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齐洲
众所周知,汉代的经学有古文经学、今文经学之分。所谓今文、古文,最初只是指称不同书体,今文是指秦汉人使用的篆书和由其简化而成的隶书,古文是指先秦诸国(秦除外)所使用的其他书体。而汉代的今文经学,是指汉人研究今文所记述的儒家经典的学问;古文经学,则是指汉人研究古文所记述的儒家经典的学问。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自西汉后期开始便纷争不断。儒家经典在汉代被定型和被定义,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纷争正是经学家们为了争夺经典定型和定义的权力,从而巩固其思想政治地位,扩大其社会文化影响的重要手段。汉武帝立《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博士,独未立《乐经》博士。汉平帝立《乐经》博士,不久王莽篡政,建立新朝,十余年即告灭亡,《乐经》也随着王莽政权的垮台而湮没。《乐经》之有无或存亡于是成为千古之谜,长期困扰学术界。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结合汉代古文经学的发生以及今古文经学之争来讨论,才能有深入的理解,从而推进问题的解决。
秦并六国,实现了国家统一,下令禁止使用六国文字,强制采用秦人的篆书或隶书,统一了境内的文字书写,篆隶后来也成为汉人普遍使用的“今文”,而六国文字(即汉人所称的“古文”)被抛弃。秦始皇“焚书”,将《诗》《书》等儒家经典在民间彻底扫除,以便统一社会思想,这一举措对汉代的经学发展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汉代经学的兴起和发展,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史记·儒林传序》中,司马迁准确地描述了“今上”汉武帝之前儒学发展的概况:由于秦始皇焚书坑儒,由于汉初社会尚不够稳定,也由于汉初统治者高祖、惠帝、吕后、文帝、景帝以及窦太后都不喜欢儒者,因此,儒学在汉初处于被忽视和颇沉寂的状态。具体来说,《礼》虽然有叔孙通所作的《汉礼仪》,但那是为朝廷设计的区分上下等级秩序的仪注,且主要采用的是秦人朝仪;文帝虽使晁错赴济南伏生受《尚书》,但那已是《尚书》的劫后之余,晁错所受之《书》也只藏于秘府,并未立于学官或向社会传播;景帝时,胡毋生、董仲舒先后为《春秋公羊传》博士;《诗》虽然在文帝时立有鲁申培公、燕韩婴为博士,在景帝时立有齐辕固生为博士,但他们并非同时任职,罢官后也无弟子继任。更为重要的是,文、景时期的所有博士都不是儒家“经学”博士,也不从事儒学教育,而是与秦代相同的聊备顾问的文学侍从。
先秦儒家的《诗》《书》《礼》《乐》《易》《春秋》称为“六经”。这些经典除《易》外,在秦代都在禁毁之列,而《易》也仅用于卜筮,并非指儒家《易经》传论,与经学无关。因此,在汉高祖时期,实际上是没有儒家经典的学习和传播的。惠帝四年(前191年)朝廷下令除挟书之律,于是有了山崖屋壁所藏儒家经典的出现。而当时发现的《尚书》已经不是全本。诏书所云“礼坏乐崩,书缺简脱”,确是当时的实情。根本原因,是秦代的焚书坑儒造成了儒学典籍的散佚,汉初对儒学的轻忽又造成了儒家教育的衰败。从汉兴(前206年)到建元元年(前140年)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直到建元五年(前136年)阻扰推行儒术的窦太后死,朝廷才正式设立五经博士,再到元朔五年(前124年)为博士置弟子员,免除其赋役,把博士由文帝、景帝时的顾问官改为掌教弟子的教育官,才真正完成了儒家经典与儒学教育的制度建设,其间有近八十年光景。
关于西汉博士官的设立,胡秉虔《西京博士考》、张金吾《汉魏博士考》、王国维《汉魏博士考》等都有考辨,皮锡瑞《经学通论》也有论说,但都比较粗略。即便是后来的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也还不够细致。沈文倬在《从汉初今文经的形成说到西汉今文〈礼〉的传授》和《黄龙十二博士的定员和太学郡国学校的设置》等文中进行了细致考辨,也仍然存在一些疏漏,需要加以补充和纠正。
通过考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汉武帝通过三十多年努力,才形成了《五经》“师法”博士的完全在岗,并遴选出博士弟子员在太常署接受博士教育,最终完成了《五经》博士的设立和经学教育的制度建设。
需要指出的是,武帝时期的五经博士所教的经学都是今文经学。所谓今文经学,是指用秦汉篆隶书所记录的经学。具体而言,虽然秦人焚《诗》《书》,但由于《诗》能够讽诵而保存在人们的记忆里无法焚毁,汉兴后很容易恢复,《鲁诗》《韩诗》《齐诗》便都是汉初人凭记忆以汉隶记录的文本,故都是今文经学。《书》虽是齐人伏生(名胜)所传,但伏生是秦博士,其所藏屋壁的《尚书》应该是用秦篆隶文书写,而后来传其师法的张生、欧阳生等所撰大意的传文更毫无疑问是今文。《春秋公羊传》据说源于子夏弟子公羊高,其出现却是在汉景帝时,由胡毋生著于竹帛,至董仲舒形成师法,自然是今文经学。《春秋谷梁传》据说源于子夏弟子谷梁赤,由瑕丘江生著于竹帛,其书出现于汉武帝元朔、元狩年间,在《公羊传》之后,并受到《公羊传》的影响,也是用汉隶书写,同样属于今文经学。秦焚《诗》《书》、百家语,本不包括《礼》和《易》。《易》在秦代被用于卜筮,取其日用,自然是用今文书写。而汉武帝所立《易经》博士田王孙,因用杨何师法而立于学官,杨何“以《易》元光元年(前134年)征,官至中大夫”,杨何师法为今文经学自无异议。《礼》也与日用相关,叔孙通制作《汉礼仪》,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便是朝廷礼仪的实用需要,也必用今文记录。后仓《礼》立为博士已是武帝晚年,同样为今文经学。总之,武帝时期的五经博士都是今文经学,没有例外。
清理西汉古文经学的诞生与发展,必须首先正视古文经学文献的发现及其传播,献王刘德和孔子十世孙孔安国与其有着直接的关系。《汉书·景十三王传》载:“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刘德在自己王国设立《毛诗》《左传》古文经学博士,对汉代古文经学的诞生起到了发凡起例的作用,意义特别重大。尽管武帝时古文经学在朝廷未能立为学官,但地方和民间对古文经的重视以及传习,无疑改变了今文经学统治汉代思想领域的独霸局面,对于汉代学术的繁荣和中国文化思想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孔安国从孔子宅中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这是古文经学文献的一次重要发现。其时间在武帝末,比献王刘德得古书的时间为晚,但意义同样巨大。不仅司马迁撰《史记》吸收了孔安国古文经的一些说法,而且古文经学被民间传承,《古文尚书》《毛诗》及《礼记》《论语》《孝经》在王莽时都被立为学官,古文经学的势力由此壮大,直可以与今文经学相抗衡。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孔安国熟悉《古文尚书》,但在武帝时,他只是《尚书》今文经学博士,而非《古文尚书》博士。这充分说明,武帝之前的古文经学是备受朝廷压抑的。
古文经学在民间传习,影响逐渐扩大,而今文经学内部的学派之争也为古文经学创造了发展的空间。到宣帝时,今文经学各学派分歧越来越大,朝廷不得不在石渠阁举行会议,企图统一今文经义。会议讨论的问题最后编辑为《石渠奏议》,这些文献后来都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从仅存二十余条佚文来看,当时讨论的所有问题都是今文经学的问题,所有分歧都是今文经学内部学派的分歧。然而,这些分歧和争论表明,今文经学各经的论传解说没有一家一派能够被其他各家各派完全接受,只能依靠皇帝的政治权威来解决学术争议问题。这一状况和事实,为古文经学的成长壮大提供了充分的学术空间和实际的社会需求。
古文经学受到有识之士的重视,刘歆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刘歆随其父刘向校雠中秘书,见中秘藏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丞相史尹咸与他同好,而丞相翟方进也熟习《左传》。这说明朝廷秘阁藏有古文经,而古文经学在民间和学者中均颇有市场。自刘歆引传解经后,《左传》章句义理始备。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刘歆请将古文经《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于学官,遭到朝廷大臣反对。哀帝令刘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希望以此确立古文经学的学术地位,但“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无奈之下,刘歆只得以书信形式责让太常博士,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也为古文经学进行宣传。
在《移让太常博士书》中,刘歆所述古文经学之事理不谓不清楚,对《左传》《逸礼》《古文尚书》“三事”的来历交代得不谓不明白,对今文经学博士们的批判也不谓不严厉,其悯学之心和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今文经学博士的怨恨可以理解,而光禄大夫龚胜以退休相要挟,大司空师丹以“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相构陷,一软一硬,显然是要置刘歆于死地,因为他们本来都是今文经学者,立古文经学博士就会动摇今文经学的统治地位,这是他们与刘歆势不两立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是哀帝的支持,刘歆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今文经学对古文经学的压制,古文经学争取学术地位的努力,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
平帝元始四年(4年),刚加尊号宰衡的王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为学者筑舍万区,作市常满仓,制度甚盛。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王莽希望倚靠他们能够实现社会的转变。这时的王莽已经完全掌握朝廷权力,正在酝酿如何仿效周公故事,居摄践祚,实现他的社会政治理想。他所依据的儒家经典不是今文经学,而是《周官》(《周礼》)、《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等古文经典及古文经学。就在王莽上奏的第二年,平帝死,已经加九锡的王莽被太皇太后诏立为“假皇帝”,居摄践祚。次年春,立二岁“孺子”刘婴为皇太子,两年后王莽正式登基,成为“真天子”,定国号为“新”。十五年后,王莽被反莽汉军攻杀于未央宫之渐台,新朝灭亡。
古文经学在西汉末年的“辉煌”给予今文经学以沉重打击,今文经学家自然不能接受,而这一“辉煌”的主要推手是刘歆和王莽,于是他们二人便成为今文经学家攻击的口实。清末今文经学家康有为撰《新学伪经考》,全面否定古文经学,认为古文经都是伪经,而古文经学是“新学”,不是真“古”学,“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矛头直指刘歆和郑玄,同时也涉及王莽新朝。实事求是地说,康有为是著名政治家,而不是严谨的学者。钱穆对康有为不顾基本事实污陷刘歆伪造经典深为不满,在《刘向歆父子年谱》中反复予以批驳。他说:“康氏亦知刘歆争立古文诸经时,王莽尚未有篡汉之兆,则谓歆造伪经,预为莽者非矣。乃转辞自遁,谓歆畜志篡孔学,又点窜伪经以媚莽,是歆一伪再伪也。然《周礼》不似媚书,因又谓莽受歆欺,则进退失据矣。且歆又能预布为其学者千余人以待莽征,白日行诈,天下绝无知,宁不可怪?康说前后横决,无一而可。彼固徒肆臆测,全无实证。然即就其臆测者论之,亦未能条贯,更不需再责实证也。”根据政治需要随意曲解史料,甚至纯凭臆测即为学术下断,难免顾此失彼,不能自圆其说,处处露馅。从这一角度来看,康氏《新学伪经考》是为了政治目的罔顾学术事实的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著作。
就《乐经》而言,奏立学官的其实不是刘歆,而是王莽。这就带来另一个问题:《乐经》是否王莽伪造?
据《汉书·王莽传》,奏立《乐经》之前,王莽秉持了“克己复礼”的精神,在世人面前所展示的是一个简朴、勤勉、忠君、爱民的股肱大臣形象。王莽秉政以后,平帝元始元年,“颁教化,禁淫祀,放郑声”,封周公后裔公孙相如为褒鲁侯、孔子后裔孔均为褒成侯,追祀孔子为褒成宣尼公,罢明光宫及三辅驰道,遣大司农部丞下州郡劝农桑;元始二年,时郡国大旱,蝗虫成灾,王莽捐钱百万、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带动公卿大臣献田宅者二百三十人;遣使者捕蝗,奖励民众捕蝗;令“天下民赀不满二万,及被灾之郡不满十万,勿租税;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赐死者一家六尸以上葬钱五千,四尸以上三千,二尸以上二千;罢安定呼池苑以为安民县,起官寺市里,募徙贫民,县次给食;至徙所,赐田宅、什器,假与犂、牛、种、食;又起五里于长安城中,宅二百区,以居贫民”。朝廷赏赐王莽钱三千萬,莽复以其千万分予九族贫者;劝降江汉劫扰者成重等二百余人送还乡里,赐田宅。元始三年,大兴学校,郡国、县道邑、侯国学校各置经师一人,乡村庠序也置《孝经》师一人。元始四年,遣太仆置副假节分行天下,览观风俗;赐天下鳏寡孤独高年帛。每有水旱,王莽辄素食。所有这些,为王莽带来巨大声誉。这只要看看此时孙竦为大司徒司直陈崇草奏的上王莽功德表,就不难明白王莽当时声誉之隆。不论篡政以后的王莽有多少乖张的举措,可以肯定的是,奏立《乐经》时的王莽正是积累声誉、爱惜羽毛的关键时期,“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因此,符合逻辑的解释只能是,当时确有《乐经》文本,并且应该是古文,王莽仿效周公“制礼作乐”,故将其立为学官,以完成其改革现行政治体制、实现其社会理想的制度建设。这虽然能够说明王莽奏立《乐经》是与他的执政理念和国家制度改革联系在一起的,但不能说他是在有意造假。因为造假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丧失社会对他的信任,毁坏他多年积累起来的良好声誉。以王莽之精明老练,这种造假肯定是他所不愿意做也不会去做的。况且,王莽年轻时从礼学家沛郡陈参学习《礼经》,对《礼》学有深入研究,此后一直注意《逸礼》的收集,“礼”与“乐”在先秦本来相辅相成,相须为用,《礼经》与《乐经》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礼记》中有《乐记》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乐经》文本在当时确实是客观存在的,它是王莽奏立学官的文本依据,切不可因为王莽后来的失败而怀疑他此时的诚实,更不可说刘歆与他共谋作伪。
王莽确有依靠古文经学以仿效周公实现社会改良的政治野心。元始五年(5年)正月祫祭眀堂后,王莽便上奏太皇太后,希望能够学习周公“制礼作乐”,完成汉制改革的壮举。王莽居摄期间和称制以后,按照《周官》改名官制,设置五等爵以封功臣,实行“六筦”之法,试行井田制,禁止奴婢买卖,收诸军吏及边吏大夫以上奸利致富者家产。这些措施,都有模仿《周官》和《礼记》所述上古理想社会的痕迹,其用心不能说不好,只是因为这些改革并不适应西汉末年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实际,所以效果并不理想。其迂阔诚有之,奸诈则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