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打工文学的转型与突围
——以佛山作家为观察核心

2020-11-25 00:31
写作 2020年5期
关键词:打工者底层广东

杨 森

一、前言

打工文学问世于1984年,其诞生的标志为林坚的小说《深夜,海边有一个人》发表在《特区文学》。随着九十年代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越来越多的外来工人前来珠三角打工,打工群体日益壮大,此时也涌现了一批例如王十月、谢湘南、郑小琼等具有影响力的打工作家。广东文学杂志也成为了打工文学主要发表的平台,包括 《花城》《广州文艺》《珠江》《佛山文艺》《外来工》(后改为 《打工族》)等,都发表了大量的打工文学作品,在社会上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力。尤其是《佛山文艺》作为地方性文学杂志,更是创下了发行量50万份的奇迹。不管是打工文学,还是这些文学杂志,都以一种自下而上的方式改变了中国文学生态,这是较为罕见的文学现象。

打工文学聚焦珠三角的打工群体,记录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工作与生活中的艰辛。打工文学具有鲜明的痛感叙事特征,正如打工诗人郑小琼强调是疼痛感刺激着她进行创作:“珠江三角洲有4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①郑小琼:《女工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由于打工作家多是打工者出身,对于这些流水线上的人们的屈辱与辛酸有着切身的感受,因此文字具有强烈的现场感。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为自我利益进行书写的群体,因此作品中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这也成为打工文学的成功之处,正是因为写出了众多打工者的心声,才收获了如此多的关注度。然而另一方面,这也反过来限制了打工文学的发展,正如陈超指出打工文学的发展瓶颈:“一是创作主题过于局限,打工文学的主题基本都囿于上当受骗、情感受挫、事业不顺等几个方面。二是创作人物性格过于简单,主要表现在对人物性格的处理上多停留在非白即黑、非善即恶的二元简单对立上。三是创作思路过于浮浅,影响了作者对复杂现实更为深刻的反思和分析。”①陈超:《当代文学境遇中的“候鸟”踪迹——城市化进程中“打工文学”的生产、撒播与移植》,《甘肃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由于打工作家多为非职业作家,受限于文化层次与生存压力,视野与知识的局限,使得打工文学无法朝向更高层次的文学水准提升。打工作家的持续创作也成为了难题,因此出现了大量的“一本书”现象,这也导致了打工文学后劲不足的情况。并且随着许多打工作家借助文学发表进入机构工作,导致其失去了第一线的生活工作经验,也让他们丧失了继续创作打工文学的冲动。例如周崇贤借助《米脂妹》《打工妹咏叹调》等作品进入了佛山文学院工作以后,创作也出现了明显的转向,不再以打工文学为书写重心,如他所说离开了打工的第一线,失去了那种“张扬的疼痛感”。周崇贤的例子较为具有代表性,传统的打工文学较为依赖痛感叙事,当书写主体离开了所处的环境后,也就很难再继续以往的创作模式。因此郑小琼为了保持这种现场感,甚至拒绝加入体制内作协,以及做客央视节目,而是选择了继续打工。然而随着社会变迁,打工文学的关注度也在逐渐衰弱,因此许多评论者也纷纷发出了打工文学日渐式微的呼声,打工文学是否会就此走向消亡也成为了人们关注的问题。

对此情形,许多作家也在尝试做出努力进行改变,试图在原有的打工文学基础上进行突破,论者也将其称之为后打工文学②秦香丽:《“后打工文学”的诗意建构——张伟明〈深眸·男〉一瞥》,《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不管是书写方式、关注焦点、审美取向上都有了较大的转向。本文也将以新时期佛山作家作品,包括盛慧《闯广东》、村水《下广东》、彤子《南方建筑词条》、王虎《带着理想爱世界》为观察核心,进一步探讨后打工文学的突破之处。从打工文学诞生之初,《佛山文艺》就与其结下了不解之缘。随着这几部作品的问世,佛山能否再次引领后打工文学的发展也是值得关注的议题。

二、后打工文学的转型

(一)平视姿态书写

打工文学一直与底层文学有着复杂的关系,也成为了争论的焦点③许多评论文章直接用“底层文学”来称打工文学,例如许相全:《东方文学视域下的底层文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2期;刘旭:《在生存中写作:从“底层文学”到“打工文学”》,《文艺争鸣》2010年第5期;蒋述卓:《现实关怀、底层意识与新人文精神——关于“打工文学现象”》,《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有的学者认为打工文学应该纳入底层文学之中,作为底层文学的一个叙述分支,也有的学者认为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二者不可兼融。本文也倾向于第二种观点,认为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应当进行区隔。毫无疑问,打工文学自诞生之初就与底层叙述有着紧密的关系,作为打工一族的叙述话语,其意义就在于让人们可以看到这些平时被社会主流所遮蔽的人群。因此这种底层书写也自然地充满了疼痛与伤感:“每天都有一批打工妹,经过化验确诊后,进行痛苦的人流术,刚刚发育的子宫胚胎,被器械粗暴地捣毁。”(薛广明《化验师日记》)。这样一种身体书写也充满了无奈与控诉,然而也容易陷入情感的宣泄。不管是郑小琼的《身体》、还是杨克的《人民》、方舟的《制鞋少女》,身体所遭受的凌辱、规训、暴力,或是疾病对身体的损伤,当中都包含了打工者的呐喊。这也成为了打工文学进行底层书写时常遭遇的困境,由于作者本身就来自于打工群体,因此在进行写作时会过分沉溺于自我感伤,这也容易使得打工文学沦为“控诉文学”,变成对社会不公的声讨,这也限制了打工文学以更高的立意进行思考。“打工文学的共同缺陷,不仅容易导致审美疲倦,还会影响打工文学的深入开掘。他们的盲点就是徘徊在事物的表面,而没有复杂的人性肌理书写。”①高志:《当代“底层书写”的盲点、阈限与未来》,《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另一方面,底层文学也时常面临一个困境,即是一般进行底层文学写作的多为知识分子,包括近些年先后发表非虚构作品的梁鸿《中国在梁庄》《出梁庄》;林白《妇女闲聊录》等,这也容易形成一种知识分子以启蒙的姿态看待底层民众的视角。受限于生活经验、思维方式等差异,以知识分子为主体进行的底层书写,距离真正的底层社会始终有着较大的隔阂。正如梁鸿有着深刻的自我反思:“我不是梁庄人,还因为我时时承担着阐释的功能。正是这些阐释,暴露了‘我’其实已经不是梁庄人的尴尬事实。我之所以对梁庄有如此大的负罪感,恰恰是因为我把它看作是低一层次的生活,是我无处不在的可恶的悲悯在起作用。你凭什么要对他们悲悯?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不高尚也不庸俗,不富裕但也不是绝对的贫穷,他们依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吃饭,并获得些许的幸福和温暖,何来悲悯?你的悲悯贬低了他们的存在。”②梁鸿:《出梁庄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这也正是斯皮瓦克式的提问,在知识分子笔下,底层始终无法真正发声,底层被剥夺了话语权,成为了一个被言说的群体,底层难以逃离被叙说的命运。

因此进入到后打工文学之中,作家也在试图走出底层呐喊,或是知识分子启蒙两种姿态,以一种平视的姿态进行书写。彤子的《南方建筑词条》以关键词的方式书写了一部关于建筑行业生活的百科全书,记录了包括桩机工、信号工、塔吊司机、项目经理、专家、局长等不同工种形形色色的人物状态,勾勒了出一幅人物众生相。可以看到作者除了对底层的打工者进行书写以外,对位居高位的上层人物同样进行了描写,这也跳脱了固有的底层叙述立场,以更加宏观的视野进行文学书写,这也正是后打工文学的转型之处,不再只是局限于底层民众,而是将目光放在了社会中的不同人群。再如王虎《带着理想爱世界》中的主人公花小凤,他来自西北革命老区,作为正规受过大学教育,有着大学本科学历,毕业前参加校园招聘会,被一家五百强公司录取。以这样的学历和能力背景,完全可以回到家乡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可是花小凤有着更高的事业追求,因此不惜放弃稳定的工作,选择来到珠三角寻找机会。花小凤面临的也是近些年讨论的较为火热的话题,选择北上广深进行拼搏,还是回到家乡养老。当下的珠三角乃至全国一二线城市,都有着许多像花小凤这样的打工者,他们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不算是无法言说的底层民众,选择离开家乡出来打工,更多是为了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因此可以看到,后打工文学的书写对象已经不再局限于过往固有的底层人,而是有了更加广阔的视角,这也使得与底层文学进行了明确的区隔。

(二)创作身份转变

与此同时,后打工文学创作者的身份也在进行转变。早期的打工文学多为一线的打工者出身,凭借一腔热情进行创作,因此也出现了作品水平参差不齐,以及创作了一两部作品就无法持续的问题。进入到后打工文学中,经过这些年的大浪淘沙能依然保持创作的作家,则是经受住了市场和文学机制的考验,具备了更高的文学专业度。因此许多后打工文学作家都是既拥有早年一线的打工经历,后来则依靠写作成为了体制内作家。如彤子早年作为一个建筑行业的从业者,后来凭借“岭南旧事”系列等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已经转型成了职业作家。在写作《南方建筑词条》过程中,彤子既融入了自我生命经验,同时又保有高度的创作自觉,正如彤子说道:“书写不为著书立传,不为歌功颂德,不为百世流芳,仅为记录归档,筑字留存。我想为这个鲜有人涉足的领域,留一点痕迹,作为一个建筑行业的从业者,这是我的责任,我责无旁贷!《南方建筑词条》是我用了三年时间才完成的一个长篇小说,它并不是写一个人或一件事,它写的是一个群体,一个群生的景象。”①彤子:《七八九新军突起——彤子》,广东作家网,网址:http://www.gdzuoxie.com/v/201802/8281.html,发表日期:2018年2月8日。在作品中,较少看到作者介入文本之中,而是以一种平实的语气在进行描述,没有太多的作者立场,作者无意为底层民众呐喊,也没有站在高位以启蒙者的姿态俯视,而是客观冷静地为人们呈现建筑行业的人与事,并透过这些活生生的个体生命,向人们揭示了这些平时不为人所道的群体生活样态。

此外,盛慧的《闯广东》同样如此。相比于其他作家,盛慧并没有实质的打工经历,其创作的源泉和灵感都来自于曾经在《打工族》杂志的工作经历,以及现实中对打工群体的走访。盛慧曾自述创作来源:“我之所以能写成《闯广东》,与我曾经在《打工族》杂志工作的经历密不可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能读到底层打工人的来稿,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生存状态、喜怒哀乐。非但如此,我还走遍了珠三角的每一座城市,深入到工厂车间,与打工人面对面交流。”②彤子:《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脉络》,广东作家网,网址:http://www.gdzuoxie.com/v/201903/10369.html,发表日期:2019年3月27日。可以看到,尽管盛慧没有实质的打工经历,但透过与打工文学密切的工作经历以及实地走访,使得盛慧对打工文学有了足够的感悟。同时盛慧作为专业作家,具备了较为成熟的文学创作理念,因此在写作时得以站在更高的高度进行书写。《闯广东》透过谢闯这个小人物在广东打工的种种经历,记录了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之间的历史记忆。该作品入围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这也代表了后打工文学创作水准走向了新的高度。小说中谢闯在经历了种种的磨难,最终功成名就之后,面对大型房地产邀约做副总的工作机会,谢闯却放弃了金钱与晋升机会,而是选择了回到家乡开办生态农场。相比于初期来到广东,誓言要出人头地的谢闯,此时却也有了新的人生感悟,不再只是执着于功名利禄。这也是后打工文学的转型之处,相比于早期打工文学较为单一的为生存、温饱的写作,后打工文学的高度也在不断提升,转向的是对人的自我价值实现的思考。如果说打工文学是以一种痛感的方式,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一种关怀与情感的宣泄,那么后打工文学则试图站在更高的层次对打工群体进行关注。这也正是源于后打工文学的创作主体为专业作家,他们既有着对打工现场的足够认知,同时也具备了作家的文学素养与人文深度,这也使得后打工文学具备了足够的前景。

三、后打工文学的突围

(一)情感的转变

早期的打工文学作为打工者的情感寄托,当中包含了打工者从农村来到城市时的迷茫与困惑。打工者试图透过写作来重新思考自身的移民身份:“打工文学的本质在于描述匿名者的生存经验,是来自底层内部的身体叙述,是身份未定者的文学,也是持续追求归属和无穷追问身份的文学。打工文学的身份认同问题,关乎几亿中国人的现实生存境遇和文化境遇,它既与城乡中国的社会变迁有关,也与特定的政治文化生态存在密切联系。”③柳冬妩:《粤派评论视野中的打工文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5页。因此包括郑小琼《印刷厂》和“断指叙述”、周崇贤《打工:挣扎与希望》、王十月《声音》等作品都深刻书写了作为外来移民打工者的身份困顿。例如王十月在作品中描述一对父女就读书问题展开的对话就颇具代表性:“女儿:爸爸,为什么我不能上好学校?父亲:因为我们不是深圳人。女儿:我一直都住在深圳,我为什么不是深圳人?父亲:因为我们没有深圳户口。女儿:户口是个什么东西?”①王十月:《我们的罪》,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8页。可以看到,由于户籍制度的障碍,外来打工者无法轻易获得城市户口,这也使得他们与城市隔绝着莫大的横沟,当中包含了强烈的乡土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因此初期打工文学对于都市的情绪充满了愤怒、怨恨、无奈,呈现出了强烈的爱恨情感,打工者作为异乡人与城市存在着不相容与敌对,如何解决自我身份的困惑成为了这时期打工文学主要面临的问题。例如塞壬的打工散文写道:“广州、上海、深圳、北京、昆明、东莞、珠海,我还得漂往哪里呢?哪里才是尽头?这又是另一个主题,它同样令我沉默,坚硬,而且悲伤。”②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这些打工者成为了城乡之间的零余人,一方面他们无法再回到农村家乡,同时也无法留在城市获得身份。这样一种漂泊不定、始终流动的状态也带有了离散(Diaspora)文学的特点,打工作家不得不面对“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人生追问。

进入到后打工文学时期,随着社会转型与打工作家身份的转变,此时乡土与城市不再是尖锐的二元对立,二者趋近于调和与交融。一方面源于农村城镇化的推进,使得乡村与城市的差距得到缩小。另一方面则在于许多打工作家包括王十月、郑小琼、盛慧、彤子等都已成为新市民,在城市已经定居,逐渐适应了城市的规则与秩序。这种适应也体现在语言上,进入后打工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到粤语方言的使用逐渐增多,包括一些本身母语不是粤语的作家,也在有意和无意间穿插着方言进行创作。语言作为一种身份的印记,当中也包含了作家自我身份认同的转变,因此城乡不再是不可逾越的横沟。《闯广东》中的谢闯后来成为知名房地产策划师以后,甚至策划了一个“梦想——0757”楼盘,销售主体正是外来打工者,透过一整套方法,目标正是让打工者可以在城市安家。正如谢闯所说:“我专门调研过,知道他们手上有多少钱,可以承受多高的房价。我认为他们安居下来,成为新市民,是现代化进程的大趋势。”③盛慧:《闯广东》,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页。此时后打工文学身份认同不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些得以留在城市定居的先行者,也在试图透过自身的努力去帮助具有同样遭遇的人。包括谢闯的策划方案,尽管因为太过理想化遭到了多数股东的反对,但最后却得到了最重要的一个股东孔志新的支持得以通过,正是源于他也有着相似的打工经历,可以深刻理解打工者渴望在城市定居获得自我身份的渴望。这也正是后打工文学的转变,打工作家自身也在经历着身份的转变,城市也从他乡变成了我城,这也是一代中国人的缩影。因此他们对于这些辗转于城乡之间的打工者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与同情。经过了初期的愤怒、怀疑、迷茫以后,也在重新进行着反思,不再恪守于城乡对立的二元书写,城市也不再是万恶之源,而是站在更高的高度重新思考与面对打工者的身份困境。

此外,早期打工文学由于身份焦虑,较为热衷于成功学叙事,林坚、张伟明、张良、周崇贤等作家,都曾经描写过从底层奋斗到最后成功的打工妹故事。如《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所引起的“安子现象”。安子和书中的女主人公一样,透过自身的努力从打工者一跃翻身转变为社会的成功人士,也成为了当时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样一种对成功的渴望,也正是源于身份焦虑,人们希望通过出人头地,马上改变自己所处的地位,这也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手段。当时许多打工作家的创作初衷,也包含了这样的目的。相较之下,后打工文学身份焦虑不再是主要问题,因此这种成功学叙事不再是论述的焦点。《南方建筑词条》中讲述的都是建筑行业中不同群体的故事,主体都是时代洪流中小人物的命运,并没有谁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村水的《下广东》同样也没有传统的成功励志故事,下广东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一下跃居成为城市精英,他们尽管努力奋斗了,但也只是作为这座城市的一个普通人。而且当中多为失意者与失败者,展现了经济浪潮的裹挟下,人们被金钱和物质的欲望绑架之后,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乱了方寸,最终迷失自我。《闯广东》中的谢闯几经波折,尽管最后取得了一定意义上的成功,不过并没有以此为傲,而是选择了放弃功名回归乡村,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后打工文学不再执着于书写打工者当下的“血泪史”或“成功史”,叙述的重心转向了更完整地展现打工者的过往和未来,透过描述打工者背景经历,以及打工后流散在各地的故事和人生走向,塑造了更加立体完整的人物,并透过这个人物展现了中国社会转型期一整代人的心灵史,这也是后打工作家在进行写作时更加宏大的野心。

(二)个体书写与宏观叙事

中国当代文学时常在宏观叙事与个体书写之间徘徊,建国初期文学主要塑造的是“高大全”的革命人物,着重于对宏观命题,缺乏对个体生命的关心。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下半身写作”的兴起,私人化书写则成为了这时候的主流,人们沉浸在物质、欲望、情感之中,对于宏大的民族国家漠不关心。正如论者指出:“1980年代以来,个体性、自叙性叙事充斥文学作品,好像不关注个体就无法称之为文学,由此也形成了当前文学的主要存在形态。”①许相全:《东方文学视域下的底层文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第2期。打工文学也时常在这二者间滑动,部分打工文学作品采用了集体素描方式,塑造了群体打工形象,然而却也缺乏对个体情感的探讨,人们更多看到的是脸谱化的打工者形象。另一部分的打工文学则过分沉浸于背井离乡的感伤之中,过于沉迷于自我的情感表达,文学变成情绪的宣泄,这也使得作品缺乏足够的高度。因此打工文学如何平衡好宏观与微观叙事,也成为了打工作家不得不面对的难题。正如论者比对了东方近现代打工文学后指出:“打工文学在转向时可以考虑把打工题材放进更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考察,对社会进行更深层次思考,努力为他们寻找出路,以此提升打工题材的境界。”②许相全:《东方文学视域下的底层文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第2期。

因此进入后打工文学,作家也在有意朝此方向转变。如盛慧在《闯广东》中,透过谢闯这个打工者起起伏伏的命运,折射了整个时代的变迁。许多评论者都将《闯广东》与《平凡的世界》进行比较,盛慧也曾多次表示《平凡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深刻影响。书中谢闯与孙少平出身相似,都是来自于农村的贫困家庭,最终凭借自己的努力历经波折,得以在城市安身立命。盛慧使用了较多的篇幅讲述了谢闯在老家成长时期发生的种种故事,这在传统打工文学中较为少见。作者正是以此进一步塑造打工者形象,这也有利于读者更加深入地了解当中人物,而不是流于粗略的脸谱式认知。同时谢闯的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谢闯之所以会前来广东工作,正是源于当年在报纸上读到了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他读起了那一天的省报,报纸的头版刊发了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他发现个人的命运,其实是依附与国家的命运之上的。国家不发展,个人就不可能有发展的机会和空间。报纸上提到‘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谢闯觉得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都要有改革的勇气,敢于放手一搏,否则命运出路。他浑身充满了力量,恨不得马上到广东去。”③盛慧:《闯广东》,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页。可以看到,盛慧在写作时一方面“向内转”,关注个体的命运和情感状态,同时也注重“向外转”,以更宏观的视野书写了个体与国家命运的紧密勾连。这也正是源于盛慧高度的创作自觉:“对于广东40年来改革开放的历程,也曾有很多作者写过,但大多沦为了回忆录或忏悔录。而我想尽量呈现这个时代的复杂经验,呈现这个时代丰富的生活形态,从一个人的经历,折射出一群人、一代人的命运。”①盛慧:《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脉络》,广东作家网,网址:http://www.gdzuoxie.com/v/201903/10369.html,发表日期:2019年3月27日。盛慧结合了宏观叙事与个体书写,这也正是后打工文学的重要转向,包括村水《下广东》等同样包含了个体书写与宏观叙事的相结合。

四、结语

本文主要结合新时期佛山作家作品,探讨了后打工文学的转型与突围。后打工文学不再恪守于对底层群众的单纯书写,描写的对象涉及社会各个阶层,既有普通民众,也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这也使得后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有了明确的区隔。创作者的身份也有了转变,相比于早期打工文学的作者主要来自于打工一线的工人,后打工文学的作者则主要是职业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具备了较高的自觉意识,不再只是停留在血与泪的控诉,或是知识分子式的启蒙,而是以一种平视的角度,深刻地展现了当中复杂的人性。同时,相比于打工文学中尖锐的城乡对立与身份焦虑,后打工文学由于创作者身份的转变,城市已经从他乡变成了故乡,加之农村城镇化的推进,城乡问题也在不断趋于调和。此外,后打工文学也不再那么执着于所谓的成功,如《下广东》描写的甚至是一群失败者故事,《闯广东》中男主角最后选择的则是回归乡土。最后,后打工文学的叙述视角也在转变,一方面向内转更加注重对人物的刻画,不再只是脸谱式地展现人物;另一方面则向外转结合了时代背景,透过人物命运与时代之间的勾连,将打工题材放在了更加宏大的社会历史背景中考察,对个体和整个社会都有了更加深层次的思考,以此进一步提升了后打工文学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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