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玲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以彭尼贝克(James W Pennebaker)为代表的研究者将表达性写作(expressive writing)作为一种心理治疗方式进行研究,成为心理科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①James W 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3.2 (2018):226-229.。在国内,自2009年以来,张信勇对“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影响及其机制”的研究②张信勇:《写作疗伤——表达性写作对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影响及其机制》,华东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应梦珍等学者聚焦“表达性写作的治疗效果”研究③应梦珍、胡瑜:《表达性写作的应用效果研究》,《心理学进展》2014年第4期。,以及包括中国科学院认知研究所对表达性写作在学生群体的应用研究④郭薇、曹慧、周明洁:《表达性写作应用在学生群体中的研究进展》,《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7年第6期。、北京大学认知与心理科学学院等在表达性写作的应用、治疗效果研究等,都对写作与心理疗愈的关系有所涉及。参与此方向的研究者中,有专业心理治疗领域的学者,也有从事写作的作家。心理治疗领域的专家倾向于从临床实验中获得写作治疗效果的验证、总结疗愈发生机制,而作家多侧重于直接带领写作者表达自我,并尝试阐述其中的规律。
目前在西方已经有大量的实验和研究证明表达性写作的疗愈力,对于其疗愈效果发生的原理解释也较为多样,主要归纳为四种理论:情绪抑制理论、情感表达或情感曝光理论、提升自我调理能力理论、认知结构调整和适应理论⑤Scott Barry Kaufman,James C.Kaufman.The Psychology of Creative Writing.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268.。第一种是情绪抑制理论,认为个人的重要事件若得不到表达就会被压抑,成为一种长期的压力来源,而导致身心疾病。第二种解释是情绪表达或暴露理论。这种机制类似于长期暴露疗法,即直接多次面对情绪波动会使事件引发的情绪习惯化,甚至消失,与创伤相关的情感变得迟钝,个体不再承担同样的压力,从而减少焦虑。第三种理论认为,写作可以帮助人们提高自我调节能力。自我调节是一种识别和管理自己情绪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人能够更好地自我控制情绪状态。第四种解释是认知重组、适应,这个理论认为写作通过分类、重构创伤事件,帮助人们重新认知事件本身,使创伤变得更容易接受。本文尝试从精神分析、心理分析等多种心理学理论对写作之所以能产生疗愈的运作原理进行探析,并将其归纳为三个阶段:表达与联结、反思和重释、接受和完成,以期探寻多种理论中的共性,进一步梳理、理解表达性写作疗愈效果的基本原理。
写作作为一种身心的疗愈方式最初被医学和心理学界关注,起源于一些心理治疗领域的调查研究。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指出“西方心理学家通过各种不同的实验表明,将秘密保守在心中,会让人充满压力。人需要将内在能量的一部分用于抑制秘密泄露出来,而影响到健康。尤其是降低人的免疫力,影响心血管系统的活动,甚至是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生化活动。①[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6页。另外,斯托克代尔、布朗、杜贝、费利迪等人的研究还发现,将重大创伤事件作为秘密保守于心底,对人的身心是极为有害的,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是成年后罹患严重疾病的强预测因子。
经典精神分析心理学则认为,压抑是一种基本的自我防御机制,是对那些引发心理痛苦和焦虑的回避。然而,由于压抑的情感得不到表达,就会形成持续的紧张状态,继而形成新的焦虑,这种运作模式属于一种恶性循环状态,会导致一些精神疾病。心理学家卡伦·霍妮说:“一个人所患有的神经症越严重,他的人格就越多地被这些防御机制所渗透和决定,他不能做或不能考虑的事情就越多……神经症越严重,存在的抑制就越多。”②[德]卡伦·霍妮:《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郭本禹、方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是否也意味着防御和抑制越多,神经症的症状就会越严重,这个问题则需要进一步研究。
人如果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就会带来很多身心疾病。19世纪末,弗洛伊德通过对口误、梦、健忘等被传统科学领域所忽视的日常琐碎事件的关注,发现意识与潜意识之间存在一个稽查者,不能通过审查的心理内容就会被压抑进潜意识领域,而当潜意识的内容想要进入意识领域,但意识对其坚决抗拒并压制时,两者间就产生强烈的对抗,从而会产生神经症症状。荣格通过词语联想实验,证实了潜意识领域的真实存在,并将潜意识的领域大大拓展,他认为潜意识里包含着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也就是说,人的无意识不仅仅与个体经验有关,而且与人类群体的历史经验相关,所以,人的自我意识一旦被无意识淹没,就会丧失正常的理性。荣格认为心理问题在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分离和断裂,要治疗心理问题,就需要让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得到连接。
得克萨斯大学的心理系主任詹姆斯·彭尼贝克是美国公认的书写改善健康的专家,他认为人对自己袒露情感和感受能力的限制是社交限制,对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都有害处③[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6页。。一些实证心理学研究者通过一些具体的实验,包括使用一些生理记录仪等仪器,发现人在隐瞒秘密时比讲述真相时,生理的应激水平更高。这就说明,人在保守秘密时,身体需要调动更多的能量来应对秘密这件事。而人在讲述秘密的过程中虽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说出内心的痛苦能够有效减少人内心的焦虑和生理应激。20世纪80年代一些学者通过抽样调查发现:在经历创伤的人中,对于创伤保密的人就医次数超过那些公开谈论过创伤的人的40%①Pennebaker, James W.and Joan R.Susman."Disclosure of traumas and psychosomatic processes."Social Science& Medicine 26.3 (1988): 327-332.。与此类似的实验是那些在配偶去世一年中谈论过创伤的人,比没有谈论过创伤的人更健康。因此,学者们发现:人有一项基本需求,就是向别人表露自己。
这些秘密的发现引发了表达作为身心治疗方式的研究,人们开始研究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对于身心疗愈的影响②[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表达性的艺术方式为荣格所重视,比如荣格晚年一直都在绘制自己的梦境和曼陀罗,这使得他的研究不断深入到无意识领域。作为表达方式,绘画、音乐、舞蹈、戏剧等方式都被应用到了心理和生理治疗的领域。表达性写作作为一种疗愈人身心的方式有其正当性和合理性,作为写作导师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说:“写作是为了滔滔不绝地写下去。因为有股外力在驱使着我(写作)。因为我走火入魔了。因为天使给我发了指令。因为我坠入了缪斯女神的怀抱了。因为缪斯让我怀上了这本书,我得把它‘生’出来。”③[英]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与逝者协商》,赵俊海、李成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页。这种描述展示一种内在情结经过人的心灵获得孕育而真正表达的过程,“出生”就是情感的展现和升华。
写作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作为治疗的写作必须将表达作为第一原则。因为表达才是写作者获得身心疗愈的关键所在。良好的表达会让人释放出不健康的压力,而使心灵和躯体的反应都处于一种正常阈值之内。彭尼贝克作为写作治疗的实践者,亲自从事写作治疗的临床工作和研究。他在首次写作研究中,随机抽取了50名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大多是大学生),参加者每天写作15分钟,连续写作4天。遵循的原则即:写出内心最深层的情感和想法。然后,研究者在随后的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时间里,对参加者进行了跟踪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参与者就医次数较参与活动前减少了43%④参见[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翰·埃文斯:《走出心灵荒野:用表达性写作摆脱孤独与迷茫》,水淼译,北京:天地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
目前,表达性写作治疗被应用在很多课题中,比如贝非德(Eric D.Buhrfeind)和彭尼贝克对于表达性写作与应对失业的研究(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⑤Spera,Stefanie P.Eric D.Buhrfeind,and James W.Pennebaker."Expressive writing and coping with job los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37.3 (1994):722-733.,卡兰塔里(Kalantari)等人为战后阿富汗青少年开展的“用文字抚平伤痕”(Writing for Recovery)的团体干预项目⑥Kalantari, Mehrdad, et al."Efficacy of writing for recovery on traumatic grief symptoms of Afghani refugee bereaved adolescents: A randomized control trial."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g 65.2 (2012):139-150.,以及美国二战老兵的创意写作工坊等等,都收获了令人欣喜的效果。总体而言,表达性写作满足了人对自我的寻求和肯定,对阴影的接纳。表达之所以能够对身心起到治疗作用,在于它能够让人找到自我存在的力量,能够感受到身心一体,能够融合自己的意识和无意识。书写作为表达的方式是源自于人内在的冲动和需求,只有认同这种需求,并接纳它,人才会以更为健康和完整的方式存在。
写作作为疗愈方式,也有其不同于其他几种艺术形式的特殊之处。要通过写作来得到疗愈,仅有表达还是不够的,人必须借助语言这种特殊的媒介进行反思和成长。亚里士多德说,人在本质上是个语言的存在物。书写的语言不同于口头语言的表达,它相对来说更为深入,更能拓展我们思考的时间和空间,我们表达时会在自己的大脑中迅速搜捡出那些最能表达我们意思的词汇,然后通过特定的方式将它们组合,在这一连串快速运作的过程中,我们既往的经验和记忆获得重构,在这种重构中,事件的意义获得新的诠释。
彭尼贝克说:“书写的首要价值是:它迫使我们问自己是如何或者为什么如此觉察我们做事情的方式。理想状态下,书写帮助我们组织、架构、整理这些经验,并赋予它们意义。作为一种自我反思练习,书写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思想。”①[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页。书写通过延长我们的思考时间而让人不仅仅停留在情绪的宣泄上,更能看到之前没有看到的地方,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的机会。在心理治疗领域,反思常常都是一个人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好转的标志。人拥有内在镜像的思维,可以反观自己的行为和体验:“自我反思提供了一种反馈形式,使个人能够决定它们是否需要调整自己的生命历程。而周期性的自我反思是健康的,它可以用于困境当中。”②[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07页。
根据精神分析心理学等多个流派的心理学研究,我们知道,人早期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体验影响着人一生的思维方式。神经症患者之所以饱受神经症的折磨,很多时候都在于他们早年神经还未健全时遭遇一些困境,为了生存下去而启动了防御模式,但人生中后期却被这些过早启动的防御模式所困住。这种旧的模式成为病人的防御堡垒,也成为他的惯性模式,自己一般很难觉知这种模式,故而难以跳出这种惯性运作。心理咨询之所以能对来访者进行疗愈,在于在咨访关系中,通过情景再现发现来访者的心灵运作模式,以及他(她)如何与自己及他人建立联结,通过共情、涵容等方式接纳来访者,为来访者建立一个安全的空间,帮助他们意识到自己被旧的模式所困住,然后再通过重释来构建自己与世界之间新的关系模式。
英国心理学家彼得·福纳吉(Peter Fonagy)提出心智化能力对心理健康至关重要,而心智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反思性功能”,即我们能够认识到自己和他人是具有心理深度的人,可以对自己的体验做出反应的能力,这是健康人格的一个重要因素,与一个人的共情能力密切相关③Fonagy, Peter, et al.Reflective-functioning Manual, for Application to Adult Attachment Interviews.London:UniversityCollege London,1998,pp.161-162.。也就是说,我们能够跳出我们的感受和情绪,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体验。所以,反思的能力对于我们走出思维惯性,重新整合个人内在经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人受到童年经验的影响,往往会淹没在内在体验中,或者自我隔离,而这种反思性的觉察力能够让个体与自己的体验同在当下,“以当下为中心的觉知,能够减轻因过去和将来带来的重负,能够减弱因羞耻和恐惧而产生的负累。这样的觉知使我们在很多方面受益。它有助于调节困难的情绪。它还可以去除掉那些自动化的习惯性反应模式。使我们可以‘醒过来’重新体验这个世界——如同我们有一个‘新生的心智’。”④[美]威廉:《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从养育到治愈,从理论到实践》,巴彤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90页。
主体间性心理学学者彼得·博斯克(Peter Buirski)认为,治疗师在咨询过程中,可以帮助病人建立一个属于他们个人的词汇库,在这个词汇库中储存着一些能够帮助他们表达情绪的词汇,当病人能够使用准确的词汇描述他们的情感时,他们就会具有更好的能力识别、整合、调节自己的情绪,最终形成自己的声音,并向重要的他人表达自己的需求,使得自己的需要获得满足,这种新的声音使得他们有能力拒绝曾经伤害他们的东西⑤[美]博斯克等:《主体间性心理治疗——当代精神分析的新成就》,尹宵雯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另外,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会对一个人的身心起到很大的疗愈作用,通过个人故事的构建,病人可以获得重新理解生命中重大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并从更深层次上认识和了解自己。
书写相对于口语的表达要求更高,它阻止了人在惯性的驱使下的运作。这种情绪表达的延迟性会有效地控制我们惯有的情绪反应,而给予我们思考的时间和空间,从而带来思维方式上的改变。在书写中,“另一个普遍会发生的现象是视角的逐步转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书写某个具体事件的人会对这个事件变得越来越超然。他们可以后退一步,然后思考这件事情复杂的成因和自己复杂的情感。也许通过多次梳理创伤,书写可以让人们的情感反应不那么强烈。换句话说,不断面对令人沮丧的经历能够让一个人带着更少的情感包袱去评估这种经历的意义和影响;它看起来提供了更多的距离和视角。”①[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196页。
人的认知对于人的心理健康起着重要的调节作用。其实,根据心理学家的调查研究,伤害性事件并不一定会带来创伤,参战后的老兵、被性侵者、丧失亲人等等,其中80%以上都不会有心理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逐渐自我疗愈。一个事件是否形成创伤,关键是看当事者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如果情感停留在伤害事件发生的情境中而不肯离开,不断反刍那种痛苦的感受,这样持续下去就会形成创伤。认知疗法的基本观点是:认知过程及其导致的错误观念是行为和情感的中介,适应不良行为和情感与适应不良认知有关。认知疗法采用认知重建、心理应付、问题解决等技术进行心理辅导和治疗,重建人的认知,通过改变患者的不良认知,来改善其情绪和行为方式。20世纪70年代中期,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埃伦·兰格(Ellen Langer)有一个引人注目的项目,就是比较人在日常思考中处于分心状态和正念状态的差异,研究发现,处于正念状态中的人会成为积极的问题解决者,他们会更容易从不同的视角看世界②[美]埃伦·兰格:《专念:积极心理学的力量》,王佳艺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正念疗法现在在全世界被广泛应用于心理治疗领域,正是基于认知在日常生活中带来的改变力量。
表达性书写在表达的同时,要求我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来重新看待发生过的事件。人们在书写中反思既往的经历和体验的同时,也重释事件的原因和意义。任何一个事件的发生和结果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事件的呈现在于我们如何去阐释它。当我们用新的视角探索了事件另一维度的意义时,我们对它的态度就会随之改变。同一事件对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就在于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态度去对待它。而书写为曾经在某一事件中受到创伤的人提供了一个重新看待和解释这个事件的机会。
1969 年伊丽莎白·库伯斯-罗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在其著作《下一站,天堂》(On Death and Dying)中提出,那些即将面临死亡的病人一般会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③Kübler-Ross, Elisabeth.On death and dying: What the dying have to teach doctors, nurses, clergy and their own families.New York: Macmillan,1969.。而其他一些学者同样发现,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遭受其他创伤,诸如:离婚、强奸等事件的心理应付者。接受成了人们对于创伤的最后一个阶段。研究表明,一旦患者接受了现实,他们往往表现出平和与稳定。
人生的创伤大多来自各种丧失:亲人的丧失、情感的丧失、事业的丧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经历突发丧失的打击后,都会在经历一个情感剧烈震荡的阶段后,选择向丧失做出正式的告别。“接受”代表着人的内在已经经历了剧烈的排斥和争斗,逐渐放弃了改变事实的幻想,认识到各种愤怒、痛苦、挣扎并不能改变现实,接纳自己的局限性,面对现实的残酷,并愿意向丧失的部分真正做出哀悼。而病理性哀悼就在于,个体内部缺乏力量对丧失做出正式的告别和哀悼,情感因为创伤而滞留在事件的情境中无法走出。从事强奸等重大创伤应激研究的马迪·霍洛维茨(Mardi Horowitz)在库伯斯—罗斯的理论基础上又提出了“否认—修通—完结”三阶段的理论。他认为治疗的目标就是帮助个体更好地走过修通阶段,顺利地给创伤事件画上一个句号(也称为同化,反映出一种接受和理解)。哀悼作为人类重要的情感方式会体现在人类的文化中,在几乎所有群体里,我们都会看到某种特殊的哀悼方式,无论其内容呈现何种状态,或是悲伤,或是喧哗,或是沉默,作为人类精神的重要仪式,它们与人类的情感息息相关。哀悼就是一种正式告别,同时也是对于自我有限性的接纳和承认,是对万物所采取的敬畏之心。健康的方式不是不悲伤或者不无奈,而是放弃自大全能感的幻想,将悲伤和无奈坦诚地表达出来。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也发现,信息存储在人头脑中的状态会直接影响着人的情绪反应,不同的存储状态会处于大脑不同的部位,而大脑的不同部位又与人的身体的不同部分相关。研究者通过调查发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个可能成因,就是不能把创伤经历转化为语言。把强烈的情感转化为语言的失败会导致心理不健康,而把情感记忆和语言联系在一起会帮助人在内部重新构建自我,其原理就是,当人把脑中的一个画面转化成语言时,就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画面被存储的方式。所以,把一个辅助现象转化为语言,会让这个现象在我们心智中的象征和理解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学者们同时发现,“一旦一个形象变成了语言,它就被免职了,并且在记忆中被改变了,这就让回忆实际的图片变得更困难了。”①[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210页。从我们的生活感受中也会发现,在我们一生中,那些大部分顺利完结的事情中,我们的情绪对其不再纠缠,而是按照生命发展的方向继续前行。而创伤给人造成的影响就在于它中断了人的内在生命成长,让人的情感和情绪都徘徊在那个地方裹足不前。记忆无法对这一中断的事件释然时,身心就会不断地被带来的遗憾、内疚、悔恨、悲伤、埋怨等负面情绪所侵袭和浸染,就如同一次次地揭开伤疤观看伤口,而没有留给伤疤康复的机会。
所以,将对创伤事件的体验和想法转化成语言文字,可以改变这个事件在我们内心的存储方式,当重新整合和理解了事件的本身,并以新的视角去对待它时,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为这件事情做总结。书写帮助我们理清了思路,同时也让这一事件以一种我们不曾预料的方式被重新理解,我们能够接受生命中有很多事情并不一定能完全按照我们的规划和希望的方式呈现,接受自身的有限性,接受遗憾和不完美,接受自己无法回到事情发生的时刻,接受了自己的无力、无奈时,我们才能更好地寻求我们的能动性。我们改变过去的唯一方式是将它纳入自己的生命,让我们于痛苦之中绽放出希望之花。
事件在未被接纳和表达之前,会处于失控的状态,正是这种失控感不断地激起人的恐惧和愤怒。而一旦事件在人的心中以一种升华的方式得到组织和构建,那么,它就会逐渐被纳入可控的范围,随之而来的焦虑感就会被大大降低,而它造成的伤害也会被大大削弱,甚至被转化为迈向未来的新的力量。与彭尼贝克一起合作的约书亚相信:表达性书写之所以起作用,是因为它为创伤记忆提供了一个组织框架。表达性书写让人们重新组织他们关于创伤体验的想法,让它们成为更为一致的故事,能够与自己的世界观更为吻合。一旦这件事情完成了,他们就可以放下创伤,更好地适应生活②[美]詹姆斯·彭尼贝克、约书亚·史密斯:《书写的疗愈力量》,何丽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201、210页。。也就是说,一旦人们理解了这个事件,就会逐步接受这个事件,一旦接受了,事件就会像食物进入肠胃一样,被消化,被吸收,被扬弃。那些可以滋养人生命的东西被纳入生命的整体中,而那些渣滓就会被丢弃到一边,不用再耗费过度的心力去处理它们。
然而从更为超越的层面上来讲,人的完成不仅仅局限于创伤事件的完成和告别,人内在还有更为终极性的需求。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除了生理、安全、归属和爱、自尊等需求之外,还有自我实现的需求。即使人的生理、安全需要获得满足之后,“新的不满足和不安往往又将迅速地发展起来,除非个人正在从事着自己所适合干的事情。一个作曲家必须作曲,一个画家必须绘画,一位诗人必须写诗,否则他始终都无法安静。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须忠实于他自己的本性。这一需要我们可以称之为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的需要”。自我实现指的是“人对于自我发挥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即是一种使人的潜力得以实现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说成是一个人越来越成为独特的那个人,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一切”。①[美]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页。人对自我的完成充满着一种需求和动力,如果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人的生命就会缺乏生机,进而出现一些心理症状。正如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说:“人们的目标在于自由、诚实、富于责任心地生活于每一个时刻当中。因此,在每一个时刻,人们都在尽力地实现他自己的本性以及完成他的进化任务。”②[美]罗洛·梅:《人的自我寻求》,郭本禹、方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5页。
写作主要通过表达和联结、反思和重释、接受和完成等方式来对人的心灵产生疗愈作用。而这种书写必须是在一定的组织和控制范围内,并且是需要具有一定心理学基础的写作导师来参与、引领和干预的。否则,纯粹的表达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而且某种时候,也具有一定的风险。表达性写作的适用范围和人群还在不断地被实验和检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同其他治疗方法一样,表达性治疗并不是万能的方法,它是有限度的,也是需要针对特定的人群的。它可以在临床上作为一些心理和精神疾病的辅助手段,但这必须建立在具备一定能力的咨询师或治疗师的可控范围内,一些严重的心理疾病并不适合用这种方法进行干预,不仅不会有益,反而会造成伤害。使用表达性治疗必须建立在准确的诊断、评估和常规的治疗基础上。从目前所看到的一些研究报告来看,这种方式其实更适用于遭受创伤但心理和精神还在正常阈值内的人群,也就是具有反思能力,并且可以通过深度反思为其带来有益倾向的身心结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