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有段时间,揾食于那个巨大的代工企业园区工会,做文案。每天的日常公文之外,有一项,是将意外伤亡并已抚恤的员工资料归档。一张张黑白的PDF文档,籍贯来自和我一样不知名的永城、太康、资中、山丹等等,大多还要再具体到某个村某个坡某个洼,无非都是寻常农民家的孩子,年龄有老有小,在那个时候,大多是所谓的“八〇后”,死亡原因,却都一致:意外死亡。这是一项简单的工作,登记整理归档就完事了。但我却许多年难以释怀,那一张张黑白的电子文档似乎砖头一样,压在心上。我常在想,这轻薄的档案背后,哪一个不曾是活生生的、年轻的、有哭有笑的、有人牵挂的人。他们身后的故乡,炊烟已凉,怀抱着梦想,却在城市折戟沉沙。消失了的,了无痕迹;更年轻的,每天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生产线上,而他们也必将消失。只是,那些消失的他和她,在世界上,是否还有谁在牵挂?
不能深想,也不敢深想。我的命运,又何尝不像他们?
有无耻的说法,轰隆隆的车轮前进,势必要碾压一些蝼蚁。我只能虚构一个叫陈福生的年轻人,消失于城市,他的母亲却在年关为他执拗地招魂。走得再远,他也走不出母亲的心。
这是一个关于爱和念想的小说。许是年岁渐长,有了孩子,不再觉得写得凶狠凌厉是多高明。铁凝说,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现在似乎能理解了。
关于小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说的,要说的都在小说本身里了。那就还扯点闲话。
有一年,从南方打工回家,临近“十一”假期,路上慢车晃荡耽搁,到家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了,已订好返程车票,过不几天,还得往回赶。到了家,照例是烧火做饭,母亲也是循例问,饺子还是炖肉。饺子就是小说里陈福生爱吃的那几样,白菜猪肉、马齿苋粉条,春冬时麦地里能挖到荠菜,就有荠菜馅。我却爱吃个炖肉,解馋、省事。父亲买了肉,母亲在厨房忙活,我在灶前烧火。肉炖上了,柴火正旺,母亲在一旁,我俩说些闲话,无非是工作咋样,工资涨了没,嘱托出门别和人家置气,在家能住几天之类家常话。很快也就说完了,母亲一时也想不到说什么,我们都沉默着,或者农村出来的都一样,不太会表达情感。只剩肉在锅里咕嘟着。母亲忽而问一句:九月,有三十一号吗?我的眼泪忽地就涌了上来,低頭填柴烧火。以农历和节气过日子的母亲,有时弄不清楚西历上哪月是三十天还是三十一天。她无非希望儿子能在家多待一天罢了。
和陈福生的母亲想她的儿子,是一样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