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
27年前的采访录音至今犹在
关于唐纳是中共党员,我在《江青传》(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中已经很明确写及,1936年4月26日唐纳和蓝苹(江青)在杭州举行婚礼,“唐纳那时其实已加入共青团。后来,他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还在论及江青是一个左翼文化工作者时,曾提及江青先后嫁过的四个丈夫,即俞启威(黄敬)、唐纳、章泯、毛泽东,都是中共党员。
至于唐纳晚年,“不仅是中共特别党员,而且还是国家安全部情报人员”,这一敏感身份,我在写《江青传》时就知道,只是在当时尚属机密,所以没有写进《江青传》。现在时过境迁,到了可以说的时候了。
关于唐纳的真实身份,我是在1986年8月7日采访唐纳挚友夏其言时得知的。当时的采访录音带,后来我转成数码,刻在光盘上。写这篇文章时,我又听了一下,27年前他的谈话声音仍相当清晰。
夏其言跟唐纳、江青同龄,都属虎,生于1914年,曾任中共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党委副书记、副总编辑,2002年10月23日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享年88岁。
那是27年前,当我得悉唐纳挚友夏其言在沪工作,便于8月4日下午前往拜访。炎夏酷暑,柏油马路都有点酥软了,我叩响一幢小楼的房门。本以为,倘若夏老不去黄山、青岛避暑的话,定然在家午睡。出乎我的意料,夏师母告知,夏老上班去了!他和唐纳同岁,也属虎,当时已是七十有二了,照样天天去报社上班,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的。
几次打电话跟夏老约时间,他不是接待外宾,便忙于业务。总算有了空余,乃于8月7日得以与他长谈。除了听觉差一点之外,夏老身体甚健,记忆清晰。此后,我多次向他请教。
史枚深刻影响了唐纳和夏其言
夏其言说,他跟唐纳相识,说来纯属偶然:夏其言是浙江定海人,1927年就读于舟山中学。高中毕业后,1934年正值刘鸿生开办的中国企业银行招收练习生,夏其言考上了。跟他一起考上的,有个青年马骥善,两人意气相投,遂结为好友。
马骥善之兄,即马骥良,也就是如今人们所称的唐纳。马骥良常到银行宿舍看望弟弟,跟夏其言结识了。夏其言也随着马骥善喊马骥良“大哥”,虽然他跟马骥良同龄。那时候,马骥良参加了“C.Y”,即共青团。夏其言呢?正追求进步,悄悄地在读马列著作。正因为这样,他跟马骥良相见恨晚,非常投机。
夏其言说,当朋友有难,马骥良就会挺身而出。夏其言当时正与一位姑娘相爱,而姑娘因家庭穷困曾被迫与一位大资本家之子订婚。唐纳得知夏其言的困境,竟化装成律师,夹着公文皮包,到资本家家里陈说利害。凭三寸不烂之舌,居然使那资本家的儿子不得不放弃了婚约……年逾古稀的夏其言回忆往事,指着他的夫人笑道:“她便是当年那位姑娘!我们都很感谢唐纳热情相助……”
马骥良再度为朋友挺身而出,那朋友非同寻常。夏其言记得,有一天,马骥良神秘地对他说:“我有一个朋友,很有学问,可以教你懂得许多革命道理。不过……”马骥良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用双眼看着夏其言。夏其言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不怕风险。”马骥良这才轻声地说:“他没地方落脚,你敢不敢收容他?”夏其言一口答应下来。
当时,马骥良租房居住,房间很小,而夏其言的父亲在“十三层楼”(今上海锦江饭店)掌厨,他家住离“十三层楼”不远的长乐路怡安坊17号,石库门房子,独门进出。
过了几天,夏其言家多了一位青年“房客”。那青年“房客”跟夏其言住一间小屋。他跟马骥良、夏其言同庚,所以很谈得来。此人足不出户,终日闭门幽居,邻居从不知马家有“房客”。所谓“房客”,只不过夏其言对亲友的遮掩之词罢了。
“房客”叫小琳,常用的笔名为史枚,真名佘其越、佘增涛。此人跟马骥良同乡、同学,马骥良用“总角之交”(即少年朋友)来形容。
日子久了,夏其言才明白,佘其越乃中共地下党员。他在上海杨树浦活动时,被国民党警察逮捕,押往苏州反省院。那时,苏州反省院有所谓“假释放”制度:如果有两家铺保,“犯人”可“假释放”两个月,届时自回反省院,仍旧关押。“假释放”的本意,是让“犯人”体验一下“自由”是何等舒坦,以促使“犯人”早日“反省”。然而,佘其越却趁“假释放”之际出逃了!
佘其越请求马骥良帮忙。神不知,鬼不晓,他隐居在夏其言家里。国民党警察局急得跳脚,却也不会查到夏家,因为在此之前,佘其越跟夏家毫无瓜葛。
佘其越擅长写作,在隐居中写了不少文章,署名唐纳,由马骥良送出去发表。马骥良自己写的文章,也署名唐纳。于是,唐纳成了两人合用的笔名。马骥良本来以“罗平”为笔名,在常用“唐纳”之后,渐渐地,人们以“唐纳”相称,以致后来变成“唐纳=马骥良”。佘其越隐居夏家,唯一的常客是马骥良。以下按照人们现今的习惯,称马骥良为“唐纳”,而称佘其越为“史枚”——因为他的真名已被国民党政府上海警察局记录在案,他改名史枚,沿用至解放后。
史枚跟夏其言朝夕相处,教他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引导他走上革命之路。在佘其越的影响下,夏其言于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夏其言告诉笔者,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张承宗。张承宗在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副市长。在夏其言之前,唐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当唐纳跟蓝苹相爱之后,蓝苹也成为夏家的常客。蓝苹曾经送她主演的话剧的戏票,给夏其言的弟妹以及父母亲。此外,电影导演郑君里的夫人黄晨(笔者于1986年6月16日采访)、蓝苹所住环龙路许家房东的保姆秦桂贞(笔者从1986年7月26日起多次采访),是蓝苹的密友,也来夏家。正巧,唐纳、蓝苹、史枚、夏其言、黄晨、秦桂贞是同龄人,然而不约而同以史枚为长。因为他是“C.P”(共产党),而且学者风度,老成持重,唐纳、夏其言尊敬他理所当然,蓝苹在他面前也颇恭敬。就连她跟唐纳吵了架,也常常要到怡安坊来,在史枚面前告状,请史枚“仲裁”。
夏其言记得:当蓝苹跟唐纳在史枚面前吵闹时,甚至动手打架——居然在夏其言家中大打出手!他还记得:有一次,天还没亮,他跟史枚还在睡觉,突然,蓝苹披头散发,前来敲门。蓝苹刚进来,唐纳也来了,又是一场大吵大闹。还有一次,在他的家里,当着史枚和他的面,蓝苹抓住唐纳的头发,把唐纳的头往墙上撞……endprint
夏其言告诉笔者,一天,当蓝苹跟史枚、唐纳、他一起闲聊,蓝苹随口说了一句“名言”:“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也许正是因为这句“名言”,她征服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朝着“高居人上”的目标走了一步又一步棋。
蓝苹还有一句“名言”:“英雄人物创造历史,我如果不能成为英雄,也要成为英雄的终身伴侣。”大约正是出于这一“行为准则”,她最后选择了毛泽东。
在上海“孤岛”从事秘密活动
唐纳与蓝苹分手后,日军进逼上海。蓝苹经济南、西安,于1937年8月进入延安,改名江青。唐纳则在1937年底前往武汉,然后来到“陪都”重庆。
看到唐纳在山城孤身一人,赵丹有意把18岁的女演员陈璐介绍给唐纳,便对陈璐说:“我有个好朋友,想见一见你。”陈璐问这位好朋友是谁,赵丹便向她介绍了唐纳的身世、为人……
陈璐记得,1938年3月的一天,由赵丹做东,请她和唐纳在重庆冠生园吃饭。唐纳和陈璐一见倾心,唐纳频频约她去骑马,去重庆南温泉游泳。唐纳亲热地喊她“璐璐”,她则叫唐纳“罗平”。他们以闪电的速度结婚。为了纪念两人相识之处,婚礼在冠生园举行。
1938年10月,唐纳与陈璐经越南河内,到达香港。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月,乘船返回上海。当时上海处于所谓“孤岛时期”:自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日军占领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北半部,即今虹口、杨浦两区,包括上海四周,只剩下上海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半个上海公共租界,称为“华界”。“华界”成为日军包围下的孤岛。
唐纳和陈璐住在法租界海格路(今华山路)、江苏路口。唐纳改用笔名“蒋旗”,发表多幕话剧《陈圆圆》,又写出多幕话剧《生路》。陈璐在上海当演员,唐纳为陈璐取了个艺名叫“红叶”。据云,“红叶”的含义是与“蓝苹”相对。
1940年5月1日,陈璐生下儿子,唐纳非常高兴,为儿子取名“马均实”,意即“均分劳动果实”——出生那天是劳动节。唐纳还为儿子取了奶名,叫“红儿”,这奶名显然来自陈璐的艺名“红叶”。
笔者于1998年2月21日在汉口采访了当时已78岁的陈璐以及58岁的红儿。陈璐告诉笔者,当时她并不知道唐纳的政治身份,只知道他常常行踪机密。有一回,唐纳对她说:“如果我被捕,牵连了你,你就说‘我早就跟唐纳离婚了!”陈璐听了一时愕然。
后来,突如其来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那是一天清早,她所住的三楼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那时,唐纳不在家,他离沪秘密前往重庆了,陈璐和红儿以及保姆留在上海。保姆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法国巡捕。巡捕问:“陈小姐在家吗?”陈璐应声而出。巡捕说要她去巡捕房一趟。陈璐吃了一惊,就故意改用武汉话说:“孩子还没有‘过早呢!”所谓“过早”,是道地的武汉话,意即“吃早饭”。巡捕却坚持一定要她马上就走。
陈璐被带到法租界卢家湾巡捕房。到了那里,巡捕倒显得很客气,一边给她喝咖啡、吃三明治,一边说希望她能好好合作。陈璐“过完早”,巡捕带她到另一个房间去。一个大块头巡捕开始对陈璐进行审问:“你是唐纳太太吗?”陈璐知道事情不妙,就按唐纳的嘱咐用武汉话说道:“我跟唐纳已经离婚了,不再是唐纳太太了。”“大块头”接着问:“你知道,唐纳在哪里?”陈璐答道:“我跟唐纳已经离婚好几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大块头”面对这位一问三不知的陈小姐,只好放她回去。
陈璐庆幸唐纳事先为她编好对付巡捕的“台词”,所以也就顺利“过关”。她来到上海兰心大戏院,全身心地投入《天罗地网》的排练。她万万没有想到,过了几天,巡捕又来找她。
这一回,她来到巡捕房,“大块头”板起了面孔。原来,巡捕经过暗中调查,得知她根本没和唐纳离婚。所以,当她又一次声称自己跟唐纳已经离婚,“大块头”也就不客气了。她被关押在巡捕房。她说,唐纳不在上海,到底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强调自己正在“上戏”,如果被关押在巡捕房,不去剧院,戏没法上演,剧团的经济损失谁负责?审了几回,得不到关于唐纳的线索,巡捕房只得又一次把她放了。
回到家中,陈璐很快就发现,家门口有人盯着,直到夜里熄灯之后,盯梢的人才离去。白沉(后来在1955年担任电影《南岛风云》导演——笔者注)来看望她,劝她赶紧把唐纳放在家中的进步书籍转移。
过了半个多月,大约没有发现唐纳回家,楼下那盯梢者才消失了……
唐纳从重庆回来后,陈璐把那场虚惊告诉他。唐纳笑道,他事先替她拟好的“台词”,还是派上了用场呢!他并没有把巡捕房为什么这样“关注”他的原因说出来。直到好多年之后,陈璐才知道唐纳当时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
有国难回,定居巴黎
陈璐与唐纳的婚姻只维持了8年。唐纳在重庆爱上另一个演员康健,开始同居。同居关系没维持多久,因性格不合,两人最终分手。
抗战胜利后,唐纳从重庆回到上海。应《文汇报》总经理严宝礼及总主笔徐铸成之邀,进入《文汇报》任副总编。徐铸成原在《大公报》,与唐纳有过同事之谊。这时,唐纳改用“马季良”这个名字。
唐纳来到陈璐家,陈璐已与一位盐商结婚。但是唐纳常常看望红儿。
此后,唐纳在上海又传出新的恋情:1947年8月唐纳出席美国总统特使魏德迈在上海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会上见到《自由论坛报》女记者陈润琼年轻、俏丽,能操一口纯正英语。才华出众的陈小姐,顿时使唐纳为之倾倒。用唐纳的话来说,那就是“惊为天人”。
唐纳热恋着陈小姐,不断给她寄一封封用蝇头小楷写成的情书。最初,一头热,一头凉。唐纳有情,陈小姐无意。陈小姐乃名家闺秀,福州人,原驻法公使陈的第三个女儿,自幼受家庭熏陶,精通英语、法语。
1949年2月,陈小姐调往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工作。已在香港担任《文汇报》总编辑的唐纳向报社提交辞呈,也飞往纽约,先在《纽约日报》工作,后在联合国一家中文印刷厂工作,为的是能够与陈小姐在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