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恬
(西南交通大学,四川成都 611756)
《变形记》是卡夫卡于1912 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该小说讲述了一个“人变成虫”的故事。一天早晨,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后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的变形引起了家人的恐慌,身体变形也使他丢掉了工作,他从此被禁锢于房间,最终狼狈死去。小说在语言、人物形象、情节设置等层面都充满了诸多空白,“空白”手法在为小说增添魅力的同时,也吸引着读者主动深入阅读思考。空白的设置使得读者通过联想,发现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艺术世界,这样才能激发读者的认知欲望和深入阅读的兴趣[1],主动填补空缺、参与文本的再创造,再现读者心中的图景,这种读者与文本相依的关系召唤读者主动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读者渴望对主人公的变形一探究竟,将自己的体验与感受置入文本,填补文本信息的空缺,完成自身对文本的解读,从而形成个人独特的审美体验。本文基于召唤结构理论基础,对召唤结构中的“空白”在小说中的运用进行了分析,并试图对小说设置的空白进行填补,从而对小说进行分析解读。
语言层面上,《变形记》这一命名便会引发读者的无数猜想:是什么东西变形?讲述的是什么故事?由此,从题目上看,作者就为读者铺设了一个空白,读者若想要继续了解故事就需要进一步阅读小说,进而了解具体内容。小说主人公萨姆沙发生了变形,萨姆沙变形后的形象被作者称作“ungeheuers Ungeziefer”,即“巨大的害虫”,德语词典里对“Ungeziefer”一词给出了定义,其中文解释是:某一类人们认为有害的虫,例如虱子、跳蚤等,因此会将其杀死。读者能从这一称呼的命名中了解到,萨姆沙变成了某一种害虫,但他究竟变成了哪一类型的昆虫读者却不得而知,因此读者便可借由想象来塑造萨姆沙变形后的昆虫形象。由于在生物学目录上也无“ungeheures Ungeziefer”的对应物,因此也就出现了人们对昆虫形象的各类猜测——蟑螂、螳螂、屎壳郎(虽然小说中的女佣就是如此称呼之,但没有得到萨姆沙的回应)、巨型虱子、甲虫等[2]。在整部小说阅读完毕后,读者能够捕捉到部分有关昆虫形象的信息:它通体为棕色,它长有触角、结实的下颌和无数条细小的腿,它宽阔的背坚硬得像铁甲,棕色的肚子似穹顶一般,且被分成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读者通过进一步阅读小说便可排除之前一部分学者对昆虫形象的猜想,大致对昆虫形象有一个认识,但读者仍不能将这一形象具体化,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卡夫卡虽然模糊了昆虫的形象,但却始终用“害虫”这个词汇描述它,而没有用“Insekt”(“昆虫”)这个较为中性的词对其进行描述。“Insekt”一词不能将消极的意味体现完全,因此为了表达文章的意味,卡夫卡选用了更为贴切的“Ungeziefer”一词[3],卡夫卡用“害虫”一词来描述萨姆沙的形象也暗含了家人在他变形后对待他的态度,在萨姆沙变形后,萨姆沙的家人对他产生了惧怕甚至是厌恶之感,虽然他们没有用话语表达出对萨姆沙的嫌弃,却始终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从行为上排斥他,潜在地把他视作一只“害虫”。
图景片段层面上,1951 年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初版单行本《变形记》的封面画也体现出了不确定性。卡夫卡在出版社设计封面画之前曾致信该出版社:
由于施塔克真的要动笔了,于是我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他会不会去画那个虫子本身?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我不是想限制他的权力范围,而仅仅是根据我对这个故事显然有更深的理解而提出请求。这个虫子本身是不可画出的。假如允许我对插图提建议,那么我会选择诸如这样的画面:父母和商务代理人站在关闭的门前,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而通向一片黑暗的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4]。
如卡夫卡所愿,最终设计的封面图片上并没有出现虫子的形象,而且施塔克还对卡夫卡的建议进行了些许改造,使得封面画的情景更加耐人寻味:画面上有一个青年,他的表情呈惊恐状,在他的背后有一扇敞开的门,敞开的门背后又有一扇关闭着的门,一片黑暗的门外空无一人。由此可以看出,图画只向观看者展示了萨姆沙一个人,既没有他的父母和妹妹,更没有出现昆虫的形象,只有萨姆沙茕茕孑立。《变形记》意味深长的封面内容令人捉摸不透,读者无法从中获知小说的内容,这就吸引了读者阅读的兴趣,读者希望通过进一步阅读小说内容,完善整个故事情节,解答心中的疑问,填补内心所想的故事画面。
故事情节层面上,卡夫卡也留下了许多空白,并且还时常借由萨姆沙的口吻对一些不解的事情提出了疑问,由此设置了阅读障碍。西奥多·阿多诺曾对卡夫卡小说的创作风格做出了如此评价:“卡夫卡的小说读起来像伴着无声电影的文本。读者所了解的一样是有限的,中心人物对其处境所知甚少,我们读者了解的一样也不多,因此和他一样地迷惘[5]。”小说开篇就描写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6]。”开篇作者便向读者交代萨姆沙已经发生了变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信息,然而读者心中却充满困惑:为什么他会变成甲虫?他是怎样变成甲虫的?他究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主人公的自问:“我出什么事啦?”读者也想继续跟进故事,了解个中缘由。萨姆沙变换过程的空缺使读者疑惑,但让读者更为不解的是,在发生变形后,萨姆沙也只是感到疑惑而并不惊讶,他反而认为变形是件晦气事,比起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萨姆沙却更在乎自己的工作,他担心自己因赶不上早班火车而耽搁上班时间,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他发生了变形担心的却不是自己?卡夫卡在此又设置了一个空白,通过下文阅读,读者可以推断出原因:萨姆沙之所以如此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他太过于注重自己的工作,萨姆沙的收入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父母和妹妹都依靠他养活,而公司的要求又十分严格,他不仅会因为迟到被训斥,还会因此冒丢掉工作的风险,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工作,以至于置自身健康于不顾,萨姆沙在公司辛勤工作,然而自己认真的工作态度却得不到老板的认可,老板只会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萨姆沙在工作中体会不到个人价值的实现和满足,而自己迫于无奈却仍旧得忍受这份苦差事。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在对人进行精神压迫的同时已然把人变成了物质生活的附属品和没有感情的生产机器。社会劳动分工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了顶点,高度分工使得每一个人都被迫固定在某一个特定的范围内劳动,于是“自由劳动”变成了“强制劳动”,人本身的活动因而变成了一种异己的力量,“强制劳动”束缚了人的自由。小说主人公萨姆沙的职业是一名旅行推销员,每天他都得赶早晨五点钟的火车上班,长期待在火车上工作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的损害。20 世纪,欧洲医学界就关于火车对人的神经系统和身体的影响作出了讨论。研究者认为,火车的震动会引发人的神经官能退化,火车和铁轨碰撞所产生的有节奏的震动能直接传递给身体,并持续地影响身体,使得经常乘坐火车的人出现肌肉紧张和关节震颤的症状[7],覆盖在萨姆沙身上的甲壳就像是变了形的火车皮一般,萨姆沙的官能产生了退化,而他变形后总是“舞动着的腿”也印证了火车会对关节造成震颤的说法。萨姆沙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却因家庭经济负担而不得不继续忍受这种折磨,最终在精神压力和身体超负荷的双重作用下,萨姆沙发生了变形。在工作的压迫下,萨姆沙俨然变成了一具活尸,一个会赚钱的机械人,商品劳动剥夺了他显示个人生命价值的时间和空间[8],萨姆沙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变形,他的变形是由工作和精神压力产生的异化,因此他对于自己的变形没有表现出惊讶。在萨姆沙变形之后,与家人的焦急情绪相对的是他不时露出的莫名微笑,读者可能会对他的这一反应感到不解,为什么变形后的萨姆沙处境变得如此困难,可他反而却透露出着暗自得意的情绪?笔者认为,萨姆沙的这一行为刚好也印证了前文的论述,他恨透了自己的工作,自从变成甲虫后,他得以脱离商品劳动的束缚,重新获得人的感觉,此时他的内心虽有矛盾,但在感受巨大痛苦的同时,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美好的期许。萨姆沙最后的结局是死亡,由于他发不出人的声音,使得他一再被家人误解,家人始终认为他会对家庭造成伤害,可是恰巧相反,他每一次和家人的正面接触都反而受到了家人的伤害,接连不断的身体伤害使它越来越虚弱,最终萨姆沙在自己的房间孤独而狼狈地死去。读到故事的结尾读者不禁发问: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萨姆沙的死亡?笔者认为,从小说叙述上看,萨姆沙是自我结束了生命。家人始终无法接受变形后的萨姆沙,自他变形以后,家人不得不外出寻找工作,更无暇顾及他的生活,萨姆沙明白自己越来越成为家里人的负担,此外自变形以后,他再也不能融入家人的生活,不再为家人所接纳,于是他开始变得闷闷不乐,逐渐放弃了活下去的愿望:“他现在简直不吃东西了,只有在他正好经过食物时才会咬上一口,作为消遣,每次在嘴里嚼上一个小时,然后又吐掉。”加之他身上累积的伤口使得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羸弱,而最终加速使萨姆沙走向死亡的是客厅小提琴事件,在房客入住萨姆沙家的某一天傍晚,妹妹在起居室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琴声将房间内的萨姆沙不知不觉地吸引了过去,房客在见到萨姆沙后生气地要求退房,而妹妹最后的心理防线也由此崩塌,她大喊着:“我们一定得把它弄走。我们照顾过它,对它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点不是了。”妹妹的想法也获得了家人的赞同,在萨姆沙灰心回到房间后,妹妹更是“轻快地往前跳了几步”,将萨姆沙的房间锁上了,这一行为也使他更加笃定了自我了结的心愿,他希望给家人也给自己一个解脱。由于萨姆沙被异化为非人的事实不可逆转,他内在的一切作为人的生命意志根本无法在现存世界里显现出生命意义的光辉[9],萨姆沙只是发生了身体的变形,但他的内在还是一个人类,他同样需要家人给予的关怀,而他的家人却不能给予他温暖。变成甲虫之前,萨姆沙一度感到精神空虚,感受不到个人价值,于是他拼命工作,努力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变成甲虫后,他承受着肉体的痛苦,但灵魂却很充实,然而变形却使他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为了家庭的负担,他的社会存在价值由也不复存在,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终究不可调和,使萨姆沙找不到认同和归属。
《变形记》在语言层面、图景片段层面和故事情节层面设置了空白,读者通过阅读小说,联结场景片段空缺,追随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步解答心中的疑惑、弥补心中的空白并获得新的视界。召唤结构引领读者从不同角度解读小说,读者可以驰骋想象,对小说进行能动地再创造,从而实现审美建构。通过对小说的解读,笔者发掘出了小说的主题: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困惑。卡夫卡将隐含之意寓于萨姆沙变形的故事中,借以表达现代生产社会束缚下个人主义的没落,孤独的萨姆沙尽管一次又一次地追寻着真、善、美,他的希望却一次又一次的破碎,最后他只能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