不讲孝道,做丧事尽是骗鬼,舍不得出力出钱,还拿重死不如重生、钱花在丧事上不如多买点肉娘老子吃当借口。都是说得好听,娘老子在生时他们称回几两荤?鸦有返哺之恩,羊有跪乳之德,畜生都晓得报恩。

凡是听说丧家有忤逆不孝的,李道士做生务的花样儿特别多。一屋子的老头儿听李道士说出这么掏心窝的话,都说好。匡子一肚子意见想说,但能帮腔的年轻人都不在。年轻人对丧事没兴趣,伸头进门看看,又回家烤火偎女人去了,有事要帮忙得派生去喊。匡子不敢说出什么话来得罪李道士,给自己找罪受,只顺耳听吩咐。

说到正事上,李道士要了德旺的生辰八字,问是什么时辰走的,便从法衣里放出一只手,大拇指来回掐指关节,两只长眼皮眨得像鸡啄米。李道士又要了匡子和德明的生辰八字。算一会把手缩进法衣,暖暖,再伸出来,嘴里唏唏嘘嘘,说,初五上山。一屋子人听了,替匡子为难,初五也太迟了,亡人在家里停六七天,虽说孝道不嫌多,可也折腾不起。孝子晚上要守夜,给亡灵做伴。李道士说,不然得初一。几个人又一起摇头:那么要得!不但初一要不得,初一、初二、初三是真年,决没有在这三天送死人上山的道理。碰上不凑巧哪家初一老(死)了人的,那真是倒了大霉,丧家会瞒着不给亲戚送信。说起来,生与死还得相互迁就。匡子心想大概又是李道士找事呢,哪能这么不凑巧。李道士喝茶润喉,像一位教书的先生,给大伙上一堂启蒙课: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初二和孝子的生辰八字冲;初四逢春,初三是四绝日,万事忌;初四跟主事人德明的八字冲。只有初一、初五是正五行了。谁说李道士不是一位乡村教师呢?他看上去很有些知识。这知识不说不懂,说了也不懂,但一屋人基本都信了,只匡子听麻了头皮,一点主意都没有。德明说,那就初四吧,早一天入土为安,我这大一把年纪,不怕冲,也死得。李道士叫徒弟在黄纸上写"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让德明装在口袋,说是作镇。

初四早上冷得出奇,人冻得牙齿嗑嗑响,猪和狗要么在圈里直哄哄,要么不知道缩哪儿去了,来了生人也不叫唤一声。太阳出得迟,有人早起去上茅厕,昂头看一眼塆子东边雾蒙蒙的天,说,太阳也怕冷!生起得早,扛把锄头去桂枝菜园里帮忙挖大白菜,挑回来全是冰碴。霜退后倒是一天好太阳,等到脚边子开始发热发痒的时候,刘家坳村的老头儿们出了塆子,胳膊下一律夹一只红色或黑色的方便袋,里面装一把樟木香和一摞往生钱,一进老刘屋塆,就闻到呛鼻的灰烬味,里面混合着硫磺味。这气味年轻人怕,觉得新年上岁的,闻死亡气不吉利。但老头儿们喜欢,他们反而觉得香呢。

老头儿们一言不发进了屋,遇见熟人先只点点头。有人点了一挂鞭炮扔出去,几乎就在他们的脚跟炸出一地烟和纸屑。孝子匡子带几个堂兄堂弟在门里面下跪行礼。一大清早,德明就给他们开会,说新年上岁,下礼错不得,千万不要双膝落地,双膝是给死人磕头,单膝才是活人的,也不要去拉扯人家,给人招晦气。

老头儿们半屈膝,作跪姿,但膝不落地,下双手到膝盖处,掌面摊开,把地上的孝子孝侄请起身,便扣紧衣领,拉直衣袖,给德旺的灵位烧香烧纸钱。德旺已经进了寿房,灵位摆在寿房头边,一张小桌子上竖张黑白照,上面的德旺一幅无所事事却很高明的样子。照片前面摆三碟果品,再前面是玻璃罐头瓶做的香炉。桂枝正坐在寿房尾子上发呆,有人来,就哭起来:我的爷啊……

老头儿们烧完香纸,磕头作揖,从寿房天盖歪出的缝隙里看看德旺,或者点点头,好像告诉德旺:好了,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地去,或者说,今天好天儿,德旺修得好,老天也来帮忙。礼数到了,老头儿们就去看李道士他们做法事。

眼见到了吃饭的时候,老头儿们还在陆续地来。匡子正在几位道士后面磕头,把四肢下在地上,抬头往人缝里找。匡子看到德明拿着一把算盘对生说,一会烧火场的时候,你把这算盘举起来,围着火场摇。往生钱都封了包,上面都写了祖人的名字,是德旺带给祖人的礼物,有数的,可不能让孤魂野鬼抢去了哈。想想德旺,生点点头。匡子扶着一对酸痛的大腿一节节站起身,把德明拉到一边,说,细佬,你看看那些老头儿,跟我家没什么来往的都来了,又不送礼,不是带个孙子就是带条狗,烧把香纸混饭吃呢。他们是来看热闹的吧,把我父上山当搭台唱楚剧呢。德明说,瞎说,他们是来送你父最后一场,给你父长脸呢。吃个饭算么事?多开三桌就是了。匡子便把孝帕一扯,住外走,德明问,哪里去?匡子头也不回,粗声说,我屙个屎。德明钻进厨房去打招呼,叫添三桌莱,心里想着,如今这塆子里就剩下这点情面了。

怪不得德明主事时客多。匡子多下不少礼,多磕不少头,半天下来,直觉得腰腿不是自己的了。外面鞭炮一响,来客了,管你累不累,赶紧下礼去。这边李道士用好茶清洗过的调门特别大:孝子呢?孝子磕头。李道士一喊,就有人伸头进门看稀奇,以为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接着就要叹惜德旺:还是多生儿子好啊,省得死了没人磕头。这话严重了,德旺只一个儿子,并没绝后。德明忙得像两头蛇,一会就没了影儿,却无处不在,该看到人,该处理的事,该听的、该说的话一样不少,听到有人说这种无心话,把蒲团往地上一放,说,匡子,两位先生是替你父给菩萨磕头,孝子要还礼。莫老指望生替你,他跟你父同辈,莫乱了规矩。

生今天是瓶万金油,负责打各处的杂。生把来客送来的黄纸折成"金山"倒进一只灰篮里,等会烧火场时,往猪头咀水库边一提,方便得很。亲戚送来的被单或蚕丝被,生在大门口接过来,把白纸条上的黑字掀给匡子看:奠姑父大人刘德旺驾鹤西游,孝内侄郑彬叩首。生再把这些祭品挂到堂屋墙上去,那里横挂着长竹竿,一根上挂满了,生就在另一面墙上再加一根。有客人在竹竿下坐着或站着,看祭品都是哪些人送的,确认这家的三亲六戚。在过去,人们只送黑布做的挽帐,贴白纸黑字对联,对联上的字也十分讲究,今天的人都讲实用了,也省事了。生人还在梯子上,屋里屋外不少人一声赶一声地喊他,生,厨房没柴,没水……生,去塆子里借大桌子……给长明灯加油、换捻子……给大门口的大破铁锅里烧往生钱……有人便说,像生这样的人少了。有人看到生在水池里洗莱,问,生冷不?生从水里抽出一双红芋头样的手,翻开衣袖子,表示自己穿着军大衣,厚,不怕冷。在刘家坳村,有个不成名堂的习惯,大细人儿都喊陶复生为生,就连刚刚学会说话的三岁细伢子,也会望着生的背影,不叫爹爹,挺着肚子喊,生——生——生的娘老子死得早,没人记得他是哪年哪月生的,一个没有年龄的人,也就无所谓称呼了。

这会生替匡子磕头,跟着道士站,跟着作捐,跟着跪,跟着磕,总之道士给亡人的礼数都得一招一势地还。德明说,安不上生磕头。生翘起一根大拇指,笑。有人问:生这是什么意思,夸自己么?一个老头儿说,他说死者为大,这头他磕得。

饭前最后一曲法事是念孝单。今天戴了孝帕的新老屋塆的后辈人,都得上单,包括女婿、外孙、曾外孙,白纸上写着长长的一串,一个也落不得。落一个又么样呢?成仇。新屋塆德兴的娘去世时,把老屋塆德强家才出生一个月的毛头外孙写落了,没念,到现在两家见面不说话。新老屋塆的人闹矛盾,常用三个法子和好,一是送一菜碗腌菜什么的,上门说说好话,叫起好;二是去祠堂把香一烧,在祖人面前发个愿,汰清自己;三是丧事上给对方上孝单,表示和解。上孝单的事,并不是说真的能得亡灵的保佑,主要还是争礼性。人在世上活着,靠的就是一口气。这会堂屋里戴孝帕的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安静得很,都等着听自己在不在孝单上。

念孝单是李道士的事,念的时候把几样响器都停干净,清唱,听着耳根子十分清净。做一场法事,各方都要得到安顿。法事多半是唱给鬼神听的,只孝单念给活着的人听,但是李道士今天这场法事做下来,顺着耳朵听的人发现孝单上多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孝义弟陶复生,一个是孝侄女刘彩。

刘姓的孝单,还从没上过外姓人呢,而且还是同辈分的。明眼人一听,知道德明是为生赶网儿。生在老屋塆上了孝单,就是老屋塆的人了,百年去世后可以葬在老屋塆的坟山上,借这个机会,生的后事算是有了着落。

刘彩是新屋塆德顺的女儿,前些年跟匡子一起出门打工,没想到两人竟然好上了。两人是堂姐弟,虽然出了五服,新老屋塆的老头儿们还是觉得要不得。三年过去,老头儿们为这事说了许多闲话,摇晕了脑壳,见面就劝德顺把刘彩扳过来,说是余塆几十代人说不出兄妹拜堂的道理。后来见匡子和刘彩依旧坚持,有人也就想通了,反而去劝别人:时代不同了,么解?如今这样的事多,见怪不怪。老头儿们又拿这些话说给德顺听,德顺慢慢松了口气,反倒是德旺和德明死活不答应。

情况是这么个情况,这事拖了几年,还没拿到桌面上说破。近些时候刘彩有些不耐烦了,想在过年的时候逼匡子把事情定下来。匡子眼见着他父的病不好,不忍心逼他,想挨过一些时候,等他父不在了再提,省好些事。

写孝单的时候,匡子跟李道士打过招呼,刘彩在德旺这边,是二不恰当的身份,孝儿媳?刘彩连门都没上呢。但一旦念成了孝侄女,就是向新老屋塆的大细人儿表态:刘彩嫁到老屋塆的事,德旺死也不答应。刘彩一旦知道自己上了孝单,铁定要翻脸。匡子让李道士把刘彩的名字空着,又招呼刘彩不要过老屋塆来,免得不好做人。德顺听李道士念到孝侄女刘彩后,抽了一阵闷烟,坐不下去,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明眼人知道生和刘彩上孝单是德明搞的名堂,是跳过匡子招呼李道士写的。孝单念完,匡子从地上爬起来,把头上的孝帕紧了紧,手指非常利索。桂枝心疼儿子,见儿子几天没睡好,没吃好,眼睛瘦得落了窠(深陷),就叫人蒸了几只荷包蛋。这会儿桂枝热气腾腾地端过来,说,匡子……匡子正赶着去哭他父,抬臂一挡,那碗落了地,碎了,几个荷包蛋肉头肉脑地跌在大细瓷片里,还是一个个白得爱人。一只狗迅速窜进屋,生眼快,伸出那条跛腿一跺,狗反身又跑出屋。生把几只荷包蛋抓在两只手里,拿到水龙头下冲洗了,找只碗装好,放在灶上。

回头再看堂屋那边,匡子正趴在他父的寿房盖子上,咹咹咹、嗯嗯嗯地哭得很糍实。几个老头儿被他哭软了心,一把一把往鞋帮子上擦鼻涕。孝子哭父是好事,老头儿们由着匡子哭一阵,再上去拉他,拉不动,又找理由劝他:匡子,要得了,莫闷头哭,这些天你也累了,莫哭坏了身子……匡子,你闷头哭,你看你娘也闷头哭……道士师徒三个拿着斧头和竹钉等在一旁,要给亡人掩寿房天盖,但匡子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方天儿还没见过这样的孝子,一屋子人只当匡子舍不得他父,个个像见了喜事样眉开眼笑。明眼人知道匡子因为刘彩上孝单的事,心里有意见没法说,哭他父就是发德明的脾气。哭得凶,脾气就发得大。明眼人凑到德明跟前,低下头嘀咕:你去劝劝。德明说,嘿,劝么事?让他多哭哭,热闹。

生把匡子拦腰抱着拖过来,按在椅子上。生累得直喘气,但还不放心,站在匡子旁边,防着他再发癫,直到德明让他去山上喊抬轿的回来吃饭。

生去猪头埂,一路想到自己上孝单的事,跛脚就要起跳。跛脚每跳一下,生嘴里就唱一句道士戏:孝义弟陶复生。生上父母孝单的时候还小,那事一点影子也没有了。离开陶塆后,塆里老了人也没谁记起他,别说给上个孝单了。当然,不上孝单生就不回陶塆。

生爬上山埂,向四周一望,矮树、灌木都长在向阳的地方,叶子都被霜打死,掉光了,春天一到又会长得密密麻麻。生看中埂子下面有两棵四季青树的那块场儿,打算年外叫李道士给他踩踩地气。

抬轿的八个人是德明从各个塆子里挑出来的,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还有些力气,关键是他们对葬坟的事懂板。论说葬坟是出力气的活儿,应该由年轻人抡大锤。回家过年的年轻人虽不多,但在刘家坳村十几个塆子里找八个出来还是容易。德明把各个塆子的年轻人淘了又淘,亲自上门请,求人帮忙把德旺送上山,但硬是一个也找不到。年轻人一抬亡人,回来就得生病,是吓的,说总觉得被亡魂压了身,夜里不敢闭眼睡觉。要说他们不信邪吧,偏偏事多。

井已经打好了,方方正正一个深坑。几个抬轿的干完活,放倒挖镐,坐在柄上抽烟。看到生,有人说,就吃饭啊,才吃过,不饿。上午过半的时候,德明派生往山上送大鱼大肉给抬轿的打尖儿。德明说打井的事要守得住嘴,有的人嘴上轻狂,到了井边说话不晓得好歹,惹晦气。坟没葬好,子孙后代倒霉。在坟山上,哑巴苕比多嘴多舌的好。

生往山上送两只大灰篮的挑子,每只灰篮里放两只脸盆。一盆肉,这肉叫大块肉,只有打井的时候送到山上的才切得这么大这么厚实。刘家坳村的细伢闹矛盾时,惹急了张口就来一句:吃你的大块肉。说这样的话就是咒人死,回家少不了一顿打。一盆鱼,也是去头去尾,切成四四方方的块头。一盆豆腐,先煎再煮,撒上小葱。再一盆就是暖井粑了。暖井粑是米粉做的,把大小合适的米粉团搓圆,放掌心上压扁,在锅里用小火炒成两面金黄,拿肉汤一淋,热乎乎地送到山上,香得很。生把担子往井边一放,抬轿的围上来,两手抄在腋下,只看不吃,有的还直抓脑壳。生知道他们好为难:如今一般人家葬坟,送到井上来的只有暖井粑,大鱼大肉地送是上代的事,德明的礼数太重。生猜得不错,果然,有人说话了:今天这坟葬得不简单,太富实了,么样还得起哦?说完,动手折了八根茅草棍子,一人递一根,戳着吃。

饭后亡者德旺上山,正是午时,八个抬轿的徒手把寿房抬出门,早有人在稻场上摆了两条长凳。德明招呼人把花圈扛上,又招呼孝子孝孙把孝帕戴上。大小鞭炮在泡桐树外排了一长溜,德兴叼着烟候在一边,随时一点,震聋人的耳朵。送德旺上山的人站在远处的屋檐下,等亡人一动身,就转过身面向墙壁,说是避一避,免得惹邪气。德明把生叫进屋,把李道士给的六字真言往他口袋里一塞。德明搞不清生的属相,给他加个保险。

这会儿抬轿的已经系好了龙杠,两根菜碗口粗的大木条,和寿房一起五花大绑。四端悬四条粗扁担,下力的地方已经被抬轿的肩膀磨得浑圆。孝子匡子轮流给抬轿的人磕头,意思是:亡父交给各位了,还请好生担待着,千万出不得错儿。李道士手里捏一只空酒瓶,正要往寿房上砸,却听到德明说,李先生,给八位师傅赐个福吧。

于是响器又敲起来:咚锵哐嚓。站在屋檐下的人听说要赐福,顾不得被邪气冲撞的危险,凑过来听热闹。刘家坳人喜欢听赐福,但如今会赐福的不多了,十几年前塆子里有过。那时有外村的人来,手里提个小锣,边敲边赐福,完了收点米面,实际上是变相讨米。如今远远近近塆子里也就李道士会干这活儿,哪天李道士死了,赐福就绝了。李道士赐福要价高得怕人,一般人不得请他。

八个抬轿的站直了,领丧家的一番好意,脸上表情很严肃,心里明白德明用赐福来替他们解厄。打井,抬轿,葬坟,跟死亡打交道,在大伙看来,容易惹邪气,危险得很。

李道士扯着喉咙唱一句,锣鼓和一阵子,在场的人喊一声:发啊。李道士声音高亢,两字一拐弯,一字一拐弯,洋洋洒洒,很有听头。人们一时觉得,德明主事德旺上山,热热闹闹,这丧事蛮喜庆。

李道士唱:

一送哎长者哎多哎福哎寿哎,

二送哎少者哎好哎子孙哦呵,

…… ……

九送哎九根哎飘哎玉哎带哎,

十送哎十全哎大哎吉祥哦呵。

李道士唱完,扬手一摔,酒瓶粉碎。送的人急忙转身,等着,背后却迟迟没有动静。大伙回头一看,几个抬轿的桩子样站着,不做声气。好半天,为首的一个突然喊了一声:请孝子压丧!压丧?那是哪世祖人做过的事?新老屋塆上下几代人只听说过,却没人见过这个广。抬轿的又喊,请孝子压丧!匡子正在他父的寿房边站着,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孝子压丧是什么说法。德明说,匡子,上轿。有人顺手推了匡子一把,匡子没站住,贴上了寿房,立马怕烫样地闪开。匡子这才晓得所说的压丧,是要他爬到寿房上去。一个老头儿跟另一个咬耳朵,说,抬轿的要还礼呢?好重的礼。怎么不重呢?八个人抬个亡人,外加一副寿房,这就好几百斤,再加两根龙杠,接近千把斤了,如果还加上匡子,八个人就要抬一千多斤去猪头埂。德旺这个坟葬得不一般。抬轿的第三次喊孝子,匡子像打皮寒(感冒)样抖起来,脸上的皮白得死相,这副寿房,可是要往井里抬啊,谁不怕呢?这一路,怕是要陪他父走到奈何桥。匡子眼巴巴地望着德明,一脸苦相,说,细佬,压丧就算了吧,师傅们抬不起啊。德明眼睛看别处,他知道抬轿师傅的这份重礼,必须受。

时辰耽误不得,匡子不上轿,稻场上很安静。人活着就是为了堵别人的嘴、安自己的心。匡子今天不上轿,必然要落下不孝的名,一辈子洗不清。老头儿们想劝,实在是开不了口。正在为难,却看到生从人堆中挤出来,走到寿房边,跛腿稳了稳,另一条腿上了木凳,跛腿一点点翘到寿房的天盖上,坐稳屁股。生收回跛腿,又收回另一条腿,像打坐样坐着。生一手抓绳子,一手举起来,伸出一只大拇指。人们张张嘴,心想今天见了广,外姓人给德旺压丧。人们听见德明喊一句,生是吃百家饭的,死者为大,这丧他压得。生这是还礼呢!抬轿的八个一起喊了声,起!鞭炮大作,寿房起了身,人们把转身避邪的事都忘了。

德明抬头往前看,去猪头埂的路曲曲折折,好远。德明扭头往后,喊一声,哭!人们便听到桂枝又细又尖的声音:我的爷啊!

叶牡珍,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在《长江丛刊》《芳草》《中国故事》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多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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