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霄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娄烨影片的创作背景多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此时的中国面临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改革,而都市作为意识形态、阶级以及流行文化等议题聚集的中心场所,人们置身于其中,有着多种欲望,也是全球性矛盾表现最突出、最尖锐的地方,因此也会呈现出多种问题。作为“城市的一代”中的显著代表,他影片中的故事多发生在城市中,如《周末情人》——上海、《苏州河》——上海、《颐和园》——北京等,此外他的作品的创作背景又多处于世纪之交,各种社会问题不断滋生发展,作为在城市生活成长的一代在面临城市所经历的变化时必定会有更为深刻的感受。因此娄烨便在他的影片中用自己的风格记录下他眼中的那个时代的城市以及置身于其中的人们。
城市往往是由城市空间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及其体验和叙述共同构成的一种话语。而空间是区别于时间之外的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是具有意识形态的场所。而影片中所处的社会背景导致人物的生存欲望或是更为平等的生存受到威胁和挑战,因此就可以通过对影片空间的展示来探索其都市欲望表达以及人物的生存状态,从而发现欲望驱使下前进的个体与社会碰撞后产生的结果并进行反思。
美国城市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说: “在城市环境中——在人类本身制造的世界中——人类初次实现了智力生活,并获得了那些区别于低等动物和原始人的特征,因为城市和城市环境代表了人类最协调的,且在总体上是他最成功的奴隶,即根据他心中的期望重塑他所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所以说都市空间如同映照人类生活的一面镜子,其中呈现出的“伤城”景象映射出中国社会变革期间的多维面貌。导演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并对人们的情感变化进行了个性化的欲望表达。
都市空间常常作为一种大的环境来展现整个都市的直接面貌,而娄烨的影片中在展现都市的时候不仅将大的都市空间环境展现在观众面前,也试图通过出现在影片中的某些细节来展现都市面貌。意象,即为寓“意”之在“象”,指创作者将情思融入了作品中,从而让“都市”变成非单纯意义上的城市,而是具有特定含义的空间场域。废墟作为一个在娄烨影片中时常会出现的细节,就使废墟不单单只是废墟而是像都市青年或是边缘人物在都市的状态,显现出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而影片中所表现出的这种状态似乎也是以娄烨为代表的一代人的情结与心绪。
在影片《苏州河》中马达和他的兄弟坐在街头,其中一人骑着哈雷过来,当马达说试骑的时候就骑着车跑向远方,留下后边的兄弟在追他以及镜头中的那一片废墟。马达所梦想的是骑着车跑遍整个城市,将来出人头地,然而最终也不过是成了一个送货员,他渴望远离那片废墟的生活也就成为一种妄想。他们就像是这所大都市中的局外人,也是这场繁华的世界尽头残留的烟灰。以娄烨为代表的一代人他们亲身见证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变化,他们青春时期所经历的变化和面临的问题使得他们知道自己所属的尴尬的存在,他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却又在不断地抗争,企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而这就成为自己这一代人遗留下来的不可抹去的心绪,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更是不可能在这大都市中有一个更好的存在。
巴特的《符号学与都市现象》(Semiology
and
the
Urban
)中指出,城市最终不过是“一种话语”“一种语言”,因为现实城市总是人类所体验、叙述和评议化的存在。城市中残破的建筑是城市化进程中的证明,而经济快速发展又必定会不断地促进城市化进程,彼此环环相扣。娄烨作为城市化过程中的一个独立个体,他目睹了当时的一切,都市中的人物因为受到现实环境中的影响而做出的直接反应则都被娄烨在其影片中一一记录下来。正如娄烨在影片《周末情人》中所展现的关于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影片中出现的筒子楼、狭窄的楼道、残破的楼房,正是娄烨眼中的上海,因此也有人将其称为沧桑摇曳的上海。而在影片中共出现三次的空镜同时又是同一个场景,场景深处是高耸的建筑物,而在镜头近处却是低矮甚至些许破旧的楼房,远处烟雾迷蒙中的高楼大厦与近处色调昏暗的矮小建筑给观众带来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同一座城市内较远处或许是都市白领、精英忙忙碌碌、灯红酒绿的生活,而眼下却是一群迷茫的年轻人终日无所事事徘徊在街头。影片中三次出现的这一相同的场景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均是站在高处的剧中人物的一个主观视角,这一场景似乎暗示着他们想要往前走,然而前方又好像没有道路可以选择,他们也在眺望着更为美好的远方但是却又不得不服从于这脏乱的脚下。对未来的期待、渴望变得更好的想法正是影片中的都市青年的期许,同时也展现出当时年轻人的一种态度与状态。
《苏州河》同样是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而在这部影片中娄烨将镜头对准了上海苏州河的这一角,而“我”恰好遇到了发生在这残破一隅中的故事。在这条肮脏的河流上的工人不得不选择居住并在这里生存下去,在拆除楼房的工人为了生存也在遵循着某种社会规律而继续着自己现有的生活。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垃圾、冒着滚滚黑烟的工业烟囱、大量废弃的破旧的尚待被拆的楼房,而这一切不也正是这些生活或者说是需要在此生存下来的人们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造成的,在一个大的社会变革中所有的普通人完全无意识地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前进,他们正在不知所以地改变着城市的面貌,同时也淡然地面对这一切的变化因为这只是他们的生活而已。在影片中马达每天忘乎所以地寻找牡丹似乎也是在寻找某种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这些都市的边缘人物在这座大都市中所经历、面对的一切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最大可能地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一直在为此努力坚持。导演用一种纪录片的方式来展现这条“又脏又臭”但许许多多人需要以此为生的河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人们的生存状态。
正如尼采所讲的欲望是直觉、感性,以及生命肯定之力。我们需要肯定自己的生命力来证明自己如何存在。而在娄烨的影片中,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这样一个看似自由但是又压抑混乱的时代,娄烨镜头下呈现的都市是沧桑悲凉的,都市中的年轻人或是边缘人物渴望能够在此生存或是更好地生活,但是自己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时却又不断地在被更为强大的力量摧毁,生存的危机感不断袭来,所以娄烨镜头下的他们都飘荡在这座城市中,并且急切地渴望能够自由且更有尊严地生存、生活下来。
都市之所以是都市是因为它具有包容性,在更大程度上可以接受一切,人是构成都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都市中的一切变化往往会有着最为直接的反应与反馈。都市人物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及由于都市生活变化而产生的行为和反应可以判断人物的状态,同时在都市中的人们由于快速发展的经济以及思想的开放往往可以最先受到世界各地文化的影响,正因此可以得到最为现代化的生活,人们生活并成长于其中,切身地体会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并对其形成最为直接的反馈,都市人物的生活方式与态度自然就是人们对于都市生活状态反应的实现方式。
在影片《周末情人》中,这些上海的年轻人俨然都十分接受都市的现实生活,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在电影院内约会,各种快餐店随处可见,游戏厅、KTV 更是他们的日常娱乐场所;影片中晨晨过着都市白领的生活,张弛他们组建乐队做自己热爱的音乐,为了理想奋不顾身并在一幢废弃楼房里开演唱会。《苏州河》亦是如此,他们日常混迹于酒吧内,并没有产生反感与厌恶心理,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自然。
与此同时,娄烨影片中的人物又都是十分巧妙地处于同样一种状态,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一直处于一种飘荡游离的状态。《周末情人》中影片开始就可以看到许多在街头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阿西、拉拉以及张弛等人同样如此,他们的人生轨迹中从没有和“家”这个词沾过边,他们作为都市的一代似乎就是彼此依靠朋友相互生存下去的,他们甚至都没有固定的居所。阿西在出狱后就直接到朋友家里,等着朋友给送衣服,家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就是不存在的。影片《苏州河》中,马达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物,他也曾和他的朋友混迹街头,阴差阳错地骑上了一辆哈雷后便立志要出人头地最终却又不得而终,不过成了一个送货员,似乎也并没有任何定居的迹象。
都市作为经济商业中心,人们因此享受着最为现代化的生活,但人们却没有站得住脚的地方,所以导致都市的年轻人彻底丢掉了自己的脚步,丢掉了身边的人,最终成为影片中所呈现的那种状态:飘荡是常态,生存是问题。人们必须学会适应他们所在的任何地方,因为没有哪里是他们的家,他们可以在这里飘荡,但他们并不属于这个地方。然而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被社会所迫,他们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在大都市的价值,那么生存安定下去的需求依旧是无法满足,甚至当自己努力寻找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时却又要被更为强大的权力所压制。而这正是导演所要展现的欲望与社会碰撞之后存在于这个社会的种种状态。
娄烨的三部影片中都有亡者的存在,然而影片亡者的形象某种程度上似乎是在试图证明死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一种解脱。三部影片中阿西的死看似被动却又是自己主动选择,他渴望李欣给予的爱情不过都是他强迫她给的,爱情这唯一线索断掉后在他面前的所有的路他都已经放弃。而《苏州河》中马达和牡丹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苏州河边,手里拿着沃塔卡的瓶子,远处东方明珠与邻近的高楼中间露出刚刚升起的太阳,沉重、静谧又美好的一切却也止于此,在还可以做出选择的时候选择了让时间停留在彼此最美好的那一刻,之后他们出了事故的消息便传到“我”的耳中,也传到美美的耳中,娄烨在影片结尾用这样一种处理方式,这也让美美相信在这所都市中马达和牡丹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美美终于鼓足勇气离开了“我”并企图让“我”去找她,而“我”则更渴望等待着下一段爱情的到来而不是去寻找。
《颐和园》中的李缇同样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存在,她极其渴望得到爱情但又十分害怕,有多渴望就有多害怕,害怕到可以去死,这也正是时代造就了她的一切,当时一切都是动荡不安、若即若离的,周伟的离开便将她彻底推向极端,似乎她只能选择走这一条路,死亡并不是终结,甚至成为一种解脱。余虹说“欲望受到侵蚀,行动定要受阻”。尼采的欲望就是一种强有力的生命之欲望,而唯有专注于生命,世界才具有新的意义和价值。而当作为个体的基本欲望生存都要受到迫害,甚至在毫无希望看不到未来的状态下,死亡仅成为可以选择中的最后一种选择。
欲望自身并没有好坏或是对错之分,欲望更多地像是人身体内的一股流量,鼓动并驱使人努力向前。社会发展的趋势是不断向前的,但是所谓的社会主体“人”在某种程度上则会被抛弃和遗忘,因此娄烨在其影片中通过镜头下的那些人物状态来表现他们的困惑与窘境,从而来反思当这两种矛盾碰撞之后出现了不可弥补的后果时,我们是否应该停下脚步与社会的主体和中心同步发展。导演通过阐述“镜城”空间与“旋涡”中的人们,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救赎的可能性。
空间是外物最为直接明确的展示,它会展现出社会最为直接的变化,它的建筑、它的景象能够展现社会进程中的一切变化,因此它可以作为我们去观察这个社会变化的第一重点。沧桑摇曳的城市化进程中,残破的建筑、恶劣的环境就是真实的现实环境;但同时他们也可以出现在各种玩乐场所,然后可以尽情放纵自己,当每天都处于这两种极端的状态时,每个人都会愤懑不平。他们经历过美好的事情却又不能完全置身于其中,自然会出现在困境状态下不断挣扎的自我。人格的形成离不开他生长的环境和他所切身存在的空间,因此我们更应该放慢自己的脚步观察身边所存在的变化并且尽可能去探索它可能会引起的所有变化,去关注那些正在野蛮生长的城市主力军,不要把他们遗忘,不要摧毁这个社会。
无论是城市化或是全球化进程,都市往往都是最大被影响体,在都市中会出现较为明显的变化,而都市空间往往又会塑造人物,因此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只有不断观察社会发展才可以更好地找到维系社会进程与人在都市中所处位置之间的平衡点。
社会环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每个人都身处其中,当旋涡正常运转时或许个体依旧可以随它平稳运行,但是当这个旋涡开始倾倒,那么每个置身于其中的个体自然也就无法安静地置身于此。尤其是正在拥有着最崇高理想的年轻人,渴望投身其中却又无处立脚的焦虑出现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渴望能够寻找真实的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并确定自己的价值。他们敢作敢为然后最终也不过如此,打架、喝酒、自由、理想是他们的生活,但又如上文中所提到的都市人物的状态,他们适应了都市中所有的一切,但是一切又是变化不停的,面对前方无数条道路,每一条都是出路但似乎每条路都是一个陷阱。面对当时的环境,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反抗,所以他们逃避、骨骼生锈甚至选择死亡,都是最终所不得已的选择。人不再拥有自己的想法,不再充满理想和抱负,变得不渴望自由、被尊重,最终浑浑噩噩,那么这些青年也就不再年轻了,就像是马达与牡丹最后的一次见面:两人在河边喝着伏特加,相互依偎,初升的太阳温暖而且亮,但是一切戛然而止了,最终牡丹和马达都在河里失去了生命。即使在李欣的梦中所遇人光鲜亮丽开着汽车去接拉拉出狱,但是身边的那片垃圾也永远摊放在那里。余虹离开她曾经待过的并且留下了自己体温的北京、武汉、重庆,来到了北戴河那片阴冷的土地上,不再和周伟与其他曾经和她做爱深切了解她的人联系。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不过如此,冰冷没有希望,阳光只是一瞬,所有的都还是会变得阴雨连绵、肮脏不堪。这是影片中他们的状态,但似乎也正是娄烨那个时代年轻人所面临的困境与问题,也会是之后的每个个体都会面临的问题,当自己本身的欲望与这个飞速前进的社会碰撞的时候,其中生活的所有人应该怎么办?
社会进步必定带来极大的改革,人跟不上社会的步伐就会被狠狠地甩在后边。然而人是社会的主体,正因为有人的存在,这个社会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社会,因此我们更加应该去学会注重人的看法与想法,尊重人的存在,所以我们更应该去反思对于何为“人”,确立人的存在方式。
本文通过了解欲望的基本概念,同时以娄烨的影片为支撑,探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背景下,其影片中的都市空间以及都市人物的状态所表现出来的欲望以及对欲望未得后的最终呈现状态进行反思。在不断的发展进程中,人自然也会随之甚至想要超前地前进,但是飞速发展的经济把这些没有能力跟随其前进的人远远地抛在身后。政治革命时,政府采用的最为直接的方式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个体并未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那么自然也就会无穷尽地压迫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欲望。当一个个体自己的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受到冲击。都市年轻人在这里是无所事事,甚至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都已生锈,最后无疾而终。而娄烨作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他通过自己的影片来展现那个时代对于所有人不可改变的影响。内在秩序混乱的恢复是需要时间的,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趋于平静。而影片中所表现出的都市欲望以及其最终所呈现的结果,也足以让我们反思在城市的政治经济进程中,对于何为“人”的思考以及对于人的自由、尊严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