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爱

2020-11-20 01:40张永平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护士长

■张永平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艾小玲走进更衣室,习惯地往沙发上一躺,打算喝杯咖啡,释放一下一天的疲劳。可她刚端起护士送来的咖啡,一旁的手机就响了,她不想接,罗护士长却将手机送来,说是郑总。

艾小玲说不理他,罗护士长犹豫了一下,将手机放在茶几上。

郑总是艾小玲的丈夫,叫郑刚,以前在政府部门任职,却突然有一天辞了职,开办了一家物业公司,自己做起了老总。他与艾小玲是高中同学,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可两人学的专业不同,小玲学医,从小就立志当个好医生,而郑刚鬼使神差地学了考古,又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到了政府部门。若干年后,他觉得上班枯燥无味,无所追求,眼见昔日的同学、朋友经商做生意搞得风生水起,个个腰缠万贯,牛气冲天,便自惭形秽,在一个做房地产同学的鼓动下,他辞职做起了物业,几年下来也是生意兴隆,用他的话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赚点小钱,比拿工资强了些。

郑刚辞职的事事先是没有告诉艾小玲的,等到他一切准备就绪,物业公司开业的时候才将艾小玲请去剪彩。艾小玲也没有责怪,似乎还很理解丈夫的举动,平日里看见丈夫事业不顺而无精打采的样子还着实替他担忧,有时也鼓励他另辟蹊径闯闯。那时她只是说说而已,不曾想郑刚居然这样做了。在她惊喜的同时,不免在内心里赞赏起自己的男人来。那天开业,她一改不沾酒的习惯,喝下了一瓶多长城干红,醉得几天端起水了都要呕吐。

那时他俩的宝贝女儿读高三,面临高考的冲刺阶段。郑刚先前还去接送女儿,后来就说公司事多,要拓展新业务,进驻新楼盘新小区,接送女儿和安排女儿吃喝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艾小玲身上。而艾小玲作为产科主任,时常加班加点,况且生孩子的事不能按部就班,特别是遇到产妇难产等大手术,她都要在场,有时在家休息也要随叫随到。好在女儿乖巧、懂事,独立性也较强,父母都不在家了,她就自己煮面条、炒鸡蛋饭,然后去复习功课。艾小玲就常常自责,对女儿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女儿却总是笑笑,说谁让我有个全市有名的接生婆妈哟。

这样忙碌的日子让艾小玲觉得充实,特别是一家三口聚在一起享受幸福、温馨的时光时,她更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甜蜜、快乐的。

可是这样的日子悄悄地就变了,变得让艾小玲觉得陌生而无所适从了。以前两人的手机都放在茶几上,来电响起的时候,谁的电话谁接,而且也不回避,像在床上做爱时都赤裸着身体把自己呈现给对方,一点儿隐私都没有。而现在茶几上只剩下她自己的手机了,郑刚的手机再没有摆在上面了,而是装在他的口袋里从不离身,电话来了,他总是不自然地看看四周,然后装着十分自然地去厕所或者阳台上接,声音细小却不连贯。以前沿着家庭单位两点一线走了许多年的郑刚如今却很少回家了,回家来就是倒头便睡,时常忽视了她的存在,使得她曾有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傻傻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艾小玲时常就会毫无缘由地胡乱猜想,想得最多的还是她与郑刚的第一次,在那个漆黑、下着大雨的夜晚,她留宿在郑刚的家里,两颗燃烧的心相互吸引,充满了对异性身体的渴求,她在惊恐、好奇中用手去探寻着对方,所到之处都给她一种陌生却又新奇的感觉。那是一种由女孩变成女人的感觉,深刻而令人难忘。那时的郑刚也不躲避,总是以无遮无掩、充满激情的身体迎接着她,而她也把自己所有的隐私都暴露给了这个男人。郑刚轻柔地抚摸和激情的倾泄使艾小玲痛并快乐着。从那以后,艾小玲的心总是被一种甜蜜和幸福包裹着,她觉得相爱的人就应该这样相互间毫无保留的坦露身体进而坦露心灵。

可现在她意思到了这种坦露似乎被一层纱幔遮盖了,像风吹动的雾霭时有时无,若隐若现,让她恍惚而不明就里,如一叶在黑漆漆的大海上漂动的小舟茫然而不知所措。

偶尔艾小玲听几个护士在那闲聊,说到男人如果在外面有女人了,从他细微的变化中一看就知。艾小玲就说神啦,你们试过?瘦高个的护士说试过,百试不爽,我那死男人就是。艾小玲知道她早已把死男人扫地出门了,那护士总想在大伙面前证明自己不是被男人欺骗的傻女人,常常炫耀自己的聪明,说她就是看见男人去厕所里接电话才起疑心的,那次她逼着她男人回拔那个电话,死不认账的男人才无话可说。末了她说,小玲姐俩口子恩爱着呢,绝不会经历我这些臭事。

艾小玲如麦芒在身浑身不舒服,她想起郑刚的举动都应验了护士说的那些细节,可女人的自信和矜持又让她无论如何不愿接受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实。直到有一天,郑刚在浴室冲澡,手机放在了茶几上,正在这时,信息的铃声一个接一个的响,那铃声就像强大的磁场吸引着艾小玲,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拿起了手机,看见一个叫“空谷幽兰”的人发来了无数条信息,而这些信息一句比一句热烈、甜蜜。她越看越觉得恶心、肉麻,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劲地将手机摔在了地上。

郑刚这才战战兢兢地告诉艾小玲,“空谷幽兰”的真名叫蒋倩倩,是公司招来的大学生文员,青春、漂亮,一双眼媚媚的,勾心摄魂。不到一年的时间,郑刚就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而且最烦心的是那女孩怀孕了。

艾小玲遭受的情感伤害是可想而知的,可她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观点,总是和郑刚生着闷气。女儿不在家时她便暴发一下,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多半是她的哭骂,郑刚的唯唯诺诺。最后,艾小玲给了郑刚一个机会,为了确保女儿高考不受影响,他俩不离婚,但再也不准郑刚上她的床了,她嫌脏。而且要郑刚辞退蒋倩倩,从此断绝来往。

几年过去了,女儿已大学毕业了,正在读研。艾小玲早已不想夫妻间的事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产房里,用她的双手迎接着一个个小生命来到人间,她就从中体味着幸福和快乐。女儿回来,一家三口才有一聚,用她的话说,那是给外人看的,她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其实在她心里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完整却很平静的生活。

可最近这种平静又被那个叫“空谷幽兰”的女人的电话打破了。那天郑刚接了电话,独自在那怔了半晌,然后仿佛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说她要生了。艾小玲问又是谁?郑刚说还是……蒋倩倩。艾小玲的头像被人击了一棍似的闷疼,她真想把这个男人臭骂一顿,说他鬼迷心窍、死不改悔,或是嘲讽一番,说他感情专一,阴魂不散。但她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竟如此地不争气,不要脸,她一时语塞,无话可说了,她忍了好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滚。

艾小玲的电话一直在响,她拗不过,接了。郑刚焦急地说,我要见你,在豪客咖啡厅,等你。

豪客咖啡厅坐落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解放路东头,雨水被风鼓着泼洒在这条路上,把霓虹搅成了一锅粥似的,模糊成一片五颜六色的画面,留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留在湿漉漉的街面上。

聂清明急急地朝着豪客咖啡厅跑去。因为离医院近,他没带雨伞,交待萌萌好好地呆在病房里,他很快就回来。因为萌萌要吃水果沙拉,他要去豪客咖啡厅买。萌萌说,叔叔,下雨呢,我不吃了。清明就说,这点小雨难不住叔叔的,只要萌萌想要的,再难叔叔也要去。

雨水很快就淋湿了聂清明的衣服,水珠顺着他的发梢直往下滴,一阵风吹来,他浑身一颤,似乎有股力量穿透了他的胸口,直抵心头,让他在这个初春的夜晚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聂清明不想回忆过去,但此刻的寒意让他触景生情,无法抗拒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在人生的低谷所经历的那些寒冷的日子,以至他不理智地做出了不可原谅的傻事。因为刻骨铭心,所以一经触碰就会沉渣泛起,挥之不去,就像翻过去的书又被风儿吹回到了原处。

那年,聂清明怀着美好的向往到城市来打工,因为家里穷,他高中毕业没再上大学。又因为没有文凭,他去几个单位求职都被拒之门外。心灰意冷的他就想回家,可屋漏偏遭连阴雨,他的钱包被人偷了,身无分文,只好流浪在街头。那天天空中飘起雨来,还夹着雪花,饥寒交迫的他心情黑暗到了极点。他蜷缩在豪客咖啡厅的门外,雨夹着雪,雪裹着雨落在他的身上,像一把把刀刺着他的心,他想着温暖的家,想着娘给他炒的热气腾腾的鸡蛋饭,不自觉地就想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此时,有一对母女推开门出来,在那女人撑开雨伞的当口,他一把就抱住了小女孩。

那女人叫蒋倩倩,那天带着她的女儿萌萌在豪客咖啡厅用餐后正要回家,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她本能地问,你想干什么?有病啊!此时的聂清明也不知道他抱着小女孩想干什么,待他清醒过来时才说,你给我一点钱,我想吃饭,鸡蛋饭。他以为对面的女人没听明白,就大声吼了起来,快点给我钱,不然我掐死她。蒋倩倩丢了雨伞就去抢孩子,边抢边大声地喊道,来人啊,抢劫啦!

事后蒋倩倩也后悔那天的不冷静,她这一声喊就喊出事来了,聂清明见她喊人了,抱了孩子就跑。蒋倩倩的喊声召来了许多人,有人就打了110报警。一会儿警察开着警车呼啸而至,全是荷枪实弹的特警。蒋倩倩的丈夫肖勇也来了,大声喊着要他冷静点,不要伤害他的女儿。这让聂清明惊慌失措,又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他下意识的使力,使掐在萌萌喉部的手越掐越紧。萌萌拚命地挣扎,哭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此时肖勇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无血色,但他仍保持着一个男人的镇定,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兄弟,有话好好讲,可别伤害我的女儿啊!聂清明有气无力地说,大哥,我求你给我一碗饭吃,我饿,我想回家。肖勇就说,我给你饭吃,我马上要人给你送来,你先放下孩子,好吗?

聂清明全然不知特警已选好有利的位置,阻击手已瞄准了他的头部,随时准备在队长的一声令下扣动扳机击毙他。他一手搂着女孩,一手接过肖勇送去的饭三两下就倒进了自己的口中。肖勇又找到特警队长说不要开枪,这个小兄弟不是歹徒,他只想吃一碗饭。

此时,聂清明放下女孩,把手举过头顶,警察一拥而上,将他摁在了地上。在他被推上警车的时候,他用悲戚的眼神望了望肖勇一眼,那眼里充满了后悔和愧疚。

肖勇和蒋倩倩是大学同学,他从贵州农村老家考上武汉的一所大学。与蒋倩倩同班的那几年,他是幸福而快乐的,因为他的心里早就装下了蒋倩倩,悄悄地喜欢上了她。毕业后,蒋倩倩回到了江汉平原这座新兴的城市工作,他就义无反顾地跟着心上人来到了这座城市。当有一天蒋倩倩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做出了人生中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清楚的决定,他要娶蒋倩倩,要让她合法地生下这个孩子。他说孩子是无辜的,而爱情也是无私的。他要做这个孩子的父亲,给孩子一个完整的人生。

看到平安无事的萌萌,他突然就想起了聂清明那双无助却又充满渴求的眼神。第二天,他到派出所打听聂清明的情况,警察说要以劫持人质罪逮捕聂清明。这可急坏了肖勇,他逢人便说那个小兄弟不是劫持人质,他只想要碗饭吃,求警察放了他。警察考虑这事事出有因,而且没有造成社会危害,在对聂清明进行一番教育后从看守所里放了他。肖勇就在门外接聂清明,还塞给聂清明五百元钱让他回家。聂清明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钱,猛地一下双膝就跪在地上,流着泪喊一声,我的大哥啊!

可以说,聂清明遭遇的那次寒冷是被肖勇的善良和大义之举驱走的。他带着满心的温暖离开了荆城。而此时的寒冷在他来说更不算什么了,因为在他的心里又被温柔的情感充斥着,被他劫持过的小女孩萌萌患病住院了,他来帮助照看。此时他要去为萌萌买水果沙拉,能为这个曾被他伤害过的女孩做点事情,他感到心里踏实而高兴。

聂清明买了份水果沙拉,用打包盒装好后就朝外走,却与刚进门的艾小玲撞了个满怀。艾小玲正在收雨伞,说小伙子慢点唦。聂清明一眼就认出了她,说对不起,艾医生。艾小玲好奇地问,你认识我?聂清明点了点头说,谁不认识您啊,全市有名的产科主任,医院大屏幕上有您的介绍呢。

蒋倩倩是不幸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出外打工就一去不回,杳无音讯。有人说她父亲在一次煤矿的瓦斯爆炸中死了;有人说她的父亲在广州又找了个女人不要她了。她问母亲,母亲只是流泪,对她的问话不置可否。后来,她母亲在一次贩卖香菇的途中骑着摩托车冲下山沟摔死了,她成了孤儿,由外公外婆照料着。她的童年充满了孤独、屈辱和艰辛。

蒋倩倩又是幸运的。

因生活贫困,她读完小学,外公外婆打算让她终止学业回家帮衬家务。班主任老师说她是棵读书的苗,劝她不要放弃学业,并为解决她的学习费用而多方奔走。正遇上《荆城晚报》社开展扶贫助困活动。由报社牵头组织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对贫困孩子实行结对帮扶,有一个叫郑刚的叔叔与她结对,协议承诺帮她读完高中。那些年,报社按时寄给她学费,她只管埋头学习,到了期末给未曾谋面的郑刚叔叔写封信,汇报学习成绩。而她还幸运的是,爹妈给了她一张俏丽的脸蛋和一副苗条的身材,她上高中时就出落得亭亭玉立。用村里人的话说是山沟里出了只金凤凰,也正是她的天生丽质,加之大学文化的熏陶,美丽和知性浑然天成,成为校园里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肖勇就是其中一个。在毕业求职时,许多单位与她有意签聘任合同,她拒绝了。她想回到家乡荆城发展,报答故乡人民对她的养育之恩,而当她发现某物业公司招聘文员时她毫不犹豫地就去了,因为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叫郑刚,多少年来她在心里默念的一个名字就是郑刚。

有一本书上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对于蒋倩倩来说,这句话似乎要改一改了,她说她的不幸与众多农村孩子的不幸是一样的,而她的幸运却融入了许多个人的色彩,变得与别人的幸运有所不同。这些个人色彩除了她个人的条件外,最与众不同的是她爱上了那个与她父亲年龄相仿的她的顶头上司郑刚。

其实在她的内心里对社会上流行的婚外情、小三之类的现象是嗤之以鼻,深恶痛绝的,特别是对一个青春少女与一个老男人老少配的婚姻感到不可理喻。当她有一天对郑刚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点在乎的时候,她自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的大叔。那时肖勇也创办了自己的电脑公司,还办起了电商业务,公司正需要像蒋倩倩那样的管理层人员。肖勇就去请蒋倩倩加盟,蒋倩倩说我爱上了物业这一行。肖勇心里酸酸的,就说怕是爱上了郑总这个人吧!一句话真拨醒了蒋倩倩,她说是啊,我爱上了咋样?那一次两人因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却促成了蒋倩倩与郑刚之间的爱恋。

蒋倩倩开始只是冲着郑刚这个熟悉的名字来公司的,她记得以前写信都是写给市政府某部门的,她并没有奢望此郑刚就是彼郑刚,只是觉得郑总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说话温文尔雅,办事却坚决果断,特别是他对员工的理解和关心,让她觉得他的善良和真诚。有一次她经期来了,腹部疼痛难忍,就伏在办公桌上。郑刚见了就关心地询问,还为她冲了杯红糖水端来。她不好意思地喝了一口,甜蜜感就从口腔里一直浸到了心里。她第一次初潮来临,血流不止,她恐惧万分,吓得夹着双腿不敢动弹。外婆递给她一刀卫生纸教她处理,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女孩子走向成熟的第一步,每个女人都会遇到,而且每个月都有。这才让她消除了恐惧感。但每次来时她都会感到不适,她默默地承受着这种疼痛,她不敢告诉别人,也不想告诉别人。没有人关心她,更没有男人关心她,在她的印象里,郑刚是第一个关心她的男人。一股暖流就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顷刻间就忘记了这种疼痛,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翻出珍藏在箱底的郑叔叔给她的回信,仔细地对照笔迹、字体,居然发现信上落款的郑刚与眼前这个郑刚的签名是一模一样的,她暗自窃喜。她确定眼前的郑刚就是当年支助她,让她读完高中,顺利考上大学的爱心人士郑叔叔。她的内心悄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意。她企盼着一种父爱,想弥补童年的缺失,她又渴望一份异性之恋,相恋的对象就是郑刚。

从此,蒋倩倩就成了有心人。她不放弃一切与郑刚接触的机会,又恰到好处、不失时机地向郑总示好。开始她发现郑刚在有意回避她,对她的示好充耳不闻,对她燃烧着激情的眼光避而不见,这让她很伤感。终于有一天,公司接一个楼盘开发商吃饭,想接下楼盘的物业管理。推杯换盏之间,郑刚喝得酩酊大醉。一直陪着喝酒的蒋倩倩也是神志恍惚、飘然若仙。她搀扶着郑刚径直去了酒店,在散发着柔和、浪漫的灯光的房间里,蒋倩倩一件件地脱去了郑刚的衣服,尔后她也脱光了自己,躺在了郑刚的身旁。

第二天早上,郑刚醒来发现如此荒唐的场面,先是一惊,接着就给了还在睡梦中的蒋倩倩一巴掌,说你怎么能这样啊,我是你郑叔叔。

蒋倩倩用胳膊撑着脸,一副顽皮的样子,说我知道啊,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你支助过的那个山区小女孩。

郑刚已穿好了衣服,说你早知道?

蒋倩倩说知道。

郑刚说这不是乱伦吗?荒唐。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蒋倩倩说那是你的事,我们这是缘份。我小时候就说过,长大了就嫁给帮助过我的恩人。现在是在兑现我的承诺,难道你不喜欢我?

说句实话,郑刚也是从内心里喜欢这个青春勃发、妩媚漂亮的女孩子的,与她在一起他感到舒爽惬意,似乎埋藏在身体里的青春活力被重新焕发出来一样,让他精神抖擞,热情奔放。他一改过去在机关多年养成的暮气沉沉、无精打采的样子,艾小玲就说他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支助蒋倩倩读书只是把善款交给报社,他与被资助者不曾谋面。但蒋倩倩写来的感谢信他要读、要回复,蒋倩倩这个名字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了。那天蒋倩倩来公司应聘,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事后翻出蒋倩倩的信看字迹,并在交谈中确认蒋倩倩就是他支助的栗溪山区的那个孩子,这让他惊喜不已。他惊喜蒋倩倩不负众望,终于完成学业而自立了,更惊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个黄毛丫头雕琢成了一块美玉,使蒋倩倩出落成了仙女一般,兰质蕙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他感觉到蒋倩倩投给他的眼神越来越热烈而无所拘束的时候,他有过一时的恐慌和不安,也曾在内心里抗拒过,但最终放弃了抵抗,成了蒋倩倩激情弹雨下的俘虏。

有了第一次的激情四射,两人就陷入了一种缠绵的温柔之乡。他们的内心都曾挣扎过,蒋倩倩忽然会冒出一种不安,她觉得对不起艾小玲。而这种愧疚时时刻刻像锥子一样扎着郑刚的心,他感受到的疼痛是双重的,不仅是因为艾小玲,而且还有他的女儿。这种婚外情就是一把双刃剑,快乐着又疼痛着,幸福着又烦恼着。他的内心被矛盾的魔鬼啃噬着,一次次地想尽快地结束这段孽缘,一次次地又在蒋倩倩的真情流淌的泪雨下妥协,直到那次艾小玲发现了网名“空谷幽兰”的蒋倩倩。

经过一番挣扎,郑刚最终还是决定与蒋倩倩摊牌。他要蒋倩倩去医院拿掉这个孩子,可蒋倩倩死活不答应,两人就争吵不断。闹到最后,蒋倩倩什么话也没说,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走得令郑刚心颤不已。她关了手机,老家也不见人影,问她的同学、闺蜜都是一无所知。

直到十个月后,肖勇找到郑刚说,他和蒋倩倩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女儿。郑刚迫不及待地询问蒋倩倩的情况,问她需要什么?钱?房子?肖勇淡淡地说,倩倩说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过得好!

郑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是愧疚还是感动,他哇地一声哭了,那哭声像狼嚎。

肖勇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蒋倩倩的,那是一间出租屋,简陋破败,以至肖勇一见到蒋倩倩住进了这样的地方就心生疼痛。他不知道在蒋倩倩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曾经他们每天在微信上能聊上几句,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蒋倩倩的电话不通了。他去蒋倩倩的公司和住处找过,还去她栗溪的老家看过,都只有一点零星的信息。郑刚说她不辞而别了,房东说她退房搬走了,她舅舅说没见她回来。这可急坏了肖勇,他就一直给蒋倩倩的那个打不通的手机发短信,希望在她一开机的时候能看到。几天后,蒋倩倩终于开机了,他就一遍一遍地打,直到蒋倩倩接了电话,而且告诉了她的地址,肖勇就急急地打的士去了。

他看见蒋倩倩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就问你怎么啦?

蒋倩倩躺回到床上,故作精神地说,没怎么,我很好。

肖勇说,别说假话了,这样子了还瞒着我。

蒋倩倩勉强地笑笑,沉默了多会儿,她突然说你还记得玛格丽特吗?一个美丽的茶花女。

肖勇说记得。那是他们在大学的时候,蒋倩倩参加了文学社团,肖勇追随着她去报名,趾高气昂的社团主席对他不屑一顾,竟要他讲出十部世界名著的故事,不然不接受他加入文学社团。肖勇知道那主席对蒋倩倩也有几分好感,故意刁难他这个潜在的情敌。他就去图书馆里恶补世界名著。有一天他把主席堵在社团活动室,一口气讲了十几部外国名著故事,那主席听得目瞪口呆,在一旁的蒋倩倩也被那美好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

蒋倩倩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孤女,一段凄美的爱情。

肖勇一下子明白了蒋倩倩的话中之意,他说:不,你不是玛格丽特,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有我呢。

蒋倩倩说,你是谁?阿芒·杜瓦?罗彻斯特?渥伦斯基?

肖勇打断她的话说,我都不是,我是我,肖勇。你看清楚。稍停片刻,肖勇凑近蒋倩倩,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如果非要说我是谁的话,我就是康坦斯丁·列文,而你就是吉提。

后来,当蒋倩倩认真地读完了那些名著后曾毫无掩饰地告诉肖勇说,我欣赏大胆追求爱情的安娜,却为她的结局悲伤。我羡慕列文和吉提的婚姻,虽然平淡,但踏实而幸福。这话肖勇就记在心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肖勇为追求自己的爱情而笃定前行。他的不离不弃和关怀备至让蒋倩倩那颗冰冷的心开始有了温度,而触摸到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时,蒋倩倩刚有的一点温度又直线降到了冰点。她打定主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以此来回绝肖勇的爱意,她觉得这样做对肖勇不公平。可肖勇总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陪着她去做产检,还准备了一些婴儿用品,俨然自己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蒋倩倩恶语相向,肖勇也不恼,还说爱与被爱没有错,我只是想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蒋倩倩终于被感动了,那天她放开嗓子大哭了一场,歇斯底里,惹得隔壁的住户过来关心地询问,肖勇说没事,让她哭,她哭了才痛快。哭完以后,蒋倩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梳洗了一下,又精神了许多,说我们结婚吧。

肖勇和蒋倩倩租了间房子简单地装修、布置了一下就成了他们的婚房。结婚那天蒋倩倩不同意举行仪式,肖勇买了些糖果去公司分发给了同事。他觉得有点内疚,说等条件好了,我们补办个隆重的婚礼。蒋倩倩说这很好啊,你不是说我是吉提吗?现在我才是那个平凡而幸福的吉提。

婚后不久,蒋倩倩的女儿出生了,她给女儿取名叫肖晓萌。

萌萌在肖勇和蒋倩倩的照料、呵护下健康、快乐地成长。直到那天遇到了聂清明,她才懂得生活里还有恐惧和无奈。

那天,萌萌被聂清明的劫持吓坏了。蒋倩倩一直在安抚她,说别怕,有妈妈呢,有警察叔叔呢。那个叔叔只要吃碗鸡蛋饭,他饿了,他没想伤害你。萌萌就不哭了,她睁大眼睛看聂清明,她看见警察叔叔将聂清明带上警车的时候,聂清明回头朝她笑了,还向她弯腰鞠了躬,说对不起。她问妈妈那个叔叔没钱吗?蒋倩倩说,是啊,那叔叔知道我们的萌萌又漂亮又善良,就想找萌萌要点钱去吃饭。那你给他呀!萌萌说。蒋倩倩亲吻着萌萌说,萌萌真是个好孩子,爸爸已给他买鸡蛋饭吃了。

那以后,萌萌还时常提起聂清明,遇到有好吃的东西她就留下一点,说要留给那个叔叔吃。蒋倩倩说,萌萌真乖,可那个叔叔回家了,他妈妈给他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他不饿了。每当看到这副场景,听到母女的对话,肖勇内心就会鼓舞一番,他觉得如此美丽乖巧的萌萌能成为自己的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他庆幸当初选择蒋倩倩是正确的,蒋倩倩母女俩给他平淡的生活带来了阳光和温馨。

有一天,幼儿园的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萌萌昏倒了。肖勇放下手中的事就往幼儿园跑,不一会儿蒋倩倩也到了。老师说这几天就发现萌萌精神不好,时而还发低烧。肖勇和蒋倩倩急忙将萌萌送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要穿刺检查。第二天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话让夫妻俩当场懵了,他们的宝贝女儿患上了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他俩都知道这病就是白血病。蒋倩倩的双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肖勇抱起她说,为了萌萌,你可不能倒下啊!

医生说,白血病除了移植造血干细胞有治愈的希望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移植要有配型的供体,而且费用昂贵,目前只能采取常规药物来维持生命。肖勇说砸锅卖铁都要治,我们不能失去萌萌。

两年下来,肖勇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又以低价转让了公司。这些钱用完后,他去恳求医生,给女儿做保守治疗。医生开了些药,要他们在家给女儿服用,还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他让蒋倩倩照顾女儿,自己则在一家商场谋得为客户送货的活,又经人介绍去农产品批发市场做搬运工。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去为南来北往的大车装卸货物,天亮后活儿干完了他再去商场上班。看到日渐消瘦、疲惫不堪的肖勇,蒋倩倩被愧疚包围着,常常寝食难安。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她拦住正要出门的肖勇,说别去了,下这么大雨,拖货的车不会来了。肖勇一笑说,货车天天有,风雨无阻呢。他开了门,回身又说,快去睡吧,照顾好萌萌。蒋倩倩的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说我去找他。肖勇一听就明白倩倩话中的他是指郑刚,他怔了一会儿,说,别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是心疼我。蒋倩倩说,你这样会把身体累垮的。萌萌是他的女儿,他也应该尽一份责任。肖勇说,不,萌萌是我的女儿。

萌萌被一声炸雷惊醒,那炸雷就在窗外,仿佛有击毁窗子而入的势头,蒋倩倩也感到惊恐不安。她紧紧地抱着萌萌,故作镇定地说,萌萌别怕,妈妈在呢。萌萌紧闭着双眼,呓语般地说,我要爸爸。蒋倩倩脸贴着萌萌的额头说,乖,爸爸出去了,爸爸打工挣钱为萌萌治病,萌萌的病好了就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萌萌说,萌萌听妈妈的话,萌萌的病会好的,打针我都不怕,我要上学。

蒋倩倩觉得萌萌的额头有点烫,她知道萌萌又发烧了,只要发烧就是病复发了。她想立刻把萌萌送去医院,可她手里没钱。一想到钱她就想到了在外打拚的肖勇,她相信肖勇对她和女儿的爱和付出是真心的,这让她感到很温馨、很幸福。她被感动的同时,又心生出一种内疚,她总认为自己不配享有这种爱,不能让自己的过错而让肖勇承担责任。她曾想去找郑刚,要他拿出钱来为女儿治病,以减轻压在肖勇身上的负担,可每次肖勇都阻止了她。肖勇说,我是个男人,况且我是萌萌的爸爸。听到这句话,蒋倩倩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她想把萌萌照顾好,把家里的事做好,不让肖勇操心,让他回到家里有热饭吃,有热水洗,吃了洗了可以舒坦地休息。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也只能为肖勇做这些,她只希望萌萌的病快点好,她可以出去工作,可以用她的付出来补偿肖勇。

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阵子蒋倩倩吃啥吐啥,该来的例假也没来,当医生肯定地告诉她已怀孕的时候,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内心纠结不清。看到萌萌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想到肖勇在外打拚的情景,她就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当看到肖勇每次回家搂着萌萌亲热不够,又觉得这孩子就是上天的恩赐,是让她送给肖勇的礼物。她想肖勇应该有自己的孩子。她决定暂时不告诉肖勇,她要为他生一个孩子,给他一个惊喜。

这秘密一直隐藏在蒋倩倩的心里。抱着又在发烧的萌萌,她除了心口疼痛,还有满面泪水。

聂清明回到了老家,娘高兴地说,回来就是好,出门万事难,在家啥都好啊!

村里正在流转土地,成立了小龙虾养殖合作社,聂清明就将自家的十几亩水田作股入了合作社。他自己则在合作社里做工,负责小龙虾的收购、分捡和销售工作,每月有几千元收入。在他看来,在家门口打工不仅收入可观,而且少了出门在外的颠跛流离和惶恐不安,更重要的是能照顾娘,与娘生活在一起,他觉得踏实、温馨。

几年后聂清明就有了一些积蓄,娘像分田到户的头一年看见满屋子堆得都是谷子时一样的高兴,张罗着给他四处托媒介绍女朋友,东家女儿西家妞的他也见了不少,可就是不上心,娘问,别是心里有人啦?他说嗯,那小女孩的样子我忘不掉呢。娘说风马牛不相干,两码事儿。他把在城里的事都给娘讲过,这些年了还总是念着那个叫肖勇的大哥和叫萌萌的小女孩。娘也感激这一家人对儿子的恩情,但她觉得恩情归恩情,婚姻归婚姻,劝儿子把婚姻大事解决了,这一定也是肖大哥一家人的愿望。可聂清明总和娘拧着,他寻思着现在日子好了,真得感谢肖大哥对他的帮扶和宽容,他得去城里看看那个被他惊吓了的小女孩,去向肖大哥道一声感谢,不然,他的内心永远不会安宁。他答应娘这个心愿了了,我就结婚。娘见拗不过他,便故作嗔怪地说,谁叫我生了你这个傻儿子哟。

聂清明凭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肖勇的公司。公司的人告诉他,肖经理的女儿得了重病,为了给女儿治病他早把公司转让了。他的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得语无伦次地问肖勇的女儿得了什么病,问肖勇的电话,问他们家的地址。那人说他是新来的,关于肖经理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他什么也不清楚。末了,那人说你去医院找找吧。一句话提醒了聂清明,好在这城里有名的医院就那几家,他就从最有影响的第一人民医院找起,没费多少周折,就在血液病科找到了为萌萌治病的主治医生。在他的反复追问下,医生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目的,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萌萌得的是白血病。聂清明又问,他们怎么不在医院治呢?医生摇摇头说,这需要钱啦。

聂清明就找医生要了肖勇的电话打过去,半晌肖勇才接电话。聂清明就说自己是聂清明,是几年前那个要碗鸡蛋饭吃的聂清明。肖勇说哦,是你呀,还好吧?聂清明说自己好着呢,这次来城里就是想看看肖大哥,看看萌萌。肖勇说你能有今天我很高兴,我过得很好,你就不来看我了。听着肖勇苍老无力的声音,聂清明涌起一阵伤悲,他动情地说,大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萌萌病了,我就想看她一眼。在他的再三央求下,肖勇告诉了他家庭地址。

萌萌躺在床上,听妈妈说聂叔叔来看她了,她睁大了眼看着聂清明。多会儿,她才柔弱地喊了声,聂叔叔,我生病了,妈妈说我很坚强。这声音微弱地如同小鸟的细语,但在聂清明听来却像钢针般扎着自己的心。眼前的萌萌就像一朵被霜雪侵蚀了的花儿没了色彩,失去了活力,似乎就要萎缩凋谢,聂清明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破眶而出。

聂清明抹了把眼泪,就去抱萌萌,说萌萌乖,我们去医院。萌萌就顺从地被聂清明抱起,伏在他的肩上,说我们家里没钱了。一句话又让聂清明泪水如注,他回头对站在一旁显得束手无策的蒋倩倩吼道,再没钱也得治,活人哪能被尿憋死,走啊!

聂清明把自己身上带的钱全掏出来交给了医院。蒋倩倩拦着,说怎么能让你出钱啊!聂清明说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萌萌做点事儿。

晚上,肖勇赶到了医院。聂清明看到肖勇的一瞬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个英俊潇洒、充满阳刚之气的小伙子变得黑瘦干枯、头发苍白的小老头了。他俩四目相对,双手相握,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聂清明眼里噙满泪水,心中却暗自发誓,一定要帮助他们救治女儿。

两天后,萌萌烧退了。聂清明就说要回家了,走时他对肖勇说,大哥,那一次你帮助我是给了我生活的希望,现在我要给萌萌活着的希望,再苦再累我们也不能放弃啊!

聂清明回到家里就找娘要银行卡。娘听说了儿子恩人一家遭遇后也是泪水涟涟的,她从箱子里拿出银行卡递给聂清明,说拿去吧,救人要紧。聂清明接了银行卡,想对娘说声感谢的话,娘却背过身,抹着眼泪说,那是你娶媳妇的钱呢。聂清明就帮着娘擦眼泪,笑着说,娶媳妇不急,救人要紧呢。

聂清明把银行卡里的八万块钱全部取了出来,立刻坐车去城里交给了蒋倩倩。蒋倩倩说什么也不收,说这怎么好。聂清明说为了萌萌,我们要一起努力。蒋倩倩流着泪说萌萌要是能活着长大,她会记住聂叔叔的。

那以后,聂清明就在老家和城里两头跑,平时他在村里上班,领了工资后留下一点生活费,剩余的就寄给肖勇。萌萌要去医院治疗了,他就过来帮忙照看,日子久了,萌萌对他有了感情,成日里粘着他,要他讲故事,陪她玩游戏。到后来,蒋倩倩的身孕越来越重,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没有精力照顾萌萌了,聂清明就和娘商量,辞了合作社的工作,到城里来成了萌萌的专职陪护。

这几年,郑刚的公司业务毫无起色,像一棵老树,年年都在发芽,长出新叶,叶子掉落后,还是那个样子,没长高也没长大,不像小树苗一天就串出一个高度来。也许是市场份额有限,物业公司又如雨后春笋地往外冒,僧多粥少,竞争激烈。公司的员工说蒋倩倩辞职后,公司少了一个拓展市场的行家里手,郑经理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的,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束手无策,只抱着原有的几个老主顾大腿不放,用他的话说只要这几个老顾主还在,公司就不会死。员工就在后面讥讽,这是苟延残喘。

在郑刚看来,公司这样维系着就已经不错了,每月员工工资照发,社保费照交,还不欠税务局的税款,在外人的眼里他还人模狗样地当着经理。他希望公司就这样开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生出些事来给他烦燥的内心添堵就行了。

他的内心堵得慌还是艾小玲给他的。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艾小玲对他视若路人,不理不睬的,这种轻蔑、藐视是对他的尊严最大的伤害。但他无法抗争,还得默默忍受,因为这些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有如一根鱼刺卡在喉管里,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

有时候他就想到蒋倩倩,仅仅是想想而已。他提出过离婚,可艾小玲坚决不答应,他知道蒋倩倩已结了婚,就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他只有一面承受名存实亡的婚姻带来的痛苦,一面在对蒋倩倩的思念中找寻一点点慰藉。他明白婚姻中的痛苦是他该承受的,无法摆脱的,而婚姻之外的寻找又是不道德的、令人唾弃的。他就在无奈和自嘲中接受生活对他的摆布。

当他接到蒋倩倩的电话后,他知道生活的又一波风浪来了。

其实,那天蒋倩倩在电话里只是说自己要生孩子了,产前检查说胎位有点不正,有难产的风险。她知道郑刚的妻子是全市有名的产科医生,她想在生产时要艾小玲亲自主刀,她说这是她和肖勇的孩子,她怕有个闪失对不起肖勇。郑刚知道在艾小玲面前重提蒋倩倩,而且是蒋倩倩生孩子的事时艾小玲将会是什么态度,但他认为蒋倩倩开口求到他名下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帮一把。他鼓起勇气、壮着胆子给艾小玲说了,果然,艾小玲还没听他说完就已怒火中烧,最终把他赶出了家门。

一提到孩子,郑刚就想起了蒋倩倩是怀着他的孩子走的,他就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孩子怎样了。以前他不敢打听,现在他净身出户了,少了艾小玲的干涉,他下决心要弄个明白。他打电话给蒋倩倩,倩倩说,笑话,我能怀着你的孩子去和别人结婚吗?郑刚一时语塞,但他不甘心,又多方打听到了肖勇的电话,他打过去,忙不迭地就自报姓名,肖勇就挂了电话,他又打,多一会儿,肖勇才接听。他说,倩倩找过我了,你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恭喜啊!但我想问问,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你的女儿——是我的吗?后面的几个字他自己说得都没有勇气,仿佛被自己咽进了肚子里。肖勇说,你说什么?有病吧!挂断了电话。郑刚拿着手机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郑刚不知道,那天肖勇来到医院,把蒋倩倩从萌萌身边拉开,拉到走道里,劈头盖脸地就责问蒋倩倩,说你为什么要找他?蒋倩倩先是一头雾水,不一会儿就明白了过来,她说,对不起!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肖勇说,他想弄清楚萌萌的身世,想从我身边把萌萌夺走啊!蒋倩倩说,不会的,我没告诉他。这时候,聂清明也从病房跟了出来,听明白他俩对话的意思后忙作解释。原来,聂清明看得出蒋倩倩十分看重腹中的孩子,医生告诉她胎位有点异常时,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聂清明打听到全市有名的产科医生叫艾小玲后就劝蒋倩倩去找找她。蒋倩倩一口就回绝了,可经不住聂清明再三追问,蒋倩倩就对他讲了自己的过去,讲清了郑刚、艾小玲、肖勇以及萌萌之间的关系,聂清明听完禁不住热血沸腾、心潮翻涌,他为蒋倩倩热烈的爱而感动,为肖勇真挚的爱而感动,更为他们对萌萌博大而无私的爱而唏嘘不已。同时,他理解了蒋倩倩执意为肖勇生一个孩子的良苦用心,也不由自主地与蒋倩倩一道担心起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健康来。他说大姐,萌萌交给我了,你就安心地生孩子吧,一定要为肖大哥生出个健康的孩子。说着,他拿起蒋倩倩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郑刚的电话,毫不犹豫地就按了拔出键,然后递给了蒋倩倩,说为了孩子,你说吧。不知所措的蒋倩倩接过手机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郑刚的声音。自以为办了一件好事的聂清明还在暗自高兴,却不料无形中戳中了肖勇身上的那根敏感的神经,是对他尊严的一种伤害。聂清明第一次看到肖勇和蒋倩倩两人争吵,忙说大哥,都是我的错。而肖勇的情绪就像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断了后的一种崩溃,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们都没脑筋啊,我是萌萌的爸爸,我是一个男人。说完,在聂清明和蒋倩倩的惊异中,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刚知道肖勇和蒋倩倩的争吵是因为他的电话引起的时候已是几天以后的事了。肖勇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蒋倩倩一直打他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就转入了来电提醒,蒋倩倩就哭了,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他生气。聂清明也跟着着急,他去肖勇打工的地方打听,人家说他几天都没来上班了。他就守着蒋倩倩,劝她不要哭坏了身体,肚子里的孩子要紧,而且还不能让萌萌知道。那天,蒋倩倩突然腹痛难忍,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聂清明不知如何是好,蒋倩倩说去医院吧,这孩子要提前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聂清明,他叫来救护车,把蒋倩倩送到了第一人民医院产科,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交了入院费,安顿好蒋倩倩后说是去血液科看看萌萌就出了产科。此时,一个想法支配着他没去萌萌的病房,而是径直走出了医院,去了郑刚的办公室,他要告诉郑刚蒋倩倩的无奈和困难,告诉郑刚萌萌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认为救治萌萌不能让郑刚袖手旁观,不能把困难都让肖勇和蒋倩倩承受。

郑刚听完聂清明的讲述后深深地埋下了头。聂清明像大人教训小孩子似的,说你是个男人,而且是萌萌的父亲,难道不应该像肖大哥一样做个真正的男人,去担当,去负责任么?

此时的郑刚有如万箭穿心,他吞下一口水,就像吞下一杯用惊喜、悲痛、愧疚、感激等调和成的酒,他从手包里拿出一迭钱给聂清明,说小兄弟,这里还有一万多块钱,你先拿去救个急,萌萌看病的费用我会想办法的。

聂清明迟疑着没有接钱,他知道肖大哥是不会接受郑刚的钱的,可他又一想,肖大哥不在,他带来的钱已经用完了,而且家里再无钱可拿了。他曾动心思回家处理房子和田,又担心都处理了娘没了安身之处,正在矛盾,眼见郑刚递过来的钱,他想到了蒋倩倩正在医院待产,萌萌住进了医院治疗,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他便不再犹豫接过了钱。他说这可救了大急了。

郑刚思量再三,最终下了决心去找艾小玲,那天他把艾小玲约到豪客咖啡厅,向艾小玲说明了一切。最后说,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恳求你同意离婚。

艾小玲端坐在那儿,带着一脸的不屑听郑刚讲述,女人的孤傲清高在出轨男人面前更显得鲜明而淋漓尽致。但她一直抱着保持完整的家庭,保护一个成功女人的面子的想法,宁愿这样耗着也不离婚。她从郑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艰难讲述中知道了郑刚在外面有个女儿叫萌萌,而且萌萌得了白血病。她的内心开始涌动,母爱一下子就让她牵挂起那个叫萌萌的女孩来。她轻轻地搅动着咖啡,尽量掩饰着她的内心波动。当听到郑刚提出离婚时,就像一根针又戳破到了那根敏感的神经,她猛然把汤匙掼进杯子里说,离婚啊?没门。说完站起身就朝门外走,郑刚拦住她说,求你了,不离婚也行,我要50万,不30万,算我借的。艾小玲甩开郑刚的手,开门出去,一阵风夹着雨向她迎面扑来,她不得不退回来。这时,她听到郑刚大声喊道,萌萌是我的女儿,我要救她啊!

艾小玲一上班,罗护士长就来说,产房里有个产妇难产,吴医生要你去看看。艾小玲换好衣服,戴好帽子和口罩,然后将手消好毒后套手套,问有多长时间了?罗护士长说脐带绕颈出不来。艾小玲就往产房里走,罗护士长跟在身后,说早上刚入院的产妇点名要你去看看。艾小玲问谁?罗护士长说叫蒋倩倩,胎位已动。艾小玲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盯着罗护士长,问,你刚才说的叫蒋倩倩,没错?罗护士长点点头,艾小玲就推门进了手术室,说要李医生去看看。

李医生来到蒋倩倩的床前,就见蒋倩倩捧着肚子在床上翻滚,忍不住发出阵阵呻吟,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似的。李医生见羊水已破,就吩咐护士送蒋倩倩进产房。聂清明问,艾主任呢?她怎么没来?李医生脸上立刻掠过一种被人轻视的尴尬,她没好气地说,难道艾主任不来你们就不生了吗?哼,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谁接生孩子不都是一样的出来,又不是难产。聂清明说就怕是难产。李医生愣了一会说,赶快送产房,叫艾主任。

艾小玲刚处理完了那台手术,她才有时间去想蒋倩倩。那天郑刚也求过她,从道德层面想,任何产妇都是她的服务对象,一视同仁,保证产妇顺利地生出孩子是产科医生的责任和义务;但从私人好恶方面想,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为一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接生。当罗护士长告诉她蒋倩倩还点名要她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厌恶感,她想不通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感到胸口憋闷,就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长长地喘了口气,似乎要把胸口的郁闷吐出来才好。

长长的走道上有许多人,或站着或坐着,脸上的表情惊人的一致,显示着焦急。艾小玲知道这些人都是产妇的家属,都在等着产房内那个新生命的诞生。她突然就想到蒋倩倩的家属应该也在这些人的行列,她不想在这儿遇到蒋倩倩的家属,就往走道的拐角处走。刚站定,就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了,男人说,您是艾主任吧?没等她回答,那小女孩就说阿姨好,我妈妈在里面,您去看看吧,求您啦!艾小玲不知道缘由,便问,你妈妈是谁?小女孩说我妈妈是蒋倩倩,我叫萌萌。一听到蒋倩倩的名字,艾小玲的心理就生出一种拒绝,说你们别找我,有医生在里面呢。萌萌就说,他们都说您是全市最好的医生,我妈妈就信任您。本想再拒绝的艾小玲听到一个小女孩夸奖自己,而且还有产妇的信任,便产生了一种被人夸奖、受人尊敬的幸福感,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来。这时,站在一边的男人说,艾主任,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可那是过去,她真诚的爱一个人没有错,有错的话就是爱错了对象,破坏了您的家庭,我在这里替她向您道歉了。艾小玲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问你是她丈夫?男人说,不是,我是他们的朋友,我叫聂清明。艾小玲诧异地问,妻子生孩子要朋友来,她丈夫呢?聂清明犹豫片刻说,她丈夫在外打工,赶不回来。可这孩子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您就帮忙去看看吧。萌萌也说,妈妈说脐血能治我的病呢。艾小玲就想起郑刚说这小女孩得了白血病,她看见萌萌清秀的脸庞总觉得与自己的女儿小时候没什么区别,一种怜爱之情就油然而生。她摸摸萌萌的头,说我去看看。

艾小玲走进产房的时候,就听见蒋倩倩在大声地喊叫。她问李医生情况怎样,李医生说头卡在宫口,出不来。她就俯身去看,又大声对蒋倩倩说,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又不是没生过,忍着点,再用力。她伸手去探了探,婴儿的头仍卡在宫口,任蒋倩倩怎么用力还是一丝不动。她觉得婴儿再这么卡着不出来就会窒息,忙要护士拿剪刀来,她用剪刀在宫口处小心地剪开一道口子,然后用双手托着婴儿的头,在蒋倩倩一鼓作气地配合下,她轻轻一拉,孩子就出来了。

已是筋疲力尽的蒋倩倩看着艾小玲有气无力地说,艾主任,谢谢您。

艾小玲没理睬蒋倩倩,她直接走进了休息室,退了手套,摘下口罩,然后坐在沙发上,取下帽子扇着风。一会儿,罗护士长端了杯咖啡递给她,刚要转身出门,她问,产妇怎么样了?罗护士长就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说,好像流血量比一般人多一些。哎,艾主任你真是大人大量,对这种人您还这么关心,要是我呀,管她个屁,那一剪刀不剪她个大口子,要她缝上七八上十针的。艾小玲问,你什么意思?罗护士长怪异地一笑说,我知道她是谁。艾小玲就像有人揭她的伤疤一样难受,说你出去忙吧。

罗护士长知趣地走了,艾小玲的脑子里又被这个叫蒋倩倩的女人占据。她回想着刚才蒋倩倩生产的过程,亲手把一个健康的男婴交给护士去擦洗、包裹,就觉得她又完成了一次使命,而且对得起门外那个叫萌萌的小女孩,想起萌萌她就想到了白血病,想到了白血病她就想到了脐血,想到了脐血她就想到了蒋倩倩。突然,她心头一颤,急忙站起来直奔产房。

艾小玲此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时刻提防又担心会随时不期而至的“羊水栓塞”四个字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知道这是因为羊水进入母体血液循环后引起的肺栓塞,休克、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肾功能衰竭或骤然死亡等一系列严重症状的综合症,死亡率极高,有时来不及抢救产妇就会在几分钟之内死亡。而这种病关键在早期发现,及时治疗。发病率在十万分之一的“羊水栓塞”怎么就会发生在蒋倩倩身上呢,她为自己的神经过敏而感到好笑,但医生的职责又不容她忽略产妇的每一个细节而导致严重后果的发生,她不放心地就想去看一看,希望这只是她的神经过敏。

李医生还在为蒋倩倩止血,罗护士长说这血流得也太多了吧。艾小玲没搭理她,急忙过去查看蒋倩倩的状况,发现蒋倩倩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血压降低,而且下体还在大量出血,她不假思索地说,立刻输血、给养,滴注抗过敏药,准备子宫摘除手术。李医生说不至于吧。罗护士长说你要考虑清楚啊!她凑近艾小玲小声地说,千万不能像上次那样,不仅医院受损失,您的名誉也大受影响,何况这次是您的情敌,弄不好人家会说您假公济私报私仇啊!

罗护士长说的事仍让艾小玲记忆犹新。那时“羊水栓塞”这种病经媒体报道后才引起妇产科医生们的高度重视。有一次,一个产妇出现大出血,她神经质地就想到了“羊水栓塞”,按照外地介绍的最有效的救治办法就是切除子宫,她不假思索地就决定切除子宫,产妇得救了,可产妇的家属以不是“羊水栓塞”,只是出血多了点为由,闹到医院,经过调解,医院不仅赔偿了经济损失,还给了艾小玲一个处分,当年评高级职称的事也泡了汤。这样的教训艾小玲当然牢记在心。可此时她看见蒋倩倩的下体还在不断地流血,而且大有源源不绝的势头,她果断地对罗护士长说,想不了那么多,再迟了恐怕有生命危险。你去门外找家属签字,我们立刻手术。

罗护士长应声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了,她说签了。艾小玲脱口问道,谁签的?罗护士长说,她女儿,肖晓萌,还有她的朋友聂清明。艾小玲就感觉到一股被信任的暖流流遍全身。她已穿戴完毕,再次消毒后说,开始手术吧。

一个星期后,蒋倩倩从重症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看着在她怀里吃奶的儿子,脸上洋溢着幸福,总是把感谢的话挂在嘴边,她对聂清明说这得感谢艾主任,更得感谢你。说着又有一种忧伤划过脸颊。聂清明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了无音讯的肖勇,说肖大哥知道他有儿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会回来的,你别着急。

蒋倩倩把吃饱了的儿子放在婴儿床上,轻轻地掖好被子,看着儿子静静地睡着。聂清明就拉上萌萌说,弟弟睡了,萌萌该回病房输血了。萌萌顺从地说,妈妈,我和聂叔叔走了,等弟弟醒了我再来。蒋倩倩心疼地看着萌萌说,萌萌乖,听叔叔的话。待他们走后,蒋倩倩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肖勇。这段时间她的心里憋了许多话,她的欢乐幸福、她的忧伤痛苦,特别是她从死亡的边缘重获生命以后的感受她都想对肖勇说。她渴望着肖勇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倩倩我回来了。想到这里,她拿起手机,给肖勇发了条短信,说亲爱的列文,吉提想你了,回来吧。她明知道短信因肖勇的手机关机他看不到,但她还是每天坚持发,因为这样她心里踏实。

在蒋倩倩的授意下,聂清明以蒋倩倩的名义做了一面锦旗,写着“医德高尚,救死扶伤”几个字送给了艾小玲。那天艾小玲拦住聂清明说,我听说你与她非亲非故,不仅倾家荡产救助萌萌,还不辞辛苦照顾产妇,这到底为了啥?聂清明笑笑说,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有感情,知道感恩。随后,他给艾小玲发了一条短信:用加法的方式去爱人,用减法的方式去怨恨,用乘法的方式去感恩,用除法的方式去烦恼,您会发现全世界都在向您微笑。艾小玲怔怔地看着,罗护士长过来说,这次您决定果断,而且救治得当,全院的人都在夸您呢,特别是李医生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高兴都来不及,还发什么愣啊?艾小玲扬扬手里的手机说,用加法的方式去爱人吧。罗护士长似乎明白了艾小玲话里的含义,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说大爱无疆。艾小玲说,什么有疆无疆的,我只做了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罗护士长说,我调查清楚了,这个蒋倩倩也是够惨的,女儿得重病,自己生孩子时老公又失踪了,也许这就是报应。艾小玲担心罗护士长再说下去就挑明了蒋倩倩和她女儿与丈夫郑刚的关系,她觉得这种不光彩的关系由别人在她面前说出来,她会难堪,她忙接了话说,别瞎说,人啊都有难处,你把她多照看一点。罗护士长说,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包括我们的艾大主任。

艾小玲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她总是早早地来到医院,她是手术医生,不负责产妇和婴儿的后期治疗,她就去住院部,开口便问蒋倩倩的治疗情况,还不自觉地去蒋倩倩的病室外隔着门上的探视窗看看,然后嘱咐一下医生护士再走,这样做完了她心里才踏实。而对于住在另一栋楼上的那个小女孩,她更是时刻牵挂着,一有空了就去看看,还带些玩具和零食送给小女孩,主治医生不解地问她与小女孩什么关系,她只是笑笑说,这女孩好可爱。

艾小玲早已从主治医生那里知道了萌萌病情的医治方案,家里人的骨髓配型都没成功,目前已向中华造血干细胞资料库求援,一旦有匹配的骨髓就立刻送她去上海进行手术。主治医生说,这家人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听说她爸爸失联了,叔叔带来的钱早已用完,虽然买了医保,还有大病救助,可那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续费单是我担保押在收费室。艾小玲问手术到底需要多少钱?主治医生说对他们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至少40万。

几天以后,蒋倩倩出院了。聂清明招了一辆的士来接她,她抱着孩子,聂清

明提着几大袋物品上了车。的士车绕过院内的花坛消失在了城市的高楼大厦中。艾小玲站在楼上一直目送着他们的离去,想到这一家人的磨难和抗争,她的心里就平添了几分惆怅,还多了一份感动。她拿出手机拔通了郑刚的电话,没等对方说话,她就说,你听好了,我给你50万,咱俩去离婚。

郑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内心涌起一种激动和羞愧交织的情感,似乎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叹。半晌,他才说,谢谢!他的鼻子一酸,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起转转来。

有一天,艾小玲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蒋倩倩发来的。她说,尊敬的艾主任,我是那个不懂事的曾经给您带来伤害的“空谷幽兰”,我要请您原谅。现在您让我变成了坚强、乐观的蒋倩倩,我要请您接受我真挚的谢意!艾小玲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也是在那一天,聂清明的手机里也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萌萌的主治医生发来的,医生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中华骨髓库来电话说已找到与萌萌骨髓匹配的人选,请做好去上海接受骨髓移植的准备。萌萌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拉着聂清明的手问,叔叔,我的病就会好了吗?聂清明使劲地点了点头,说萌萌的病就要好了,萌萌就可以上学了。

还是在那一天,艾小玲的手机里同样收到一条短信,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肖勇发来的。肖勇说,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总想多打工,挣大钱,为女儿付医药费,可一不小心被人骗进了广西的传销组织,现在已被公安局解救,正在回家的路上。

蒋倩倩看后喜极而泣,一会儿就变成了号啕大哭。她紧紧地抱着儿子,疯了一样地喊着,列文,我们的康坦斯丁·列文回来了。

萌萌就用抽纸给妈妈擦眼泪,瞪着一双好奇的眼问,妈妈,列文是谁啊?

蒋倩倩仍是哭得一塌糊涂,聂清明知道她太压抑,太需要宣泄,就任她一哭到底。他想给萌萌一个解释以此安慰一下萌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明白蒋倩倩口中的列文是给新生的儿子取的名字还是她早已与丈夫之间形成的默契而对肖勇的昵称。他抱着萌萌,嘴蠕动着,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张永平,湖北省作协会员。荆门市作协副主席、荆门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在《长江丛刊》《芳草潮》《福建文学》等杂志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出版《世纪等候》《蓝天作证》《守望》《岁月短章》《向着文学的真谛》等作品集。曾获《长江丛刊》年度文学奖、荆门象山文艺奖和荆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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