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愿景、知识谱系与研究方法

张永禄

创意写作在其发展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站在自己领域的十字路口。一方面，在其100多年的实践历史上，因其促进文学教育改革、响应高等教育的民主化和为文化创意产业的兴起输送了专门理念和人才而备受诸多高校的欢迎；另一方面，则因其重视实践，“回避学术研究”而学科地位不高，被指责为“一块最缺乏理论化，并且就此而言，在整个璀璨的英语文学研究体系当中最为抱残守缺的领域”①［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创意写作研究的理论薄弱，学科地位的缺失，以及备受指责和争议的局面在近些年引起创意写作界的重视。特别是随着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学科的不断扩张，创意写作学科教育的国际化、教学研究的数字化以及实践上从方法论向认识论的理论提升等，在以唐纳利（Dianna Donnelly）、格雷姆·哈珀（Graeme Harper）、莫克斯利（Joseph M.Moxley）和科罗尔（Jeri kroll）等为代表的一批新锐学者的努力下，创意写作研究正成为英语创意写作界新的前沿现象。在中国，随着创意写作的基本理念和教学方法在新世纪正式引进，迅速实现了从课程到专业，打通了本硕博的人才培养通道，以葛红兵等为代表的学者以极大热情促进其理论建设的本土化，开展汉语创意写作研究，试图从学理上建构创意写作的基本理论体系。在我们看来，鉴于中国传统文章学和现代写作学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按照现代学术建立的基本范式，创意写作研究的基点应从其独特的研究方法和基本知识谱系的建构着手，以开放的姿态和跨学科的视野来建立创意写作研究的基本框架。本文拟就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愿景、知识谱系和基本研究方法做初步探讨。

一、创意写作研究应该是一门独立的学科

创意写作有多副面孔，不应仅仅被视为一种思维或者一种写作行为。创意写作可以被视为学科——创意写作学，比如葛红兵刚出版的《创意写作学理论》和刘卫东的《创意写作基本理论问题》等；它也被视为具有人文性的通识教育——创意写作教育，比如唐纳利的《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还可被视为文化创意产业的有机组成部分——创意写作产业，虽然这一方面专门的成果有待问世。其中，创意写作教育作为现代学校教育的一个门类，我们不妨称之为创意写作研究。毫无疑问，这是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是创意写作学和教育学联姻的产儿。作为新兴学科，它与创意写作学的关系密切却独立存在。

（一）创意写作研究与创意写作区分的必要性按照现代学科规范，需要把“创意写作”和“创意写作研究”分开，虽然它们之间存在高频交叉，后者还可以为前者提供学科支撑。其根本区别在唐纳利等人看来，是“调查和研究的方向”“创意写作系统的课程设计是为了继续（和计划继续）为那些想提高写作／阅读技巧和改进创作中的作品的学生提供有用的写作和阅读技巧，而创意写作研究，则是一个从创意写作中分离出来的正在发展的，有其独立学科轨迹，反思自己的教育目标的领域。”①［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7页。根据唐纳利的分析，他所谓的创意写作研究属于教育学领域，是一门关于如何有效进行创意写作教学的专业学科，它的目标对象是致力于从事创意写作教学的教师（无论是学者型教师，还是作家型教师），对他们进行职业教育，包括教学法和岗前培训等。虽然唐纳利没有专门指出创意写作的对象和目标，但对比之下，创意写作则属于文学（艺术）的领域，对象应该是学生（天才的或普通的），目标是激发他们的创造激情和训练其阅读写作技巧，通过写作方式实现其创造性（创造理想）。

为强调两个学科的不同，唐纳利把创意写作研究作为“学术学科”（as an academic discipline），而不是通常的“学科”（discipline）处理，虽然他没能对这两个学科做细致区别，但却指出“创意写作研究与创意写作的不同之处在于对数据收集、编辑和处理的重视”②［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7页。，对于实证的重视是未来建立这门新学科的专业知识体系的有效路径。通过调查来辨别创意写作研究的专业标识方法和流程，主要是由于教育学的传统和基本办法是新学科建设伊始的必由之路 （澳大利亚和英国等国家把创意写作博士学位的管理和教学归口在教育学，其研究论文多以调研等实证为基础）。以调查研究为中心，大概率会成为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方法来源，特别是随着21世纪数字人文研究的兴起，创意写作研究应该重视这种基本方法。

把创意写作和创意写作研究做区分，本身就是学科发展的表现，是创意写作作为大学科在发展过程中，和其他学科结合孕生新学科的必然。作为交叉学科，创意写作研究应重视和创意写作的母体分娩历史与亲缘性。但如果一味强调创意写作研究和创意写作的差异性，并不利于创意写作研究这门新学科的发展，这也是学界要注意的问题。

（二）创意写作研究的使命作为一门教育科学，创意写作研究有自己特殊的使命。这个使命大致可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面是学科建构使命。创意写作研究要获得独立学科“合法性”，结束其与创意写作混同的局面，终止其与作文教学、文学教学混淆的状态。我们需要按照现代学科规范，充分遵循其实践性和应用型特点，把创意写作研究建设成为一门新兴学科。有了学科身份这个护身符，就能促进创意写作教育和创意写作更稳健地发展，而不是“寄居”其他学科的屋檐下。这一点，对于正在成长中的中国创意写作及其研究来说尤为重要。因为在政府调控教育资源的背景下，学科身份及其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意味着资源和发展空间。我们需借助教育部实行分类教育指导，大力发展应用型教育的契机，发展创意写作教育。

第二个层次是文化产业的目标。虽然说创意写作研究作为教育学科，面向的对象是未来的或现实的创意写作教师，而不是直接的文化产业从业者。但鉴于创意写作教育和创意写作的同一性，它在现实层面上，是要着眼于通过创意写作来服务于文化创意产业这个宏大的需求，因为创意写作教师的职业岗位是要培养作家、提升作家 （创意写作人才培养的第一目标，也称为高目标），或者是培养面向文化产业的创意师（创意写作的第二目标，或称为低目标），这个低目标是普遍目标，也是创意写作适应全球文化经济时代到来，创意产业作为各国战略而获得快速发展的任务之一。文化产业目标是解决创意写作研究需要思考“为谁培养人”和“培养什么样的人”的基本价值取向和评估相位问题。有了这个中观目标，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在知识结构上就有明确的知识定位和能力诉求。

第三个层次是人的自由实现目标。对于创意写作研究来说，这个目标需要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方面是由创意写作中的“创意”这个核心范畴来显身，另一方面是由教育的终极目标赋值。创意能力的普遍化和大众化，是创意写作学和创意写作研究最有学科魅力的价值取向。随着创意国家战略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中小学和高校开设创意写作的通识课，以培育公民的创意素养和能力。当创意写作课程加盟人文通识教育，其对于人的自由和创造力培养就起到了奠基性作用，其作用已溢出学科边界，直奔教育的普遍性本质——人的解放与自由这一最高目标。从最高目标上看，创意写作研究作为教育科学，是对人的教育，应该自觉符合和服务于人的自由追求的目标。

（三）创意写作研究的基本理论框架作为一门正在兴起的实践性学科，创意写作研究者们应利用后发优势，以自觉的现代学科建构意识和方法，逐步确立其对象、方法、基本理论、范畴与命题，讨论其活动要素与基本过程等。

从目前已有的研究来看，其理论框架和要素有的得到基本认可，有的尚处在探索中，充满不确定性。在这些方面，美国的创意写作研究者走在前面，主要代表有唐纳利和哈珀等人。比如，哈珀认为创意写作研究的对象是创意写作实践（Creative writing practices）中的一系列现象、问题①Harper， Graeme.Critical Approaches to Creative Writing.London：Routledge， 2018.p.64.。哈珀对创意写作研究的对象范围还是比较宽泛的，没有把创意写作研究和创意写作学区分开来。严格说来，作为一种教育学科，创意写作研究的对象应该是创意写作教学活动（实践）中的系列现象和问题，而非创意写作实践。在该教学活动中，主要对象聚焦于有志于从事创意写作教学的教师（无论是学者型教师，还是作家型教师），帮助他们以工坊制教学活动为中心，有效组织教学准备、运行、管理、评估等活动，这些活动也构成了其研究内容。

围绕如上内容，唐纳利通过对创意写作教学历史的调研和考察，发现大部分创意写作教师重视本文、作者、读者和现实等基本核心元素，其与教学法、课堂结构、工坊活动、社会关系及其对课程要求评价、调整和等级评判紧密相连。于是，唐纳利受柏林、艾布拉姆斯和拉康理论的影响：“借用艾布拉姆斯的分类方法来解释自己的创意写作教学法分类：①客观理论，也被描述为新批评理论，一种文本意义优先的创意教学法；②表现理论，详述自我表现及受浪漫主义影响的种种表现功能，两者都认为意义来自纯公益写作教师和作家；③模仿论，讨论作家对世界的模仿功能，强调写作对外在宇宙的模仿；④实用理论，也即读者反映论教学法，认为意义应置于读者一方。”①［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页。这是目前美国较认可的创意写作研究的四种基本理论。作为创意写作研究学科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唐纳利关于创意写作教学法理论的提出和草创之功不可磨灭。但如果按照理论建设的一般学科规范来审视，她的理论假设有两点应反思：第一，教学实践上如何按照如上理论引导，理论如何转化为教学上具体的教学法，又如何进行课程设计、教学组织和效果评价？第二，唐纳利未能把作为文学理论的模仿说、新批评、读者反映理论和表现主义与作为创意写作教学法的这些理论进行必要的区隔，消解了创意写作研究作为一门科学的地位必要性和可能性，从而在观念意识上仍将它放在文学研究学科里面。

创意写作独特的研究方法还是工坊制教学，但和其他学科的工坊制方法相比，它的独特性在于：第一，反对灵感模式和传统的师徒式的工坊，提倡教师和学生地位平等的开放模式。第二，采用更为开放的选择空间，根据学生水平和需要，制定不同层次的工坊路线。一条路径是在通识课基础上开始系列课程，旨在通过协作来欣赏文学，这条路径对所有本科生开放，实现有教无类，体现了创意写作的目标；另一条路径是设置必要的门槛，开设面向中级和高级创意写作学员的学位课程。同时，作为创意写作独特标志的工坊，在和传统文学研究或作文研究的比较中，显示出自己的独特性来。如上初步建立创意写作研究的对象、方法、内容与基本理论后，我们认为创意写作研究作为学科的初步框架是搭建起来了，接下来需要修正和完善这些理论，做好基本范畴和命题的总结和阐释，为创意写作研究的大厦打好地基，但这个过程是漫长的，需要更多学者的加入和努力。

二、创意写作研究作为学科的知识谱系构成

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大厦建立在综合性的知识基础之上，对创意写作研究知识谱系的考察要从其发展历史、与相关学科碰撞中的知识性遭遇以及其基本理论框架逻辑等联合考察。

（一）纵向检视创意写作研究的知识树累叠创意写作在英语国家的发展历史，大致经历了文学表达、教育表达、大众表达、产业表达、艺术表达和城市表达六个阶段②刘卫东：《从创意写作到创意城市：以世界文学之都为视点》，2020待刊稿。，不同阶段都融合了新的学科知识。在文学表达阶段，创意写作突破了古典语文学、修辞学对旧有知识的依赖和对当代文学文本的漠视，引入具有“现代性思想”的英语文学和英语写作，英语文学和写作知识构成创意写作最早的知识根基。创意写作源于文学教育，现代文学的基本理论与知识构成了其基元性知识来源，即便今天的欧美国家，文学、作文教学和创意写作被视为英语系的三块动力版；教育表达阶段，创意写作被视为一种通识教育，进步主义的实证思想和新人文主义理念融入创意写作，让创意写作破除了工具主义化的危险，同时创意性阅读与新批评主张不谋而合，或者说新批评的思想和方法资源促进了创意写作正式成为一门学科，20世纪30年代爱荷华大学水到渠成地创设了创意写作学科；随着战后高校教育民主化和大众化，创意写作与创造力思想、女权运动等激进的批评理论结盟，潜能激发、创造力理论、女性写作、黑人等少数族裔等批评理论和写作理念成为民主思想运动的表达利器等；1960年代随着美国以视听为主的文化产业兴起，创意写作突破文学写作的范围走向广阔的产业表达，突出其以文字、符号为载体的创意本位活动特性，进而作为文化创意及其产业活动的基础性环节，这无疑是把文学本质及其活动从传统的纯文学观或审美意识形态观转移到创意本体的产业活动观上来，于是文化产业知识也顺势成为创意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数字技术和网络的兴起，创意写作和新媒体、新技术等结合日益紧密，出现了新媒体写作、人工智能写作和数字化写作等形态，且这种形态不断向各种艺术门类和课程形式渗透，创意写作的跨学科、跨媒体和跨艺术成为大趋势，“创意写作+”成为新常态，这就要求门类艺术知识、管理和媒介素养等成为我们时代创意写作研究的必需知识来源。当然，在今天全球化的文化经济时代，创意城市和创意国家成为国家战略，创意写作的创意本位理念与全民化的教育思想在培养创意公民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现代文化产业人才培养体系的组成部分，反过来，创意写作研究在知识体系中要吸纳创意国家和创意城市知识理论。自然，随着创意写作研究不断发展，它还会和更多的学科领域融合，也不断增益自己的知识营养，以增加其生命活力，但从其学科发展的知识谱系上看，大体由如上学科知识熔铸，构成了其学科知识树的主干。

（二）从创意写作的基本理论框架看其知识图谱的构成如果说纵向的知识树构成是经验归纳形态的，属于事实梳理和考察，那么横向上的知识谱图就是假设演绎形态，属于逻辑推理。作为一门实践性的教育学科，创意写作研究的知识构成图谱应该如何描绘呢？这里我们不妨借用特罗斯的核心圈层模型理论（Concentric Circles Model）①Throsby， David.“The concentric circles model of the cultural industries”，Cultural Trends，17.3（2008）：147-164.把创意写作研究的知识圈层分为三个基本层次。首先，文学和写作是创意写作研究知识圈层中的核心层。创意写作教育首先是作为文学教育而兴起，也长期作为英语教育的组成部分，即便在今天欧美很多高校依然将创意写作放在英语系建制中，把它作为和文学、写作并列的三大动力板块。即便我们说在文化经济时代，对文学的本质理解要和创意产业紧密联系起来，但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观点，文学、音乐和舞蹈等还是审美经济的核心圈。很多激进的研究者提倡用创意写作取代现代写作，这是不可取的。美国创意写作作为学科的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是，教学对象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文学和写作知识与理论基础。唐纳利在研究创意写作学科的教学法理论时主要也是受到艾布拉姆斯的文学四因素说影响，而这恰恰是文学理论提供的知识来源和方法灵感。

创意学知识与理论是创意写作研究的次核心圈层。创意写作强调了 “创意第一性，写作第二性”，这是和传统写作最大的不同。创意不是天生的，而是可以培养和教授学习的，虽然它并不否认天赋和遗传因素，但更重视后天的环境氛围与训练，如何把个人的创造力激发出来，这就是创意学的任务了。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斯腾伯格和台湾省创意大师赖声川等进行了开创性的卓有成效的研究。创意写作研究需要对《创造力手册》《创意心理学》《赖声川的创意学》等关于创意、创意心理学等进行知识的迁移和融会贯通，使之成为创意写作知识与理论的基本来源，这是创意写作研究很重要的理论资源。比如，斯腾伯格集合全球对创造力的研究重要成果，用心理测量法、实验法、传记法、生物学法、计算法、情境法等科学方法，将创造力纳入科学研究之中，探讨了创造力的新颖而实用的基本特点，指出创造力具备智力、知识、思维风格、人格、动机和环境等六大心理资源②［美］罗伯特·J.斯滕伯格、陶德·陆伯特：《创意心理学》，曾盼盼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9年版，第1-8页。。赖声川结合个人的实验话剧的创作经历，受佛学思想的启发，灵动地探究了“创意”的本质、内容与形式，以及“创意”的来源、方法与模式，特别提出了“创意金字塔”理论，形象图解了创意的全部内容。他打破了包括“灵感”在内的所有“创意”的神秘面纱、突破“创意”与“生活”的界限，超越了创意者“个人”与“人类”经验的割裂，将创意的可能性与能动性交给普通人③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页。。可以这样说，创意学理论研究和知识水准的推进程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创意写作和创意写作研究的理论水平。

创意写作研究知识圈层的次核心层还应包括教育学理论和知识。创意写作研究和创意写作学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属于教育学科，它的基本目标是培养创意写作教学工作者——创意教师。目前创意写作学术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争论，就是创意写作课程由谁来教的问题。有的主张是作家教，有的主张学者教，我们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教师的作家背景还是学者身份，重要的是他们都应该掌握创意写作的教学教育理论和方法，自觉按照现代教育学理论方法来设计自己的教学活动。即使是著名作家，如果不懂或不屑于按照教育学理论组织教学，自视甚高地由着自己性子来，可能会带出一、两个杰出弟子，但这不符合现代教育对人才培养的期待；反过来，学者型教师可能的创作的个体经历不足，但如果自觉按照教育学规律开展有效教学，很可能培养出很优秀的创意写作者。无论何种类型和身份的创意写作课教师，都应该有基本的教育学知识和理论，自觉做好课程教学目标设计，科学地做好教学内容难易和繁简处理，熟练运用教学方法，巧妙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和积极性，按照知识、能力和素质等要素和层次开展教学考核和效果评估等。教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显然应该具备教育学的基本知识和能力，这也是为何在美国和澳大利亚，创意写作博士学位基本在教育学专业申请的理由所在了。

有了如上圈层知识融合，创意写作学研究的知识图谱大体形成，但这个图谱是开放性的，可以有第三、四、五层的知识层支持，比如文化产业学知识，包括产业政策构架与文化产业发展战略、文化生产理论与文化经济，产业的主要模式和基本内容，创意产业与知识产权等；具备文化产业知识和理论，可以帮助创意写作教师运用产业知识和精神更新文学（文化）观念，把培养的目标更多转向培养文化创意师，让人才直接对接市场经济，实现其创意的“适用性”。再比如，数字技术和新媒体知识的需要，随着家庭计算机的普及和写作方式普遍以手指取代笔，数字化不仅仅是写作的工具，还是作家获得灵感、信息、资源的技术，数字技术已广泛影响创意写作作家的写作方式和写作缘由。媒体形式不断迭代，继电视、广播成为旧媒体后，CD、DVD、互联网、电脑游戏等新媒介进入人类生活不久，正面临着被物联网、VR（虚拟现实）和AR（现实领域）和人工智能等更新的媒体形式取代，美国一些高校的课程上已经出现物联网写作、人工智能写作等新形态，这都是创意写作研究需要面对的学科发展问题。没有这种新的知识视野，学科可能还没有建构起来就被时代抛弃了。同时，创意写作的跨媒介和跨学科个性，更多专业、学科和课程采用了创意写作教学，“创意写作＋”格局在欧美比较普遍，虽然我国并不多见。这涉及到具体艺术门类和学科，其知识储备因人而异，不宜归于一律。总之，这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知识圈层，具有巨大的包容能力。

综上，我们不妨把创意学写作研究的知识结构用圈层方法做一个简要描绘（见图1）。

三、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研究方法

方法是为目标服务的。上文分析到创意写作研究有三个目标：学科目标、文化产业目标和人的自由教育目标，相应地，创意写作研究也应该有三个层次的方法论。

图1 创意写作研究知识谱系的核心圈层式

（一）实证法：调查和实验创意写作研究是一门应用型学科，其鲜明的实践性风格决定了它主要采用实证的方法。在学科草创期不能理论先行，里特和范德史莱斯就提醒过，“教学实践和理论相对未经检验的领域，有可能被越来越笨拙的知识和实践所主导，其中一些已有的效用被夸大了，而另外一些则被错误运用了”①［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3页。。这个实证方法在唐纳利看来主要是调查法，“作为一项以调查为基础的研究，本书的学术目的滞留于讨论建立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的可能性”②［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3页。，他在论证创意写作教学中的根本性方法——工坊制教学的研究就是采用工坊调查，通过对全美167名创意写作教师的问卷调查，唐纳利不仅认识到创意教师们对工坊制教学模式、方法和效果的效果和认知，还能清楚教师们在工坊制教学中所做的自我探索和改革，呈现出工坊制教学类型的多样化。这一调研不仅客观上需要把传统的工坊制教学与作为创意写作研究标志性教学法的工坊制区分，而且也提到根据教学内容、对象和课程等的不同，采用不同的工坊制教学方式方法，实现工坊制内部教学的多样化和丰富性。唐纳利的调查显示：工坊导师的经验不一定具有普适性，他们经常陷入模式困惑，这表现在：“他们发现自己的许多经验可能是自相矛盾的，或者作家导师的方法对自己有用，对学生用处不大；或者对某些学生有用，对某些则没用。唐纳利借用艾布拉姆斯的文学活动四要素及其衍生的批评理论，总结了创意写作的四种教学法：客观论创意写作教学法、表现论的创意写作教学法，模仿论的创意写作教学法，实用论的创意写作教学法。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创意写作博士米歇尔·杰姆斯（Mitchell R.James）将工坊制教学法总结为四种类型：文学教学法、商业教学法、整体教学法和标志性教学法①Mitchell R James：Aristotle，The Sublime And Quantum Rhetoric： New Approaches to understanding the fiction writing process，PHD Dissertation Indiana University of Pennsycania，2015.。作为博士论文，杰姆斯的教学法总结明显就带田野作业的调研和实证性。

国内研究者高翔博士受美国学者的启发，在调研英语国家工坊制教学经验中，从参与者维度把创意写作工坊模式分为六类：面向高等教育的高校创意写作工坊制研究，面对青少年的基础教育创意写作工坊研究，面对囚犯改造的监狱创意写作工坊研究，面对老人、妇女和少数族裔的社区创意写作工坊研究，面对心灵创伤者的作为心理治愈的创意写作工坊研究和面向文化创意产业的职业作家训练的工坊研究。进而把创意写作教学法的基本定位和价值导向归结为：“创意写作教学法应该是一种开放的、赞赏式的价值导向，它鼓励学生自我表达，鼓励实验精神，尊重学生的个性，对不同的声音采取包容态度，致力于将工作坊打造为一个民主多元的创意空间。”②高翔：《虚构文学创意写作工坊理论体系和实践研究》，上海大学2019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8页。

以上是工坊类型教学法的总结，对于具体写作内容的方法则是不同创意写作教师们具体课程和科目教学方法的实践和总结，在这方面的成果可谓不胜枚举，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书系引进的40多部创意写作著作，大多可以作为具体写作技巧的介绍，体现了该学科的实践性特征。如果从教学法视野看，伊莱恩·沃尔克的《创意写作教学：实用方法50例》值得关注。相比较而言，该书更重视从教学方法上总结具体写作内容的教学技巧，而不是写作技巧，这为从事创意写作研究提供了更为具体的实证性教学方法和案例。正如该书译者指出的：“它（该书——笔者注）实质是教学指南……本书由来自世界各地50种创意写作课程教学实例结集而成，为我们提供了诸多具体详细的创意写作教学方法和训练过程。……工作坊化教学乃是本书的一个灵魂性装置。”①［美］伊莱恩·沃尔克：《创意写作教学：实用方法50例》，吕永林，杨松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这段话一方面清楚地告诉我们，在美国的创意写作的课程教学中，教师们针对教学内容探索出了种种的具体教学方法，开发出了经典案例，可供同行教学借鉴和推广；另一方面具体内容的教学法和作为创意写作研究标志性的工坊制教学法的逻辑关系，即具体教学法是被统摄在工坊制整体教学法之下的。

通过如上举例和简析，不难得知，作为学科方法，创意写作研究的基本方法是实证性的，它需要研究者们通过调查法、观察法、体验法、实验法，乃至统计法为主的实证性方法做基础。这些方法的集合为创意写作研究打下最基本的方法论基础，为学科的知识构成储备必须的底料。

（二）跨学科研究法创意写作研究虽然从文学和写作研究中孕生，继而从创意写作学中分化，但从大学科归属上看，它当属于教育学。其实，综合其发展史和内在学理脉络，它应该是交叉学科，这就决定了我们对创意写作研究方法在学科理论体系上采用跨学科的方法。按照上文分析的知识和理论的结构圈层来看，创意写作研究首要的方法是文学研究法和写作研究法，比较典型的例子是1930年代新批评运动对大学校园里的创意写作教学的推动，“像作家一样阅读”的文本细读成为常识，所以提倡创意写作研究不是要弱化传统的文学和写作学，恰恰是要更加重视其基础性地位，只不过它是为创意写作教学使用。创意学作为新学科，为创意写作研究提供的方法论启发比较大，它主要是为创意写作研究中对主体的创意力的科学有效的培养上，比如潜能激发、创意思维训练和创意力评估等，这一方面因为涉及到主体的智力因素测定和非智力条件的培养，需要相关的心理学实验和数据支撑，也还要涉及到脑科学、行为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知识和方法，难度相对较大。

教育学方法在创意写作研究中是核心，这是更为系统的教学法在创意写作教学上具体展开的体现，如教育目标设置、课程体系安排、教学设备与条件、教学法过程的组织与管理、教育效果评估等。仅就教学过程法来看，不少学者做过探索，如凯特·格瑞威勒（Kate Grenville）提出的创意写作六步法等。国内学者许道军对过程写作法的五个阶段也有介绍：“预写作 （prewriting）、打草稿（drafting）、修改（revising）、校订（editing）和发表（publishing）。过程教学法的理念，认为创意写作不是简单的语言、段落、篇章以及技巧、修辞的组合，而是包含着创意、构思、写作及反复修改的全部过程，将写作活动延伸到写作活动中忽视或者说不被重视的上游环节。在其写作和修改的下游环节，创意也是不断产生和得到修正，修改的是学生的创意活动、写作活动、认知活动的循环反复，换句话说，写作其实就是再写。”②许道军：《创意写作：课程模式与训练方法》，《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创意写作的过程教学法把发表出版和产业化作为最后阶段，这需要学生具备文化产业研究和实践能力，在创意产业视野下思考“为谁写作”，“什么是受欢迎的写作”等更为实际的问题。帮助学生找准自己在文化市场中的位置，核引文发表自己的作品（或者代理）以最大程度获益，这离不开文化产业管理方法。

作为一门开放性的实践学科，“创意写作+”的思维在各种艺术门类不断获得共识，很多高校教师尝试用创意写作的理念、思维和方式开展电影电视剧本、歌词歌曲、戏剧写作等，这种融合性写作方式在开展过程中，也吸纳了不同艺术的研究方法，让创意写作研究成为跨艺术教学法。这正好印证了唐纳利对于学科方法之间关系的一句话：“创意写作学科刚出现时，它与其他学科，其他系交叉混合，甚至会为其他专业服务。当它开始成熟，能以自己的学科方法论和集体数据为自身提供支撑时，创意写作研究将会与文学研究、作文教学研究平起平坐，因为它能给学习创意写作的学生提供学术学位，具有自己研究的学术程序及合法性，能在自己的学术中定位自己的权威。”①［美］戴安娜·唐纳利：《作为学术科目的创意写作研究》，许道军、汪雨萌译，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3页。这些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促成创意写作研究学科的发展，一旦创意写作研究成熟，它们会在方法论上汇融出新，形成有自己独立的学科方法论。

（三）本体论方法学科研究的最高方法是哲学方法。我们认为创意写作研究的哲学方法论既不是客观论哲学，也不是主体论哲学，而是实践存在论。这主要是基于创意者的“创意实践是人的根本性实践”②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8、52、53-54、55页。、写作“是奠基于人的本体性实践之上的审美实践活动”③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8、52、53-54、55页。，以及马克思主义教育的终极目标是人的解放和自由综合得出的判断。

创意学研究专家罗伯特·斯滕伯格认为创造力“是一种提出或产出具有新颖性和适切性的工作成果的能力”④［美］罗伯特·斯滕伯格主编：《创造力手册》，施建农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这指出了创造力（创意能力）的两个基本特征：一是新颖性，或独创性和新异性；二是有用性，或适合某种特定需要。这种创意性活动无疑要通过创意者的实践，对外部世界，或者人的精神世界的改造，使之符合人的需要，其结果既是外在物质世界的人化，也是人的内在自然的人化。在这个实践活动中，作为在者的人的创意潜能冲破种种障碍显现为创造力的现实性，人的被遮蔽性也得以敞开和澄明，显示了存在的状态和意义。藉此，创意就不仅仅是对世界被遮蔽性存在的解释性敞开，它还是基于此在者和世界关系的理解中让世界整体性（包括人）显身。

写作行为是一种内在的生命实践——“诗意的栖居”。有研究者认为，在创意写作视野内，“人只有把自己领受为创意者时，他才可能真正领受自己的生命本质并以其为基本原则来追求其主体性的自我完成，写作由此被理解为主体对其创意本质的一种领受和实现活动，一种被本质地包含于主体生命的内在实践。”⑤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8、52、53-54、55页。通过写作这一领受性行为，创意写作者以“诗意栖居”方式显身为在世的本体性存在地位。

按照葛红兵在《创意写作学理论》的设想，“创意实践论写作学是以个体的、感性的、身体的创意实践为出发点的写作学，它既克服了机械反映论写作学直接言说世界，把写作和世界无中介地联系起来的困境，也超越了那种依靠抽象主体，把写作归结为普遍理性、抽象人性或者普通感性的主体论写作学困境，因而可以合法地演绎出整个写作学体系。由此出发，意味着我们是在人类思想的最高处建构创意写作学。”⑥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8、52、53-54、55页。在超越机械论反映论和抽象主体论哲学后，把创意写作及其研究奠基在实在论上是理所当然的。这也在深层上符合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对于未来人的基本设想，即现代教育的根本目标就是把人从不自由的状态解放出来，通过劳动实践方式，不断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让个体成为自身的、和谐的、全面的、自由发展的完人。

有了最高的哲学方法，创意写作研究就合理地把创意、写作和教育三个范畴有机地统摄起来，其基本的学科方法和核心的人才培养目标有了坚定而厚实的方法论基础。惟有如此，创意写作这棵小苗才能在岁月的风雨中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创意写作研究作为一门新的学科幼苗，本文从其学科合法性出发，初步梳理其和创意写作密切但独立的关系，分析其发展目标和基本理论框架，探索知识论构成的可能圈层与逻辑，并对其基本研究方法和层次做了基本判断。客观上讲，这些纲要性认识既是论者基于过去已有成果的认识性总结，也表达了对于当前创意写作界某种混乱状态的焦虑，更重要的是，它传达了对未来创意写作研究的期待。鉴于学术能力限制等诸多原因，本设想框架有待进一步自洽，结构亦欠严谨，很多表述有待学理化，但其根本叙事策略是抛砖引玉，激发广大的同行学者积极参与讨论，以促进中国创意写作研究的形成和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