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娄烨的剧组很少变化,制片耐安、摄影曾剑、录音富康、选角张蓉——他们都是朋友,不仅有着高度默契,更有着高度一致的价值观。
作者性是娄烨最看重的一样东西。他要对作品有绝对的把控权。就是“你别管我,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张蓉说:“我过去待过很多组,有时候导演说个什么事儿,如果有人泼个冷水,说‘导演这没必要吧’,导演可能也就算了。但在娄烨这儿绝对不行。他的要求你必须要达到。”
曾剑也和许多大导演合作过,他说娄烨是他见过的导演中,案头工作做得最多的。“他的iPad里有一个剪辑笔记,里面有好几个版本。哪些要改,哪些要保留,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也很了解摄影。每回我换镜头,那怕只差一点点,他都能很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觉得不合适,马上就会来问。”
2014年,娄烨的《推拿》在“金马奖”的评选中,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新人、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音效在内的6项大奖。背后的付出,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剪辑师孔劲蕾说那会儿她和娄烨一起剪这个片子,一剪就是一年,一共剪了一百多个版本。剪到七八个月时,所有人都觉得行了,但娄烨还在想点子、做实验。“那时,已经是中国电影票房市场迅速膨胀的时代了,票房问题已经在剪接台上被郑重地提了出来。很多导演都在开始讨论怎么才能更吸引观众,比如尽量要控制长镜头,感情戏一定要煽情再煽情……但娄烨却完全不这么想。他想的都是如何能让观众领会到故事深层的东西。2014年冬天《推拿》上映后,票房是1285万。我们问他,你这么辛苦地打磨,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值得,他却说这根本就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梅峰是从2003年开始与娄烨合作的,他们合作的第一部戏是《紫蝴蝶》。16年来,他觉得与娄烨一起改剧本,是一件很“奢侈”的工作。因为“娄烨的电影要求精神轮廓清楚,不追求功能性效果,不为戏剧性而戏剧性,不为社会话题而社会话题,他追求的是故事本来的说服力,功夫都下在了如何理解人物的情感和动机上”。
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钱。和早年的窘迫相比,现在娄烨的电影已没那么缺钱了。资本排着队找上门来。娄烨和耐安往往会先抛出一个问题来提醒投资者:“如果你投到这部电影里的钱都没了,你会不会有任何生活问题,或者说会不会影响到你公司的运作?如果有问题,我就建议你还是不要投了。”但这样的提醒似乎完全不管用,因为那些投资人总是说:“没问题,我有钱,你们放心。”
对于每一个合作伙伴,提前把风险说清楚,先给资本设想最坏的情况,让他们在有足够的心理预期下,仍然愿意来做这件事,也是对娄烨的作者性的一种保障。所以他要想方设法让投资者事先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他的才华、能力和性格,并能接受他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所有要求。如果投资者不能接受,那这个钱,他就不会去拿。
马英力导演的纪录片真实地记录了许多娄烨为坚持其作者性,而自讨苦吃的事。在《梦的背后》的末尾,娄烨说:“中国大多数观众只能做二流观众,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们本应该看到的东西。”如果说这是一种愤怒的话,但发泄完,他还是离不开他的观众,这时,你又会看到他感性的一面。在4月3日举办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媒体见面会上,娄烨说:“一部电影能与观众见面了,对于剧组来说,是件特别高兴的事,但对于导演来说,却可能有一点伤感,因为这就是导演该跟他的这部作品说再见的时候了。”
这两年娄烨和梅峰见得并不多,每回见了,就是聊些时事,发点感慨。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就是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媒体见面会上。娄烨最后对他说的是:“太难了,真不想干了。梅峰,要不我回电影学院教书吧?”“你来啊,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多年了。”梅峰知道娄烨的疲惫,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他肯定不会回来的。
娄烨手上还有好多个他想拍的项目。其中一些已经被泼了冷水。比如他之前买下的《鬼吹灯》的版权,梅峰看完整套书,觉得那是好莱坞的东西,不适合他,让他别拍了。更早的时候,他还想改编毕飞宇的《玉米》,但毕飞宇还是给他推荐了《推拿》,“《玉米》?不适合你,你就别瞎折腾了。”
他一直以来还有两个梦想。一是拍一部动画片,一是拍一部科幻片。这些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天差地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也正是梅峰觉得娄烨珍贵的地方,是一个艺术家的好奇心和创造力的体现。“艺术家创造力的可爱的部分,恰恰是因为他有很多想法,不见得就是说我这就一条路走到底了。”
娄烨的妻子马英力也是学电影的,对于娄烨的种种,她都是很能理解的。电影不是单一的艺术,它既复杂,又自由:写剧本的时候,你是一个作家;筹备的时候,你是一个设计师;拍摄的时候,你又是一个指挥官。电影的这种特质,绝对可以让从事它的人在这项工作中,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满足。“娄烨这个人的杂念比较小,人生的欲望也就是这一个,所以他不会有后顾之忧。”
耐安也觉得,在拍电影的这条路上,娄烨肯定会一条道走到黑的。“大家都是‘有病的’,只不过娄烨他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电影。他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乐趣,都在这儿了。所以,要他离开电影去干别的,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根本就没有除非……”
生活中的娄烨,也有旁出的部分。这两年,他有了一辆摩托,他发烧好久了,几乎是20年前拍《苏州河》后,就一直想要,终于买了,考了驾驶证。有时候,他想和摩托车友去远行,刚好他工作室的司机也是玩摩托的,他就问:“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们去转山?”司机说:“导演,只要你没问题,啥时候都可以去。”但他这都拖了两年了,也没去成,因为电影会把他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